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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感觉就像一种意外的发现,而它却应该是一直埋藏在脑海深处的。我在夜里漫无边际的畅想和回忆更加深了这种认识,我怀疑每个人的大脑都是个深渊,里面堆积了大量的空洞与废墟,而每次的回忆也不过就是清道夫般清理出一些长年不见天日的阵物来,阴气、潮湿、甚至黑绿色的霉菌在上面滋生,已经改变了最初沉积时清新或酸楚的味道。

    但这种陈旧的臭气怎么也敌不过刚刚渗出的血腥味,所以刚刚发生的事件在还没有被扔往记忆的深渊之前,便更像是浮在水面上的血迹,惊心动魄的抢眼,相形之下,它比任何已经沉淀的痛苦都来得深重了。这就是我对刘炎这些话的反应,它们是如此之深的刺痛了我,以至于我竟然一言不发地傻坐着,远远地望着他的背影在诡异的月光下斑斑点点,没有怒火的中烧,没有激烈的泪水,只有些无关的情爱回忆,它只和我历经的恋人们有关,而刚才和刘炎之间发生的一切仿佛都没有发生过。

    我甚至于完全忘记了自己迫近于离婚而且一无所有的边缘,却在如此紧迫的伤恸中毫无关联的想起了羡梅的短暂婚姻——她和报社的一个同事结了婚,然后又离了婚,前后也就一个星期,而之前他们谈恋爱的时间相比他们的婚姻却长久的多,而羡梅对此的解释是,半年同居生活对世人需要有个交待,省得别人像谈论通奸一样谈论他们的自由恋爱与自由分手。于是,大家就陪着他们轰轰烈烈的演了一场欢天喜地的戏,身着红色旗袍一脸脂粉的羡梅笑靥如花,完全看不出来她心里在盘算着分完了红包之后两人就可以一拍两散。而事后,那些莫明其妙出了份子的人们才咬牙切齿地想起来他们连房子都没有粉刷一下。

    羡梅在嬉皮笑脸谈起这段婚姻时常用一种极为调侃的口气,让人看不出她的真正想法,她说这值得庆祝,正式告别了如同抗日一般坚决地贞操保有状态,这会让她进一步地放弃纯净以及做一个正经女人所带来的无穷压力——没有人会因为她晚归而说三道四,没有人因为她出入酒巴咖啡馆而质疑她的品性,没人因为她身边像走马灯般更换的包括采访对像同事之内的男伴们而捏造花边新闻,这样她会活得轻松一些。

    这些转变不知道是怎么在羡梅身上发生的,我还依然顽固地想起当年她因为男生试图拥抱她而毅然决然放弃刚刚开始萌动的爱情,她那时坚守着爱情与欲望无关的信念,认为激情不过是两人在操场上追逐奔跑放风筝的一场嬉闹而制造出了的身体无意碰撞,而今,她却像扔一条破抹布一样把贞操扔掉,并且宣称这值得庆祝,甚至,她说,这场爱情正是为此而精心安排的一场游戏罢了。

    那么,如果是她,会对我如今的境地有什么样的想法呢?一个不名一文的离婚女人,应该从丈夫那里索取多少才值得了付出?毕竟,我并没有像她一样刻意安排这样的结局,这不是一个计划的实现或破产,这是一段婚姻的失败,就像羡梅自己所说的,与计划无关,只是种机缘巧合罢了,这种失败缘于男方低下的出身和社会地位以及缺乏教育,还有,女人对此痛苦的忍无可忍。在这种情况下,我相信女人是受害的弱者,因为人们只注重女人的贞洁,一个有经历的女人,其实是烙上了耻辱的标记。

    而我曾经多次地问过自己,在结婚前,我有没有过破碎的预感?我闭上眼睛,黑暗在色彩缤纷的视觉神经流动中沉沉地向我扑下来。黑暗是忧郁的,或者正是明知黑暗的存在,而且深知它在一直无时不刻地逼近,于是才会害怕它的来临,于是它就降临得如此之快。

    9.

