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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大厅见着了琪琪、向儿、小马的尸身……是我害死他们……”甘铁池说着,双手掩面不住啜泣。李景风心中不忍,伸手抚着他背,问道:“怎么会这样?你说那个叫明不详的人到铁铺,委托你打造一把兵器,之后你离开炉房,就见着了三人的尸体。那你口口声声说那妖怪叫做明不详,又是怎么回事?”

    甘铁池回想起那日的惨剧,眼神迷茫,似是空了一般,像是回忆又像是呓语般缓缓说道:“我抱着尸体,脑里一片空白,什么也记不清了。我见明不详走来,就问他……是不是你害死了我的女儿徒弟?他摇摇头,指着我说,是我害死了他们。又说……说……”他说到这,哽咽了起来,又是惶恐又是害怕。李景风怕刺激他,忙道:“你别说了,歇会吧。”

    甘铁池颤声道:“你让我说完……那时他……向我走了过来……就蹲在我身边……像是你现在这样般……对我说……他说……是向海……讨回公道。我吃了一惊,眼前一片空白……我看着那少年……变成了向海的模样……对着我笑。他问我,后不后悔?为了铸术……为了空前绝后……我……我……”

    李景风惊道:“原来向师傅真是你……”。

    甘铁池抱头痛哭道:“我一直都后悔,后悔了几十年!我照顾他妻儿,把铁铺让给向儿继承,我一直都在后悔!”他哭得撕心裂肺,李景风反倒不好责难他。又听甘铁池道:“我看着那少年……忽然……忽然就变成了向海的模样……一直问我后悔吗?一下子又变成了琪琪的模样,不住问我,爹……你为什么不出来看我?一下子又变成小马的模样……问我为什么不将琪琪许配给他……有时又变成向儿,逼问我……为什么要害他爹……他们一直跟着我,跟着我……我没命地逃,没命地逃……此后发生的事情,记不清了,只知道到过一个山寨,后来被你带来这……”

    他低下头,对李景风道:“要不是你……谢谢……”

    李景风拍拍他肩膀,道:“你病好了,我带你去见三爷,怎样?”说着要拉他起身。甘铁池却不愿意,忙道:“我……我不出去。”

    李景风讶异问道:“怎么了?”

    甘铁池摇头道:“我不出去。”说着看向周围的各式神像。李景风知他余悸未消,也不强逼他,只道:“你要留在这就留着,只是这事我得向三爷禀告。”

    甘铁池点点头。李景风正要走,忽地想着:“他把那位明不详当作妖怪,是因为疑心生暗鬼,见着明不详变成了被他害死的兄弟至交模样。可明不详见他疯狂,为何要说是向海来讨回公道?到底是老前辈当时胡涂听错了,还是这明不详真的知道什么,故意要来报复他?”这转念一想,甘铁池一家四口原本平安,明不详一来就闹得家破人亡,这要说不相干,那也太巧,可要说相干……也毫无证据。何况明不详不住提点甘铁池去看女儿徒弟的状况,或许是知道了什么,提点他。可若明不详真知道什么,为什么不直说?

    他想不明白明不详的动机,只牢记了这名字。

    李景风向齐子概说了甘铁池的事,齐子概也啧啧称奇,道:“他害死义兄,虽是二十余年前的往事,仍要追究。他这几年受了不少苦,晚些我会处置他。”李景风知道三爷的处置必定公允,也不担心。

    齐子概又道:“中元过了,八月试艺,还行吗?”

    李景风摇摇头道:“我没事。”

    原来齐子概往青城喝喜酒,宴席中见着了沈玉倾兄妹,捎带了李景风的消息。沈家兄妹知道李景风由齐子概亲授武艺,甚是欣喜,又写了封信请齐子概转交,信上简略写了文若善的死讯。李景风闻讯后心情激荡,不敢置信,连齐子概也看出他神色有异,当下便问了原因,李景风只说死了一名好友。此后几天,李景风虽行止如常,但仍能看出他郁郁寡欢的模样,齐子概知道难以宽慰,也不多说什么。

    齐子概又问:“你跟沈家兄妹有交情,怎地不留在青城,反倒大老远来崆峒?”

