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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明月下西楼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跨越千山万水才能见你一面,转身离开那一瞬间,你可听到了,我心碎的声音?

    夜深沉,浓雾起,黑山脚下的黑山镇,大梁使团驻扎的驿站漆黑一片,不见半点灯火,屋顶檐角隐没在黑暗及浓雾中,所有人似乎都睡得熟了。

    远处的黑暗中突然传来了极其细微的拉弦声,声音极小,如同刀尖划开了一张上好雪白的宣纸,在呼呼风声中几不可闻。

    这细微的拉弦声之后,紧随着尖锐的破空声由远及近,一支重箭如同鬼魅般刺破重重浓雾,出现在驿站厢房的上空。

    它来得如此之快,高速旋转的箭体上激发出来的杀气,似乎将浓如白烟的雾气都驱荡开来。

    重箭升至最高点,随即快速下坠,挟隐隐风雷声,狠戾无比地扎向驿站的屋顶。

    “轰!”一声巨响,这支重箭竟然将黑瓦屋顶冲开了一个大洞,余势未歇,笔直射入屋内。

    仅此一箭,就几乎轰掉了驿站几乎一半的屋瓦,威力骇人之极。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就在这支重箭后,驿站周围的浓雾深处,四面八方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无数的拉弦声。

    天地之间涌动的浓雾都似乎凝滞了一瞬,随即一股强大的气流奔啸而出,若蝗雨般密集的重箭在空中发出恐怖的嘶叫,每一支都带着摄魂夺魄的杀气,密密麻麻地朝驿站轰了下来。

    不大的驿站瞬间被箭雨覆盖,无数的轰然巨响之后,烟尘在浓雾中弥漫,驿站的墙上窗上屋顶上到处插满了重箭,好像一只巨大的刺猬。重箭所到处木断砖破瓦碎,连个完整的房间都找不出来。

    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遭如此重箭袭击,驿站里的人怕是凶多吉少。

    但奇怪的是,支离破碎的驿站依然寂静无声,连一声惨叫都没有。

    射出第一支重箭的鹰庭护法曹振脸色骤变,驿站竟是空的?

    就在他惊诧之时,一支白羽箭穿过浓雾,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瞳孔里。和之前的声势凛冽的重箭相比,这支箭轻飘飘的,仿佛被雾气托着滑动一般,不带一点儿风声,显得如此低调而内敛。

    曹振与当年的洪三喜并称鹰庭双箭,都是当世箭术极高的强者,洪三喜死后,他就是鹰庭中首屈一指的神射手,统领玄箭射队。

    这么一个人,当然是个识货的人。

    此刻见到这支低调的白羽箭形若幽灵地出现,曹振瞳孔紧缩,心中警铃大响。

    之前他射出重箭露了形迹,正待重新转移埋伏,却不料对方的反击竟然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准,如此之……恐怖。

    根本不给他任何反应时间,白羽箭已到眼前,箭尾的白羽在他的瞳孔里拉出了一条淡淡的残影。曹振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皆被箭意笼罩,避无可避,心底升起从未有过的恐惧,忙不迭地挥刀去斩来箭。

    “噗”,刀光劈开浓雾,砸在地上,溅起一片雪末,却是劈空了。曹振另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喉咙,那支白羽箭正正穿过咽喉,在他颈后露出了锋利的箭尖,闪烁着寒光。

    鲜血顺着白色的羽尖滴落雪地,曹振眼中是完全的不可置信和深深的后悔。

    他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他要狙杀的那个人,也是一个箭术强者,而且此时看起来,比他更强。

    生死只在一瞬,没有时间后悔,曹振捂着血流如注的喉咙,颓然倒下。

    未曾照面就射杀了曹大护法,玄箭射队的副领队看着曹振的尸体目瞪口呆。

    他们早已经打探清楚,对方只有区区数百人,此次玄箭射队倾巢而出,势在必得,却没想到以神箭著称的曹统领就这么轻飘飘毫无建树地死了。

    问题是,自己连对方在什么地方都没有搞清楚,纵有数千重箭射手在旁,却没有目标,不知道该往哪里射,难道要把已成瓦砾碎石堆的驿站再轰一遍?

    浓雾之中,难觅敌踪,首领已死,不宜恋战。

    想到对方那支不知躲在何处、如同鬼魅般出没的箭,副统领心头寒冷,思忖片刻,当机立断发出了撤退的信号。

    玄箭射队不愧是鹰庭最具战力的部门,进退有度,信号发出之后半炷香工夫,上千重箭射手已经撤得干干净净,连曹振的尸体都没有留下。

    浓雾笼罩下的雪地里还是一片黑暗寂静,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有那些密麻如林插在驿站里的重箭说明了,刚才发生了什么。

    驿站后一座孤坟,高大的墓碑后,楼誉缓缓放下了弓,深深吁了口气,后衫已经汗湿,凉飕飕地贴在背心上。

    适才他站在墓碑上听声辨位,在箭雨铺天盖地而下的最后一刻,射了反击的一箭,随即躲入墓碑后面,被重箭压得抬不起头来,实在是险之又险。

    看着几乎被轰掉一半的墓碑,楼誉脸上泛起苦笑,自言自语道:“玄箭射队倾巢而出,还真看得起我。”

    若放在战场上,这样一支重箭射队足够撂翻一个五百人以上的中型骑兵战队,今夜却被殷溟派来狙杀一个人,端的是豪华的大手笔。

    侯行践从另一个墓碑后面探出头来,看见楼誉无恙,这才放了心,咬牙切齿道:“第四十八次了,鹰庭那些兔崽子只会玩阴的,有种咱们战场上较量,看爷怎么收拾他们。”

    第四十八次!