    或者是结婚后的心理压力太重,或者是我的自我调节能力太弱,我这十个月的日子过得异常仓惶,随时随地都会被来源不同的各种和婚姻及财富、地位有关的各种消息而惊觉,而沉溺在压抑的低沉消极中,我似乎永远都是懒洋洋的,但毫无动人的轻闲与适意,而是像被沉重的水泥压在身上那种喘不过气来的感觉,于是我沦落到了极易怒火烧了阿房宫的地步,一旦发作就完全没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羡梅曾经劝过我,叫我常出去走走,我也曾一个人坐车到苏州,去替初恋情人上坟。他的坟前很干净,只覆了一层薄薄的灰,还有个插满花的啤酒瓶,里面的玫瑰已经枯败了,边缘黑黑的,只在花瓣根部留了些深红的残嫩。可以想象,曾经有人在三五天前来过。

    我一遍遍地用目光抚摸他的名字,想用温存的回忆唤起几滴怀念的眼泪——友情也好,爱情也好,人道也好,这时候已经不是那么重要了。然而,我无论如何努力,都没能渗出点泪水来滋润一下因长途跋涉而干涩的眼球。

    我看见不远处坐着个年轻男人,他安静地用修长白晰的手在为一座坟清理水泥板间偷生的细草,表情很镇定,甚至在抬头注意到我的目光时还笑了一下,打了个招呼,”我来看看我女儿。”说完他又低下脑袋仔细地整理起泥土来,他面前也摆了些花,没有花瓶,只有两根细细的腊烛并排放着,还没有点燃。

    我步出公墓时突然觉得生活本身变得索然无味起来,除了琐碎的吃喝拉撒以外,情爱和死亡几乎成了生活的主线,而无论是什么样的情爱,都是一个相对应的平衡过程,就在这样摇摆着寻求平衡的过程中,它牵引至死亡——然后再开始新的一轮游戏,在生与死之间找寻支点。人就在这样的索付之间无法解脱地摇摇摆摆。

    这一趟出门,并没能让我超脱,反而陷入了更深的渴望当中——既然死亡来得如此轻易,那么在死之前,我应该为自己做些什么吧,我总不肯相信我是上帝的弃儿,他竟如此吝啬得不愿赐予我一点幸福,舒解压力之后的幸福。

    10.

    羡梅的电话第二天一大早就吵醒了我,我刚刚睡着,睡意才将我拖入一无所知之中,这陡然的中断使我筋疲力尽困倦万分,眼皮沉沉欲坠地抬不上去,我几乎没办法让自己集中精力听她说话,含混地听到她说了一堆不知道什么意思的话,然后很清晰地说,”我昨天跟刘炎说了,房子是他的,家具是他的,就连钱也是他的,你没资格拿走一样东西,打个包把你自己和衣服一起带走就行了。”

    我的脑子就在一秒钟这内充满了血,”你背叛了我,林羡梅同学!”睡意顿时就没了。

    羡梅被这句话刺痛了,半天没说出话来,这一刻间她想到了什么?我们多年来若即若离却始终仿佛被柔韧的丝缠绕牵连的友情?我们赤着脚在宿舍通宵大谈爱情的那种单纯的憧憬?还是这些年来走上社会面临婚姻逼近时对未来以及责任时共同的恐慌与无助?

    “别因为人家没文化,不懂法就沾人家便宜,你们家不是知识分子吗?欺负小市民算怎么回事?你结婚出过一分钱吗?你们的家产还没混同成共同财产呢?有本事就再忍几年,没本事就有点骨气。”林羡梅突然开口了,语气更为尖锐,似乎把她这么多年工作的艰辛,独身带来的压抑和孤僻全在言语中发泄在我身上了,”你把钱全卷进自己腰包里,把首饰藏在你爹妈那里,你是结婚还是骗婚?”

    我沉默,我不敢想象对我说话的这个人竟是我自己,而不是刘炎多年的朋友?我们当时的情分都到哪里去了?在学校里放任地和我坐在草地上盘腿嗑瓜子聊天打牌的她哪儿去了?因为领导对她的骄气与坚持不满时,那个满心怒火而又失魂落魄在我家里徘徊不去的她哪儿去了?”你又是什么?我付出了贞操和二婚的名义,难道什么也不值?没房子我住哪里?”我眼泪都快出来了,但她凶巴巴的口气又把我的泪水硬生生地呛了回去,我脆弱的自尊被她撕裂了,我却还是徒劳无功地支撑着自己的泪腺。