    李景风道:“沈公子兄妹是我恩人。我在青城有些麻烦,这才来到崆峒学艺。”

    齐子概点点头,又道:“以你现在本事,试艺比武倒是不怕,马术弓术就让人捏冷汗。今年过不了,明年再来就是。不过是否真要加入铁剑银卫,你得想清楚了。”说完便让李景风回去休息。

    李景风回到土堡。他这两日心情郁闷难解,又有许多疑问。沈玉倾兄妹信上只粗写了文若善与谢孤白调换身份,他这才知原来那位自称“谢孤白”的主人叫文若善,而小八才是谢孤白。可为何这一对朋友要假扮成主仆?文若善正当年轻,又是怎会突然暴毙?这他全想不通。又想起甘铁池的事情,明不详究竟是好是歹?想到饶刀山寨,又是谁灭了戚风村,嫁祸饶刀山寨?再思及诸葛然问他的公平、公道,自己也想不清怎样才是公平公道。他辗转反侧,只觉世间事扑朔迷离,难以分辨,自己有限的智慧要怎么剖清这许多的阴谋诡计,人心叵测?

    他深夜难眠,起身披了衣服,往屋外走去。中元节刚过,天上明月正圆,月光下他信步而走,看见十几名铁剑银卫正拆除收拾法会时搭建的大棚与地摊,繁华过后,只留一片寂静,到了明日,又得恢复往时日常。

    崆峒城有宵禁,无解宵令戌时后不得往来行走。这解宵令又称为“夜行牌”,若不是有任务,多是小队长职级以上才有,若在寻常门派,算是有掌职事的门人。

    铁剑银卫纪律分明,五人一伍,为首者称“伍长”。伍长身份地位与普通铁剑银卫并无不同,因为多半由年资较长的银卫担任,故又有别称叫“老枪”,只负责组织自己五人的工作。十伍一队,为首的是“小队长”,这得过了试艺才上得去。四队一旗,为首的称为“掌旗令”,每旗都派有一支旌旗,图案各不相同,出战操演时便会打起旗号,因为旗帜被系在硬木所制的木杆上,故掌旗令又被称作“硬杆子”,得有些功绩才能到这阶级。掌旗令的居所多半住得靠近崆峒城些,也有少数成家的或世居边关的会住外围。要再往上,五旗一堂,这是能掌管千人的部队,堂口各有别称,李景风所知的便有飞虎、雄鹰、巨木、神弓等各堂。四堂称为一门,李景风听说过崆峒共有六门,除了这六门,还有一些独立的堂、旗,各自有领头人,像是三爷,手下直属的便有擎天、厚土、神弓、飞骑四堂。堂号繁琐,李景风也记不清这许多,只知道崆峒并无副掌门,三爷是武部总辖,朱爷是文部总辖,这两人分掌文武,二爷前往昆仑当盟主,代掌门是朱爷。想来也是,三爷这性格当了掌门还不闷死?

    李景风想着,自己连这些东西都记不清楚,又怎么看得破这繁琐的人情世故?他觉得饶刀把子是好人,可饶刀把子干的却是坏事;他本认为诸葛然是个坏蛋,可这一路相处下来,却又觉得他虽高傲,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样残忍邪恶,反倒透着几分可爱的狡猾蛮横若是让诸葛然听到自己说他可爱,只怕大老远又要叫胡净来扇自己巴掌了。

