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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这就是武当在当地的威风。”

    李景风瞪大了眼,终于信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

    果真如船夫所言,这小径上一共七道关卡。过了小径,到了宜昌,黄昏时恰好抵达襄阳帮总舵。李景风看那庄园,虽比不上青城气派,也远不如崆峒城的规模,却也是头尾将近百丈的大院落,里头也不知几进,不禁舌挢不下。杨衍上前递了令牌,并着郑保写的书信让看门的护院送进去,过了会,一行人便被请了进去。

    俞帮主看上去约摸五十开外,一张略显福泰的圆脸配上同样的身材,鼻梁略歪,似乎是受过伤,戴一顶方帽,身着翠绿锦袍,上头绣了各色杂七杂八的鱼种,绣工精美,只是看着眼花缭乱。李景风心想,这衣服看着就贵,但也太俗了点,即便是姑娘家也没穿这么花的。

    俞帮主虽是武当一霸,态度却是谦和,杨衍是武当使者,他见了也起身拱手相迎,喊了声:“杨少侠。”

    “俞帮主,杨衍无能,船又被劫了。”杨衍也拱手行礼,打了一躬赔罪。

    俞帮主讶异道:“打了武当的旗号还被劫?”

    “只怕是打了旗号才会被劫。”杨衍道,“杀人、奸**女,他们还想劫安运号!”说着便将一路上事情讲了一遍。

    在他说话时,李景风甚觉无聊,又不好失礼,只得拿眼角余光往周围看去。他先看这大厅,见比福居馆还大些,雕梁画栋自不待言,又摆着许多玉器、瓷瓶,还有金器,心想若是在这摔倒,打破了个把花瓶玉器,只怕下半辈子都得赔在襄阳帮了。他又往另一边瞄去,见明不详稳稳站立,目不斜视,似乎专注在听杨衍说话,反倒显得自己轻挑了。

    这人当真一点毛病都没有,无论言行举止都没半点差错失礼,让人觉得稳重端庄。

    杨衍说完汉水上的遭遇,俞帮主甚是赞叹,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多亏你们,这才保住一条船,大恩必当酬谢!”说着眉头深锁,又问,“连同这次,今年已经被劫了四艘船,汉水怎地变得这么凶险?杨兄弟……这事你怎么看?”

    杨衍道:“劫船不要赎金,把人都杀了,还奸**女,肯定是有人指使,还是大人物。”他冷哼一声,道,“再怎么装聋作哑,也知道怎么回事了吧?”

    俞帮主站起身,来回踱步,显然甚是焦躁,过了会才道:“杨兄弟的意思……是华山主使的?”

    杨衍道:“难道还能是崆峒主使的?”

    俞帮主道:“一年被劫了四艘船,帮上损失惨重,这样下去汉水这一路生意是走不通了。今年要送上武当的药材也全没了,这……不行,不行……”他皱眉苦思,缓缓道,“严掌门那边,还需要令师出面才好说话。”

    杨衍道:“我会回禀师父,只是师叔伯都在催促着药材……”

    俞帮主道:“汉水的路不通,只有青城那边送过来的药。那条水路过半是三峡帮的船,我已尽力筹办,只是今年送上的药材最多只得三成。”

    杨衍道:“师叔伯们只管生气,怕不管别的呢。”

    俞帮主眉头一皱,显然有些不悦,吸了口气道:“我晓得了。”过了会才对李景风和明不详道,“怠慢两位弟兄。两位智勇过人,这次仰仗二位甚多。两位有什么要求,俞某都会全力做到。”

    李景风见他身居高位,仍然礼貌周到,不禁生出好感,拱手道:“不用了。”

    明不详也摇摇头道:“我也不用。”

    俞帮主道:“稍晚还有客人。我已备好房间,三位权且住下,需要什么,吩咐下人便是,怠慢之处海涵。”

    杨衍拱手还礼道:“客气。”

    ※※※

    不行,实在忍不住了!