    “哟,你没地方住就叫人家搬到街上住?不是我说的难听,你们一家子人格扭曲。”羡梅的语气越来越重,”昨天你喝醉了,话没说几句就要死要活的,刘炎跟我谈了大半夜,你们一家变态,你爸爸想让你卖淫,你哥哥也要拿你换钱,你自己也不争气,自己给自己定了个价”

    “你我没有对不起他,我正正经经”

    “正经?哼,”她用鼻子狠狠吸了口气,”批发就正经,零售就不正经,这是你爸爸对卖身的理解。”大概自己也觉得话说重了,她的声音一下又平和了许多,”别听他们的,你自己为自己活几天吧,你自己想想。”

    在半分钟的空白之后,她把电话挂了,也许她意识到她亲手把我们的友情毁了,她在电话那头的沉吟和叹息都份外的沉重,紧紧地压迫着我的心跳,我敏锐地在这半分钟内感觉到自己的窒息和痛楚,却欲哭无泪。

    茶几上是刘炎的条子,上面简单的写着几个字,”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电话铃又一次尖锐地切断了我柔软的感动,哥哥在电话那头说,”那头猪呢?睡你旁边?我帮你找了个律师,他说你这种情况分不到财产,除非他自愿。你看你自己是不是白痴,你算是给这头猪白白糟蹋了”

    我握着电话,眼泪不停地往下滴,回忆像一扇打开的门,不停地引进风来吹出我的眼泪,而手中的电话,却横行霸道地塞在我的手里,阻止我的伤感与软弱。

    11.

    我又在半梦半醒中不停地梳理过去,可无论怎么梳理都是一团乱麻,我不停地看见坟墓、汽车还有岳祥没有肢体的脑袋在微薄得让我窒息的空气中飘浮游荡,脚下也是乱糟糟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却始终无法分明在脚下涌动的都是什么,稻草?废水?还是泥土甚至狗屎?我看见刘炎和爸爸就在不远处对峙似地相隔着几十米松散地站着,漠无表情,他们的身旁都有厚厚的云彩在紧紧地包裹着他们的身体,但那彩色的云朵奇怪地呈现透明的液体状,好似能滴出些清澈的泉水一般。

    在婚姻危机时不停地恋旧,而让自己能够从沉重的现实中乞求暂时的缓解是不是人的通病?我无法抑制自己不断地用怀念来改变现实的愿望,而且用幻想掺杂在回忆之中以增加它的力量,虽然我已经明显感觉到欺骗自己是如此的力不从心,甚至在梦中,我仍然能够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不安来自于现实中婚姻的裂纹。

    我渐渐感觉到身体的下沉,下沉,而天空中到处飞溢着尖锐的声音,哥哥的嗓子如同被砸裂的镜子一样凛冽地绽出一道道雪白的刀锋来,我听不清他在叫喊些什么,只是在我惊慌地抬起脑袋来寻找哥哥声音的源头时,刘炎和爸爸却令人惊讶地保持着原有姿势,是我产生了幻觉?还是他们在装聋作哑地充耳不闻?

    羡梅的笑声在空气中来回震荡,砸得我的耳朵生痛生痛,她用气若游丝的声音向我传送着什么,这声音细密如针尖点点滴滴扎在心头,”人格扭曲,人格扭曲”

    我仿佛看见羡梅在一个桔黄色的小欧式阳台上端坐着,她的身体被长及腰部的头发掩盖住了大部分,我只能看见她光滑如丝的发丝轻轻在修长白晰的腿上轻轻抚动,不时荡出一个小小的浪尖,她用胳膊环抱着双腿,亮亮的眼睛向上凝视着似火的骄阳,好像一点儿也没感觉到直面太阳的刺目,她的肌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她身边一个男人的侧影却如此渺小晦暗,仿佛隔她有几里之遥。

    我这时发现自己其实是醒着的,我的眼睛如此生动地摄取了一切可以纳入视线的景观,遥远的,或是接近的,幻思的,或是现实的,这一切如此荒谬地揉和在一起就像一幅怪诞诡异的画——但我是如此的驽钝,根本没有办法从中抽取一点我可以明白的精神或意义。

    我已经丧失了对意义的辨别能力了,我颓丧地想着,睁开了眼睛,醒了。

    天色很暗很暗,但连一丝乌云也没有。

    12.

