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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名监僧立刻停了步。

    觉寂正要运功震开觉如,觉如道:“别挣扎,我都做到这份上了,那就是不要命也要保下我这徒弟。你要是挣扎,我不得已杀了你,那不是多赔一条人命?为了一个本松诱拐妇女,少林寺一口气少两个住持,太不划算。”

    他口虽调笑,觉寂却知他所言非虚,于是问道:“此事你打算如何了结?”

    “就这么办。”觉如松开手,望着觉寂道,“我跟你回寺,所有责任,我全扛了。”

    觉寂冷冷道:“只怕你扛不住。”

    觉如哈哈大笑,说道:“且看看吧。”又看了眼明不详,问道,“你没受伤吧?”

    明不详拍拍身上衣服,淡淡道:“我没事。”

    说完,又望向了净离去的方向,若有所思。

    了净跑得很急,直奔出了十里,这才缓下脚步。这一场与明不详的交锋,自己一败涂地,他方才逃跑时心乱如麻,无暇细想,此时想起师父,不禁眼眶泛泪,心道:“师父这样维护我,已然触犯戒律,他有跟着逃出吗?”他回过头去,见无人跟上,又想:“师父没跟上?难道他要回少林寺?”转念一想,觉寂是正命堂住持,是俗僧第一人觉空首座的左右手,单论武功,只怕师父未必能占上风。觉如靠着偷袭占了先机,若真要逃,非得伤了觉寂不可。他本是精细的人,此刻冷静下来,又想:“若师父真的伤了觉寂,岂不是罪加一等?师父若是没逃,回到寺中又会受到怎样的惩戒?不成,总不能因我害了师父。”

    一念及此,转身又要往少林寺走去,走了几步又想:“我回去必死无疑,明不详的事再也无人能揭穿,就算师父信我,也未必拿明不详有办法。”他又想到,明不详既然早引人来到事发地点,一开始的交战,只怕也未尽全力。他逃走之时,明不详并未拦阻,这是为什么?是知道拦不住,还是另有打算?

    师父向来长袖善舞,或许有办法逃过这一劫,自己若急着回去,反倒是送死了。不如在寺外躲几天,探听消息,再看情况决定。

    了净作下决定,当下便找个隐密处藏身养伤。

    ※※※

    了净的事情瞬间就在少林寺中闹了起来。本松诱奸少妇,了净杀人灭口,觉如包庇徇私,三个辈份的正僧俱犯了戒律。本松与了净固是死罪,觉如胁持觉寂是罪加一等,便是问死也非不可能。距离上次四院八堂住持违犯问死之罪,已有三十余年之遥,而且那还是个俗僧,正僧当上住持而问死罪的,那是前所未有。

    觉如被关在牢中,对于所犯罪行直认不讳。他辈高位尊,即便定罪,也需得四院共议刑责。

    觉见问了明不详当日发生的事情,明不详只说自己出去散步,遇见了净,刚动了手,觉寂住持便赶来了。觉见皱起眉头,只是摇头叹气不已,派人搜捕本松与了净。

    正僧落了这么大的口实给俗僧,不止颜面无光,心情也大受影响。有人说,本松是给俗僧带坏的,也有人说,那妇人是俗僧派去勾引本松的。俗僧则是冷嘲热讽,极尽讥嘲之能事。

    觉如所处的观音院本为处理寺内外政务,院内正俗僧各半。正念堂住持觉闻虽是俗僧,却老成持重,修行认真,说他是俗僧,不过是因为出身之故,反而觉如经常嘻嘻哈哈,偶尔还会开些黄腔,还更像俗僧多些。众所周知,觉如觉闻向来不合,鲜少人知的是,这两人之不合非因正俗,乃因性子南辕北辙。觉闻认为觉如轻挑放荡,而觉如则认为觉闻拘谨无趣。