    自他们过狩水进入朔国境内以来,已经遭遇了四十八次暗杀。

    楼誉身边虽然有数百黑云骑兵,个个都是千中选一的精锐,但是黑云骑兵擅长骑射冲阵,对付鹰庭这种阴恻恻的暗杀却没有更好的办法,一路过来应付得很是吃力,已有数十人伤亡。

    好在使团中的文臣多数被楼誉随船送走了,少了这些文臣和礼物辎重的拖累,黑云骑众人才能拖泥带水地勉强撑到了黑山。

    鹰庭这一次下了血本,杀手前赴后继源源不断,到了今夜,玄箭射队的出现,意味着暗杀已经明晃晃地摆在了桌面上,变成了肆无忌惮的狙杀。

    王传明靠在一座坟头后面瑟瑟发抖,他身为礼部副使官,尚有职责在身,别的文臣可以走,他却走不了。

    从小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人,什么时候见过这般血气森森杀人不留活口的手法,虽然在黑云骑兵拼力保护下,这一路下来没有伤到一根汗毛,却被吓得心跳过快差点驾鹤归西。

    “王……王……王爷,你没事吧?”王传明上牙敲着下牙,话都说得不太连贯。

    侯行践觉得好笑地看着他,王爷没什么事,我看你很有事。

    王传明打着寒战,奇怪地道:“王……爷,我们还没把名单递交给对方,他们怎么知道你来了?”

    “你当朔国鹰庭是吃闲饭的啊,他们的密探遍布天下,王爷出使那么大的事情,怎么可能瞒得住他们。”侯行践实在看不上这些手无半斤力的文弱书生,没好气地道。

    王传明认死理钻牛角尖,大着胆子嗫嚅:“那为什么还要我压着名录不放,害得我看了对方鸿胪寺那些个老匹夫好几天的脸色。”

    咱们兄弟拼死拼活护着你,让你去做那么点事情,还讨价还价那么啰唆。侯行践浓眉一竖,就要发作。

    “老七!”楼誉喝住他,转头对王传明一笑,安抚道,“王大人莫怪,我手下都是些粗人,见笑了。”

    “不不不,各位将军豪迈之气,非常人可比。”王传明忙摆了摆手,终归是好奇,忍不住又问道,“王爷,既然不是为了躲避暗杀而瞒着朔国帝君,那你让下官压着名录不放,又是想瞒着何人?”

    自己出使一事,楼誉本来就没想过能瞒得住朔国的鹰庭,让王传明压着名录不放,只不过想瞒住容晗罢了。

    容晗贵公子出身,一无江湖经验,二无耳目,只要消息不昭告天下,他就没有什么可以打听的渠道。

    待自己到了帝都,容晗就算知道了,也跑不远。

    至于殷溟,他若连这个消息都掌控不住,朔国的鹰庭密探们集体抹脖子自杀算了。

    这些事情懒得和王传明解释,说了他也不懂。

    楼誉扫了眼那些陆陆续续从坟堆后面冒出来的黑云骑兵,岔开话题道:“这么大好的机会殷溟怎么会放过,不取我的性命他不会善罢甘休,接下来还有苦战,需要好生休息保存体力。”

    又看看那座已经是废墟的驿站,语气甚是诚恳地道:“王大人,夜已深,不如今晚就在这里露宿一夜吧。”

    王传明看看四周的荒坟,脸色煞白,脚底一软,滑坐在地。

    …………

    弯弯走在帝都的长街上,一身朴素的天青色布裙,及腰的长发似绢丝泼墨用黑色的缎带简单地系在脑后。

    雪刚停,天空如同洗过一般蓝得晃眼。

    弯弯沿着长街缓缓行来,不时略带好奇地打量着沿路的店招和小摊。

    到了帝都近两个月,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出门,周围的一切都是新鲜的。

    帝都的风情与上京大相迥异。

    上京位于大陆东南方,背山靠江,城内有湖清澈见底,游鱼肥硕,春来水绿如蓝,日出花红胜火,风光旖旎。

    而帝都位于大陆西北面,附近山脉盛产青石,街巷皆以青石铺地,一条长街为中轴直通皇城,长街两边分布方正直交的街巷和里坊,屋宇相连,绵延数十里,气势磅礴。

    前者风流蕴藉,温润秀洁,后者洒脱豪迈,气势辉煌,各擅胜场。

    弯弯在一个糕饼铺子前停了下来,长街还有两百米就走到尽头,而长街的尽头处,就是帝都皇城。

    “姑娘,这些糕饼点心都是刚出锅的,热腾着呢。”糕饼铺子的大娘热情招呼,又见她衣着气质不似当地人,便拿出了几个蒸笼打开来:“这个定胜糕是帝都特产,用米粉裹着红豆泥蒸出来,好吃得很,大娘我不是吹牛,要论定胜糕整条皇城大街都找不出比我家更好的。”

    弯弯看看还冒着热气的糕点,抱歉一笑,轻轻摇了摇头,转眸看向不远处的皇城。

    帝都的皇城,城墙高十丈宽三丈,所用青石皆取自景山,巨大的石块被切成正方形的块状,高高垒砌,中间缝隙以铜汁浇灌,极其坚固。

    城墙之内,一条长长的甬道直通到底,穿过宽阔无比的演武场,便是大朔帝国的心脏——帝君殷溟所在的大乘宫。

    弯弯静静凝视着这座气势恢宏的皇城,一双眸子如寒潭深泉,看不见底。

    皇城有一个主门,四个辅门,一辆马车“嗒嗒”从最边的一个辅门驶了出来。这辆马车通体覆以碧绿的锦帛,车帘用细长翠绿的竹枝编织,车身绣着朵大红盛放的牡丹,上有两只翩翩起舞的粉蝶啄食花蕊,栩栩如生用色大胆,极其招人注目。

    车夫与守城官兵交过入宫牒文,马车便出了皇城,沿着长街而行,速度不快不慢,从弯弯眼前驶过,带起一阵香风。

    “这是十二坊的马车,她们的马车都弄得花团锦簇的,最好认。”糕饼铺大娘见弯弯的目光随马车而动,似乎对这马车颇为好奇,便热心介绍道,“十二坊是帝都最大的舞乐坊,那里的姑娘个个花容月貌能歌善舞,帝都贵人们的府邸里办酒宴少不得要请她们去舞乐助兴。听说最近大梁使团要到帝都,大靖宫里要大摆宴席,这马车里多半就是提前进宫准备排演的舞姬了。”

    弯弯看着那辆翠绿马车远去的影子,垂眸若有所思,很快又抬起头,取出一锭碎银子递给糕饼铺的大娘,点头微笑,以示感谢。

    糕饼铺大娘见她容色美丽,笑容浅浅甚是有礼,讨人喜欢得紧,又哪里肯收她的银子,笑呵呵推了回去:“姑娘,我看你是外乡人,这里虽然是帝都,但少不得有些下流无赖坯子,你的银子还是收好了,莫要被这些人偷了去。”

    说完,又手脚麻利地夹了两块定胜糕,用荷叶包了,塞到她手里:“这是大娘请你吃的,不收钱,你一个人别到处乱逛,还是早些回家吧,省得家人担心着急。”

    听到“家人”二字,弯弯眼前浮现出容晗温和的笑容,心中不由一暖,嘴角带上了一丝笑意。

    “容大夫!”

