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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大明皇后:揽溪传(全)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黑老干龙蟠虬结,藤叶嫩绿,藤尖曲卷着成若干小圈,上面还结着三两串青色的葡萄,晶莹剔透。

    我踮起脚尖摘下一颗,擦了擦,放在嘴里一抿,酸得直眯眼。想吐出来,又怕拂婆发现了不会有好脸色,只好忍着了,回味了一会儿,却又觉着这味道甚好。

    忽地外面传来敲门声,我问:“谁呀?”

    好一会儿,才听见一个稚嫩胆怯的声音问道:“姐姐,你能开开门吗?”

    听声音,是个小孩子,是我多心了,这荒山野岭的,哪里有什么坏人,许是常来找拂婆的吧,别让我吓着他。

    我随即打开门,果然是个小男孩儿,缩手缩脚地站在门边,只是衣服破破烂烂,脸上也脏兮兮的。我心里闪过一丝古怪,不以为然,弯下腰来笑眯眯地看他:“你有什么事吗?”

    “姐姐,我饿了,你家里有吃的吗?”他举起手指含在嘴里。

    刚刚的饭菜,我一个人也没吃完,于是我笑道:“有啊,你等着。”

    我不过刚刚转身,便听见他朝外边叫道:“快来呀,这家有吃的!”

    心中一惊,回身只见一群乞丐般的人,男女老少,通通冲进来。我避闪不及,被推撞了几下,本能地护住肚子,退到围墙边上。

    慌乱中有人踩掉我一只鞋,然后一个妇女很快弯腰拾起,套在自己脏污的赤脚上,目光直勾勾地寻过来,盯住我脚上的另一只。她伸出了青白的手臂,我忙将另一只鞋踢给她。

    他们人多势众,我不敢阻拦,只能任他们在屋里翻箱倒柜,时不时还发出东西碎裂的声音。

    突然从屋子里面走出几个几近赤膊的男子,蓬乱着头发,胡须遮脸,黑乎乎的脸上只有两个眼珠子发亮。他们径直向我逼过来,我吓得夺门而逃,却被拽回来。

    “说!吃的东西都在哪儿?是不是都藏起来了?”

    我惊慌地挣扎着:“不知道!”

    “你不是这家的人吗,怎么会不知道?”另一人道,“桌上明明有饭菜,难道是凭空变出来的吗?东西呢,说!”

    中间一人眯眼打量我:“你们看她穿的戴的,一定是贪官家里养的小老婆,她既然不肯说实话,来,都抢下来!”

    话音未落,两旁的人便上来撸我手腕上的镯子,扯我的耳坠,甚至伸手欲掏我胸前的玉佩……

    屋子里的人又全部拥出,围了过来,一个半大的女孩儿尖声嚷道:“我衣服破得不能穿了,我要穿她的!”

    她这一声嚷就如同豁开了道口子,十几只手同时向我伸过来,每个人的眼中都放着异彩:“是我的!是我的!”

    我被围堵在冰冷的墙角,面前是这么一群破坏力极强的人,个个如同凶兽,眼中放着饿狼般的光芒,似乎随时都会扑过来,将我撕成碎片。

    陡然,我摸到腰间有一样硬物,抽出来一看,竟是公孙徵的短刀。后面的妇孺见了刀,都惊慌地往后退去,可不过一瞬,人人脸上都换了一副疾恶如仇的神情,又慢慢逼近。

    我没有办法,只好将刀子放到自己喉间,试图威胁他们不要再靠近了,中间那人阴森森地笑道:“你可想清楚了,饿死的人都被我们煮来吃了,可那些都太瘦,应该没你好吃。”

    他这样说,竟有人冲我咽了咽口水。

    当今世上竟然还有人吃人的惨事发生!我该怎么办,还有腹中的孩子……难道,我是落到了地狱吗?

