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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桃夭夭醒来时,已是红rì偏西。他挣扎着坐起,发觉仍身处原地,跟前站个人影,抖抖索索的,正是茶馆的茶博士。

    眼见他醒转,茶博士愁眉稍展,道:“我客官胳膊肘略动两下,想是要醒了,果然不假。”

    桃夭夭揉搓额角,游目四顾,街巷空无人迹,地面好大一滩血污,破碎的铁链到处散落。他神智尚未恢复,含混道:“女孩在哪里?”

    他问的是紫衣少女,茶博士会错了意,道:“阿弥陀佛,客官功德无量!你伤了周公子后,那伙贼汉子没头苍蝇似的跑了。童女们趁机逃脱,现今应该平安到家了吧?隔壁老王亲眼目睹客官救人的情形——是周公子舞刀发难,客官放出紫sè剑光,当场卸掉他的臂膀,又用剑光斩断锁链,解救童女…….刚才跟街坊们讲得口水横飞,比评书还热闹哩。”

    桃夭夭惊道:“你们……以为是我伤了周天岁?你看真切了么?”

    茶博士讪笑道:“人只在里屋念佛,没敢仔细瞧。”

    桃夭夭凝神思索,越想越觉得离奇“百姓们关门避祸,都没看清紫衣少女的影踪。她扶危惩恶,又救我xìng命,果真是位善良的仙子啊!她托梦传情,想必是青睐我这英雄少年。啊哈哈……”先前担忧梦中情人仅是幻影,又怕她为妖jīng所变,此刻香风过处正气凛然,意中人的形象既美好又善良。桃夭夭欣然神醉,痴劲儿上来手舞足蹈,连右胸内的伤痛都忘记了。

    茶博士朝周围东张西望,摸出三个烧饼,塞给桃夭夭,道:“客官快走罢,和周家作对不是耍处。适才镇里赵保长告知各家住户,休要与你牵扯,免得rì后官司追究。看客官要醒,人才斗胆近前,奉劝两句——强龙不斗地头蛇,三十六计走为妙。”

    桃夭夭道:“我躺了半天,怎地官衙差役不来捉拿?”

    茶博士道:“周公子那样的霸王都被卸了膀子,谁还敢来惹你?如今周家毫无动静,必定惧怕客官,县衙的差官们也正看势头呢。客官豪气盖世,什么都不怕的,只是我等庶民百姓……”

    桃夭夭恍然大悟,头道:“明白了,街坊们怕受连累,我这就走。”晃悠着站起,再问陆宽下落,却早已偷偷溜了。他淡淡一笑,将烧饼递还给茶博士,转身往城内走去。

    茶博士微露疑sè,叫道:“您出城罢,拿几个烧饼作干粮!”

    桃夭夭摇摇手,笑道:“不用啦。我还没玩尽兴,现到周公子家打秋风去也。”他是个‘得理不饶人’的倔头。别人若讲道理,即使吃亏他也不恼;倘或耍横动粗,恃强凌弱,他反要占尽对方的便宜。桃夭夭思量自己受伤,周天岁断臂,两厢比较也划算,可脸上挨了一耳光,这个欺头无论如何要找回来。

    少时走完兴化街,上了南桥,前面行人见了他都惊惶失sè,纷纷夺路闪避。桥那边是市集,车水马龙,桃夭夭大摇大摆只管前进。这下就象老虎闯入羊群,男女老少号呼奔走,连商铺,馆子也立刻关门歇业。恰如狂风扫落叶,转眼人去街空,只剩满地狼藉。

    原来周天岁受重伤的消息,半天内已传得满城风雨。好事者危言耸听,女人们添油加醋,把桃夭夭描述成三头六臂的魔王。老百姓平素被周家欺压狠了,又恨又怕,忽闻周家遇到克星,自然视为太岁临凡。各种惊骇逃奔的情状,少数是起哄,多半是夸张作态,既表明敬畏之意,无形中又为扶弱惩凶的少年营造了威势。

    桃夭夭伤后乏力,过了南桥腿软,偏偏身边空无一人,无从打听周家的方位。勉强行至江边,迎面一座高楼,悬挂匾额“泰和坊”,两旁柱子镌刻对联“玉液琼酿浮rì月,金盆银骰转乾坤”,底下落款“青城周公亲撰”。楼下喝五喊六,楼上杯盘交响,显然是赌坊兼酒楼。跑堂伙计穿梭忙活,都穿着周家仆从特有的青sè衣服。

