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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不详道:“膳堂座位不够,空不了一排。”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突听到一个熟悉声音骂道:“小贱种过得挺美的嘛。”众人看过去,见是一个满脸黑斑的和尚,明不详认得是本月,不知怎地,今日也来到后山。本月走上前来,骂道:“你师父杀人逃亡,你倒好,在这享福。”说罢一脚踢向明不详背后,将他踹倒在地。

    突然一声怒吼,卜龟冲上前来,拦腰抱住本月。此时他已将明不详视为亲人,哪容他遭受欺凌,见他被打,便冲了过来。本月见他形状可怖,吓了一跳,卜龟力气大,就要将他掀翻在地。本月哪容他放肆,双手托住他胁下,扣住他经脉,随即屈膝上顶,撞入卜龟的肚子。卜龟吃痛,仍将他奋力摔开。本月退了几步,左右开弓,接连两拳打在卜龟脸上。卜龟皮粗肉厚,退开几步,还想再战,几名弟子忙抢上拉着他。

    吕长风站起身怒道:“凭什么打人?!”

    本月道:“贱种是正业堂的弟子,你正见堂管得着?”

    吕长风道:“扫地的也有资格管教弟子?这是正业堂的规矩?”

    本月骂道:“扫地怎地?你不是扫地的,有资格管我?”

    吕长风道:“你伤我朋友,我便管得着。”

    明不详拉着吕长风衣袖,淡淡道:“无所谓。”

    本月又一巴掌向明不详脸颊上,骂道:“轮得到你说话!”

    他知道明不详已无了心撑腰,又想他身份特殊,也不会有师父替他出头,便想更加欺凌他。

    吕长风更不答话,旋起一脚踢向本月。

    本月骂道:“来啊!”

    两人过起招来。几名正见堂弟子护住明不详与卜龟,另几名想要劝架,吕长风喝道:“别过来!”

    两人刚开始拳脚往来,只是简单擒拿功夫,吕长风功力明显胜上一筹。本月眼见打不赢,化拳为掌,连绵拍出,便似多生了几条手臂般,掌影重重。

    这是千眼千手观音掌,已是寺中上等武技,非是寻常斗殴所用。本月功力虽浅,招式却熟练,他仗恃体型比吕长风壮大,自料功力势必更深厚,想要借此取胜。

    没想到他这打算却错了,吕长风忽地一掌拍出,劲风扑面,竟是大金刚掌。就武学而言,金刚掌重在掌力雄厚,观音掌重在灵巧,两者各擅胜场。

    虽则功夫无高低,功力却有。吕长风虽只二十岁,内力却修得比本月更加深厚,本月三掌五掌来袭,吕长风只要一掌还击,便能逼得他退后连连。再过数招,吕长风一掌打在本月肩头,将他击退了几步。

    本月吃了亏,自忖不敌,骂道:“你们今天仗恃人多,我就吃了这个亏,看你能袒护这贱种多久。”

    说罢转身便走。一名弟子在后奚落笑道:“别走啊,我们挑个弱点的跟你打,一对一,不欺负人啊。”

    众人哈哈大笑,欢呼道:“吕师兄厉害!”“吕师兄好本事!”众人将他团团围住,像是围着一名大英雄似地欢呼。

    吕长风问卜龟道:“你不碍事吧?”卜龟摇摇头,说道:“没事。”神情中却有些不甘。

    明不详道:“得罪本月,他总会找机会报复的。”

    又有人道:“他若去告状,怕害吕师兄被师父责罚。”

    吕长风道:“斑狗是俗僧,我打了他,师父会夸我的。”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吕长风又对明不详道:“你住正业堂,他早晚会找你晦气,不好躲闪。正见堂还有空房,你真不搬来?”