    觉如入狱,觉闻即刻下令弟子,绝不可向正僧挑衅滋事。

    然而观音院并非人人皆是觉闻弟子,何况俗僧改名之事早引起众怒,而当初倡议者,便是觉观首座与觉如住持。

    于是事情是这样发生的。晚膳时,观音院的正俗僧众,隔着一排桌子,各自分坐,泾渭分明。觉如的第七个弟子,也是了净的师兄了澄,因公事忙碌,又担心师父,迟了用膳的时间,等他到时,众人早已入座。了澄见正僧那处已无座位,唯有不正不俗的中间那排还空着,他不想引人目光,转身要走,忽听得一人说道:“了澄师兄别走,这里有座位呢。”他回过头去,原来却是俗僧那半边,一名僧人站起身道:“了澄师兄,你过来这,这有位置。”

    膳堂中本无划分正俗席位,现而今的泾渭分明,乃是各人自愿。了澄听了这话一愣,他是正僧,哪能去俗僧座位。

    那人又接着道:“你师弟都当龟公,你还坐在那边干嘛?快快快,这里才是你的位置。”

    了澄知道这是对方挑衅,心下大怒,不想理会。又听得一人道:“帮人作媒有什么好处?难道是缺钱?本松身上都榨不出油来,图什么好处?”

    那人又道:“谁知道,听正业堂的监僧说,那姑娘长得标致,说不定……真有好处。”说完,众人一齐哈哈大笑。

    了澄转身就走。又有人道:“别急着走啊,难道忙着去当媒人?有什么好处,记得关照师兄弟啊。”了澄只是不理会,刚走到门口,又听一人说道:“他师弟当了龟公,那他师父算什么?”一人回道:“龟公的领头,自然叫作……”那人说到这,故意不说话,但众人都晓得他意思。

    只听得喀啦啦几声巨响,桌椅齐飞,了澄掀翻桌椅,劈头盖面向那人扔去。侮辱自己可以,侮辱师弟可以,但谁也不能侮辱师父。

    那人被桌椅砸中,哎了一声,跌坐在地,他的同伴随即起身向了澄冲过去。

    正僧那边早已忍无可忍,只是碍于口业,不敢反唇相讥,如今见对方群涌而上,也跟着冲上护卫了澄。

    刹时间,膳堂上一片大乱,数百名正僧俗僧相互斗殴。双方积怨已久,初时还顾着同门情谊与寺规,后来打到火起,下手便重。膳堂中桌椅断折,碗盘破碎,一名俗僧被踢了一脚,撞到桌脚,顿时血流满地,晕了过去。有人见着了,悲愤怒喊道:“杀人啦!正僧杀人啦!”说罢拾起一片碎瓷,抢上前去,插入方才踢人那名正僧脖子。那僧人捂着脖子伤口,仍止不住血如泉涌,退开几步,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

    早有人通知观音堂首座觉观与觉闻,两人匆忙赶来,见膳堂一片混乱,觉观运起内力,大喊道:“住手!”

    他这声音用内力远远送了出去,现场虽然吵杂,但仍听得清楚,众人察觉首座与住持到来,吃了一惊,纷纷住手。还有几名好斗的兀自不休,觉闻抢入当中,拳打脚踢,将他们分了开来。双方呲牙咧嘴,怒目相视,众人各自扶起了受伤倒地的弟子,这才发现膳堂当中,一具尸体脖子上插了块碎瓷,流了一地的血,正静静地躺在地上。

    膳堂外又响起沙沙的脚步声,那是觉见住持率领着正业堂的监僧赶来,要阻止骚动。

    正俗互殴,杀伤人命,事情很快地在少林寺中传开,明不详也听说了这消息,但他依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只是回到房中,对着佛像顶礼一拜,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开始持经颂课。低垂的眼睑,长长的睫毛,便如石琢雕像般美丽,看着竟有些庄严。

    房间里,唯有经声缭绕。

    ※※※

    了净在佛都外的荒野躲了几天,寺中派遣的监僧搜索甚密,几次险险被发现,都靠着他的机智躲过。但他担忧师父安危,就想着打探寺中消息。

    这一日,他见到一名樵夫入山砍柴,见周围无其他僧人,于是拦住问道:“请问施主是佛都附近的居民吗?”