    国医堂唯一的女医师方筝满头大汗冲进容晗的诊室,抓着容晗的袖子,急道:“我那边有个孕妇已经足月,可孩子怎么都下不来,疑是血崩之症,我束手无策,只能来找你,眼下只有你能救她。”

    容晗虽然进国医馆不到两个月,但展露出来的一手医术已让国医馆从上到下打心眼里佩服,各诊室的医者药师但凡遇到疑难杂症不得其法的时候,都会来求助于他。

    容晗为人亲善温和,只要有所求,来者不拒,一时间成了国医馆里最忙的人。

    此时容晗正在为个老头开药,见方筝满手鲜血,便知道那孕妇情况不妙,忙放下笔,抱歉道:“老伯,你且等等,那边情况紧急些,待我去去就回。”

    “快去快去。”老头儿点头如捣蒜,念及往事悲从中来,顿时老泪纵横,“我儿媳妇当年就是难产死的,可怜我那未见光的大孙子啊……”

    方筝感激地看了老头一眼,情急之下也不顾男女之防,抓着容晗的手就跑。

    容晗一愣,见她跑得头也不回,苦笑摇头,便没有抽回手,随她去了。

    还没跑到,诊室那边已经传来了悲痛的大哭声,方筝脚步一顿,脸色瞬间惨白,跺脚急道:“死了?还没等我们来,怎么就死了?”

    容晗急行两步走进诊室,只见孕妇躺在床上,下身处鲜血染红了厚厚的毡子,脸色如纸,已没了气息,身边一个农夫打扮的男子正伏尸大哭。

    “你先让开。”容晗对他说。

    “你是谁?”男子情绪激动,护住妻子的尸体不让容晗靠近。

    “他是我们这里最好的大夫。”方筝跟了进来。

    男子将信将疑,抹着眼泪让到一旁。

    容晗摊开针匣,取出十支银针,手速如风,快速刺入孕妇周身十个大穴。

    “容大夫,她已经死了。”方筝不明所以。

    “是死了,但没有死透。”容晗淡淡道,头也不抬,手不停,十根银针刷刷刺入穴道,“气息已绝,但心脉尚存,我先帮她把血止住,护着心脉,方大夫麻烦你把我的刀匣拿来。”

    方筝蹦起来,兔子一般蹿出去,奔回容晗的诊室拿了刀匣,又一阵风地跑了回来。

    动静这么大,国医馆里皆被惊动,坐诊的医师们只要不是紧急病患,都暂且放下手里的活,聚拢到了方筝的诊室门口。

    “刀,给你。”

    方筝奔回来的时候,容晗已经用烈酒洗好手,用一块白棉布覆住孕妇鼓起的腹部,仅在棉布上割开了一个口子,露出部分肌肤。

    接过刀匣,挑出一块最细薄的刀片,放入烈酒中浸泡稍许,然后在孕妇的腹部拉开了一条细细的线……

    围观众人不约而同倒吸一口冷气,孕妇的丈夫暴怒冲过来,在容晗的脸上打了一个重重的耳光。

    “拉开他。”容晗的手稳若磐石,好像那一掌并没有打在自己脸上。

    众医师一拥而上,将男子架住拖开,七嘴八舌道:“容大夫手段高明,说不定真的能救活,反正都这样了,不如让他试一试……”

    “钳子。”

    “炙盏。”

    “棉布。”

    “止血粉。”

    方筝快速将容晗需要的东西递了过去。

    容晗目光凝定,下手极快极稳,刀过之处随即以炙烧止血,整个过程连血都不曾多出一点儿,直叫围观的医师们看得目眩神迷,就连那妇人的丈夫都忘了哭,看向自己妻子的眼光中除了悲痛还多了丝希冀。

    容晗剖开妇人腹部,从腹中抱出个血团,倒拎起双脚,用力打了两记。

    “哇!……”婴儿清亮的哭声顿时传了出来。

    整个诊室都沸腾了,方筝激动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

    容晗将婴儿往她怀里一放,看向方筝道:“愣着干什么,拿线来,然后以呼吸的频率按压她乳上三寸心房处。”

    还能救一个?

    方筝心中极是震撼,忙把婴儿交给那个喜极而泣的男子,寻出羊肠线递给容晗,然后按他的吩咐,按压孕妇心房。

    容晗缝合伤口后,又快速起银针,刺她风池、太阳、天柱几穴,反复下针捻动。

    方筝不停按压那妇人的心房。

    诊室里的气氛紧张得如同拉紧的弦,一绷就断,众医师屏住呼吸,眼睛一瞬都不瞬盯着两人。

    就在大家都快绝望之际,本已没了气息的妇人,终于发出了极轻的一声。

    活了!母子竟然都活了!

    诊室里静得针落可闻,众医师亲眼看到这般神乎其技,心中感慨震惊难以言表,各自默默将刚才的过程反复回味细细咀嚼,一时间都说不出话来。

    那妇人的丈夫泪流满面,抱着孩儿就要朝容晗跪下,被容晗一把扶住,又细细嘱咐了几句照看病患的注意事项。

    待那男人千恩万谢去看自己妻子了,容晗方才取过一块白棉布,擦干净手,准备离开。

    太了不起了!