    后背紧贴上冰冷的围墙,我已经退无可退……

    公孙徵!我在心中大喊,绝望地闭上了双眼,再次陷入了深深的黑暗……

    噩梦连连,我只觉时而如坠冰窖,时而似受业火煎烤,明明脑子里清醒得很,可眼皮子就是睁不开,一番挣扎下来,又是冷汗涔涔。

    脑海里一瞬不停地翻腾着,直让人想呕吐,这样熬煎了许久许久……我渐渐听见,旋涡中隐约有一个熟悉温柔的声音在唤我,一声,又一声。

    “别怕,我回来了。”他说。

    “常洛!”我大喊,猛地睁眼,重重地喘息着,听见迅疾的心跳回荡在自己的胸腔里,一身一脸都是黏腻的汗水……我没有死。挣扎着起身,只觉身上犹如千斤重,怎么也起不来。直到公孙徵迷迷糊糊从被子上支起身来,微微抚额,我才得以脱身,惶惑地望着他。

    他面上犹带压痕,一缕发丝从额前垂下,亦有些发蒙。

    “你醒了!”他立时反应过来,略微有些许局促,“荒山野岭的也没有退烧药,你烧了两天了,高热对孩子不好……”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反而闹得他微微红了面颊,他起身,负手站在一旁,肃了一声:“别无他法,便给你盖厚了些,许是发汗难受,你总是掀被子,我便帮你压……压着些,不想竟……竟……”

    竟然就睡着了,公孙徵“竟”了许久都没说出来。从前见他都是一副温润君子的模样,折扇一开一合,嘴角带笑,冷定自持,哪里见过这番窘迫的样子,我不由得心中莞尔。

    僵了一会儿,他迟疑地将手中的帕子伸到我面前,微微垂目,似乎有些懊丧:“擦擦汗吧。”

    我接过,那帕子还带着他手心的温热,心中也跟着暖了:“公孙先生,谢谢你。”

    “我去给你盛碗汤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出去。

    流了这许多汗,虽退了烧,人却虚晃晃的,出了被子身上便冷起来。见床边有件蓝色的女式衣裳,我便拿过来披上了,看身量,应该是拂婆的。再看身上盖的被子,竟有三床!

    公孙徵再回来时,手里端了碗鸡汤,面上已是如常镇定模样。

    我接过鸡汤,舀了一勺放到嘴里,舌头木木的,没味觉,立即又舀。碗和调羹却被公孙徵不动声色地移到了他手里:“小心烫,你这样喝待会儿舌头就起泡。”他细致地吹了吹,鲜香味涌到我面上,我望着嘴边黄澄澄的汤汁,怔了一怔,便抿了调羹。

    就这样慢吞吞地喝着,我心里的异样感越来越强烈,略略向后退了退:“我不想喝了。”

    “你现在身子太虚弱了,就算不想喝,也要为孩子想一想。”他继续吹着调羹。

    我只好喝了,双手轻轻抚摸上小腹,担忧道:“我怎么又晕倒了,孩子没事吧?”

    “放心,只要你好好吃饭,营养跟上,就没事。你只是受到了惊吓,加上之前的劳累饥饿,才病倒了,已经无碍。”

    我蓦地想起那些饥饿迫切的脸庞,欲将我撕碎吞噬的眼神,僵直向我伸来的青白手臂,不由得打了个寒战,问道:“那些都是什么人?”

    “是一群从怀柔县来的流民,饿坏了,为了一口吃的,人都红了眼。”他察觉到我神色不对,抚慰道,“你不用害怕,他们也不是坏人,说的话都是吓唬你的。我跟他们好好讲过道理,现在都老实了。”

    我惊道:“他们还在这院子里?”

    “是啊,一时之间又让他们去哪儿呢,”公孙徵神色微微黯然,复又恢复如常,故意道,“就算他们遭遇可怜,此举是无心之失。可冲撞太子选侍、皇长孙之罪,也不能就这样罢了,只要选侍一句话,我便将他们押到顺天府治罪。”

    “既然是无心之失,便罢了。”

    “选侍仁厚。”公孙徵勾了勾嘴角。

    “怀柔县出什么事了吗,怎么会有流民?”我蹙眉问道。

    他一顿:“你深居宫中,可能不知道。万历二十四年时,皇上便派人去收矿税,以增加宫中收入。起先只收河南、山东、山西、陕西这四个地方,不知怎的现如今连怀柔这边也收了。”

    看他嘴角的苦笑,我隐隐也知道是一笔乱账,收税的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向上邀功也好,损公肥私也罢,闹得百姓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了。

    “于天下苍生,此乃万恶,可于现在的我们,不得不说它来得刚刚好。”

    “怎么说?”

    “眼看着已近七日,太子离宫太久,终将惹来怀疑,不如让太子自请去怀柔镇压乱民。我替他写折子,托人呈上去,也许还能抵挡一阵子。怀柔那边,只有再去想办法了。”

    听了他的话,我心中惴惴,暗暗地

    攥紧了被角:“我们不找他了吗?”