    李景风无解宵令,并未走得太远,见着一间土堡仍有烛火。他知道那是间小酒馆,到了这时刻,招待的多半是掌旗令以上的铁剑银卫。他本不以为意,眼看宵禁将近,便想回自己居住的土堡,忽听到里头说道:“那百来个人挡住了山寨后门,要跟咱们博命!那真是一场好杀!我指挥弟兄冲将过去,好几个人拿了刀就往我腰腹招呼!我一枪下去,朔倒了几个,当中有一个抓着我枪杆不放,我一用力,将他拎起来,跟拎个肉串似的!”那人哈哈大笑,“只一甩,就把他甩了出去!别说啥,那马匪头子可真悍勇,缠住了几个弟兄,我看势头不对,怕年轻弟兄武艺不精,在马匪头子手上吃了亏,左手持枪,右手拔出腰刀,骑着马冲向前去,刷的一声,将那人手臂砍了下来!”

    李景风倏然一惊,又听到里头众人喝采,又听那人道:“那马匪头子痛得大声惨叫,在地上一边哀嚎一边求饶。我心想,朱爷有吩咐,除匪务尽,于是手起一枪,戳他一个大窟窿!他那些匪子匪孙被我们马队一冲,全散了七零八落,我大喊一声,兄弟们,今天一个也不放过!呵!这些马匪看着悍勇,也只敢欺凌弱小,见他们头领被我这样轻取,吓得肝胆俱裂,动都不敢动!咱们弟兄左冲右突,如入无人之境!我枪刺带刀砍,收拾了十几个,雪里像盖了张红毛毯似的!痛快!~”

    又一人道:“赵掌旗灭了饶刀寨,这可是大功劳啊!升任副堂也是指日可待!”

    那赵掌旗道:“哪的话!要不是为了崆峒子民,大过年的谁惹这晦气?”

    此时李景风再无疑虑,怒从心起,推开了土堡大门,喝道:“你说谎!”

    那赵掌旗便是率队灭了饶刀山寨的赵心志,他正与四名同为掌旗的人夸耀自己功劳,却见一名青年闯入,大声喝叱,不由得转过头去看李景风,愠道:“哪来的狗种?在这里大呼小叫!”

    李景风怒道:“饶刀把子虽是土匪,却是条好汉!他才不会跟你求饶!他死时怒眼圆睁,毫无贪生怕死的模样!他虽有罪,也把命赔了,你怎能这样侮辱他?再说,饶刀寨守住后门的全是不会武功的老弱妇孺,你杀老弱妇孺,逞什么英雄好汉?”

    赵心志被他说破,不由得心虚喝骂道:“臭小子,你又知道了?!”

    李景风怒道:“我就是知道!要不,你对天发誓,说你没半点虚言!若是有假,天打五雷轰!”

    赵心志怒道:“那群马匪死有余辜,你替他们说什么话?!”转念一想,喝道,“莫非你是饶刀山寨的余孽?好大的胆子,竟然混到崆峒来了!”

    李景风怒道:“我不是!我以前被饶刀山寨的人救过,在山寨里住了两个月,认识了饶刀把子!他是好汉,杀了沙贼的首领,救了一村子的人!”

    赵心志道:“你若不是,怎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又道,“饶刀山寨凶残歹毒,哪会救人?更不可能放人出寨,泄露形迹!你就是山寨余孽!”说着起身抽出刀来。他身边几名掌旗见状,也纷纷起身。

    李景风怒道:“你被人揭穿,便要杀人灭口吗?你被三爷叫去责骂,以为没人知道吗?”

    赵心志一愣,心想自己被三爷责骂,这事自己没说出去,三爷与朱爷也不是爱说事的人,怎地这少年竟会知道?

    席间另一人道:“你是什么人?这里有你讲话的份?”

    李景风道:“我叫李景风,是学徒!”

    赵心志骂道:“你同情马匪,诋毁咱们铁剑银卫,还当什么学徒?!”说罢反过刀身,一刀劈向李景风。他虽然逞恶,崆峒城下终究不敢随意杀人,只想给李景风一点教训,教他闭嘴。

    李景风见他这刀猛恶,虽是刀背,捱中了也要受伤,侧身闪避。赵心智是掌旗,功夫不俗,见他避过,左手一拳打向他面门,李景风认得是三爷教过的的潜龙拳,顺手格挡。

    赵心志见他格挡手法,立即停手喝道:“是本家的师兄弟?你师父是谁?怎教出你这种徒弟?”