    方筝眼中满是遮掩不住的崇拜爱慕,见容晗额头全都是汗,脸上红肿一片,那一耳光打得结结实实,掌印清晰可见,不假思索掏出块锦帕,想帮他擦拭。

    手刚要碰到他的额头,容晗却貌似不经意地偏了个身,道:“各位还有病人要诊治,不如先回去,今日的医案,学生会尽快整理出来,若有需要尽管来取阅就是了。”

    方筝的手落在空处,顿了半晌,方才缓缓收了回来。

    闻讯赶来围观的汤首座终于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挥手让依依不舍的众人散去,自己却亦步亦趋跟在容晗身后,万分恳切地道:“容大夫,不,容先生,您的医术汤某望尘莫及,实在有愧这国医馆首座之位,不如您来当这个首座,然后收我做个学生。您放心,我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脑子好使,定不损恩师声誉。”

    汤真海此人一生未娶,极为痴迷医术,如今见了容晗这般手法,哪里还肯放过。

    也不管自己胡子长得可以当围脖,年纪大得可以当人爷爷,不待他回答,便双膝一弯,就要行拜师大礼,嘴里喊道:“恩师在上,请受徒儿……”

    容晗哭笑不得,忙扶住了,诚挚道:“汤先生切莫如此,这首座晚辈是万万当不得的,若先生不嫌弃,这段时间里我们多寻些时间切磋一下医术就是了。不是晚辈藏私,而是已答应了一个人,待她身子好了,便带她去游历名山大川,她年纪小,性子原本就活泼好动,只是如今……”

    默默顿了一下,抬头笑道:“总之,若有她想去的地方,无论如何,我都会陪她去。帝都不会久待,又哪里做得了国医馆的首座。”

    容晗并不知道,说这句话时候,他眼里流露出的温柔如水,让身旁的方筝看得呆了。

    他一口气说了好几个“她”,听得汤真海一头雾水。

    汤老先生年逾七十还没成亲,自然不懂这些男女之情,只觉得这个容大夫什么都好,就是太过谦虚,堂堂帝都国医馆首座之位,就连当今丞相也要敬个三分,天下医者无不视为最高理想,他竟然想都不多想一下就拒绝了,真是谦虚得让人咋舌。

    自己诊室的病患已被其他医师接了过去,容晗净手整理好医案,挂念着家里的那个人,便打算早些回去。

    和众人告了辞,走到了国医馆门口,将将迈出门槛时,忽然停住看向街角处,只那么一眼,脸上的笑意顿时如春风乍起。

    汤真海不甘心,跟在他身后,踌躇着还想再劝,忽然见他笑得如此畅怀,疑惑地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顿时觉得眼前一亮。

    只见街角处亭亭玉立站着一个青衣少女,长发简束,不施粉黛,午后的阳光斜斜照在她的脸上,衬得肤色透明洁净如凝脂融玉,整个人澄澈清新得如一汪清泉。

    “原来是她,难怪啊难怪。”老头儿挽着长须,恍然大悟,“郎才女貌,难怪这年轻人连国医堂首座的位子都瞧不上,若老朽年轻个几十年,遇到合意的姑娘,想必也会热血冲头,可惜啊,老喽。”

    汤首座一边哀悼自己逝去的青春,一边给了容晗个“早说嘛,别害臊”的眼神,拍了拍他的肩膀,负手含笑离开。

    容晗眼中闪烁着惊喜,快行几步走到她身前,容晗低头看她,轻轻将她散下的一缕发丝抿入耳后,笑道:“来接我?”

    弯弯微笑点头。

    容晗顿时觉得冬日的阳光直接照进了自己的心底,全身暖烘烘的,尽是融融暖意。

    自己只不过路过等了他一下,他竟然高兴成这个样子。

    弯弯心中内疚难过得很,却依然笑着,将手里的定胜糕递给他。

    容晗接过定胜糕,热热的还暖着手,心头既甜且酸。

    剥开荷叶拈了一小块放进嘴里细细咀嚼,然后看着她,极其认真地解释道:“是甜的,有糯米和桂花的香气,做馅的红豆泥也是甜的,磨得很细,入口即化。”

    弯弯的眼眶瞬间红了,状若不经意地扭头看向别处。

    容晗心里似被钝刀切了一记,脸上却面不改色,拉起她的手笑道:“好了,咱们回家。”

    这两个人一路并肩而行,男子温润雅致,女子眉目晶莹,如同从画中走出来一般,引得沿途行人无不多看几眼,忍不住默赞一句:“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方筝站在医馆门口,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难掩失落黯然。

    ……

    王传明没什么形象地蹲在墙角,觉得还不够安全,又拖过把破凳子挡在自己身前,惊恐不安地看向窗外。

    窗外黑魆魆的,连一丝月光都没有,整个破庙如同沉没在大海深处的孤舟。

    本来以为和西凉王出使是难得耀武扬威的机会,在朔国人面前走路都能带风,却不料现实如此悲催,反而被朔国杀手一路追杀,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

    “喂,我说,你这样没用,来的是高手,一刀就把你和凳子一起劈了。”侯行践一屁股坐在那把缺了腿的凳子上,牙缝里呲了一声,不屑道:“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砍不动柴挑不起担,遇到点事情就知道发抖打战。”

    这一下子可刺到了王传明的痛处,文人自有风骨,岂能让你如此小觑。

    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胆气,王传明霍地一下站了起来,作了个揖道:“将军此言差矣,孔子曰,三军可以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古有方孝孺以十族殉君,又有陆秀夫背幼帝投海,如此浩然壮举千古传诵,文人气节实乃社稷之脊梁。”

    那张凳子缺了条腿,他猛地站起来,把侯行践吓了一跳,身子一歪,跟着缺腿凳子一同摔在地上,结结实实震起了一层白蒙蒙的灰。

    被灰呛得咳了两声,拍去头上的灰土,侯行践鼻子里重重哼了一声,道:“什么以十族殉君,背幼帝投海,我看就是蠢,白白把自己的性命葬送了,又拿什么去和敌人拼?”

    王传明正色道:“将军此言差矣,孟子曰:‘吾善养吾浩然之气。君子有浩然正气就能驱邪辟疫,无往不利,廷杖打不折,屠刀杀不尽,正是有文人志士的气节薪火相传,代代不熄,方有如今开明盛世朗朗乾坤……’”

    他在这边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侯行践听得如坠云雾,头昏脑涨,爬起来嘀咕道:“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那么厉害的话,你干吗每次都躲在墙角里发抖?”

    “将军此言差矣……”王传明脸色一正。

    还来啊,真是被你打败了。

    侯行践一听这六个字就头晕,面如土色喊道:“停!王爷命我保护你,说不定杀手就要来了,你还是躲回凳子后面去吧。”

    王传明一惊,这才想起自己身处破庙而非金殿奏论,方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往侯行践背后一缩,看向不远处的楼誉,小声问道:“王爷,你怎么知道杀手今夜会来?”

