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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01

    新井白石的著作《史疑》仍然留存于世这个消息,最初是由一位在北陆一带采访的报社记者带回东京的。

    这名记者先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某位过从甚密的大学副教授。该副教授一开始并没有相信,不过在听了记者讲述的来龙去脉之后,他逐渐开始认为这消息似乎也不是毫无根据的胡说。

    那位收藏家名叫宇津原平助,据说他祖上是加贺藩藩主的门客,现居住于福井县的农村,是位六十七岁的老人。他性情古怪,二十年前把家人全部赶出了家门,一直独居至今,和孩子们几乎没有往来,他的老伴儿目前由子女们照顾。

    宇津原平助家里存有很多祖上传下来的古文献。他是那种所谓的“藏书狂”,不但不外借他的藏书,也不允许他人阅读,如同一个守财奴,瞧一眼自己埋在地下的金币,就心满意足了。

    以前也曾有地方图书馆的人和他商谈购买藏书的事宜,都被平助老人一口回绝。当然,他时不时会骄傲地把自己抄写的藏书目录在慕名而来的收藏爱好者们面前显摆一下。不过平助亲口对该报社记者说,那并不是完整的目录,重要的藏书并没有写入。

    他的老式住宅很宽敞,有单独存放藏书的房间。为防范窃贼,窗户上都安装了坚固的铁栏杆。平助老人每天都到藏书间翻阅古书,一天不去,感觉就如同与爱子隔离一样寂寞难耐。

    大学副教授查阅了加贺藩的《武鉴》,发现藩主的门客中,确实有位叫宇津原平左卫门的人。

    报社记者凭借着他的甜言蜜语和循循善诱,终于套出平助老人的话,得知他收藏有《史疑》。据记者称,平助老人一说出口,马上就后悔了。他反复叮嘱记者,千万不要把这事告诉别人,如果一传十十传百,定会有许多人上门来要观摩,他会不堪其扰。

    但是报社记者还是将消息告诉了大学副教授。后者在获悉《史疑》有可能存世的消息之后兴奋异常,要求记者千万要对其他学者保密。副教授说,如果这册《史疑》是真品,那将会是个伟大的发现。他表示一定会仔细阅读此书,然后写出一篇轰动学术界的论文来。

    其实报社记者将这一消息透露给其他历史学家,也不能说是背信弃义的举动。一开始,记者并不知道《史疑》有如此高的价值,当看到副教授表现得如此欣喜若狂时,他非常吃惊,觉得这个消息只让一个人知道未免有些浪费,或许让整个学术界都知道会比较好,于是他就将此消息也告诉了其他学术界的大人物。

    新井白石留有数量庞大的著作,其中多数以手抄本的形式流传后世,但有相当一部分只留有书名,内容失传,《史疑》就是其中之一。这是一部二十一卷本的皇皇巨著,白石在其中将十八世纪法兰西的百科全书派思想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尤其尊重史实,是将实证主义导入历史考证的第一人。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日本近代史学的奠基人。明治时代实证史学开始兴盛,当时几位有名的历史学家大多受到了白石的影响。

    白石先生著名的历史著作有《藩翰谱》《读史余论》《古史通》《古史通或问》等,这些是应六代将军家宣的要求执笔撰写的。而《史疑》则不同,当时白石遭八代将军吉宗贬谪,在失意中写下了这部著作。《史疑》同《折薪记》一样,具有较高的史料价值。从白石致友人的信笺中可以推测,此书同样运用《古史通》与《古史通或问》中以古代史为基础的写作方法进行考证,并且加进了借古讽今的意味。信笺中“本朝古今第一书,以记万古之疑,亦为谢罪之辞”的语句,充分体现了白石先生当时的雄心壮志。

    加贺的前田侯听说白石写了《史疑》后,恳求借阅此书。对白石来说,加贺侯是他的支持者,不能得罪,所以他将二十一卷全部借给了对方。然而,前田家可能以为这二十一卷是抄本,因而没有归还。《史疑》于享保九年十二月二十九日完稿,第二年即享保十年的五月,白石病殁。加贺侯没有归还《史疑》,或许是他故意装糊涂也未可知。

    之后,前田家从白石处借走的《史疑》便下落不明。因为多达二十一卷,纵然散佚,也应该有一部分会存留下来。从整部著作全都失传这一点来看,加贺侯可能是将二十一卷本交给门客替他抄写,后来却遗忘了此事。总之,前田家没有留下相关记载。另外,门客也可能抄录到一半便寿终正寝,最终导致《史疑》不知所踪。