    俞继恩表面平静,实则忧怒交加。连打着武当旗号都不济事,四艘商船,那得是几千两的损失!还有商誉……他走过三个廊道,进了书房,推开夹壁暗门,确定掩上后,这才拾起桌上银砖金条,恶狠狠地往地上砸去,锵啷锵啷的声响在石屋里不停回荡。

    “操!一群狗道士!尽巴望着人供养,真当自己是活菩萨了!”俞继恩破口大骂,又拾起一根银棍,往一个布包假人狠命敲打,直打得气喘吁吁,这才丢下银棍,坐在太师椅上歇息。

    这石室是他的“怒房”。他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每当心事郁结便来这间用石材建成的怒房摔砸物品发泄。这些物品多半由金银所制,摔不坏,砸不烂,声响虽大,声音却不外泄且不破费。

    他本名叫俞大肉,父亲以杀猪为生,帮他取这名字,是指望他长大后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也是个衣食无缺的意思。他打小便跟着母亲去养猪户收集猪粪,再卖给农家堆肥,那时他身材瘦弱,无论何时身上都沾着猪屎味,同龄的孩童都嫌弃他,每当他经过时,那些孩子都会捏着鼻子喊:“好臭!好臭!”然后远远跑开。

    他在家乡被人看不起,十五岁时就加入漕帮行船。他年纪虽小,却勤奋努力,颇得船长赏识,引来其他同辈的船夫嫉妒。这些人知道了他出身,每每经过他身边时都会故意捏着鼻子说:“好臭!哪来的猪屎味?”

    他为此没少打架,但总是寡不敌众。他知道自己还摆脱不了这味道。

    于是俞大肉把挣来的钱都请了老师,又学文,又学武,又学经商。他力争上游,方满二十岁就当了船上的二把手,到了二十五岁,就当上了一艘商船的老大,船上的人从此再也不敢轻视他,也算是年少有为了。

    他让父亲不再杀猪,也不让母亲继续收猪粪,把他们请去襄阳,自己挣的钱够二老养老了。

    可某一天,他在岸边督促船夫运货上船时,一名路客经过他身边,捏着鼻子讲了一句:“好臭!”他转头去看,认得那是他儿时的邻居,现已加入武当。那人用轻蔑眼神看着他,说道:“大老远都闻到猪屎味!”

    恍惚间,连他自己也闻到了那味道……

    他终于明白他被嘲笑的原因不是因为猪粪,而是因为低贱。只要你比别人低贱,别人就能轻易嘲笑你。无论换什么工作,无论离猪屎有多远,你身上永远有那股臭味,那是一股名叫“低贱”的臭味。

    他要往上爬。

    他转到了襄阳帮的内部,从师爷做起,把每一件商事都办得妥当熨贴。

    他休了自己的妻子,娶了前任漕帮帮主的独生女,一个只会吃的女人。他总觉得他这老婆这辈子就只干着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吃,第二件事是思考待会要吃什么。

    妻子足足比自己重了两倍,也是他生平所见最担得起“庞然大物”这四个字的人。

    他又为自己改名俞继恩,表字报之。这“继恩报之”四字,报的不是父母师恩,而是表达对前任老帮主知遇之恩的感激,有恩必报之。

    马屁拍尽,廉耻丢尽,本事展尽,他的身份也扶摇直上,终于,他继承了岳父的家业,当上了襄阳帮的帮主。

    再也没人敢笑他臭。

    俞继恩再次见着他儿时邻居时,对方仍只是一名领了侠名状的保镖护院。

    俞继恩命人搬来一桶猪屎,对他说:“跳进去,我给你五十两。”

    儿时邻居二话不说,跳进了猪屎桶里,还问他:“要不要把脑袋也泡进去?”