    留了张条子张刘炎之后我就搬回了家,爸爸妈妈对此没有流露出一点的讶异来,他们平静地接受了我在家静养的现实,只是,我的房间已经让给哥哥了,我只能睡在客厅里。

    哥哥见到我时嘴角流出一丝嘲讽来,但也是什么都没有说。他就是这样,一旦我到家了,他似乎无话可说,但我一到刘炎那里,他就不知哪儿来的那么多事情要找我。

    小时候,哥哥对我很好,我还记得我们两个半大不小的孩子穿着厚厚的棉袄裹着围巾站在街角吃烤红薯的模样:他那时只有一件黑黑的棉袄,那是爸爸的旧棉袄,老式的,上面缝着大大的口袋,衣服有些嫌大,哥哥常常是把袖子卷起来的,袖口的补丁给磨得油亮油亮的。

    我们被冻得缩手缩脚,只露出一点点手套来捧着金黄色的红薯,红薯皮上的煤灰中流出甜蜜的粘汁来,不经意就滴在了黄白的线手套上。哥哥笑逐颜开地凝望着我,而我呢,则贪婪的舔食着冒着热气的红薯,红薯上散开的暖意像朵硕大的花儿一样,香气扑了一脸。很奇怪,哥哥不像很多那么大的男孩子,对自己的妹妹避之不及的样子,恨不得匆匆扫上一眼就拔腿就跑。那时的我感觉到分外的幸福,在看过很多同学的兄妹关系之后,因为哥哥几乎是无时不刻地陪在我身边,他总会一脸爱怜地牵着我的手把我带回家,就连和同学们出去,他也不忘记带上我。

    我记得和哥哥的关系发生了些微妙的变化,而变化的原因只是为了一本薄薄的小册子。那天是我十六岁的生日,已经上了大学的哥哥寄给我一份生日礼物,我当着同桌的面把那个薄薄的邮包打开了,一脸的兴奋——在此之前,我曾经对很多很多同学说过我的哥哥,我一脸热切总是让她们满腹狐疑,她们总是不敢相信一直到我十岁的时候,哥哥还会在冬天的晚上把我的脚捂在他的怀里,直到我的身体渐渐变得温暖而他的手相应地冰冷起来。

    我永远没办法忘记同桌目瞪口呆地盯着我手中的那本书张大嘴说不出话的模样,而我拿着书的手也莫明其妙的开始颤抖,我的脸飞红却不知道怎么掩饰自己的尴尬,我只是呆呆地盯着书皮上穿着单纯的蓝色长裙的小姑娘和上面那几个鲜红的大字“少女如何坚守贞操?”

    那天的阳光格外的分明,照在铺天盖地的白雪上闪出无边的明朗,几只瘦小的麻雀咕咕叫着歪歪扭扭在雪地中蹒跚而行,身后落下一朵朵小小的白梅。远处还有一群群黑色的影子在飞舞的白色绒絮中闪动,那是在砸雪球的男孩子们,他们无忧无虑地将手中糖团一样可爱圆润的雪扔到女生堆里,引起一阵阵夹杂着尖叫与怒骂的笑声。

    我猜想我的脸当时在分明的白色中会显得分外地腊黄与羞红来,我把书放进书包里,不声不吭地站起来走了出去,屋檐上不时地被风掀起薄薄的如面粉一般的雪片来,掀得人一头一脸的白色。我听见同桌小声地嘀嘀咕咕,似乎在和谁说着什么。

    那天我的怀绪极为低落,就像心底被人戳穿一样空洞,身上重重的棉衣也仿佛空了一层,不但轻飘飘的没了重量,似乎也突然地透进了一股股刮破肌肤的寒风来。回到家时我看见妈妈正在炉子前很费力地炒菜,她的脸红通通的,也不知道是刚才在路上被寒风刺出的干冷还是屋里暖暖的蒸汽温暖了她的脸。

    我悄悄地递给妈妈这本书,一句话也没说,但心情仿佛在诉说一件极为稳秘的事情,妈妈只是瞄了一眼,毫不在意地说“你哥跟我说过了,他特意给你买的。”

    我就像再次被人扒光了衣裳一样无地自容,眼前浮出的全是同学们窃窃私语,她们不时地带着一种不信任的神气瞅着我,那一副鬼鬼祟祟的模样就像知道了我一件极为难堪的秘密,但妈妈坦然自若的模样又让我恍然地不敢相信这种神秘的表情到底隐含着的是一种怎样不可诉说的事情,似乎也并非显得极为重要。

    这时候爸爸捧着一杯热茶从书桌前晃了过来,他那天的情绪不知怎么回事出奇的高昂,满面的油光就像妈妈正在烧得蹄膀一样滴着嫩嫩的脂色,他不偏不倚地踱过来看着我拿着书沮丧地站在厨房门口“书收到了?好好看看吧。”又晃荡着踱远了。

    13.