    历史学家对白石先生的《史疑》产生了无穷的兴趣与好奇。这是作者在《古史通》与《古史通或问》之后写就的著作,不但补充了以往的疏漏,而且从作者“今日政事之心得”等词句上剖析,《史疑》中作者好像相当强烈地表达了自己的主观感受。其实,现代学者在书写古代史时,仅仅从《古史通》与《古史通或问》中就已经受益匪浅,更不用说《史疑》了。

    如今这部古书居然在越前的偏僻乡村出现,这在整个学术界内产生了巨大反响。其中一个原因是,每个学者都不想让其他人知道这个消息。另一方面,部分得知消息的人开始争先恐后地赶往福井县西部的那个山村。

    然而,这些东京的学者无一例外都碰了一鼻子灰。宇津原平助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们阅览《史疑》的请求。不过,宇津原平助拿出了其他古文献。学者们至此便确信,平助老人确实藏有《史疑》。他拿出的藏书都属于享保年间,其中多数文献甚至从未面世,这些书籍同样非常有价值,不过他们最翘首以盼的还是《史疑》。

    此时,每位学者都功名心切。一个人独自占有史料的愉悦,远远高于美女得到宝石的欣喜。根据这本史料,学者可以提出新的学说,可以颠覆以往的定论,还可以为已有的学说提供旁证。

    《史疑》在近代史学鼻祖新井白石的历史著作中占有重要席位,这样的著作居然重新出现,当然会引起学者的浓厚兴趣。他们千方百计地想要说服宇津原平助,但是平助顽固异常,他扬言,在他死前决不会将此书公之于众。他说自己已经六十七岁,来日无多,死后儿子们可能让众人一饱眼福,但只要他还活着,就算有宫内厅的命令或者首相的指示,也决不将《史疑》示人。

    然而,学者们在听过平助老人如此信誓旦旦后,不但没有放弃,反而更感兴趣。当然,这也是人之常情。其中一些老学者,更是强烈盼望能在有生之年一睹《史疑》的真容。另外,一些已经功成名就的学者也雄心勃勃地想借对此书的研究,在史学界激起热议。

    但结果是,学者们彻底领教了宇津原平助的顽固。事已至此,只能寄希望于等平助死后,平助的儿子把书拿给大家观摩。虽然也有学者先下手为强,积极拉拢平助的儿子,但是平助父子间的关系极为不合,现在儿子也无法说服父亲,

    尽管大家都知道《史疑》的存世,却谁都没办法出手。就这样,两年时间过去了。有些历史学家认为,《史疑》如今有了下落,这本身就意义非凡。不过另一方面,仍有学者怀疑宇津原平助究竟有没有《史疑》。他们推测,平助将《史疑》秘不示人正好说明那东西是赝品,或者他连赝品都没有,只是在那里虚张声势而已。

    这在逻辑上也说得通,但那些见到过平助其他收藏的学者们,都对平助的话深信不疑。这其中不乏一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他们还没有窥见真正的古文献,居然根据平助言论的细枝末节,写小论文来推断《史疑》的大致内容。

    在这些野心勃勃的年轻人中,有一个叫比良直树的人。他三十二岁,是个新锐历史学家。他究竟毕业于哪所国立大学,在哪所大学担任讲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最近崭露头角、大有前途的历史学家。他因擅长写作而为世人关注,经常在重要的综合杂志上发表言论。他的文章具有独到的见解,许多人认为此人迟早会升任为大学教授,在历史学界称雄一方。

    比良直树听说宇津原平助藏有《史疑》时,也对这本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过,当其他人争先恐后地与平助拉关系时,他却选择保持沉默。他觉得这么做没有意义,听说平助是个顽固的家伙,自己一旦和那些平庸的学者混到一起,只怕也会被平助拒之门外。

    他在静静地等待最有效的方法和机会。

    02

    比良直树前往福井县的日子是六月一日。他一向喜欢秘密行动,从东京出发时,他向妻子谎报了他的目的地。他不想让别人知道他是去看《史疑》的。最重要的是,迄今为止,学者们那么执著地恳求阅读《史疑》都没有成功,所以他也没有多少自信。其次,他也怀有功名心,不愿与别人分享出人头地的快感,甚至隐瞒妻子他此行的目的。他有几个学者朋友,都是同行,彼此家庭间也有来往,万一妻子说漏了嘴,就有泄露天机的可能。

    比良五月三十一日晚从东京出发,六月一日早上到达福井,换乘地方上的民营铁路,坐两个小时到达终点站。到宇津原老人的家还需要乘坐巴士,在山间的道路上行进一个多小时。

    比良没有在列车中遇到熟人,从在福井坐火车开始,周围全是当地人,谁都不认识这位从东京来的旅客。

    他事先打听过宇津原老人的住址,下了巴士后

    ,他又徒步走了半小时。在村庄的入口,他向人问路。村民们还有那些路上的行人,都不知道他是大学讲师,谁也不晓得这位拎着手提包的人从哪里来。

    下午一点,比良终于抵达了宇津原老人的家。眼前的房屋很大,屋顶铺着稻草,还是难掩其破旧之感。看上去,宇津原老人的晚年生活并不那么富足。

    “谁啊?”嘶哑的声音让人联想起山中古寺的回响。幽暗的屋里走出来一位满头白发、个头矮小的老人,自上而下打量着鞠躬行礼的比良。老人看起来简直像是走出火葬场的焚尸工,他就是宇津原平助。

