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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点完莲花灯已近午时, 赵荞向小沙弥问了路,双手交叠将小手炉按在身前, 拖着略显沉重的脚步往斋堂方向去。

    贺渊亦步亦趋跟在她身侧,反复斟酌措辞好几回才谨慎开口:“多谢你的莲花灯。只是想请问,为什么会有我的一份?”

    这些日子下来,他发现这姑娘与传言中的不同之处太多。

    就说方才点莲花灯时捎带着也为他点一盏的事, 虽她嘴上没什么好听话, 但这举动所释出的善意很明显。

    他不知该如何接近她,不知如何才能拉近与她的距离,便只能一连许多天都闷不吭声跟着,惹她心烦火大, 连他都觉得自己讨厌。

    可她还是为他点了一盏祈平安的灯。

    赵荞斜睨他一眼:“这段日子我居处周围入夜后都清静得不得了,连宵禁夜巡的卫兵都不经过, 是你安排了人在附近的缘故吧?”

    贺渊看向别处, “唔”了一声。她今早出门时看起来特别暴躁, 难道就是因为发现了他的这个安排?

    他没料到赵荞会察觉, 更没料到她会突然说穿,一时拿不准她会不会觉他多事冒犯,不知该不该承认。

    “我知道好歹的。毕竟我在这里人生地不熟,身边只留了两个武侍,夜里有人在外头守着能免去许多麻烦和隐患。虽我猜你是为了盯梢,不过还是承你的情,那盏莲花灯算我的谢礼,”赵荞无力地哼笑一声, 语气有点惭愧,“我今日脾气不稳,早上在城里时……得罪了啊。”

    贺渊稍稍愣怔,才垂眸道:“都是小事,不必谢,也没什么得罪的。”

    没气他多事派人替她在院子外头守夜,还感谢他。还因为早上发脾气的事向他道歉。

    谁说这姑娘脾气古怪的?明明很好。好得不得了。

    *****

    许是那盏莲花灯的缘故,又或许是赵荞不着痕迹地在两人之间搭了缓和台阶的缘故,总之两人虽都没说什么和解之言,却少了前几日那种剑拔弩张。

    这无声无息就趋于友好的态势让贺渊想笑。略开怀。

    “莲花灯,为什么夏俨也有?”贺渊顿了顿,欲盖弥彰地佯做闲聊状,“就随意问问。毕竟连岁行舟都没有,所以觉得奇怪。”

    赵荞疑惑地瞥他一眼:“谁说岁行舟没有?他算是半个‘自己人’,就一并算在‘朋友’那盏里了。”

    贺渊总算有点明白她对人是如何个分法了。

    看来他与夏俨至少有一点相似:对她来说都是那种“不知该划到哪种交情类别里的人”,都不是她的“自己人”。

    所以,一人一盏单独的莲花灯,是不自知的礼貌与疏离。

    贺渊发觉自己今日似乎也有点脾气不稳。因为这个领悟先让他有点失落,可旋即又有点诡异的平衡——

    虽他还不算她的“自己人”,但他终究还是在她心里混到个脸熟,勉强算得“有点交情”了不是?

    虽她为夏俨点灯时语气格外温柔郑重,可夏俨也并非她的“自己人”不是?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一时气闷一时又开怀,胸腔里那颗心时不时乱蹦跶,在醋溜与糖渍两种滋味间频繁来回,真是前所未有的古怪体验。

    “二姑娘与夏俨,”他清了清嗓子,“不太熟?”

    赵荞道:“还没跟你熟。只是许多年前还很小时,在钦州的朔南王府见过两三次。”

    “那为什么要特地为他点灯祈福?”贺渊不太自在地轻咳两声,再次强调,“我就随意问问。”

    出乎意料的是,赵荞没嫌弃他交浅言深,只是歪头看着树梢上一枝沾雪的红梅,边走边笑。

    “听人说,若论性情,我与他有几分相似。不过你也知道,夏俨天纵英华,学什么都一点就通,是举国皆知的全才。而我天生不能识字,许多东西学不了。”

    听出她藏在话里的淡淡遗憾与失落,贺渊心中发疼,忙道:“抱歉。我不是有意……”

    “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赵荞笑着耸耸肩,“其实每回听别人谈起他如何厉害,又钻研了哪一门学问,我会有些羡慕,但更多还是为他高兴。自己永远没有机会做到的事,有个与自己相似的人能做成,那也不错。”

    所以就希望他事事顺遂,希望他始终是别人眼里最耀眼的那个。

    “不用羡慕他,”贺渊不太会安慰人,想了又想,只憋出一句听起来冷漠又不知所云的,“各人有各人的路。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

    说完他懊恼了。这说的什么玩意儿?!