    他听我这样问,迟疑了片刻,将手里的碗和调羹放到一边,郑重地对我道:“这是为了大局,你若真信他还活着,就要为他回来之后的局面铺陈,而不是一味地找他,让别有用心的人钻了空子,是不是?”

    我缓慢地理解着他话里的意思,终于轻轻颔首:“那我要怎样做?”

    “我送你去蓟州与汉岳会合,或者……直接送你回扬州。”他注视着我,眸中有我看不懂的东西。

    “你要送我走?不行!”我一口回绝,“为什么?”

    “我们没能找到阿洛的踪迹,不知道他究竟是生是死,若他……真是回不来了,郑氏姐弟先于我们掌握确切的消息,你回宫岂不是危险!”他眉目间隐隐有焦虑之色。

    “若真如此,你谎称太子去怀柔镇压乱民,也是欺君之罪!”

    “我孤身一人,怎么样都不难。可你,我不能眼看着你一人在宫中自生自灭。”他蓦地眸光一动,“你腹中怀着阿洛唯一的骨血。”

    我们同时沉寂下来,许久许久,他继续游说:“你先找个安全的地方住下,好好将孩子养大,待太子回朝,便将你们母子接回来……”

    “若他回不来了呢?”我身子微微晃动。

    “平平凡凡一世安稳,也是好的。”

    我蓦地强打起精神,挺直了脊背:“不,我已经想好了。我若不回宫去,只怕郑贵妃更加笃定阿洛去怀柔县是假,到时候再掀波澜,就瞒不住了。就算阿洛还活着,流落在外,她再下杀手也不难,然后让三皇子取而代之,事情岂不是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而我回宫去,安安然然地待着,她反倒忌惮,忌惮我们握有她的把柄,忌惮阿洛身在暗处,也许还能为阿洛争取一些时间。正如先生所言,哪怕常洛活着的概率只有万分之一,我也要守着这个希望,为他的大局,回宫。”

    “你既然决定了,自然遵从你的意愿。只是……”他眉间隐忧尚存,“只是你的决定现在不光关乎自己一人,你要慎重。”

    “我想好了,我要回宫。”我坚定地说。

    “好,无论你做怎样的决定,我都会竭力保你周全。容我稍做安排,还要先安置好那些流民。三天后,我便送你回去。”

    说罢,他收了见底的碗,转身便走:“你休息吧。”

    “等一下,”我轻轻扯住他的衣袖,又很快收手,略略不安道,“你不在的这两天,能不能把那柄短刀放在我身边?”

    公孙徵微微蹙眉:“不行。”

    正当我失望的时候,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张小臂长的微型弓弩,随手又夹了几支细细的尖锐竹箭安上。我一眼认出,那竹箭便是当日我与朱常洛落崖之时,发出“嗖嗖”几声的东西。

    “这珑弩小巧又轻盈,对臂力的要求也不高,女子最为合用了。”他为我从安装竹箭直到发射的过程全部演示了一遍,再递与我。

    我接过,不知道要怎么拨,一时失手,竹箭便怏怏地落地。

    公孙徵笑了笑,一只手托了托我的手臂:“这样拿。”一只手环过后背直到身前,摆好我的手势,面颊直贴过来,瞟了一眼弓弩,拿手指一个点,“眼要看这里,再试。”

    我对准了一拉一放,微微用劲儿,果然远了许多,也准了许多,心中欣喜,与他对视一眼,他也正带着笑意地望我——

    两张面容贴得那样近,近到只一瞬,笑容便化作尴尬与无措。

    他猛地起身就走,走到门边,又蓦地站住了,道:“我给你武器,是让你保护自己的安全,不要再拿它对着你自己了。”

    公孙徵走后,我一个人待着无聊,便跟着拂婆去看园子。

    她斜看了我一眼,手里拿着铲子恨恨地刨着土:“我该说你傻还是太天真,放那么一屋子流民进来,把我碧绿碧绿的小菜全给糟蹋了!”

    “拂婆,对不起。”我无措地看了一眼小菜园,满目疮痍,已经不复最初的生机盎然。那些流民饿得不行,连生的青菜都那样吃了。

    “起初我不放你们进来,也是害怕流民,谁知道,放进来的两个比二十个流民还麻烦!”

    后来辗转到了厨房,我让来让去总是挡住拂婆的路,见她隐隐的怒色,我忙讨好道:“拂婆,我来帮你添柴!”说罢便蹲到灶前,殷勤地将一把一把的柴扔进去。

    拂婆拿起锅,灶上的火蓦地一蹿老高,吓得她“哎哟”一声,挥舞着锅铲吼道:“你给我出去!”