    那樵夫上上下下打量了他几眼,点点头问道:“师父是少林僧人吗?”

    了净点头道:“是啊,我出外公办甫回,不知道……最近寺内有没有什么大事?”

    那樵夫看着他,忽道:“你是了净师父吧。”

    了净心中一惊,忙道:“施主怎么会这样想?贫僧法号了澄,了净是我师弟。”

    那樵夫道:“跟我来,有人想见你。”

    樵夫说完转身就走,了净犹豫不前,那樵夫又回头道:“放心,不会害你。”

    了净想了想,跟上前去。

    那樵夫把他引入一条荒径,左曲右折,了净沿途观察,并无其他人影。两人直走到一间小木屋前,樵夫道:“你在这等等,会有人来见你。”

    了净问道:“什么人?”

    那樵夫只不回答,径自离去。

    了净推开小屋,见屋内布置甚是简单,一张有扶手的主座,一个小茶几,周围却放着七八张椅子,一旁的柜子上放着几罐茶叶与茶具,别无其他房间。

    他等了许久,不见人来,内心惊疑不定,只怕是个陷阱。他几次走到屋外察看,都没见着搜捕而来的监僧,又观察环境,思考若有万一时,该当如何逃走。

    又想,也许未必要逃走,即便认罪受擒又何妨?说到底,师父是为自己受过,自己又怎能一走了之?

    他自午后直等到黄昏,又从黄昏等到入夜,直到戍时,他从窗外望去,只见一条高大挺拔身影,身着黄色袈裟,月色下大步走近。他认得那是八堂住持以上的服色,心中一惊,急忙开门,这才看清来人。

    棱角分明的脸上,一双不怒自威的眼神,竟是普贤院首座觉空。

    觉空见他开门,点头示意一下,便昂首阔步进了小屋。了净知道,此时逃也逃不掉,索性大方跟了进去。

    觉空坐在主座上,了净恭敬行礼道:“参见觉空首座。”

    “坐。”觉空道,只是简单的一句,却让人感觉到那股从骨头里渗出来的威严。

    那是岁月与经验、身份与地位堆积出来的威严,是几经磨打粹炼出来的铁骨,像是一座山,禁得起挖掘,风霜经过,只留下痕迹,却不能动摇他半分。与他比起来,四院八堂的其他住持首座都像是奉命行事的宦臣,他们或许有能力,但不是那个俯瞰全局的人,甚至觉生方丈也不是。

    了净坐了下来,他本是散漫疏懒的人,坐下时弯腰驼背,只求舒适。但见觉空腰杆笔直,竟也不由得跟着坐正了身体。

    觉空道:“贫僧时间不多,只说几句。你若回去,必死无疑。”

    “弟子知道。”了净回答。他对这名俗僧之首竟升起了敬畏之心,语气也严肃起来:“但弟子不能让师父受过。”

    觉空道:“过已经受了,你回去,他一样要受罚,多绕你一条命罢了,他当初的苦心便白费。你师父不愿你如此。”

    了净急道:“弟子是受人陷害。”

    觉空反问:“怎么陷害?”

    了净把明不详之事一五一十说出,从察觉拈花指法被人翻阅开始,说到床下搜出罪证,又将那本日记递交给觉空。

    “是他害死卜龟、吕长风,逼死傅颖聪,吓疯本月。本松勾引妇女,也跟他脱不了关系。”了净道,“我怀疑寺内的正俗之争,也是他挑起的。”

    觉空问道:“这是明不详的笔迹?”

    了净一愣,道:“这是我的笔迹,他模仿我的笔迹要害我。”

    觉空道:“有证据吗?”

    了净摇摇头:“没有。”

    觉空把日记递还给了净,没再说什么。了净明白觉空的意思,他所知的一切,都是依靠猜测与明不详的自白,根本查无实据,不由得叹了口气。

    觉空道:“这样想救你跟你师父,是不可能的。你是人才,死在这可惜了,早日走吧。”

    他说只说几句,就当真只说几句,他的口气也非商量,而是命令,说完后便站起身来。了净也连忙起身,又问道:“那我师父?”