    楼誉闭目坐在一尊无头的泥塑菩萨像下,闻言淡淡道:“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帝都地界了,今夜是他们最后的机会,他们怎么会不来?”

    进入帝都之后,鹰庭再也不方便如此堂而皇之地截杀了,毕竟他们是堂堂大梁使团,就算殷溟和刘怀恩心里再想他死,到了帝都,明面上也必须按照邦交礼节做足表面功夫,除非朔国想撕毁合约挑起两国大战,那又另当别论。

    王传明身为资深外交大臣,自然明白这层道理。

    点点头,又想起一桩事情,忍不住问道:“我们所有人都躲在这破庙里,万一对方再拿重箭乱轰一通,岂不是成了靶子?”

    想起那夜密集如蝗虫的箭雨,小心脏还在扑通乱跳。

    “你以为调动玄箭射队那么容易啊。”侯行践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撇嘴道:“上千人的射队,又携强弓重箭,哪里有我们跑得快,那支破箭队现在还不知道在我们后面几百里外呢,鹰庭又哪里去找另一支玄箭射队过来狙杀我们。”

    “难道不能从军伍之中调兵?”王传明以一副好学的姿态,打破沙锅问到底。

    侯行践一副“这你就不懂了”的表情,道:“这是暗杀,就算是用了玄箭射队,也被鹰庭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知道的人不多,事后要追究也拿不出像样的证据。可是如果调了军队,那就不一样了,调令文书哪样不是证据,殷溟又不蠢,怎么会自己打自己耳光。”

    王传明一点就通,恍然大悟。

    若狙杀大梁使团一事被拿到了证据,朔国帝君当面一套,背后一套,如此背信弃义,难逃天下人唾骂。

    殷溟那么想当圣明贤君,又怎么会容忍自己一统天下的过程中,留下为后世诟病的污点?

    想到这里,心中佩服,朝侯行践长长一揖,诚恳地说道:“古人云,三人行必有我师,下官这次随王爷与众位将军出使,所学甚多,当真获益匪浅。”

    侯行践一听他说话就头晕,道:“我就说你们读书人太腻歪,动不动就念诗,连吃个螃蟹都要说一句‘泼醋擂姜兴欲狂’,你们累不累?”

    “将军此言差矣……”王传明拂去袖上的灰土,张口正想说几句文人情趣武将不通之类的话,却见原先懒洋洋地趴伏在楼誉脚边的那只黑豹,忽然竖起耳朵站了起来,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啮人的光芒。

    “来了。”楼誉眼中精芒一闪,缓缓站了起来。

    只听屋顶悉索作响,突然“轰”的一声,原本就破烂不堪的屋顶陡然出现一个大洞,破砖碎瓦噼里啪啦地落下,四条黑色的影子随着白色粉尘从屋顶飘落,二话不说,四把长刀围着楼誉,摆出了一个魁罡四象阵。

    “四个副总管齐至,好大的阵仗。”

    楼誉被围在中间,面无表情。

    四个黑衣人互视一眼,其中一个开口道:“过奖,鹰庭必须拿出诚意来,才能留得住西凉王。”

    声音粗中带着尖细,十分刺耳难听。

    楼誉冷冷道:“真会抬举自己,苍鹰为天空霸主,自称为鹰,你们也配?”

    四人眼中厉色陡现,当前开口那人阴恻恻地笑道:“配不配,西凉王立刻就能知道了。”

    话音刚落,四把刀交错,交织出一道无隙雪亮的刀网,朝楼誉笼罩过来。

    “锵——”邀月刀出鞘之声犹若龙吟。

    楼誉半步不退,一出手就是硬碰硬,匹练般的刀光横空出世,拉出长长的光影,击向兜头笼罩下来的刀网。

    一阵刺耳牙酸的刮擦声之后,刀网被撕开一道缝隙,手持长刀的四人踉跄急退了数步,方才稳住身形。

    好锋利的刀,好快的身手,好深厚的内力。

    四人互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惧与不可置信。

    西凉王战功赫赫,威名远扬,这四人身为鹰庭副总管,对楼誉这个名字早就耳熟能详,但在心底却始终有些不信和不屑。

    一个出身富贵的王府世子又能强到哪里去,还不是因为出身好又多读了几本兵书,好打的仗都给他打,最强的兵都让他带,大家众星拱月捧出来的而已。

    但刚才一交手,行家便知有没有。

    没想到这西凉王年纪轻轻,却天赋异禀,个人修为竟然如此高深,仅一刀,就破了四象阵,让他们四人连退数步。

    四人不约而同收起小觑之心,暗暗运起十成功力,太阳穴突突鼓起,双手青筋狂暴,呼喝一声,蹂身再上。

    刀光再起。

    都是一等一的高手,招招致命,刀刀带风,所过之处窗破柱折,粉末悉索如雨纷下,破庙扛不住这般凌厉的刀风,摇摇欲坠。

    楼誉突然长啸一声,纵身跃出庙外,朗声道:“庙要塌了,出来打。”

    四道刀光如影随形,啮着他的身形不放,追了出去。

    五人五刀扬起滚滚雪亮光影,劈碎无数雪花。

    破庙四周打斗呼喝,刀剑相交之声大起,想必是埋伏于周围的黑云骑将士已与其他鹰庭高手对上了。

    王传明冒着被砸歪脖子的危险,趴在摇摇晃晃的窗户上往外看,战战兢兢道:“王爷能打赢吗?”