    拂婆其实是个嘴硬心软的人,锅里煮着鸡汤,我都看见了。

    我只好回到房间,坐在床边拿珑弩射着玩儿。瞄瞄这里,又瞄瞄那里,最终决定还是射面前那一堵土墙了。

    就这样射了三天的珑弩,拂婆推门来看,吓了一跳,指着墙面呼道:“你把这墙射成我的脸了,谁给我抹平?”她不耐道,“走吧,送你回去了。”

    她拔下几支歪斜的竹箭,取下墙上挂的斗笠,扣在我头上,拖着我便走。

    “我们去哪儿?”

    “都说送你回去了,怎么比我个老婆子还啰唆。”拂婆冷冷道,“待走出这个山坳,送你与公孙会合,我便不管了。”

    “公孙先生人呢?他在哪里?”

    “你管他作甚。”拂婆只顾拉着我往前走,像拉着一头牛,“你能不能快着点儿?”

    我们沿着山间小道走了许久,这些小路都很隐蔽安全,有些地方看起来甚至像新伐开的。走着走着,我蓦地顿住脚步,说什么也不肯走了,问拂婆:“公孙徵人呢?”

    “他在前面。”

    我愈加肯定拂婆是骗我的了,她跟我说话,哪里有声气越来越小的时候?而且从刚刚开始,她便不肯看我的眼睛了。

    “你不肯说实话,我不走了。”我壮着胆子威胁道。

    若拂婆此时大发脾气,我被她吓一吓,还是会乖乖跟着她走的。谁料,她轻轻地叹了口气:“你们两个就知道为难我这个老婆子。公孙为你探了这条路出来,他自个儿偏要走山谷的路去,说是去引开伏兵,你以为我不担心啊?要是碰上锦衣卫里的‘七朱’,他就死……哎,你去哪儿?”

    “我要回去找他。”我说完便往原路跑。

    拂婆一把扯住我:“别添乱了,你回去只会拖累他。”

    “谁说的?”我扬了扬手中的珑弩,“我会射竹箭,越来越精准了,我回去可以帮他。”

    “这玩意儿能射几步远?你还是跟我……”

    一只鸟从树上掉下来,落在眼前,身上插着支竹箭,“扑棱棱”地扇着翅膀,我收了珑弩,抬手示意她看。

    拂婆愣了愣,再看我时目光中多了一分深沉:“你可想清楚,自己还有着身子,女子在这个时候,并不用讲义气。”

    “公孙徵于我有义,我岂能对他无义。”

    拂婆凝视着我,肃然道:“记住你这句话。若你夫君真的死了,你讲义气,就别缠着他,你若缠着他,他为了你……”她欲言又止,“走这边,可以抄近道。”

    她没说完,我却不是完全不懂,心里略略忐忑了一瞬,便快步跟上去了。

    拂婆说,若要设埋伏,必设在崖口的地方——黑鸦嘴。那地方,飞岩就如同黑鸦的喙,所以才得此名。

    我们到的时候,谷底俨然正一番激斗,黑衣杀手中翻腾着一袭白衫,是公孙徵无疑。他身形如鹞似鹰,轻若鸿羽,穿掠在细密的刀光之中,手中剑气吞吐,三两下便可攻退一人,只是无奈敌方人数太多,难以脱身。

    “太远了,我们再下一点儿。”我与拂婆相互搀扶着,哗啦啦地滑下去一段,举起珑弩比一比,“这里还有些屏蔽物,可还是远了些。”

    “这有何难,人是活的,远了就引他们走近些。”拂婆说罢,竟站起来将手里的一把石子朝杀手堆里扔去,我懂了她的意思,也佯装地射了几箭,果然,有几个杀手回望我们,便提刀向这边走来。

    “好了。”我瞄准,将珑弩拉到极致,“啪”一声弦响,竹箭“咻”地出去,远处的人应声而倒!