    我躺在沙发上睁着眼睛,哥哥的房间灯还亮着,他不时地走动发出些稀稀拉拉的拖动声,不知道他这么晚了还在干什么,一会儿,又响起了哗啦啦的水声,他的门开了,他直截了当地走到了我面前。

    我闭上了眼睛,不想和他说话,只是听着他在沙发前停住了脚步,然后就是静悄悄的一片真空,就连空气似乎也微薄得感觉不到了,虽然呼吸并没有停止。

    他蹲下身子来,我感觉到一股热热的气流扑到了我的脸上,这让我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个夜晚,哥哥温热的手托着我的脚,他摸索着我的脸庞一点一滴地感觉我体温慢慢地浮起,我在他的呼吸间感觉自己就像云彩一样随风飘浮,紧紧握着自己好让自己的身体不会如云彩般分裂成斑斑点点的断片散荡开来。

    他轻轻地叫着我的名字“若若,若若”

    我依然闭着眼睛,任凭他如游丝般的声息在头顶耳畔如碎裂的岩石尖锐地穿过,我听到一片片空气跌落的声音,在他的刺耳呼唤中显得如交响乐般优雅动人,他的呼吸声渐渐逼近了我。

    “啪”的一声,我的脸顿时袭上了一片热浪,通红的火焰烧上了眉尖,我惊愕地睁开眼睛看着哥哥,他的脸在月光中异常狰狞可怕,愤怒顽固地在他的脸颊上燃烧,他的脸上肆意流淌着红黄白黑四种波纹,每条波纹交错咬合把他整合成了一张假面具——一张悲怨与恼羞的假面具。

    “你的身体被那只脏手摸过,我不敢想象你到底有多脏!”哥哥冰冷的掷下一句话,这句话像一根锋利的冰凌穿过滚热的火球直直地穿过了我的心脏,我的手在脸上滞住了,呆呆地望着他,竟然忘记了疼痛。

    14.

    我拧开门锁的时候看见刘炎抱着胸站在门口“你回来了?”

    “唔。”我什么也不想说。

    他叹了口气,转身走开了“饭在桌子上,自己吃吧,还热着呢。”

    我静悄悄地吃完了饭,破天荒地第一次把桌子收拾干净,然后又把碗全堆进了水池,刘炎一声没响地注视着我在他面前走来走去,电视里一个女人在悲切地唱歌“我从来没有想到过离别的滋味这样凄凉,在这一刻间我感觉好像一只迷途羔羊”我的眼泪忍不住一滴滴地滑到了嘴角,我伸出舌头来舔了舔,很咸,但,不苦。

    刘炎闭上了眼睛,我坐到他的对面,毕恭毕敬地端正了身体——离婚和结婚都很严肃,有关于未来的事情都很严肃,我应该有严肃的态度来面对它,哪怕它到最后演变成一场闹剧——身体端正了态度才端正,这又是爸爸说的。

    我坐了足足有十五分钟,腰挺直地自己都快承受不住了,才看见刘炎缓缓地抬起眼睛“离婚?”

    “不。”

    “就这样过?”

    “不。”

    “那你想怎么样?”刘炎侧过身子,脚踮了一下,把拖鞋扔在了地上“好好过吧,行不行?”

    “身体端正态度才端正。”

    他立刻坐直了身子,但我看见他忍不住斜了我一眼,但还是没有说话。

    “你怎么想?”

    “我想能行吗?”他一脸无可奈何的苦相“还是你说吧。”

    “我不知道。”

    “你应该知道。”

    “我就是不知道。”我的语气严厉起来了,声音也有所抬高“你为什么不能上大学?”

    “晚不晚了点儿?我上大学谁养家?”他摇摇头,可怜巴巴的眼神像条温存的哈巴狗,正期待着主人轻轻的抚摸,玻璃一样清澈的眼球滋润柔亮,他又补充了一句“你早就知道的,我根本不是学习的人。”

    “为了我呢?”