    侯行践信心满满道:“王爷说行就行。”

    “我看……王爷恐怕……不行了。”王传明抖着手,指向场中。

    那边楼誉背上被划中一刀,鲜血飞溅,任凭一个外行人都看得出来,西凉王正处于下风。

    侯行践目光一紧,拔出腰刀就要冲出去,却记起楼誉的军令,只得顿住脚步,一腔不甘全都发泄在王传明身上,迁怒道:“若不是王爷令我护着你,我早就出去大杀四方了,哪里会落到眼睁睁看王爷被人围攻的地步。”

    他嗓门粗豪,吼得王传明胆战心惊,抖着手,又指向外边战成一团的五人,颤声道:“快……快看,王爷……好像又行了。”

    既然能坐上鹰庭副总管的位子,必不是寻常角色。

    这四人本就是鹰庭独当一面的高手,四象阵又是练熟了的,配合默契,攻守有度,刀影如惊涛拍岸,源源不断,杀伤力极强。

    加上今夜身负刘大总管的死令——若不取西凉王头颅,便拿自己的头来替。

    四人被逼到生死边缘,狠戾之心暴起,刀刀都是不顾性命的杀招,竟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打法。

    面对如此强敌,楼誉以一敌四,纵使战力强悍,也难以久支,不久便肩背上各中一刀,鲜血浸润了半身衣衫。

    好像这两刀不是砍在自己身上,楼誉眉头都没皱一下,忽然刀光一变,涟漪刀法已出。

    如清风吹过湖面荡起层层波纹,飞鸟掠过枝头摇曳出杏花细雨,明明柔和无限不带杀意,却让那四人感觉仿佛有一道无形的吸力,将他们的刀齐齐拽住,身不由己地随着楼誉往一个方向而去。

    破庙前白茫茫的雪地一直延展到无边的黑暗中,看不到尽头。

    一望无际的积雪中却插着一根枯萎的树枝。

    没有树哪来的枝?

    这一根枯枝孤零零地插在雪地中,显得十分突兀奇怪。

    但那四人一心要杀楼誉,打得专注,无暇分心,根本没有注意到这奇怪的树枝,就算看到了,也没有心思去细细思量。

    侯行践紧紧盯着那根枯枝,眼睛眨也不眨,眼见那四个鹰庭高手被楼誉带着,距离枯枝越来越近,手心里捏了湿热的一把汗。

    王传明看看枯枝,又看看侯行践,不明所以。

    鹰庭四人不知不觉被楼誉带到了枯枝附近,时间不长的缠斗中,楼誉身上又多了两道刀口子,鲜血沿着他的袖子滴落,被刀气激荡,化作细细的血雾,消散在空气里。

    这四人也已经看出西凉王力有不支,刀意愈发狠厉。

    他们有信心,照这么打下去,最多再过百招,必能将西凉王斩于刀下。

    楼誉确实已经左支右绌,忽然似乎内力不继,胸前露出好大一个空门。

    那四人见此良机岂肯放过,不约而同急掠而上,四把长刀齐齐往楼誉胸前刺去。

    楼誉急向后掠,那四刀紧跟不放,恰恰追至枯枝上空,眼看楼誉就要被刺穿出四个大洞,万般危急时,他突然大叫一声:“点!”

    “点?”什么意思?

    没等这四人反应过来,雪地里突现火光,一道细微的火花如灵蛇游动,瞬间已到脚下,消失在枯枝之下。

    “轰、轰、轰!!!”三声巨响,无数积雪被巨大的气流炸到空中散开,雪白的粉末中间冲出足足两人怀抱粗的黑色烟柱,夹着烈焰,如同一条深褐色的火龙腾空而起。

    电光火石之际,楼誉左足尖轻点右脚面,使出上云梯,整个人硬生生地凭空斜斜蹿出三尺。

    即便是事先预计好的,一招上云梯使到极致,喷腾的火舌还是舔上了他的足底。

    楼誉在空中连续翻滚,勉强躲过火焰,踉跄落地,只觉得足底火辣辣地刺痛,仔细看去,一双踏冰防雪的特制牛皮军靴,寸厚的靴底已被烧光,脚底的血肉焦黑模糊,伤得不轻。

    火龙突然腾起,鹰庭四人猝不及防,连相互示警都来不及,瞬间被烈焰吞噬,只见四个火人在雪地里挣扎,只片刻工夫,那四个火人便成了四截黑乎乎看不出面目的人形焦木,倒在雪地里。

    “王爷,没事吧?”两个身披白色蓑衣的黑云骑军士掀开身上用以伪装隐匿的厚厚积雪,爬了出来。

    其中一个手里还拿着根点燃的香,看着雪地里足足有三个中军营帐那么大的焦黑烧痕,张口结舌。

    没想到威力那么大。

    楼誉看着那四截焦黑的尸体,强悍如铁的心脏也不由得有些后怕。

    军部刚刚研制出来的火药筒,极其稀有的火药加上从桐油里提炼出来的助燃剂,还没有来得及测试效果,仅有的一只就被他带到了朔国。

    人人都说他一意孤行闯虎穴,置生死于度外,其实没有见到弯弯之前,他哪里舍得死?

    楼誉看着自己袖口滴落的血,展目看向西边浓黑不见边缘的天际。

    过了今夜便进入帝都,弯弯,我来了,你一定要在那儿等着我。

    ……

    “嘭!”

    殷溟一掌重重打在龙案上,帝君皇冠上的流珠冕旒剧烈地摇晃,怒意澎湃。

    文武大臣跪列于殿下,心中惴惴惶恐。

    看到城府深沉的殷溟难得形诸于外地暴怒,刘怀恩默叹了口气,出列双膝跪地,俯首道:“微臣失职,罪该万死。”

    殷溟的目光阴鸷,如刀锋一般,冷冷飒飒,让人不寒而栗:“鹰庭高手倾巢而出,不但留不住一个楼誉,反而折兵损将,如此表现让朕非常失望。”

    鹰庭是朔国最高的情报机构,密探杀手云集,直接听命于帝君,拥有探查百官,对三品以下官员无须禀奏就可审讯动刑的特权,在朝廷里向来名声不太好。

    尤其在大内总管刘怀恩接掌之后,鹰庭权力范围大为扩张,相当于殷溟置于天下的耳目,悬在大朔朝廷百官头上的利刃,为百官所忌惮。

    今日见刘怀恩被帝君当庭斥责,白玉台阶下的文武百官中,倒有一半在幸灾乐祸,虽不落井下石,却也没人出来帮他说句好话。

    刘怀恩心里明白,杀鸡给猴看,既然鹰庭被殷溟推到了百官对立面,这个时候就不得不做足那只被杀来儆猴的鸡。

    于是在满朝幸灾乐祸看笑话的眼光中,刘怀恩垂目拱手极其恭敬地道:“鹰庭此次未能诛杀楼誉,刘怀恩甘领责罚。”

    殷溟语气冷森:“鹰庭总管刘怀恩降为副职,罚一年俸禄。”