    老人接过比良递上的名片,从怀里取出眼镜。

    “哦,你是从东京来的啊?”老人嘟哝着,脸上浮现出傲慢的微笑。

    比良坐到破烂开裂的榻榻米上,向老人诚恳地问道:“请您允许我瞻仰一下白石先生的《史疑》吧!”来这里的途中,他已经反复琢磨过措辞。此时,他陈述了自己无论如何也要一睹《史疑》的数个理由。

    果不其然,宇津原老人冷冷地回应,叫比良不要再费心思。经常有知名学者从东京赶来,提出同样的要求,不论对谁,老人总会找到理由予以回绝,然后为对方的远道而来表示过意不去。所有来访者的目的都一样,所以老人回答得相当熟练。

    比良表示预料到可能遭到拒绝,然后强调他的学术研究与其他学者存在本质不同,换句话说,就是他的学术研究具有独创性。他说,为完善自己的学说,无论如何也要读一读《史疑》的内容,这也是他这一阶段的使命和任务。比良还委婉地暗示,只要老人允许他进行抄录,那么在物质方面无论提出什么要求他都会尽力满足。

    这个老人性格偏执,如果赤裸裸地提出金钱交换,很有可能事与愿违。可如果完全不提物质金钱,那明摆着老人不会答应。从家里的状况看,他的生活绝不富足,最后起决定作用的恐怕还是金钱。

    然而,比良的满心期待还是落了空,老人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那满是皱纹的脸如同岩石一样坚不可摧。

    尽管比良对这样的结果有所预料,但还是对老人出人意外的顽固不知所措。但越是遭到拒绝,越发激起了他锲而不舍的决心。从东京出发时,他也想到会碰壁,败兴而归,之所以对妻子保守秘密,也是不想让朋友们知道他可能会败兴而归。可是,一想到朝思暮想的《史疑》就在这个小个子老头儿身后的房间里,比良恨不能将老人一脚踹倒,将文献抓在手里带走。

    于是,比良暂时不谈《史疑》,开始与对方天南地北地拉家常,尽量选择老人感兴趣的话题,努力培养对方与自己的感情。老人渐渐敞开胸怀畅所欲言,可是一旦涉及关键问题,他的态度马上又冰冷如初。

    比良想了各种各样的伎俩。

    “那么,我能瞻仰一下其他文献吗?”他说。

    老人慨然应允:“以前也让别人看过,他们都很高兴。”老人说着,进了屋里。

    比良竖起耳朵听着老人逐渐消失的脚步声。古老房屋的地板似乎都腐蚀了,所以脚步声显得十分清晰。比良好不容易才抑制住自己要跳起来跟着老人钻进书库的冲动。不久,老人的脚步声再次响起。老人抱着三四册古文献回来了。

    那都是江户时代以前的文献,老人自称祖上是藩主的门客,这些实物证明他的话的确属实。根据眼前的古文献,比良也像其他学者一样,判断老人肯定有《史疑》的二十一卷本。

    比良对眼前的文献啧啧称赞,然后再一次提出阅览《史疑》的请求,不过还是遭到拒绝。老人的冷酷已经到了令人憎恶的地步,比良终于绝望了。今天已在这里费了三个多小时的口舌,看来还是不得不打道回府。

    他走向巴士车站,郁闷的心像石头一样沉重。回望身后,在美浓的连绵山峦下,村落的木屋鳞次栉比地排列着,平助老人的家也在其中。比良不由得怒上心头。

    他迈着沉重的脚步返回巴士车站,仍对宇津原老人家里的《史疑》恋恋不舍。他心想,如果错过这次机会,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到这里来了。距离巴士到来还有一个小时。

    比良无所事事地站在附近的木桥上,脚下流向日本海的河流看上去气势壮阔。从桥上眺望着河水,他又回想起那位独居的老人。据说老人的家人在别处居住,彼此不相往来。说起来也可能是他太顽固,在三个多小时的时间里,他家里居然连一个访客都没有。

    老人独居,那么他不在的时候家中就没有人,那么大的房子一定有防盗盲点。当然,村子里不会有人觊觎老人的《史疑》,学者也不会有胆子敢趁老人不在的时候偷走《史疑》。

    老人肯定会有事外出,比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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