    明不详仍是摇摇头,道:“那是师父的房间。”

    众人见他惦记师父,颇为感动。吕长风道:“他若再欺负你,你跟我说,我帮你出头。”

    明不详道:“寺内禁止斗殴,而且他有帮手。”随即又道:“现在有吕师兄在身边,他若来惹我,吕师兄也会帮我。”

    吕长风哈哈大笑道:“这不算什么,你放心,他敢声张,我把他欺负你的事跟师父讲,上面自有人主持公道。这正见堂的师兄弟都是你的靠山。”

    他话说完,其他师兄弟异口同声说道:“没错,我们都是你的靠山。”

    明不详看着众人,忽地微微一笑。便如朝阳般暖活。

    他自入正见堂以来,除了卜龟那次,从没人见他笑过。众人皆道他是因了心失踪难过,见他笑了,都觉得干了件好事,尽皆欢喜。

    除了卜龟之外。他一脸落寞,站在众人身后。

    当天晚上,卜龟翻来覆去,睡不安稳。

    第二天早上,他在打扫神通殿时,忍不住偷偷抽了一本龙爪手密笈,放入怀中。

    选择这一本,只是因为众多文字他不辨其义,只这个龙字让他觉得威风霸气。

    下午时,明不详教他识字,卜龟问起本月与他的恩怨,明不详道:“他是以前正业堂劳役僧的领头,跟愁师兄一样。只是他欺压下属,只是发号施令又不干事,众人怕他,却不敬他。”

    卜龟又问道:“吕师兄很受大伙爱戴啊?”

    明不详道:“他热心,常帮师兄弟的忙,自然受到爱戴。你要是也常常帮师兄弟的忙,也会受到爱戴。”

    卜龟点点头,不再多问。

    之后,卜龟便常主动帮忙师兄弟。他打听到师兄弟若有用度,都需往佛都采购,佛都足有三里远,有些师兄弟若没有师父允许不能随意离寺,难免要人代购,若遇不上巧的,只得到处求帮。卜龟无师父,可以自由出入,他便自告奋勇,帮所有师兄弟购买用品。一开始大家还有些不好意思,有些推辞,但见卜龟坚持,便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卜龟虽矮驼,力气却大,无论搬运多少物品都不困难,每当他买东西回来,大家都会向他道谢、称赞。卜龟虽然累的汗流浃背,却都会笑的很开心。

    日子久了,大家也渐渐习惯,遇有想买东西又不想出远门时,便委托卜龟去买,有时只是少了支牙刷也要卜龟来回走上六里路。

    腊月时,少室山下了一场大雪,随后便是新年,虽则少林寺内过的是佛诞,仍得热闹一番。之后又是观音、普贤两位菩萨诞辰,这几个月直把正见堂众弟子累得人仰马翻。

    转眼到了春暖三月,某日,有人来敲明不详房门,说是觉见住持请他前往正业堂。

    “我本想早些去看你。”觉见道:“只是正业堂杂务繁多,一直抽不出时间,久了也就忘了,直到最近才想起。”

    明不详道:“明不详懂得照顾自己,若能早日找回师父就好。”说完,停了一下,接着道:“也可免去寺内纷争。”

    觉见挑了一下眉毛,说道:“我听说你在正见堂借了很多书,都读了哪些?”

    明不详一一禀告,觉见不时抽问,明不详应答如流,让觉见赞叹不已。考察已毕,觉见问道:“你在正见堂勤奋学习,我很欣慰,你师父想来也会欣慰。你要什么礼物?我送你。”

    明不详道:“弟子不需要礼物。”

    觉见道:“这是奖励,不是债务。是鼓励你勤奋,你若记着,当更加精进。”

    明不详想了一下,道:“我想要双鞋子。”

    觉见疑问道:“鞋子?”

    明不详道:“是,一双鞋子。”

    觉见哈哈笑道:“这有何难,过两天我派人送去给你。”

    明不详行礼道:“多谢住持。”

    觉见又嘉勉他几句,派人送他回去。

    就在这个三月上,正见堂出了两件事。

    第一件,便是愁师兄通过试艺,被指派成监僧,要离开少林寺,前往山西。

    众人替他高兴,又为离别惋惜,与此同时,带领劳役的领头弟子的空缺便也空了下来。只是领头弟子一职倒也无啥念想,照例是离职弟子推举,住持批准,那必然是吕长风无疑。

    饯别宴上,众人筹钱为愁师兄买了一套僧衣僧鞋。那自然是卜龟下山买的。众人各诉离情,一一话别。

    轮到明不详时,愁师兄道:“你入正见堂以来,我管事少,与你见面也少,没能教你什么,如今想来甚是过意不去。”

    明不详道:“正见堂的师兄弟人都很好,吕师兄很好,卜师兄也很好。只是有些难过,估计到了明年,又得难过一次。”

    愁师兄问道:“这话怎么说?”

