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爆出一朵灯花,又立刻黯淡下去。母亲忽然指着门口喊:“你爹!快看,你爹来了!”孩子大喜,朝门口看去,果然见一道模糊的人影。她惊喜地扑过去,却只撞到坚硬的门板。

    那人关上门,一步一步朝她走来,没在阴影中的面孔逐渐清晰。那张沉在记忆最深处的容颜,一点一点浮现,昏黄的灯光如水一般从他脸上滑开。不是虚影,不是幻象,是真真切切的人,、额、眉、眼、鼻、唇,眼神、呼吸、姿态,都是活生生的。

    她抵着桌角,一张纸的边角正触到她的手。她抓住那张纸,指甲抠破了纸面,一点点被她揉进掌中,和着手心里的汗水,揉成软烂的一团。

    还好他先开了口:“吉郎中,还没回去?”

    她深吸一口气,缓缓地呼出,心头才稍微平静些。“还有一些事没做完,不想拖到明年。吉中丞怎么也还留着呢?”

    吉温道:“下官初来乍到,右相又委此重任,不一一检查妥贴了哪放心离开。这御史台院里若还有一个人留下,那也应该是下官啊。”

    他们俩一个是正四品下御史中丞,一个是正五品上文部郎中,官阶相近,也都是有实权的部门。吉温倒不看她在御史台只是个正八品下监察御史,还客气地以“下官”自称。

    莲静道:“下官只想着把事情结了省心,没想到反而拖累中丞不能回家团圆。”

    吉温道:“今年的事本就不该拖到明年去,都怪我新任不熟,疏于职守。吉郎中这么晚还不回家,家里人怕要着急了。”

    莲静道:“我无亲无眷,孤身一人住在尚书省公舍中,不要紧。倒是中丞……”话说出来,就有些后悔。

    果然,吉温讶异地追问道:“吉郎中今年也过而立了罢,怎还没有成家呢?家中也没有其他人?”

    莲静含糊地应了一声“唔”。

    沉默片刻,吉温又道:“‘吉’这个姓可不常见呢,下官听郎中的口音,原以为郎中与下官是同乡。不知郎中原籍哪里?说不定还真与下官有些故旧。”

    莲静回道:“下官原籍衡州,少时一直居衡山山中。”

    吉温“哦”了一声,似有些失望遗憾:“衡州离下官故里可就远了。下官五年前初见郎中时就觉得郎中有些面善,与我一位故人十分相像,还以为兴许能和郎中攀上些亲缘。”

    莲静勉强笑道:“或许正如中丞所说,咱们‘吉’姓的不多,下官和中丞真是远亲。”怕他起疑,又加了一句:“下官初见中丞也觉得中丞十分面善,和我一位亲友很是相像呢。”

    谁知吉温却逼问:“哦?不知是郎中的哪位亲友?”

    莲静支吾道:“是……是我堂兄。”

    “吉郎中不是没有亲人了么?”他向前跨了一步。

    莲静大窘,忙道:“是远房堂兄,已许久不来往了……”怕他再追问,岔开话题道:“这屋里可真暗,我去多点几盏灯来。”说着连忙转开,端起灯架上一盏亮着的油灯去引别的。那油灯是铜做的底盘,烧了许久,底座都烧烫了,她这样贸贸然地去抓,手指当即被烫了一下。她抽气缩手,就着灯光只见食指的指腹上已烫出一道红痕,火辣辣地灼痛。

    “烫到了吗?”身后的人一个箭步跨上前来,不由分说拉过她的手来查看,眉心紧紧地蹙起。“你怎么总是这么不小心?”他低下头,张口含住了她烫伤的手指。

    轰的一声,脑子里像爆竹炸开了,嗡嗡直响,眼前白花花的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了。太阳**上一根筋突突地跳着,背心里一阵热一阵凉。整个人像从滚水里捞过一遍似的,浑身都软了,面了,没有知觉。

    恍惚间又看到那对相依为命的母女,守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孩子顽皮地去挑灯花,玩着火焰,手指在火上掠过来,掠过去,为自己摸着了火却没有被烧到而得意。手的度越来越慢,终于烧灼到了皮肉,她“哇”地哭开了。母亲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抓过她的手来含在嘴里**。母亲的嘴唇温暖而湿润,软软地熨着伤口,竟不觉得疼了。母亲说:“以后要是不小心烫到了,赶紧放在嘴里吮一下。以前你爹就是这么……”她的脸色突然黯淡下去,话语湮没在唇边。