    李景风道:“我没师父!”

    赵心志怒道:“你用的是崆峒的潜龙拳,要是没师父,便是偷师!我抓你去见刑部!”

    李景风道:“我这功夫是王歌教的!”

    赵心志哈哈大笑,道:“王歌是谁?我没听说崆峒有这个门人!胡吹瞎编,先抓起来!”

    李景风怒道:“你才胡吹瞎编!山寨就算罪有应得,你也不该侮辱死人!”

    赵心志越听越火,正要动手,又听一个声音道:“什么时辰了?还不回去睡觉?”

    李景风一愣,望了过去,只见从厨房里头走出一名中年人,年约五十,骨查脸,额顶稀疏,脸色红润,矮壮身材。赵心志等众人见着他,连忙拱手弯腰行礼道:“见过洪总教领!不知道您老人家在这,打扰了!”

    李景风不认得这人,但料得是重要人物,于是也拱手行礼,却不知如何称呼这人。

    洪总教领上下打量了李景风一眼,问道:“你同情马匪?”

    李景风道:“我不是同情马匪。有的事,没的事,就该明明白白。饶刀把子就算死有余辜,也不能这样糟贱他人品!”

    洪总教领冷哼一声道:“马贼也讲人品?”

    李景风道:“难道马贼就得任人冤屈,把不该受的恶名也揽下?”他想起饶刀山寨无故揽上了戚风村惨案,更觉冤屈。

    赵心志见他理直气壮,怒道:“你说话小心点!你知道洪总教领是……”

    洪总教领挥手制止赵心志说下去,对着李景风道:“你有什么证据说他骗人?”

    赵心志听洪总教领替他说话,也道:“是啊,你当时在山寨里头?喔,我懂了!你就是那批逃走余孽!你几月来崆峒的?说啊!”

    李景风大声道:“我不是山寨的人!”

    洪总教领问:“你不是山寨的人,灭山寨时你在场?要不,你怎知道他说谎?”

    李景风道:“我就是知道!”

    洪校领摇头道:“这算什么?你说他胡说,你又没证据,是谁诬赖人?”

    李景风一愣,一时答不出话来。赵心志哈哈大笑,道:“还是洪总教领明察秋毫,教你露了馅!”

    李景风涨红着脸,怒道:“守在出口的明明都是老弱妇孺,你……”说到这,却也不知如何接话。

    洪总教领指着李景风道:“抓起来!”

    赵心志伸手去抓李景风,李景风一抽手,身子后仰,避开赵心志。赵心志连抓了几下,他闪躲功夫实在极好,赵心志武功虽然高他许多,竟也抓他不住。另外几名掌旗见他不从,也抢上帮忙,李景风东躲西闪,泥鳅似的滑不留手,众人一阵手忙脚乱,还是当中一人逮着了李景风后退的机会,从后拦肩一抱,这才抓住李景风。

    李景风奋力挣扎,怒道:“你抓我干嘛?!”

    洪总教领道:“戌时已过,你有解宵令吗?”

    李景风一愣,道:“没有。”

    洪总教领道:“杖十下!”又转头对赵心志说道,“你来打。”

    说完,洪总教领推开门,径自离去。

    赵心志正恼李景风说破他吹嘘,大声道:“把他掀倒了!”

    几名掌旗令武功本较李景风更高,将他压倒在地,挣扎不得。有人问道:“没刑杖怎么打?”

    赵心志到厨房借了扫帚,让人脱了李景风裤子,举起扫帚往他屁股打去。他借机报仇,每一下都用尽全力,前端竹枝刮在李景风肉上,十下打完,已是鲜血淋漓。李景风忍住痛,一声未唉。

    赵心志丢了扫帚,喝道:“滚回你娘胎去!要是再嗦,抓你去刑部!”