    桃夭夭看了头,暗忖“这是周尚义的买卖,不进去捣乱,有悖天理。”当下昂首挺胸,大踏步往门槛里闯。赌坊的武师待要阻拦,发现来者外貌酷似传中的魔头,急忙仓皇退后。

    桃夭夭心想“这么走太斯文啦,横行霸道方显气概!”侧过身子,学螃蟹横着迈腿。赌客退避不迭,一个个瞠目结舌。桃夭夭站定屋zhōng yāng,睨视左右,猛地断喝:“呔!爷今早和周天岁赌斗,他欠我三十个大嘴巴。快叫那杀才前来挨打!”

    刹那间,楼台上下噤若寒蝉。忽有人喊声“拿钱快跑”,登时赌客们抢的抢,逃的逃,周家伙计人人抱头鼠窜。桃夭夭连呼过瘾,趁兴又登上二楼雅座。此刻满城士民无不惧他,众酒客看他上来,如睹瘟神出世,大呼叫作鸟兽散,连狗儿也夹起尾巴开溜。桃夭夭前后转了几圈,泰和坊已是人尽楼空。他耍足威风,旋即端些酒菜凭栏而坐,一边赏景一边吃喝,吃饱了躺到赌台中间,摊开四肢呼呼大睡。

    一觉睡了大半个时辰,桃夭夭悠悠醒来,看四周依旧无人,笑道:“周氏父子,胆如鼠。”找清水洗了脸,脑子清醒些,又想“百姓怕事,商贩怕祸,他们躲着我情有可原。周家恶仆也跟耗子见猫似的乱窜,必是得了周尚义的命令,不许对我有丝毫冒犯。呵呵,真没想到,周老太爷竟如此畏惧外省人。”

    转念寻思,幡然省悟“他们不是怕我,而是害怕紫衣仙女!周天岁明白谁伤了他,之所以不敢惹我,只因认定仙子是我同伴。”

    他想到这儿,寻找紫衣少女的念头再难抑制,喃喃道:“周天岁打我耳光,我搅了他家赌场,算是有赚无赔。再瞎缠没意思,还是找仙女要紧。”记起王半仙的话,宁可信其有,于是出了泰和坊穿街过巷,快步走到城西。只见城门洞敞开,幸好城门还没关。

    此时夕阳半沉,暮sè初现,桃夭夭出了城发足西行,也不管夜里何处住宿。约走了七八里,伤势复发,嘴里咳出血水。他弯腰喘息良久,再起身头晕眼花。看四方林影森罗,乱石嶙峋,东西南北混沌难辨。他伸脚试探,一步三摇,顺平坦地势走,不料渐渐进入了密林深处。

    蜀中山林多雾,相传常有jīng灵妖兽出没,白天过往客商必结队同行,夜间便无人敢冒险了。诗仙李白感叹巴蜀恶灵凶残,曾有“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的名句。而桃夭夭做事只凭感觉,随遇而安,虽然黑夜里迷了路,仍状起胆子摸索前行。

    不知过了多久,云稀月现,幽暗的森林光影斑驳。树叶沙沙,枝桠晃来摇去,仿佛变成了活物。桃夭夭背心生凉,双手抱肘耸着肩,寻思“都四川山里鬼怪多,我若遇到,该如何是好?”

    正想着,忽见山石边物影晃动,现出个白乎乎,圆滚滚,脸盘似的东西,好象正咧嘴怪笑。桃夭夭大惊,暗叫“糟糕!真遇鬼啦!逃命么?”可四处黑漆漆的,又往哪儿逃?他深吸口气,壮胆慢慢靠近,看那圆白怪物颤巍巍的抖,一副可怕的怪相。

    桃夭夭猫腰躬背,暗暗给自己打气“我行得端,走得正,不怕半夜鬼敲门。何况yīn阳殊途,它难道就不怕我?也罢,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待本法师施展手段驱鬼除魔!”捡起石头,使尽平生气力猛掷过去,正中怪物面部。只听“哇哇”大叫,声音凄惨,有如杀猪。

    桃夭夭大喜,笑道:“果然邪不胜正!恶鬼,再尝尝我的‘鞋底神功’!”疾步跳过岩石,赶上去抡脚猛踢。那怪物左翻右滚,忽发人声:“救命,救命啊!厉鬼害人啦!”