    突然“乓”的一声巨响,门被人一脚踢开,撞到两侧的墙壁。狂风挟着雪片卷了进来,门口只见翻飞的雪花。风又吹灭了几盏剩余的油灯,屋内更昏暗了。

    莲静一转头,只看到进来的那人腰间金光一闪。她飞快地把手抽回来缩到背后,退开两步。

    等了许久,杨昭却一句话也没有说。离了这么远,连他的呼吸声也听不见。她不敢抬头看他,也不知道他的表情如何。随从跟着他进来把门关好了,又转到她身旁点亮油灯。屋内顿时亮堂起来,更让她觉得无处可避,惶惑不安。

    吉温见杨昭踢门进来,脸色阴晴莫辨,拿不准他怎么想,一时不敢随便开口说话。杨昭却突然笑了一声,说:“吉中丞还在台院里忙哪,大过年的,还不回去吃团圆饭。”

    吉温松了一口气,谢道:“右相鞠躬尽瘁,除夕尚不止息,下官又怎能不以右相马是瞻、克尽职守呢?”

    杨昭笑道:“吉中丞家有娇妻幼子,哪能像我这老光杆儿似的,过年还在外头晃荡。”

    吉温道:“下官新入京,承蒙右相厚爱,委以御史台重任。如今方上任不足月,恰逢年关,诸多事宜都不曾办妥,还得留到明年,下官深感愧对右相啊!”

    杨昭道:“我这个做御史大夫的平时忙东忙西,把御史台的担子都压在吉中丞身上,也难为中丞了。中丞快快回还,叫嫂夫人久等,我也过意不去啊!”

    吉温听他说到自己妻儿,回头看了一眼莲静,见她脸色微微一变,别过脸去。他拜别杨昭,向外头喊了一声:“来人!”候在门外的老仆应声而至,恭敬地问道:“老爷,是要回去了吗?轿子已经备好了。”

    那老仆已经有些年岁,头花白,满脸褶皱,背微驼,身上穿一件青色的旧棉袄,落了一身雪花,又化成了水,肩背袖子上都洇潮了,冻得他瑟瑟抖。加上他毕恭毕敬地垂而立,不敢抬头,整个人都快缩成一团了。

    莲静心头一震。这佝偻的身影,笑起来像菊花一般的面庞,如果不是今日偶然遇见,都快要遗忘了。那时,若没有他……

    吉温道:“那就走罢。”举步向外走,老仆跟在他身后。走到门口,莲静突然喊了一声:“请稍等!”

    侧里投来的视线突然一盛,如刀一般凌厉。

    吉温以为莲静是叫他,止住脚步,老仆也跟着顿住。莲静拿起屋角自己的油衣,走到那老仆面前递给他:“老伯,外头雪大,这件油衣给你挡一挡风雪罢。”

    老仆受宠若惊,不敢伸手去接,莲静拉起他的手,把油衣塞到他手里。老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只好看向自家主人。吉温不明所以,投以疑问的眼光,莲静解释道:“老伯身上衣服都湿了,今天的雪又这么大,一路走回去非冻坏不可,油衣好歹能抵挡一些雪水。”

    吉温虽然疑惑,当着杨昭的面也不好问出来,只道:“那就多谢吉郎中了。”那老仆一直低着头,也跟着说:“多谢吉郎中!”

    两人出了门去,脚步声渐渐远了,又被雪落声覆盖。

    屋里就只剩莲静、杨昭和他的随从,安静得只听到外头雪花簌簌地落在屋顶上的声响,偶尔灯花一爆,出轻微的“啪”的一声。

    她以为他会大雷霆,但是过了很久,他都没有出声,也没有要怒的征兆。她正要开口打破沉默,他突然道:“大过年的,就算是只有一碗饺子,也要吃这顿年夜饭的。你快回去罢。”

    她吃了一惊。他什么时候就来了,居然连这个也被他听去,那为何直到刚才……她嗫嚅道:“除夕之夜右相都还不回家,下官怎能不以右相马是……”她忽然觉得这话很是耳熟,急忙住口。

    “叫你走你就走!”他骤然抬高声音。

    她连忙应下:“下官告辞!”转身就往门外走去。

    刚走到走廊转弯处,就听到身后传来“哐”的一声响,好像是她出来时没有关门,那门被大风吹得撞到墙上出的轰响。她不敢多留,也没回头去看,径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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