    李景风咬牙切齿,一跛一跛地回到土堡。

    ※※※

    第二天王歌带李景风入城学武,见他身上有伤,骑不了马,甚是讶异,于是问了始末,李景风只说自己误了宵禁受罚。王歌道:“再半个月就要试艺,你这伤势怕会耽误。”

    李景风无奈道:“若真耽误了,也没法子。”

    第二天王歌特地带了伤药过来,对李景风道:“三爷不方便来见你,嘱咐你好好歇息。要真过不了关,耽搁一年也算不上什么。”

    李景风这伤直养了十余天。某天夜里,李景风在床上辗转,突然嘴巴一紧,睁开眼,见一条高大人影站在面前。还未开口,那人低声道:“闭嘴。”说着将他扛上肩头,大踏步出了土堡。

    那人扛着李景风,行走时仍是健步如飞,不落一点声响,直把李景风带到一处僻静所在,才将他放下。

    “三爷,现在什么时辰了?要害我挨板子?”李景风道。

    齐子概嘻嘻笑道:“怎么,屁股还疼得厉害吗?”

    李景风环顾四周,离最近的土堡还有十余丈,周围灯火俱灭,唯有半轮月光与星光照亮大地。他有夜眼,微光中亦能视物,但料来别人见不着他们,于是道:“好许多了。”

    齐子概道:“我听王歌说你误了宵禁。有看上的姑娘了,半夜出门幽会?”

    李景风道:“三爷莫取笑,没的事。”

    齐子概抚着下巴道:“这就奇了,以你的性格,半夜不睡觉能干嘛去?”

    李景风不语,半晌才道:“我只是想,这世上分辨好人坏人、好事坏事,原是极难……”

    齐子概笑道:“想这么大的问题,还不如好好练功。”

    李景风问道:“三爷,怎么分辨好人坏人?好人干了坏事,坏人干了好事,到底要算好人还是坏人?”

    齐子概惊讶道:“你还真想这个啊?”

    李景风道:“我就想知道饶刀把子这样的人,该怎样处置才算公平?”

    齐子概沉思半晌,道:“说件事,甘铁池的处置昨天下来了。”

    “怎样?”李景风问。

    齐子概道:“朱爷要他替崆峒铸造兵器抵罪,但他不肯再碰铸造,暂时关在那房间里,就当是坐牢,关十年。”

    “十年……”李景风心想,“以甘前辈的年纪,说不定得死在牢中了。”

    齐子概问道:“你觉得太短?太长?”

    李景风道:“他杀害好友,本该重刑,可这几年受了这么多苦……十年……只是觉得不忍他这把年纪……”

    “你觉得不忍,是因为你跟他相熟,动了感情。”齐子概正色道,“饶刀把子对你有恩,你见着了他好处,才心心念记挂着他。那是你见着了,别人见不着。你觉得他是好人,可别人不这样认为。”

    李景风道:“我知道寨主干了坏事,也没想帮他脱罪,可饶刀山寨这么多无辜……”

    齐子概道:“这事我问过了,处置不得……”他语气唏嘘,似乎颇以为憾。他沉默半晌,说道:“这世上人有千千万万,每个人想法不同,念头不同。一件事你看去是好事,例如你知道饶刀山寨不抢便活不下去,可教被抢的村民看来,自己又犯了什么错,一年的积累活该被人平白抢走?你觉得山寨里的老弱无辜,可也有人想,山寨吃着抢来的粮油,这些人就算不上无辜。你觉得饶刀把子是好汉,别人看他是混蛋。你说对,别人说错。你要怪崆峒照顾不周,让山寨挨饿,朱爷要说,几万铁剑银卫守在边关,哪来的余粮给土匪?饶刀把子怪锁了边关,断了商路,那蛮族闯进来,又要怪谁?”