    “不行的。”他的叹息更为沉重了“饶了我吧,别为了以前就已经原谅的事情纠缠了。”

    我顿了顿,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好垂着眼睛盯着地下,缓了半晌,才闷闷不乐地从嗓底憋出点声音来“那以前是我原谅你,现在你就不能为我牺牲一下你的懒骨头了?”

    他侧过脸去,没再吱声了,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我们无力改变现实,就这样分开吧,这对大家都好。刘炎沉默了许久之后,抬起了眼睛,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这句话。

    我眼泪忍不住哗哗地流下来,我跳起来扑上去打他,撕扯他的衣服,他一动没动,只是默默地忍受着我突如其来的癫狂。

    这十个月以来所忍受的都白白地过去了,我就是哭也没用了吧。但是我还是没办法克制自己的情绪,我放声大哭,拾起手可以接触到的任何东西往他身上砸,沙发垫子,烟灰缸,茶杯,衣服,甚至台灯,所有的东西都落在了他四周,发出哗啦啦的声音。

    15.

    羡梅是六天后给我打的电话,她回来应该已经很久了,却一直没有联系我。

    我在一家茶座见到了她,这是我第一次去茶座,温暖的灯光和柔软的沙发,暗灰色的茶几,还有小姐们齐整别致的黄花连衣裙和绿色围裙都向我透露了一丝奇异的暧昧,我几乎睁不开眼睛了。

    羡梅穿了件火红的上衣,长长的垂在大腿上,一条牛仔直筒裤宽松地勾勒出她腿上优美的线条来。她坐在角落的位置上小口地啜着一杯鲜红的茶水,看见我进来,漠无表情。

    “怎么样了?”她给我也倒了一杯茶,客套地问了一句。

    “一般般,没什么,就那样,你希望怎么样?”我一口气把这些乱七八糟的答案都给了她“没你想的开。”

    她沉住了气,连眉毛也没扬一下“随便吧,反正日子我不能替你过,更不会替刘炎过。”

    我看着她如柳叶般的眉梢“当然。”

    她笑了笑,随即将目光调往窗外,我也看出去,对面是一家女士化妆品店,游溢着流彩,明亮的反射出嫩黄粉红和洁白的光芒来,身着白衬衫的小姐在店堂里走来走去,还有些女人正弯着腰在挑选什么,一个女人斜对着我们正照着一面小镜子涂口红,她选的颜色很艳丽,一不小心又抹到了嘴角外面,远远这样看着,像刚吃过一个婴儿淌出来的血一样。

    羡梅望着她们突然开口了“我大学时候就想过,女人为了什么化妆?很多人说是取悦于男人吧。但后来我想想又觉得不对,她们是靠着路过的人们的目光给自己添些自信,不管是男是女,或者,只是因为自己脸上多了些脂粉,就让她们相信了自己的容颜足以让人欢喜。和求偶时动物撒欢争斗开屏是为了吸引异性注意有些近似,只是她们更注重的是自己的感觉而已。”

    她回过头来注视着我“后来我就想,我不需要这些,因为我是出色的,哪怕别人都认为我不出色,但是相比别人,我更相信我自己。”她悠悠然地搅着茶水“婚姻有时对女人来说,就像一层粉饼,她们以为价格高的粉饼涂在脸上就好看了些,但她们恐怕也明白,实际上,还是一样只能遮住雀斑、蝴蝶斑、青春痘,只是为了掩耳盗铃一样掩人耳目。价格高了就好些?我不知道。或者粉质好些,但能消除斑纹吗?反正也是消不掉的。”

    “那你的婚姻是什么?”我强捺住怒火,努力用平静的语调问她。

    “我想找条小溪,一辈子喝不完的清泉。但是,现在可乐比较容易找,所以,我曾经顺手拿了一瓶。”羡梅笑了笑,歪着脑袋俏皮地望着我“对我来说,爱情或者婚姻都不是化妆品,是食品。”

    “你的那个美国记者算什么?凉拌金针菇?”我知道羡梅喜欢吃凉拌金针菇,故意刺了她一下。

    “如果他是的话,我就追到美国去。可惜他不是,”她摇摇头,唇畔浮起一丝嘲讽“顶多也就是一杯美国花旗参。”