    俞继恩这才笑了。

    但他也不是没有遗憾。每当他见着现在的妻子,就回想起他的前妻,他觉得亏欠,于是派人送去银子周济。不料这事被他老婆知道了,大吵大闹,不得已,他只好当着妻子的面把前妻打了一顿,再把她赶出宜昌。这才让妻子气消。

    然后他就造了这间怒房。

    武当山上的道士们只管着索要,把地方事务都分给大小派门处理,谁缴的税多些,谁的分量就重些。这些年靠着自己苦心经营,襄阳帮成了武当境内最大的门派,每年捧着大笔银子供养那些道士。

    发完了脾气,俞继恩静静坐下来思考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华山明摆着冲自己来,然而武当不去解决,只管索取炼丹药材。更严重的是,汉水这条商路若是断了,襄阳帮收入势必大减,自己在武当的分量就轻了。

    说到底,无论襄阳帮多大,在九大家面前,就是被压低了一截。

    严非锡到底有什么目的?这些年给华山的礼数没有不周到的,何苦在今年这样捅他**,闹得他不欢腾?

    还有接下来的客人……算算时间也该到了。如果有这客人当靠山,或许还有条路走……

    俞继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离开怒房。

    他把所有的情绪都留在这间房,他告诉过自己,只有在这间房里他才有脾气。

    他换上笑脸,准备迎接客人。

    ※※※

    李景风吃过饭,置放了行李,换了衣服,从旧衣袖口中取出去无悔。这去无悔一次只能装四支箭,装填困难,那日船上遇险,敌手太多,又是一团慌乱,他还不善使用,竟不及施放。下回若遇着危险,可得牢牢记住,要不白死了,还把这东西落在别人手上。

    他把去无悔重新安放在袖口中,见时辰还早,于是练习了几次如何施放,又觉得无聊,正打算练剑,刚拿起初衷,见周围俱是玉器、花瓶、字画,房间虽大,只怕一个失手,随便砸破点什么都赔不起,只得到中庭去。

    他走过廊道,两侧共十几间上房,每间都精心布置,用来招待贵宾。以李景风身份,原本怎样也轮不着他住,但他救了一船货物人命,那得值上千两银子,俞继恩自然善待他。

    他经过明不详房间,竟然听到诵经声。

    他听了一会经文,只觉宁静祥和,他不想打扰明不详,径自走到中庭,却见杨衍也在中庭练刀。只见月色下一团刀光翻滚闪动,李景风看了会,觉得这刀法虽然不差,但也算不上高明。忽地杨衍刀势一变,纵身而起,一横一竖,画了个十字,气势威猛,与之前截然不同。

    李景风惊叹地想,果然,以自己这点功夫,又怎么去分辨高明与否?单这一招,看似简单,实则威猛无匹,前面那些粗浅刀法不过是为这招铺路罢了。

    他怕打扰杨衍练功,正要悄悄退回,杨衍却早发现他,说道:“你要练功?怎么不出来?”

    李景风道:“怕打扰了你。”

    杨衍道:“这么差劲的功夫,也无所谓打扰不打扰。”

    李景风道:“哪里差劲了?我瞧这最后一招,气势威猛,化繁为简,实在是高明精深。武当被誉为天下功夫第二,果然有过人之处。”

    杨衍沉默半晌,道:“就只有这招不是武当功夫。”

    李景风咦了一声,颇感讶异。只见杨衍坐了下来,似乎满怀心事,过了会才道:“你去衡山是要拜师学艺吗?”

    李景风点头说是,坐到他身边,问道:“你心事忒多,怎么了?”

    杨衍道:“这种破功夫,再练十年也报不了仇。”说着举起刀来,在地上比划了一下,接着道,“我见过一人,他这招挥出,随手就能划出两横两竖。他说他年轻时能横三刀,竖三刀,我就想,我要是能练到跟他一样三横三竖,或许就能报仇。可我怎么练,也只练到这一横一竖。”

    “可我也只剩这个机会了,要报仇,我也没别的功夫好使。”

    他以手掩面,甚是懊恼。李景风安慰道:“武当的功夫博大精深,你才入门,不急,假以时日必然能学到更高深的武功。”

    杨衍摇头道:“难了。那一票师叔伯,连我师父在内,一心想的都是炼丹修仙。你瞧瞧这武当,败坏成什么样了?山上的人不管事,只要按时缴税便不管底下门派搞什么动静。你猜猜,武当山的道士什么时候下山最勤?”