    李景风问道:“那该怎么办?”

    “没办法让天下人都觉得公平。”齐子概道,“干了坏事就得受罚,至于受到多大惩罚,就看造化。哪个太平年代没坏人,又有哪个时节能把坏人都抓光?自己理得着多大冤屈,睬得了多少不平?尽力而为。就一句话搁在心里别跟自己良心过不去。”

    李景风一愣,这话他倒是听得熟了。母亲说,那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

    “我以前认识一个人,这话是他对我说的。”齐子概道,“他也是受了委屈,跟饶刀把子一样,本着好心,可终究干了坏事。”

    李景风心中一突,问道:“后来呢?”

    齐子概看着前方,那是崆峒城的方向,黑夜中朦朦的看不清楚。

    “他出关当死间,此后再没回来了。”

    “当了死间?”李景风心想,这就跟父亲没关系了。他幼年丧父,已经记不清父亲容貌,母亲只说是领了侠名状的侠客。他记得小时候住过南充,后来才搬到重庆。

    “每做一件坏事都必须付出代价,无论大小。”齐子概道,“若是有苦衷有原因就能干坏事,那理由越是冠冕堂皇,坏事就能干得越发没底线。”他拍拍李景风的肩膀,道,“做你自己觉得对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为敌,你也由得天下去批判你。”

    “做自己觉得对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为敌。”李景风反复思索这句话,忽地豁然开朗,道,“我懂了!”

    齐子概道:“真懂了?”

    李景风点头道:“懂了!”

    齐子概道:“懂了就回去睡觉。八月初一就要试艺,你这烂屁股骑得上马吗?”

    李景风笑道:“屁股烂了也要上!”

    齐子概哈哈大笑:“本来你这品行留在甘肃当铁剑银卫可惜了,不过,也挺好的。”说着又提起李景风衣领,“回去了!”

    他说走就走,一转眼又将李景风送回土堡。

    “早点养好伤!你好几天没来,小房想着你呢!”

    “有哭吗?”李景风问。

    “那倒没有。”齐子概摸着下巴道,“也就念叨两句。”

    “白疼她了。”李景风笑道,“估计她想念羊肉串跟面条还多些。”

    齐子概大笑,李景风怕笑声引来巡逻,自己又犯宵禁。齐子概推他肩膀道:“去吧。”随即身子一晃,已飘然而去。

    八月初一,崆峒试艺。

    不知不觉,离开青城已经一年有余,李景风心想,自三月来到崆峒也有五个月了。这五个月里,他每日勤奋苦练,想着只要通过试艺便能成为铁剑银卫。

    做了铁剑银卫,此后再也不能离开崆峒,也见不着沈玉倾兄妹、小八,还有朱大夫。当然,若他们念着交情,或许会来崆峒看他,可自己又与他们有什么交情?不过是船上那几个月的萍水相逢罢了。

    或许沈未辰出嫁时三爷也会收到喜帖,那自己要不要拜托三爷,让自己跟去喝杯喜酒?沈未辰见着自己,还会记得自己吗?

    “别想些乱七八糟的事。”他胡思乱想好一会,这才宁定心神,“还得先通过试艺。”

    少林与崆峒的试艺向来是九大家中最难的。一般来说,铁剑银卫多数在二十三岁那年通过试艺。李景风今年刚满二十一,可真正学武的时间,就算把在船上被沈玉倾兄指点的都算进去,也不过一年……

    试艺分为三项,箭术、马术、功夫。试艺场所是在土堡外边的荒原上。试艺者向考官缴交了名卷,名卷上需注明父母姓名籍贯,出生何处。为防止蛮族奸细混入崆峒潜伏,铁剑银卫于身世考核十分严格,父母不详者一律不收。又怕有人出关走私,或者泄密给蛮族,父母犯重罪者也不收。