    “你想通吃一切。”我毫不客气地回了她一句“然后吃米饭。”

    “为什么不呢?”羡梅小心翼翼地往茶里添了一小勺糖,随即又替我加了一勺——她看上去对这种茶如何品味很熟悉“总比每天吃的都不合口味,还觉得挺稀罕舍不得倒了强。”

    羡梅是被一个高个子男人接走的,那个男人倚在摩托车边抽着烟,烟灰像草屑一样随风乱舞,黄色的运动衫在渐渐染成暖黄色的天空下分外的妩媚——这个男人竟能同时拥有魁梧和妩媚,着实也是个奇迹。他耐心地把长长的腿翘在后座上,不时地将目光从车流中移向羡梅,淡薄地笑笑,然后再转过脸去。

    羡梅临走时回头看了我一眼,意味深长地笑笑,我看见她伸手搂住那个男人的腰,跳上了后座,摩托车上闪亮的红光卷起羡梅火花般腥红的衣服随着青灰的气体裹进了人潮,停在红灯前。羡梅染黄的头发在男人身后如同嬉戏的蝴蝶一样上下飘浮,他们凝成了路口妖艳的一点火苗——通红中升腾起那男人身上的一片嫩黄。

    我顺着大路朝下走,目光一直没有离开渐近的羡梅,我看见她从包中掏出一块洁白的手绢向我招手,白色成了这团火焰上挣扎的一张白纸,高高地被羡梅的热情扬起,一会儿,距离又给热情降了降温,于是冷冷地熄灭了那点残存在身体的热度,停止了狰狞的飘扬。

    羡梅约我喝茶的目的我百思不得其解,一边悠荡在路边我一边在想这件事,在两个小时的谈话中,我没有找到她一点点示弱的迹象,并且,她在这两小时中所说的话也是古里古怪让人不解其意。我不知道她约我出来到底想做什么?或者只是展示这个帅哥给我看?但他后座下给羡梅取头盔时我分明瞅见他顺手捞出来的是一个孩子用的小头盔——很明显,这是个有孩子的男人,理所当然我就按羡梅的为人推出这么个结论:这是个已婚男人,也就是羡梅说的“有安全感的男人”

    她想向我展示一种什么样的生活呢?阴晦的,低迷的,卑鄙的,难道她希望引导我进入她的生活误区?当然,我真切地听明白了,她还是保留自己对我婚姻的看法,可她似乎没必要一再地重复这种论调——首先,我对她的生活态度就感到怀疑,那很容易让我联想到堕落二字;第二,说起来总比做起来容易,羡梅有一份好工作,有单位给她分房子,而我则什么也没有,我能指望谁呢?这些都很现实,很现实,和我们盘着腿嗑瓜子聊通宵的日子完全不同的现实。

    慢吞吞地一路走回家,夕阳把天空和大地都镶了一层粉粉的金黄色,就像女孩子眼睫毛上闪亮的金色扑粉一样,似乎总有些看不见的微粒不停地洒落在空气中,闻起来都是一股股浓浓的昏沉醉人的味道。

    哥哥在楼下把我拦住了,双手插在口袋里,衣服松松地披在身上,金丝边眼镜使他看上去的确有几分斯文。我站住看着他,他的脸看上去很冷淡,不知道又想说什么。

    “你又回这头猪家里来了,真没想到。”

    “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办?”

    “要一笔钱,走。”他的话很绝断,神情有些不耐。

    “谁还会要我?”

    “这是你自己选的,没人要也比跟他强。”哥哥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你想了又想,有完没完?”

    尴尬的沉默当中,哥哥舒了口气,拍拍我的肩“妹妹,我不会害你的。你难道真的不觉得他给我们的家庭抹黑吗?我相信你没这么笨。”他的手又拨弄了一下我的头发“我们从小一起长大的,难道我还不知道你吗?”他的语气轻柔极了,像有一片云雾从我耳边飘过了一样。

    刘炎就在这时候拐进了这条路,他手里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塑料袋滑稽地跳动着,还发出一声声零乱的咕咕声,他买了只老母鸡。

    他看见哥哥时愣了一下,随即不自然地笑了笑,朝楼道口走去,哥哥被他谦逊的态度激起了锐气——我知道是这样的,哥哥不敢惹事生非的,但刘炎经过他身边时他用鼻子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下等人!”