    我欢喜地与拂婆对视一笑,我又连发了几箭,来人陆续受伤倒地,见公孙徵身边的杀手也所剩无几,我们便爬起身来,慢慢向谷底滑去。

    “小心!”公孙徵在远处大喝,我立时惊觉,只见一个受伤的杀手持刀踉跄而来,抬手给他一箭,同时刺入他身体的,还有公孙徵的长剑。

    他竟将手中长剑破空掷来,力道不止,甚至贯穿了杀手的身体,他又徒手制伏了最后两人,足尖一点,便向我们的方向飞掠过来。

    一一察看了余下中箭的人,公孙徵拔出长剑,怒目扫过来,面色不善:“我不是让你们走小路吗,怎么过来了?知不知道很危险!”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生气,心里直发慌,见拂婆开口欲说什么,只怕都要赖在我头上,于是我忙抢着答道:“是拂婆担心你!”

    “什么?明明是你,你非要有情有义!”拂婆措手不及。

    公孙徵左右各看一看,不由得气笑:“还不走?”

    狭窄的谷口旁,歇了架不起眼的蓝布马车。公孙徵轻轻抚了抚拂婆的臂膀,眸光温柔扫过她几缕浅浅的白发:“姑姑……待这阵子过了,我便来看你。”

    “行了,你以大事为重,姑姑这儿不用你挂念,去吧。”拂婆蓦地又拉住他,“可姑姑还有一件事求你。”

    “姑姑吩咐便是。”

    “你若真为姑姑好,就别告诉你义父,我在这儿。”拂婆轻轻道,垂眸间忧伤几重。

    公孙徵迟疑了一瞬,答道:“好,徵儿答应姑姑。”

    “拂婆,这段日子给您添麻烦了。”我由衷道。

    “知道就好,”她也不客气,只是眸中的郑重让我惊心,“你是个好姑娘,记得自己说过的话。”

    相互道别,拂婆拉起了黑色的风帽,拨开树枝和叶子,走进隐蔽起来的小路入口,她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回头。

    我总觉得,拂婆身上一定发生过许多惊心动魄的事,不自觉便道:“她是你姑姑,不过近四十的年纪,为什么要让别人叫她‘拂婆’呢?”

    “我姑姑是个怪脾气,她让你叫什么你便叫什么吧。”公孙徵微微一笑,掀开车帘,“来,上车。”

    马车停在了城门前,我将窗帘掀开一条缝,只见车外黄沙漫漫,哀鸿遍野,衣衫褴褛的人们坐在路边,双目失神。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哭声,飘荡在灰蒙蒙的天上。

    “张哥!”公孙徵招呼了一声,不远处跑过来一个人影。我定睛一看,不正是那日说要将我煮来吃的男子吗,光膀子外面套了个黑布褂子,灰扑扑的。他来到车前,远没了那日凶神恶煞的神情,恭敬道:“公孙先生,您可来了。”

    “来,咱们先搬东西。”公孙徵下车,引着张哥从马车后面的夹板里卸了几把,只听问,“怎么回事,城门外怎么聚集了这么多人?”

    “流民都念着京师之地富庶,拥来的人口不在少数,可城门守卫不让进去,这么多天了,也不见有救济出来。大家都撑不住了,已经有人活活饿死了。”张哥悲道。

    “这些粮食肯定不够,先让大家吃上一口吧,维护秩序的事就交给你和兄弟们了。你向大家说,我一定尽快弄到粮食过来。”

    “谢谢公孙先生!小民替怀柔县的百姓们给您磕头!”

    “快起来!事情务必办好,便是谢我。”

    张哥连声答应。

    公孙徵一声“驾”,马车又缓慢地前进起来,透过帘缝,我看见有个流民正哆嗦着扒一个人的外衣,那个人躺在路边,蓬头垢面,人事不知。

    缝隙一闪而过,那面容身形却熟悉得紧,我忙道:“停一下!”

    我飞快地掀开车帘,几乎要钻出窗子。马车虽停,却由着惯性行了一段,相隔甚远,看不分明。我忙掀开帘子出去,公孙徵问:“怎么了?”

    “是他!”我不顾一切地跳下车,往回奔去,公孙徵紧跟过来。

    黑灰下那人脸色惨白,面颊深陷,右臂血迹斑斑,似乎成了几截。可他无论变成什么样子我都认得,是朱常洛。

    流民粗暴地将他掀起,继续扒他的衣裳,见我盯着,一双眼睛亮得可怕:“我只扒死人的衣裳,你们莫管闲事!”

    我几乎是扑过去,与那人撕扯,我抢过朱常洛,将他护在怀里,忍不住痛哭出声:“他没有死,他没有死!”

    公孙徵忙伸手在朱常洛颈部一探,喜道:“别哭,快扶他上车!”