    明不详道:“到了明年,应该轮到吕师兄领侠名状,离寺去了。”

    愁师兄眉毛挑了一下,心想:“吕师弟本事学得好,或者不用一年也能下山。我这半年忙于准备试艺,耽搁不少劳役工作,两头忙碌,不得清闲,全仰仗他帮忙。我走之后,吕师弟又要找谁帮忙?”

    正想着,不由得看向卜龟。此时吕长风举起茶杯,大声道:“祝愁师兄一帆风顺,早日入堂,重归少林。”

    众人也举杯交错,齐声欢笑。

    愁师兄走后两日,觉明住持传下命令,卜立代替本岩,成了一众人的劳役领头。

    这桩命令,不止吕长风,所有人都愕然了,卜龟也错愕不已。

    吕长风虽想过自己若担任劳役领头,必会影响自己今年试艺,但他自视甚高,觉得两头兼顾并非不可能,愁师兄的好意倒似一厢情愿了。卜龟近来颇受师兄弟欢迎,年纪也相当,劳役本无须大材,他既无心侠名状,也不会离寺,担任此职确实适合,只是不知为何,吕长风总觉得闷着一股气。

    卜龟接了职,讷讷道:“我……唉……我会尽力。”众人看他结结巴巴,不知所措,不免又动摇了些。

    当天下午,明不详来教卜龟识字。这大半年来,卜龟常用字已识得许多,偶尔会拿出些艰难字询问明不详,明不详便当场教导。他虽年幼,在卜龟心中已是半个老师,有事不决,问他便是。

    卜龟问道:“明师弟,我……我当了领头弟子,唉……这……这该怎么做好?”

    明不详回道:“我没做过领头弟子,不知道怎样教你,但以身作则,总该对吧。”

    卜龟问了这句话的意思,就是拿自己当榜样,多做一些,底下的人便会服气。

    卜龟懂了,但做得太多。

    往常挑水时,每人十桶,卜龟仗着力大,多挑了几十桶,每个人便少挑了两桶。

    劈柴时,卜龟一人可抵五人,每个人都少劈了几捆。

    打扫时,卜龟更是一马当先,搬挪重物,陈年积垢,都亲自处理。

    他只负责干活,却没吩咐工作。

    但每位师兄弟都很开心,纷纷夸赞卜龟,自他上任已来,众人工作轻松不少。卜龟也乐得哈哈大笑,对明不详的感激又多了几分。

    三月份第二件大事,仍是与卜龟有关。

    他把帮其他弟子采买零食的钱弄丢了。

    “我明明带着的!”卜龟甚是懊悔,难过道:“到了佛都,我一掏口袋,就全没了。”

    “该不是被扒了吧?”一名弟子道:“佛都很多扒手,就叫你要小心的。”

    “我很小心。”卜龟丧气道:“对不起大家。”

    吕长风安慰道:“几十文钱的小事,别介意了。”

    正见堂的僧人皆为正僧,并无其他收入,仅有俸银,给弟子的零用也少,有些还是靠家人接济。卜龟这次采买零食参与者众,多则数百文,少则几十文,数目虽然不大,却是肉痛。

    然而肉痛也无济于事,卜龟又赔不出来,再说,这几个月都靠他跑腿采买,卜龟好好的一双鞋都因此走的破破烂烂,怎么好意思钱丢了还赖人家?

    卜龟回到房里,闷闷不乐。此时有人敲门,原来是明不详,手上还提着一包东西。

    卜龟懊恼道:“明师弟,他们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明不详道:“卜师兄,你听过破油瓶的故事吗?”