    觉空道:“我会尽力保他不死。”

    了净心上一块大石顿时落了地。觉空是俗僧之首,只要他允诺,俗僧便不会追究,方丈料想也会从轻发落。

    他对觉空道:“首座即便不信我说的话,也请务必注意明不详这个人。”

    “知道了。”觉空挥手制止他说下去,“贫僧会注意。”

    说完,觉空便踏步而去,再未回头。

    了净松了口气,离开了小屋。

    他一路走,一路想,突然明白,觉空料到他担心师父,不肯远离,绝不会询问僧众,于是派人乔装成樵夫模样引他现身。这样说来,这普贤院首座确实心思缜密。一转念,倏然一惊。

    “这小屋该是俗僧他们私下商议事情的所在。这樵夫对佛都环境十分熟悉,可见是佛都居民,要找到我,他派出去的也绝不止这一个。那这佛都当中,到底有多少觉空的手下?他安排这么多手下潜藏在佛都,又是为什么?”

    他望向小屋的方向,心里打了个突。

    不管如何,他已经向觉空说过明不详的事情,他如此精明干练,应该能制衡那妖孽。

    他想起明不详,对这个人,至今他仍无法捉摸。

    然而了净却不知道,觉空并未把他的话当真。对觉空而言,明不详只是了净绞尽脑汁,串连近来寺中大事,编织出来脱罪的借口。这弟子确实聪明,能把这么多事串在一起,可惜就是情节太过离奇。且不说别的,一个十五岁的少年,怎么有办法引起正俗之争?

    引起正俗之争的,不是明不详,而是少林寺的陈规。而那源头,早在明不详出生之前,五十年前,甚至九十年前,更早更早之前,便已埋下。

    作为俗僧之首,少林寺实质上的第二把交椅,他的念想一直没有变过。早在五十年前少嵩之争结束,还年幼的他拜入最早的五名俗僧门下时,便已确立。

    ※※※

    “觉如罪刑重大,众怒难平,非处极刑不可。”

    方丈院的议堂中,觉空笔直的腰杆挺立。这个人,随时便如一把没有收鞘的利剑,任何时候,都能感受到他摄人的锋芒。

    方丈觉生道:“包庇弟子,罪不至死。”

    觉空道:“挟持住持,难道也不至死?”

    觉空一双冷目环顾四周。

    膳堂上的斗殴只是开端,正俗之争宛如一张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觉如与觉观是俗僧易名的倡议者,假若觉如不死,俗僧的岔愤难平。反之,觉如死后,还可重议俗僧易名之事,最糟,也能暂时搁置这件事。

    至于了净,他若回来领罪,觉如就罪不至死。他们师徒情深,觉如必将这笔帐算在俗僧头上,俗僧易名将更不可撼动。

    方丈院的议堂中,一片死寂,唯听觉生方丈一声长长的叹息。

    ※※※

    “觉空首座不会放过你师父。”明不详淡淡道。

    了净没有想到他会遇到明不详。那是在一条离开少室山的小路,他离开木屋时非常小心,确信周围没有人跟踪,明不详不可能听到他与觉空的对话。

    “我猜你还没离开,这几天都在找你,幸好,还是遇上了。”

    了净戒备起来,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了净问道。

    “觉空首座不想引发正俗之争,只有你师父死了,才能按下俗僧的怒火。”明不详摇头道,“他不会放过你师父。”

    了净转头就走,他要回少室山救他师父。

    “你若回去,你师父不会死,但会死更多人。”

    了净回过头来,冷笑道:“那不就是你的目的?”

    “我为什么要害死他们?”明不详道,“那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怎么知道?”了净怒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现在吗?”明不详想了想,似乎正在拿捏怎样说话才精确,最后才说,“你是第一个‘看见’我的人,所以,我想帮你。”

    明不详没有笑,只是定定看着了净。

    怒火与冷冰,再度交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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