    李景风缴交了名卷。这次参加试艺的共有百余人,照三爷的说法,能通过的最多也就十余人。

    第一轮比马术。荒野上扎了二十二个稻草人,前八后七,左三右四,零零落落散得不规则。应试者需在限时内策马绕过稻草人,同时挥刀砍劈或者持枪戳击,二十二个草人最少得击中十五个才算过关。至于马匹,可自带,考场也备有应试的马匹。马匹价昂,多数考生都是骑着考场的马上场。

    李景风混在人群中,望向考官群,只见当中一张桌子,上首坐着五人,当中一人自是三爷齐子概。朱爷虽是代掌门,却坐在三爷左边的次席,至于右边的三席……竟是那日在酒店遇见的洪总教领。李景风甚感讶异,问了跟来的王歌:“那人是谁?”

    王歌道:“那人是教部的掌事洪万里洪总教领。说起来他才是主考,三爷跟朱爷都是陪着看的。”

    李景风一惊,没料到当日见到的那洪总教领身份如此之高。王歌又接着道:“最左边那个四席是我旧上司,兵器部的总管,他的名字也合着他身份,金不错金兵总。右边那位是六门部曲里长平门的包成岳包掌兵。兵器部与长平门缺员,这次优先递补,所以来看试艺。议堂十六个座位,他们个个都有席次呢。”

    李景风见那金不错身材矮小,细瘦干枯,披散头发,留着两撇鼠须,噘着一张嘴,似乎看什么都不顺眼。包成岳精壮结实,皮肤黝黑,半黑半白的络腮胡,头发扎成了一条粗厚的长辫。两人年纪俱在四五十岁上下,看着都比三爷略大些。

    前头二三十人,过关的约摸半数。李景风听唱名的考官念到自己,站上前道:“学徒李景风应试!”说完便到马厩牵了马。正要上马时,忽听到一个声音喊道:“且慢!”

    李景风一愣,众人看向考席,只听洪万里沉声道:“下去!”

    李景风讶异问道:“怎么了?”

    洪万里道:“你没资格考,下去!”他脸色冷峻,话语中也无商量余地,甚至也不想听李景风辩解,只是命令,似乎连多讲一句都不屑。

    李景风怒道:“我怎么没资格了?”

    齐子概眯眼歪头,却未说话。李景风上前一步,又大声问:“我哪里没资格?”

    朱指瑕轻声问道:“洪总教领,怎么回事?”

    洪万里道:“他同情马匪,心术不正。我怀疑他是马匪出身,加入铁剑银卫别有所图。”

    李景风大声道:“我替饶刀山寨说话,那是因为寨主对我有恩情!污蔑死人,夸耀功劳,算什么英雄好汉?”

    洪万里冷冷道:“受人之恩就能不顾是非,罔顾大义?铁剑银卫都是弟兄,剿杀马贼何等凶险?生死相搏,刀口上卖命,轮得到你来评断谁是英雄好汉?”

    众人听了他的话,纷纷交头接耳起来。李景风面红耳赤,仍不退缩,道:“饶刀山寨该死,该灭!但寨主杀了沙鬼,救了一村!他纵然该死,如今也已死了,难道非得杀一个胆小鬼才能凸显铁卫的威风?何况杀害山寨里头的老弱,这算什么光彩?”

    洪万里脸色一变,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道:“你若觉得铁剑银卫不光彩,那也不用你加入!来人……”

    他正要发号施令,一个宏亮的声音道:“等一下!”

    说话的人正是齐子概,洪万里皱起眉头,问道:“三爷,有事?”

    齐子概道:“他还年轻,不懂可以教。再说,杀老弱是不得已,那日我也训斥了赵心志。总不能跟人说,要为民除害,就连无辜的老弱残病也一并剿了?”

    “吃盗来的米粮,不算无辜。”洪万里道,“来路不正,受之无愧,至少也是从犯。”

    “这话说起来就长了,说完也不用试艺了。”齐子概道,“我简单点说,他帮我找了密道,又救过我性命。万里兄,就当是功过相抵,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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