    卜龟问道:“什么故事?”

    明不详道:“有个人上街买了一瓶油,抱在怀里走着,半路上滑了脚,失手把油瓶打破。那人头也不回,继续走着,一旁路人忙道:喂!你油瓶打破了。卜师兄,你猜,那人怎么回答?”

    卜龟本不聪慧,搔搔头,说道:“不知道。”

    明不详道:“油瓶破都破了,回头又能怎样?”

    卜龟一愣,似懂非懂。

    明不详道:“钱都丢了,你回头懊悔又有何用?今后多帮师兄弟一些就是了。”

    卜龟这才恍然,连连点头。

    明不详蹲下身去,打开袋子,拿出一双崭新的僧鞋,说道:“你试试,合不合脚?”

    卜龟忙问道:“这是什么?”

    明不详道:“这是觉见住持送我的礼物,觉得你穿合适。只是你别跟人说起,让觉见住持知道,面子上不好看。”

    卜龟问:“那人家问起,我怎么回答?”

    明不详道:“只说是自己买的便是。你在堂内服劳役,也有点俸钱。”

    卜龟又道:“这鞋子这么漂亮,我收不得。”

    明不详道:“你原本那双鞋,上山下山,早已磨破不能再穿。换上这双新鞋,以后帮师兄弟买东西也能走得快些。”

    卜龟感动不已,抱住明不详,流泪道:“明师弟,你真是好人。”

    明不详等他哭完,让他试了鞋子,虽有些窄小,还算合适。

    穿上新鞋子的第二天,卜龟察觉,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变了。

    他以为那是弄丢银两,大家仍未释怀的缘故,只想着,这群人这么小气,终究不如明师弟大方。

    只是从那天起,再也没人托他下山采买。

    慢慢地,他也感受到自己似乎被冷落,以及背后不明所以的窃窃私语了。

    卜龟有些急了,这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朋友”,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他只能在干活时更加卖力,担下更多工作,来讨好这群朋友。

    渐渐地,正见堂的师兄弟也有些懒了,洒扫劳务也没这么用心了。

    他们越是不用心,卜龟就只能做得越多,卜龟做得越多,他们就越不用心。

    到了四月时,觉见来到正见堂要找觉明住持公办,见到明不详与卜立等弟子正在劈柴,见他脚底仍穿旧鞋,心下疑惑,只见明不详对他摇摇头。他顺着明不详眼神看去,那双鞋正在卜龟脚上。

    他知道卜立的故事,也知道明不详来到正见堂后,十年不见人的卜立竟然愿意走出房门,他想这必是明不详的功劳。他对明不详微微一笑,点头示意,旋即离去。

    “这孩子,终究没让我失望。”觉见心想。但他走没两步,突又回头,皱起眉来,过了会,闭上眼,转身离去。

    又过了会,一名堂僧走来,把卜龟叫了过去。

    “今天要劈多少柴?”堂僧问。

    卜龟说道:“一百捆。”

    “你劈了多少,那孩子又劈了多少?”堂僧又问。

    卜龟道:“我劈了二十捆,明师弟劈了十捆。”

    “你们两人劈了三十捆柴,剩下七十捆,二十几个弟子分着劈?”

    “吕师兄也劈了五捆。”卜龟忙道,但他的辩解没有得到认同。

    “你是领头弟子,劳务如此不公,你怎么办事的?”

    卜龟讷讷道:“可今天总能劈完,时限内没耽搁了工作。”

    堂僧道:“领头弟子不是比谁干的活多,是分配劳务,力求公平,监督管理,各司其职。若是比活干得多的,领头弟子选身强力壮的就好,还需选年长的吗?”