    桃夭夭愕然倒退两步,定睛仔细端详,隐约看地上趴个男子,半截裤子褪到膝盖,月光照亮他的屁股,白晃晃十分醒目。林深夜静,怪男亮臀,这情形比遇鬼还诡异。桃夭夭暗自戒备,喝道:“喂!你是谁?”

    那人听见对方问话,反而平静了些,道:“你……你不是鬼?”

    桃夭夭道:“我问你呢,荒郊野岭的,干嘛脱裤子露屁股?”

    那人缓慢爬起,一面系裤带,一面道:“晚生肠胃失调,五谷积而塞焉。故寻维石岩岩之所,yù求豁然贯通之快。无意冲撞了长兄,失礼,失礼。”

    桃夭夭寻思“拉屎便拉屎呗,酸溜溜的掉文,这人书呆子气好重。”当下也抱拳道歉。请教名讳,那人叫姜显亲,确实是位秀才。话间树林里火把忽闪,又钻出六个戴方巾的男子。加上姜显亲,同为应考的川东书生。因途中遇雨耽搁了时rì,众书生怕误了考期,这才翻山越岭赶往省城。

    众人见姜显亲平安无事,各自抚胸吁气,感慨“君子人道,鬼神远之”等语。随后领桃夭夭来到宿地,只见大几块青石头,中间篝火殷红。众秀才围着烤火歇息,相互谦让许久,才按年龄依次坐下。居中那位长者名叫董致中,头戴青绢帽,面似老树皮,一把山羊胡子迎风飘洒,俨然学究派头。问及桃夭夭姓氏籍贯,桃夭夭简要的了。

    书生里有个叫蒋文卿的,把桃夭夭的名念了两遍,道:“尊兄夜行荒山,足见胆量。却为何取个女人名?来rì考卷填上尊讳,考官见了岂不笑话?不如改之。”

    桃夭夭正sè道:“我娘取的名,宁可让人笑话,也不能改。”

    蒋文卿撇嘴摇头,假意拨弄柴火,鼻子里哼哼:“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这是《诗经》里的句子,意指‘象桃花一样美艳的少女,正好给人家作媳妇’。蒋文卿嘴巴尖酸,素有‘文人相轻’的习气。念这两句诗,实是挖苦桃夭夭的名字不男不女。

    谁知桃夭夭还未生气,老先生董致中先变了脸sè,怫然道:“文卿兄读圣贤书的,何以语出yin邪,有辱斯文!”

    蒋文卿讪然低头,不敢回嘴。桃夭夭奇道:“诗经里的诗句,怎会yin邪呢?”

    董致中瞥他一眼,道:“世上除《四书》外,余者皆属邪门歪理!《诗经》虽是五经之首,然朱子曾曰‘凡《诗》之所谓《风》者,里巷歌谣,男女相与咏对,各言其情也’。作八股文时想那些风情文字,岂能静心治学?不是yin辞是什么?圣人云‘贤贤易sè’,咱们读书人举业为重,女sè最脏最坏,断乎沾不得!”

    众秀才晃身摇肩,大赞老先生品行端正,深悟‘思无邪’之真义。桃夭夭凑近姜显亲耳旁,悄声道:“董先生好德行,跟家中夫人也这般正经么?”

    姜显亲没听出他讥讽的意思,老实答道:“致中先生自幼发奋,立志不取功名绝不娶妻。考了四十余次不得中,故此仍是单身。”

    桃夭夭了头,暗想“老头考试考傻了,倒也可怜。”

    董致中又问他学业怎样,拜于那位宗师门下。桃夭夭回答从未参加过科考,时候随母亲读‘唐诗’‘宋词’,稍大又学释老经典,至于琴棋书画,兵书地理,都有所涉猎。董致中听桃夭夭满嘴‘歪理’,本身连童生都不是,就再不搭理他了。众秀才也面露鄙夷之sè。蒋文卿冷哼道:“什么唐诗宋词,我们家乡女子才读这类闲书。令堂所传甚博,可曾教过‘女儿经’,‘烈女传’没?”