    刘炎站住了,望了哥哥一眼,又转过脸毫不犹豫地走了,他手里的鸡不安稳地从塑料袋里露出了小小的脑袋,灵活地转动着颈子四处张望,喉咙里不时发出低低的咕咕声。

    16.

    “这是岳祥的地址和电话,他还没结婚呢。”爸爸扔给我一张纸,匆忙地出了门,”帮你妈妈干点活,你哥的女朋友今天要来。”

    “哥哥的女朋友?”我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打开那张折得整整齐齐的纸“深圳?他的企业在深圳吗?”

    “有一家在深圳。”妈妈从一碗豆子中抬起头来,意味深长地望着我“听说千万不在话下了,当初”

    我没有说话,妈妈还是在盯着我看“打个电话问个好吧,不是好久没联系了吗?”

    “他万一以为我听说他有钱又要追他呢?”我犹豫地问妈妈。

    “难道他一个月拿八百的时候可以谈恋爱,现在反倒不可以了?”妈妈根本就没回答我的问题,她把桌子上的水擦拭掉“别告诉他你结婚了。”

    岳祥听起来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在说话时语气更为熟稔了,似乎不太考虑就脱口而出,没有一点生疏,倒好像这么多年都保持联系一样的亲切,妈妈听着我说话,眉眼都飞出了笑纹。

    “怎么样?”

    “有什么怎么样?就是说常联系呗,他也很忙,说叫我有空到他那里玩几天,费用他出。”

    “果然出手大方了。”妈妈乐呵呵地把一碗豆子端起来,做出要到厨房的步态来,却一动也不动,”他下次回来的时候你去看看人家。”

    哥哥的女朋友是在一家什么乐团里弹钢琴的,他的枕头边就放了一张她演出时的照片,穿着黑色吊带礼服,长长的裙裾像蛇一样瘫死在她的脚边——这句话是哥哥自己说的,他对一切抛头露面的女人似乎都怀有些敌意,用他的话来说,赚地位是男人的事情,和女人不沾边,女人出门就是伤风败俗的开始。但可惜的是,他还是悻悻然地接受了这样的一位女友,有时,还笑逐颜开地像沾了便宜一样——这也可以理解,显然他的女友上镜率比他多的多了,名气比他大,他的虚荣心还是不时地让他得意一下的。

    但这个女人没能给我留下好印象,她几乎坐在沙发上没有动弹过,连吃饭也没挪位子,爸爸妈妈无论怎么问话,给她挟菜,她的话都没超过十个字“谢谢。”“没有。”“对啊。”“还好吧。”我只听见她金子般宝贵的几句箴言,而且一丝笑意也没展开过,冷冰冰的,看人时都是用眼梢飞快地荡上一眼,携着一股寒流一样的冻人。

    她走后,哥哥的手指轻轻弹了下桌子,问爸爸“没给你丢人吧?她爸爸妈妈都是国家一级演员,听她说,她爸爸马上要去欧洲开会呢,混得还不错。”

    爸爸没抬头“还行,比若若找的人强多了。”他显然没想到,这个女人打量他的眼光有点像他提起刘炎时的神情。

    妈妈瞅了我一眼,眼里闪着一抹同情,连忙帮我说话“岳祥今天叫若若到深圳去玩呢!”

    “是吗?”两个男人异口同声地问,爸爸连报纸也放下了“那可是个不错的人。”

    他们三个相互瞅瞅,笑容可掬的样子就像是在找到了不错的儿媳之后,已经找到了个不错的女婿。

    起风了。妈妈突然说。我朝窗口望过去:窗台上有株小小的兰花,淡绿色的叶瓣形状如同三角的匕首,只是,它显然娇弱了许多,它的重量让它只能随着风的舞蹈时不时地飘摇,枝叶悉悉地响着,一会儿向右伸出叶尖,一会儿又将身体伏向左边,画出一圈圈饱满的弧线来。

    我突然意识自己的命运其实就是一朵小小的兰花,它会画一圈圈的弧线,那风间转出来的左右摇摆的弧线,那一闪而过什么也留不下的弧线——这种软弱的犹疑,这种永不完满的弧度,只能纠缠住我的心却永远不会影响风的世界。

    我摸摸自己的手心,凉凉的,就像我刚回刘炎家的那一夜,刘炎那寂寞的眼神带给我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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