    卜龟答不出话来。

    堂僧道:“今后劳务务需公平,下回我来监督,若再见有人偷懒,便处罚你。”

    卜龟唯唯诺诺称是。

    然而他再也管不动正见堂的师兄弟了。

    他所分派的劳务,无论多寡,总是做不完全,人数虽然没少,但藏经阁的大殿始终不若以往明亮,砍柴挑水每日都耽误了时辰。也让他挨了不少骂。

    卜龟急了,就会说大家几句,久了说也无用,就骂。

    然而骂也无用,反倒是这段时日下来,已经很久没人找他去踏青、喝茶、闲聊。

    他终于察觉到,自己被排挤了。

    但他不知道原因。

    只有吕长风偶尔催促几句,那些弟子才会认真干活。

    没人将他放在眼里。

    他着急地求助明不详,明不详只是劝他放下,建议他与吕长风聊聊。

    但吕长风总是故意避开他。

    一日他暴怒之下,竟殴打了一名师弟。所有人似乎被吓到了,这才开始认真干活。

    他想起了明不详跟他说过关于本月这个人,他觉得懊悔,向那名师弟道歉,那师弟敷衍两句后便躲得远远的。

    那天之后,其他的师兄弟开始认真干活了。

    工作终于能如期完成,卜龟又重新得到堂僧的称赞。

    这方法虽然粗暴,但有用,每当师兄弟偷懒时,只要他咆哮几句,甚至动手打人,剩下的师兄弟便会开始干活,似乎也没有人向堂僧投诉他。

    但吕长风却不干活了。

    他总是用鄙夷的眼神看着卜龟,无论卜龟怎样大吼大叫,他始终不为所动,似乎就是要激卜龟动手打他。

    而吕长风不干的那些活都是由明不详帮忙处理的,这让他对明不详更加过意不去。

    卜龟最后终于忍不住,一拳挥向吕长风。

    吕长风却似等待许久一般,轻巧地避过,抓住卜龟手臂一扭,疼得卜龟唉唉惨叫。

    他听到所有的师兄弟都在拍手叫好。

    他觉得极度羞辱,就好像孩童时被别人的父母驱赶远离自己的孩子一般屈辱。像是被其他孩子丢石头一般屈辱。

    除了明不详着急着劝吕长风放手。

    只有明不详是他的朋友,这个最初也是最后的朋友。

    “是我害了你。”明不详说道,在他房间里,拿了一瓶跌打药膏给他。

    “跟你没关系。”卜龟道:“他们讨厌我。”

    “他们以为你偷了他们的钱。”明不详指着他脚上的新鞋子道:“他们以为这双鞋子是你用偷来的钱买的,我听到他们这样说。”

    卜龟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就是他们逐渐疏离他的原因。

    “我有跟他们解释过,但他们不信。”

    “那怎么办?”卜龟问。

    明不详道:“我明天就去找觉见住持来作证,还你清白,这样他们就会相信你了。”

    “有用吗?”卜龟问。

    “你把领头弟子的身份让给吕师兄。”明不详道:“吕师兄会原谅你的,吕师兄原谅你,其他师兄弟就会原谅你。”

    原谅?明不详走后,卜龟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只有这一次,他不相信明不详,因为他骂过他们,打过他们。

    只要有吕长风在,他就无法取回大家的信任,因为大家都喜欢吕长风,他英挺、高大,武功好,教养好。又能见义勇为。

    跟他比起来,自己就只是一个子。

    这段日子他终于走到屋外,屋外的天地很大,但是太重,重得他直不起身来。他好像又缩回了那间小黑屋,那间窄小的房屋里只有他一个人,练着铁板桥,拚着能让驼背多直一分。

    他终于明白了,他一直嫉妒着吕长风。

    他从抽屉里取出了龙爪手的密笈,放入怀中,趁着夜色走了出去。

    他知道吕长风的房间在哪,他不是贼,但他能让吕长风当贼。窃取藏经阁密笈,那是重罪,只要自己明天一早说藏经阁经书遭窃,所有正见堂的僧居都会被搜索,吕长风就人赃并获了。

    他还能说吕长风就是偷钱的贼,有了明不详的证词,证明自己这双鞋子不是用偷来的钱买的,吕长风就是最可能的小偷。

    然后他与“朋友们”才能“误会冰释”。

    这才是自己能重新取得“朋友们”信任的方法。

    他蹑手蹑脚,避开巡逻的更僧,来到了吕长风的房间。

    他轻轻推开房门,那是一间两室房,吕长风住在右边那间房,他轻轻推了一下门把,该死,门锁住了。

    他绕到后头去,见窗户开着,便从窗户爬了进去。

    他没有爬窗的经验,当他以为自己能钻过去时,他背上的驼峰撞到了窗板,发出了巨大的声响。

    他大惊失色,还来不急缩回去,吕长风已经被惊醒,看到窗外的人影,大喊道:“有贼,有贼!”