    姜显亲忙拉蒋文卿的袖子,暗示别得罪人。却看桃夭夭黯然低头,似乎被道破了心事。众秀再无顾忌,摇头晃脑高谈阔论,又把cháo湿的裹脚布解开烘烤。登时臭气与酸气齐飞,秀才共朽柴一sè。桃夭夭被熏得作呕,胸口痛楚,脑袋又昏,靠着树墩恹恹打盹。

    忽然间,东边天际电光隐闪,响过几声闷雷,雨淅淅沥沥洒下来。众人忙找大树蔽身,可恨秋雨绵绵,竟从树叶间浸落,将大家淋成了落汤鸡。桃夭夭头发湿透,略觉清爽了些,提议赶快寻找乡村宿歇,否则雨大了难熬。众秀才齐声称善。姜显亲带着罗盘,指明方位。大家收拾好行囊,相互搀携着朝岭外走去。

    转过两三处山坳,前方灯火闪烁。走近看时,两间瓦房傍山而建。房前青竹篱笆,屋后桑树婆娑,檐中悬着个木刻横匾——“绝尘轩”,显得十分雅致幽静。一丝暖香飘来,众秀才心旷神怡。唯独桃夭夭犯疑,暗想“荒山野岭,前后俱无人烟,这房子修的好突兀。”

    众人里有个叫鲁超的,抢先推开竹扉,叫道:“相扰主人家,赶考学生避雨,未知可否?”

    话音刚落,屋里“叮当”钗环悦耳,一阵香风袭面,房门嘎然而开,只听莺语婉转:“尊客远来,奴家失迎,快请进屋罢。”门口站着位妙龄女郎,娉婷的身材,纤柔的腰肢,容貌秀丽宛如画里嫦娥。她俏面低垂,平伸手臂,殷勤的把客人往屋里让。

    众人刚跨过门槛,举目四顾。满眼都是玉雕金饰,雕梁画栋,连地板也由绿莹莹的竹板砌成,屋zhōng yāng摆放八仙桌,墙角立着香炉,正袅袅升起青烟。众秀才目光移动,忽地盯着那女郎发愣。只见她头戴五凤金钗,腰系葱绿绸裙,上半身只穿了抹胸,露出凝脂般白嫩的肌肤。莲步轻移时,娇躯凹凸毕现,两座玉feng微微颤动,种种艳丽诱人处只可意会,难以言传。

    外边凄风冷雨,屋里秀sè可餐,众书生恍入梦境,讲了姓名来历。女郎唤出两名白衣童儿,吩咐摆凳抹桌子,道:“寒舍简陋,各位官人休嫌轻慢。”

    鲁超作揖道:“深扰娘子,请主人出来好叙话。”

    女郎面露羞sè,道:“奴家姓苏,贱字中玉,年前私聘于成都府杨通判家。夫君公务繁忙,加之正房夫人妒意重,故修此‘绝尘轩’,让奴rì夜守望。通判每月隔三差五的来,今晚并不在家。”

    众秀才闻言头,杨通判乃成都显要,豪名传遍省内。姜显亲悄声道:“现今世风liu行,省城官绅都不纳妾,专喜在郊外金屋藏娇,俗称‘二nǎi’。此女所言确是实情。”

    蒋文卿艳慕道:“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古人诚不我欺也。”

    片刻工夫,白衣童子接连端来酒菜:老参清炖全鹅,鲜笋烩金鲤,樱桃鸭舌汤,栗子烧鸡,蟹黄包,水晶虾等等,以及几样时鲜果品,大盘碟摆满八仙桌,犹嫌局促,又搬张檀木桌子拼上,才把酒席安排停当。苏中玉亲自把盏,手持酒壶笑道:“贵客光临无以为敬,村醪野齑,权当洗尘,诸位请入座罢。”

    众秀才目瞪口呆,谁也没动弹。老先生董致中面sè沉肃,袖子一甩,转身往门外走。蒋文卿等人拉住,好言相劝。老头瞪着眼叫‘女眷独处,怎能与男客饮酒’‘男女授受不亲’等诸般大道理。正拉扯间,忽听有人赞道:“好酒,好肉啊,sè香味俱全!”

    大伙儿扭头望去,却看桃夭夭已坐到桌边,左手持杯右手拿筷子,埋头大吃大喝。苏中玉喜道:“桃相公举止洒脱,**利的xìng子。”

    桃夭夭嘴里塞满鱼肉,含糊道:“可别乱套近乎,咱俩非亲非故。这顿饭算我欠苏姐的,以后再还席。”罢大嚼,目不斜视,心想“这女人相貌是漂亮,可惜媚态十足,矫揉造作,与我那紫衣仙子相比,简直俗气的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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