    似怒意尚未宣泄完,转头盯着镇国大将军陈思远,恨恨道:“当初焉吉一战,我们占尽天时地利竟然还打输了,若那时就能把楼誉杀了,朕今日又何必受这窝囊气,焉吉之战你们兵马司难辞其咎,明日就起个折子,包括你在内,兵马司所有掌事的各降一级。”

    陈思远乃两朝老将,从先帝在位时就位列朔国兵马司指挥使,掌握全国兵马,是朝堂之上不可忽视的实权派。

    殷溟继位后,陈思远态度模棱两可,既不奉迎,也没有反对的意思,而是拖沓疲懒消极以待,以致殷溟调动大军皇命难达,阻滞非常,却一时半会儿拿他没有办法。

    这种情况在丽妃入宫后有了好转。

    陈思远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加上丽妃又常常在父亲面前提起殷溟待自己如何如何体贴温柔,久而久之,陈思远看殷溟的眼神就有了种岳父看女婿,都是自家人的感觉。

    此刻被殷溟迁怒责罚,虽然心中不服,但转念一想,女婿吃了闷亏,心烦气躁,连一向备受恩宠信赖的刘怀恩都罚了,自己身为老丈人,何不宽和一下,以示安慰。

    便一反常态,没有多争辩一句,乖乖领了责罚。

    殷溟眼底精光一闪,随即隐没于长长的流珠冕旒之后,似余怒未消,宽大的袍袖一甩,愤愤离座而去。

    “散朝!”

    大乘宫的后山有座藏书阁,凌空悬于半山腰,又有溪流倾泻,水雾朦胧,日照之下犹如烟霞蒸腾,故取名凌烟阁。

    凌烟阁藏尽天下书籍,经史子集、兵、儒、释、道、集、列传、书画……可谓天文地理、医家星相、博古通今,无所不含。

    殷溟站在阁中,翻着本兵书,突然笑了起来,拈着一页书道:“这里说借局布势,警以诱之,朕今日所为倒是应了这句话。”

    刘怀恩在旁道:“陛下英明。”

    “不怪我当众责罚你?”殷溟扭头问道。

    “陛下要借老奴向兵马司开刀,老奴深感荣幸。”刘怀恩俯身行了个礼,“又岂会有怨怼。”

    殷溟心情甚佳,指着他哈哈大笑:“果然知我者,怀恩也。”

    鹰庭本就是刘怀恩一手掌控,即便降为副职,他也是鹰庭中权力最大的那个人,降而不降没有多大区别,只不过是名声受损一些罢了。

    可是名声这个东西,却是刘怀恩最不需要的。

    而兵马司就不同了,看似铁板一块,其实山头林立,派系众多,各方势力蝇营狗苟暗自角逐,陈思远只不过占据了里面最大的一个山头而已,其余势力无时无刻不对他虎视眈眈。

    如今陈思远被当庭斥贬,觊觎兵马司指挥使这个位置的人又岂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千里固堤,蚁穴溃之,虽然只是贬了一级,却已经足够。

    殷溟此举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不知不觉把陈思远置于峭壁险浪之上,可怜陈大将军还不知道自己已成了釜中之鱼,被夺权削职只是时间问题了。

    “朕知道,楼誉不是那么好杀的,所以并不怪你。”殷溟颇为遗憾地长叹一声,又想到早朝时那一幕,摇头苦笑,“花了那么大本钱都杀不了楼誉,总要让朕讨回些利息,否则真的亏大了。”

    ……

    “容大夫,今日方大夫请客,在归云楼定了席面,邀我们去喝一杯,你要不要同去?”

    一个平时和容晗关系颇为要好的医师走过来问道。

    方筝站在几步之外,神情期待地看着容晗。

    “不了,你们多喝几杯。”容晗放下手中的医案,看向方筝,抱歉道,“容某不擅酒力,要辜负方大夫的美意了。”

    说罢微笑点头,向众人告辞,步出国医馆的大门。

    看着他清隽的背影,方筝眼中浮起浓浓的失望。

    沿着长街过两个路口,再拐一个弯有条小巷,小巷的尽头就是那个梅香清远的院落。想到那个人儿在家里等着自己,容晗脸上不由带上了温柔的笑意,加快了脚步。

    路过街口一家首饰铺子,眼光被一抹凝白吸引住,停了下来。那是一支莲花簪子,以白玉雕琢,通身温润若脂,远远看去仿佛笼着层淡淡的光芒。

    店家见他眼光在簪子上流连,便热情地上来招呼:“公子好眼光,这是上等的羊脂白玉,您瞧瞧,多么好的雕工多么好的玉料。”

    容晗看着莲花簪子,眼前却浮起那个白莲花般清丽脱俗的人影。自打认识以来,这丫头要不就是男装打扮,要不就是青衣简束,好好的女儿家,却连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有。想到这里,嘴角的笑意更浓,也不问价格,对店家道:“这支簪子我要了。”掏出一锭十足分量的雪花银扔过去,道:“包起来吧。”店家笑得眼睛都快变成条缝,忙不迭地把簪子用上好的红布包了,放进首饰匣子里,递了过去。

    容晗接过来,道了声谢,转身往家里走,兴冲冲推开院门,院落里却鸦雀无声漆黑一片不见灯火,心里一沉,脸上的笑意顿敛,急行几步推开弯弯所居厢房的门。

    房内空无一人,床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药碗里的药汁一口未动已经冰凉,一张紫云小笺放在桌上,上面写着四个并不算端正的小字——多谢,莫寻。

    墨迹已干。

    容晗一眼扫过,头中轰然作响,手里的首饰匣子直直落地,白玉莲花簪子摔了出来,发出清脆的断裂之音。

    ……

    史书记,天元初年冬,大梁西凉王出使朔国,朔帝君开正宫门,以三军仪仗相迎,于大乘宫正殿设宴三百席,百官齐列,箫鼓同鸣,两国共睦情谊甚甚,可昭日月。

    殷溟坐在龙椅上,端起碧玉杯,微笑道:“今日西凉王到我大乘宫,倍感蓬荜生辉,这杯酒为西凉王接风洗尘。”

    群臣皆举起了面前的杯子,齐声道:“为西凉王接风洗尘。”