    他一喊完,冲向前去,卜龟想要退出窗外,驼峰却被卡住,一时动弹不得,被吕长风抓住领子。吕长风认出他是卜龟,讶异道:“怎么是你,你半夜闯进我房里干嘛?!”

    卜龟脑中轰的一声,一片模糊,只想着快点挣扎逃生,如果在这里被抓,他这辈子再也交不到朋友了。但吕长风武功远比他高,他怎么挣扎得开,危急间无暇深思,右手成爪,向前疾探。那是他练了半年有余的龙爪手其中一招“摧坚破硬”,扣向吕长风的咽喉。

    吕长风知道他武功深浅,对他这一击并不在意,双手仍抓着卜龟领口,只是扭过脖子闪避。

    然而他错了,卜龟这一爪仍扣住了他的咽喉,使劲一扯,竟将他咽喉气管扯断。吕长风双手扼住喉咙,不能呼吸,喘不过气来,没片刻便倒地身亡。

    卜龟也没逃掉,闻声而来的更僧与弟子将他擒住,压倒在地。

    这事震动了少林寺。正见堂的僧人栽赃嫁祸,戕害同门,盗书杀人,私学武典,随便几样都能问个死罪。

    这时寺内正为了正俗斗殴致死一案而多有纷扰,在这个关头,卜龟又以既正且俗的身分杀死了寺中弟子,更是挑动了寺内敏感的神经,让这事情隐约又上到了正俗之争的位置。

    明不详到狱中见过他一次,没有问什么。卜龟也说不出什么。两人相对无言,卜龟只是盯着明不详的脸看。

    “明师弟的脸还是这么好看,比吕长风好看多了。”打从第一次见面起,他就惦记着明不祥的面貌,卜龟心想:“如果下辈子我也长了这张脸,也该有很多朋友。”

    明不详临走前,卜龟说道:“谢谢你,朋友。欠你的,我下辈子再还。”明不详点点头,没再回头。

    正业堂的批示很快就下来了。

    刑立决。

    少林寺的死刑,并非斩首,基于佛家慈悲精神,他们选择较为无痛的死刑方式。犯人被捆绑后,跪坐于前,施刑者立于身后,必须是学过龙爪手以上刚猛指功的僧侣。这些僧侣多半为俗僧,再以指力摧破受刑者背后肺俞、心俞两穴,一击之后,受刑者心肺立碎,死得无声无痛。

    今日行刑者用的正是卜龟唯一所会,用来杀死吕长风的武功──龙爪手。

    他跪在刑场,环顾四周,没见到明不详。

    这是因果报应吧,他闭上眼睛,突然想起了觉明住持说的那个故事,那个他很喜欢,干达多与蜘蛛的故事。

    “也许那条蜘蛛丝,并不是要解救干达多。”他心想:“只是为了让他摔得更深更重呢。”

    他感觉到背后一痛,痛楚传到了胸口与心脏,还来不及反应到全身,意识便渐渐扩散开来,像是一股浓重的睡意来袭。

    ※※※

    卜龟死后,明不详要求将神通厅交给自己一人打扫,大家认为,那是他纪念卜龟的一种方式,都答应他了。

    一名较为年长的师兄当了领头弟子,正见堂的洒扫一如既往,窗明几净,整齐利落,每名弟子都诚恳认真,再无偷懒。

    只是他们再也不会一起出游,彼此间也少有交集。

    他们每个人的身上都背着一股浓重的罪孽感。

    像是卜龟背上的驼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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