    李景风摇头道:“我不知道。”

    杨衍道:“催缴税款时最勤!谁缴的钱粮多,谁就最有分量。就像这襄阳帮,表面是武当辖下,可俞帮主说什么掌门师父都会依着三分,没别的原因,就是钱粮药材缴得多!”他叹了口气,“早不是武当辖着底下门派,而是底下门派供养着武当。山上只剩几个师叔伯有心管事。要不是当年留下的根底厚重,只怕比唐门青城都不如,瞧,这不被华山欺负到头上来了?”

    李景风问道:“炼丹修仙,真能成吗?有用吗?”

    杨衍道:“要升仙,抹脖子快多了!”

    李景风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问道:“武当怎么变成这样的?”

    杨衍骂道:“我哪知道!”

    “不是几时变这样,是一直都这样。”李景风听声音便知道是明不详,他诵完经,不知为何也来到中庭。或许也是来练功的,李景风想。

    “外丹一直是道家重要法门。以前药材贵,矿物稀缺,所以练丹的人少,现在的武当辖着安徽湖北两地,什么药物都有,也足够。”明不详道,“至今还有不少人靠着炼丹修练内功。”

    “有用吗?”李景风问。

    “有时有用。”明不详道,“真有人因此精进功力,才有更多人痴迷此道。”

    “师父正炼一颗太上回天七重丹,还差着几分火侯,不日便要大成,到时就该白日飞升了!”杨衍哈哈大笑,道,“就是等不及,这趟才让我下山压船,结果还是全沉在汉水了。”

    说完,他又对李景风说道:“你去衡山拜师,也得留意挑个好师父。我若早知如此,当初便不来武当了!”

    “玄虚掌门二十年没收徒弟了。”明不详道,“他对你肯定青眼有加。”

    杨衍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明不详忽道:“有人来了,是俞帮主的客人到了。”

    李景风与杨衍连忙起身,正要闪避,只听到一个女子声音道:“你到了客房,别看人家东西值钱,顺了回去!”

    另一人道:“呸!我真要钱,耍个把戏,他还不服服贴贴送上,求我救他性命?”

    李景风一愣,心想:“这声音好耳熟……”望向入口处。杨衍也望着门口,脸上表情甚是古怪。

    一男一女从廊道处转了进来,李景风只觉一阵晕眩,脱口喊道:“沈姑娘?!”

    沈未辰也讶异喊道:“景风?!”

    李景风见她身边正跟着朱门殇,背后便是沈玉倾与小八不,是谢孤白。众人在此不期而遇,都是又惊又喜。李景风忙抢上前去,喜道:“你们怎么会在这?”

    沈未辰兴奋道:“你又怎么会在这?”

    朱门殇骂道:“这他娘的什么孽缘!你往北我们往东,这都能撞着!”

    李景风乍逢故人,欢喜得犹如炸开来,见到朱门殇也在,忙上前去拉朱门殇,道:“朱大夫你也在,真是太好了!我有个朋友……”他正说着,回过头去,只见杨衍僵立原地不动,怔怔看着朱门殇。

    朱门殇见着杨衍也是一愣,随即走上前去。“好像长高了些?”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杨衍,伸手搭上他肩膀,挑了挑眉毛,“壮了不少。”

    “朱大夫,好久不见。”杨衍说着,眼眶微湿,嘴角竟微微扬起。这是李景风第一次见他打从心底,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

    “好久不见。”朱门殇道,“这些年过得怎样?说说。”

    杨衍笑道:“还不都是些狗屁倒灶的事。”

    沈玉倾见他们故人重逢,不好打扰,见旁边还站着一人,于是问:“景风兄弟,这位是?”

    李景风道:“他叫明不详,少林弟子,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

    沈玉倾拱手行礼道:“在下青城沈玉倾。”

    明不详也拱手还礼:“少林,明不详。”

    “在下谢孤白。”谢孤白也行了一礼。他拱手作揖,弯腰时,恰恰与明不详四目相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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