    公孙徵细细察看了他的伤势,皱眉道:“他伤得太重,我们不能进京。”

    “那我们去哪儿?得有能容常洛慢慢养伤的地方才好啊。”我替朱常洛擦了擦脸,发现那都是血和尘土凝成的黑痂,擦也擦不掉,更遑论那断臂,见之心碎。

    公孙徵沉吟片刻:“我有一个去处,这就走!”

    浑浑噩噩,心乱如麻,也不知马车究竟行了多久,而朱常洛一直没醒过来,待马车停时,外面已然天黑了。

    马车外似乎有说话的声音,是公孙徵:“……你们在村口帮我找一间不起眼的房子,别惊动任何人,包括义父。”

    “是,少主。不知是何人受伤,让公子不惜带他到这儿来?”

    “是我的挚友。记得再准备一些治伤的良药,内伤外伤的都要。”

    “属下明白。”

    不久,马车继续行进,来到一间小小的茅屋前停下。他们移出朱常洛,我下车来,才看清刚刚在马车外与公孙徵说话的两个汉子,他俩一胖一瘦,皆是一袭粗布麻衣,寻常庄稼人的打扮。

    “这是我挚友的妻眷。”公孙徵道。

    两人向我一抱拳。

    公孙徵遣走了二人,将朱常洛背到床上,他拿出火折子,点燃几根昏黄的蜡烛,递我一支道:“我现在就为他治伤,你放心,去隔壁房间休息吧。”

    我望着伤重的朱常洛,摇摇头。

    “别看,我怕你受不了。”公孙徵微微叹了口气,“为孩子想想吧,何必逞强。”

    他既这样说,我便离开了。不久,听见那边“啊”的一声痛呼,又过了很久,烛光灭了,四处一片漆黑。

    公孙徵去附近的城镇上寻药。朱常洛已经睡了一天一夜,我守着门前熬煮的中药,眼前的药罐咕嘟咕嘟直冒气,顶得盖子跳来跳去。

    好歹捡回一条命,就算缺手断脚,也无妨的。念及此,我勾了勾嘴角。

    “咳咳,咳咳……”

    我回过神来,将热腾腾的药汁倒出一碗,拿粗布隔着端进去。

    朱常洛咳嗽得佝偻了身子,我忙放下药,为他拍背,蓦地,他睁了睁眼,又耷下眼皮。

    我悲喜交加,唤他:“阿洛。”

    这一次,他是真的睁开双眼,喉间喘息着,却说不出话来,抬了抬手,最终只能无力地垂下。他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眸中似蕴了百般波澜。

    我费尽力气,将朱常洛扶起靠在床头,端过药来,拿粗瓷的调羹舀起药汁,喂到他嘴边,可不知为什么,他不肯张嘴。

    是太烫了吗?我又吹了吹,自己试过,再喂给他。

    可朱常洛仍是不肯张嘴,只是看着我,眼睛一眨不眨,任药汁顺着下巴流下去。

    我拿袖子为他擦了擦,柔声道:“阿洛,咱们喝药,这药虽苦,可你也常对我说,良药苦口,喝了便好了。”

    说罢,我再喂他,他仍是不肯。

    “我们有孩子了,”我拉过朱常洛的手,放在我尚显平坦的小腹上,微笑道,“你快些好起来,我们一家人团团圆圆地过日子,好不好?”

    他眸中水光一晃,面色有了一丝动容。良久,他用尽全力抬起那只尚好的手,挥开我手里的药碗。

    粗瓷碗飞出去,碰上门槛,碎片飞溅,滚烫的药汁洒了我和他一身。

    我不明所以,呆愣愣地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再无旁的动作,只是看着我,其中有我不能理解的情绪。

    那一罐药汁,他一滴也未沾。

    到了下半夜,我也熬不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只是睡得浅,忽听得木门“吱呀——”

    以为是公孙徵回来了,我抬首一眼,两个黑衣人提着明晃晃的大刀,悄悄潜入了房间,他们已然来到床前,朝床上的人形举刀劈下!

    “不!”我撕心裂肺地叫喊,扑过去,却被他们甩开。

    那两人掀起床上的被子,道声:“不好,竟然跑了,快追!”

    两人敏捷地蹿出门去,我见床上是空的,也急忙疾步跟上去。

    一出门便看见公孙徵与那二人交上手了,两人似乎不敌,没过几招便转身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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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洛不见了!”我急道。

    不知为何,公孙徵叹了口气,没有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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