    赵荞扭头,愣怔望了他片刻,却笑了:“贺渊,我原本觉得今日糟心透了。多谢你。”

    大早起发觉小腹坠得难受,似每次癸水将至前的症状,偏又定好今日上积玉寺,不得不出门,她顿觉看什么都火大。

    他这寡淡平板冷冰冰一句“你能做的,他也未必能做到”,于她来说是意外得来却非常称心的生辰礼。

    是啊,夏俨是“全才夏俨”,赵荞却也是赵荞。各人有各人的路,她虽不能像夏俨那般耀眼,可她也可以有光的。

    *****

    到了斋堂,两人共桌落座,安静用斋,没什么话说,却也并不尴尬。

    贺渊时不时偷偷掀起长睫觑一眼旁座专心进食的姑娘。

    冬日的浅清天光仿佛在她周身包裹了一层淡蜜色的光华。随着她每次举箸,甚或就只是轻轻扇动鸦羽似的密睫,总之但凡她有半点细微动静,空气里似乎就立刻多几许叫人齿颊生津的清甜蜜香。

    贺渊每吃几口就悄悄看她一眼,竟将寡淡素斋吃出千般滋味。

    有点甜,有点黏,有点……

    总之,大约,可能,就是书上说的“秀色可餐”吧。

    饭毕,赵荞还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在寺中任意漫步着消食片刻后,捂着那小手炉又进了积玉寺的禅茶堂。

    天气不好,愿出门上山来的人不多,禅茶堂里只有三五桌喝茶静心的香客。

    赵荞捡了靠窗一桌落座,略躬身,抱着小手炉轻轻抵在肚腹处。

    贺渊淡声道:“你那个小手炉是不是有些凉了?我去帮你换热碳。”

    说来也怪,之前下雪天她出门都没见抱过暖手炉。今日为什么要抱着?

    从早上出门就抱着,这会儿就算不凉,大约也没那么暖和了。

    赵荞突然红脸:“不用!我晚些自己去寺里灶房换。”

    可小手炉最终还是被贺渊拿走了。“去灶房要经过后头那片小林,眼下正化雪,一定都是泥。你在这儿坐着喝茶等就是。”

    他十一月中就提前来溯回城踩点,对积玉寺自比赵荞熟悉得多。

    赵荞望着他大步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地叹了口气。

    姑娘家来癸水将至时不舒服,所以抱个小手炉暖暖,这种事贺大人大约是不明白的。

    罢了,这人虽冷冰冰,却也不坏。若他往后能别再那么不信人地时时盯梢,那就交个朋友吧。

    *****

    贺渊来去迅捷,到灶房给小手炉换好新碳再回禅茶堂,前后不过半盏茶功夫。

    就这么点儿功夫的间隙,赵荞已与斜对角那桌香客相谈甚欢了。

    可真是个绝不让自己无聊的性子,就这么片刻功夫也要寻人聊会儿天,倒是很能自得其乐。

    贺渊抿了抿隐隐上翘的唇,不出声,也没有近前打扰。

    那桌香客是一家四口,三个大人带着一个十一二岁的半大小姑娘。

    此刻小姑娘睁大乌溜溜的眼眸,目不转睛望着赵荞,显然已被她口中的故事吸引。

    “……那歌谣是这么唱的,‘塔儿尖尖黑,南院做主北做客;塔儿身身白,朱砂挽弓登天来’。”

    尾音微微扬起,在薄薄冬阳的光里飘飘悠悠打着旋儿,落在贺渊的心上。痒痒的,酥酥的,嫩羽毛尖儿般轻挠。

    那小姑娘蹙眉深思片刻,以严谨探讨的态度发表了见解:“这歌谣平仄不合规律,韵脚也押得乱糟糟,不像李恪昭或他的近身智囊所作。虽史书有载他师从兵家,早年又不受重视,但终究是缙公第六子,自幼在字词格律上所受熏陶非常人可比。”

    “这不好说。上古列国争霸时那些人说话的口音,或许和咱们这会儿不同?”

    赵荞认真回忆片刻,又笑道:“而且史书也提过,‘天命十七年,缙公第六子李恪昭及妻岁姬,质于蔡。蔡变,新君欲掠缙四城,谋斩缙六公子夫妇祭旗以振三军’。既他在蔡国做过质子,那他或他的近身智囊在口音上受些影响,变成了不是那么规整的雅言正音,也并非全无可能。是吧?”

    贺渊惊讶地看着赵荞笑容笃定的侧脸。

    他大概听明白了,她与小姑娘闲聊的是上古列国争霸时期一位很有名的人物,缙公六公子,后来的缙王李恪昭。

    除前朝皇室珍藏在龙图阁中那些没几个人能看懂的上古文字所撰史册外,目前见诸于世的所有关于那位缙王李恪昭的记载大都只是歌功颂德的虚词,最具体的事件就只赵荞口中的这一桩。

    贺渊真正惊讶的是,她天生不能识字,为什么竟可以将这段史册背得一字不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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