    楼誉一身亲王袍服,坐于龙椅下右首,垂眸微笑,并不接话,端杯站起一饮而尽,向殷溟露了露杯底。

    “西凉王好酒量,好气魄。”殷溟抚掌赞道,目光中皆是欣赏。

    这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喝得有来有往,明明是势不两立的仇敌,昨夜还在刀剑带血地厮杀,今天却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共坐一席,言笑殷殷谈古论今。

    刘怀恩随侍一旁,心中为两人默默竖了个大拇指。本以为殷溟的演技已经炉火纯青,却不料这里还有个登峰造极的。

    帝君举杯之后,王传明捧着卷黄锦帛布出列,清咳一声,待席间安静下来,朗声念道:

    “朔帝君溟安好,如今两国邦交笃睦,大梁皇帝遣使来朝,只为商议缔盟一事。社稷宏图,益合力协守,世风安宁,乃民之所好。今特拜送国书于庭,愿两国息战休养,共图国富民强之远景。附赠薄礼,聊表善意,愿从此邦交永固,通商往来道明国治,此百姓所乐见也。”

    之后又有朔国鸿胪寺官员起身念迎词,回礼互赠,各种礼节繁复却有序地进行。

    楼誉指尖轻轻摩挲着杯口,笑得清淡疏离。繁文缛节有王传明出面办理便可,他的心思早就飘到了别处。

    刚刚进入帝都,他便派人去了国医馆,但打探回来的消息让却人既喜又忧。喜的是,廖老三他们没有搞错,国医馆那个化名容二的年轻医者正是容晗。忧的是,派去的人手跟着容晗到了住处,却没有发现弯弯的影踪。

    难道,弯弯并没有被容晗所救,自己猜错了?如果是这样,弯弯又去了哪里?楼誉只觉得担忧挂念缠绕在自己心头喘不过气来,哪有半点心思在这宫廷御宴之上。

    朔国帝君亲迎,又在宫中设宴,百官齐至迎接梁国使团。梁朝近百年来何时有过那么大的面子?看到以往趾高气扬的鸿胪寺官员,亲切无比地凑过来嘘寒问暖,王传明简直志得意满,意气风发地看了楼誉一眼,却发现自家王爷在发呆。

    “唉,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王传明深表同情地念了句千古名言,心有戚戚焉,幸好自己年逾四十仍未成亲,这“情”一字,杀人不见血,伤人不见形,实在不是什么好东西。

    御宴怎能无歌舞?

    大乘宫的夜宴请来了帝都最好的舞姬,只听琴师拨出一声极高的弦音,大乘宫外缓缓走进来一个女子,长身玉立,娉娉婷婷,素白的长裙曳地,青丝以黑色绸缎束在脑后,通身没有首饰装点,只在额间点了一个月牙形的银色花钿,朴素到了极点。

    她衣裙素净,白纱覆面,一步一步走过来,让人觉得天山之巅雪莲盛放,清冷明净沁人心脾。

    原本喧闹的席间顿时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被吸引到了她的身上。

    楼誉端起酒杯,漫不经心地瞟了那舞姬一眼,回头举酒杯欲饮,突然脑中电光一闪,酒杯恰恰顿在了唇边。

    他惊诧无比地转头,瞪圆了眼睛凝视那个一步步走进来的舞姬,整个人似被天雷轰顶,泥塑雕塑一般无法动弹。

    是她!

    就算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只凭那走动的步姿,那双眼睛,他便知道,这个人就是她,是那个让他魂萦梦牵的人!

    琴音袅袅,奏的是朔国最有名的《夕阳秋月曲》,婉转悠扬,带着丝悲伤的凄婉。

    她在万众瞩目中走进殿来,忽然秀臂轻轻一挥,长有数尺的水袖翻飞而出,宛若一朵素白的花在殿中绽放。

    曲声悠扬流畅,乐音从丝弦中汩汩而出。

    她裙裾翻转,衣袂飘飘,舞姿也许并不是最曼妙的,但是胜在身姿柔韧,水袖挥舞之间收放自如,自有一番随心所欲的傲骨与雍容。

    大殿之上寂静无声,只听得乐曲轻奏——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既不回头,何必不忘,既然无缘,何必誓言,今日种种,似水无痕,明夕何夕,君已陌路……”

    她的水袖翻卷如花,一头青丝如瀑倾泻,舞姿比那曲声还要凄婉动人,水袖翻卷如接天莲叶,一池碧水中白荷盛放,直把在座众臣看得心醉神迷。

    楼誉怔怔地看着她,眼中闪烁着极度喜悦的光芒。

    长大了……长高了……更瘦了……是大姑娘了……

    心里虽然翻江倒海不可自抑,那个在心底百转千回的名字却像哽在了喉口,说不出半句话来,一只碧玉酒杯握在掌心几乎被捏成齑粉。

    弯弯……弯弯……

    弯弯缓缓跨进大殿白玉阶的那一刻,冥冥中似有牵引,只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右边首位的楼誉。

    万万没有料到,他竟然会在这里,看到他的那一瞬间,那些刻意去忘记的画面一幕幕涌上心头。

    白纱覆面看不到她的表情,一双眼睛依然如寒潭深泉,不起波纹,但袖口里长长的指甲却在手掌心中掐出了血。

    以他如今的身份,坐在这大乘宫里意味着什么,她无暇去想,只是强行克制住自己,不要去看他,因为她知道,哪怕只看一眼,自己恐怕也再不舍得离开。

    随着曲音陡高,弯弯强行收敛心神,下腰旋身,眼光陡然锋利,腰身一转,随着一句“君已陌路”,水袖忽然如灵蛇出洞,直取殷溟面门。

    长袖翻卷中有寒光隐现。

    她和龙椅上的那个人如此之近,不容他反应,水袖已经拂到了眼前。

    殷溟身负武功,虽然算不上一流高手,但至少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但不知为何,此刻他似乎有些心神不宁,眼睁睁看着水袖拂面而来,却怔怔地一动不动。

    刘怀恩脸色骤变,纵身上前,双手形如鹰爪,将那抹隐于水袖中的寒光截住,反手一挥。

    “咄”,

    两把秀气的飞刀钉入大殿中的黑檀木柱子,寒光闪烁。

    奇变陡生,琴曲戛然而止。

    还醉心于曲乐舞姿中的群臣这才醒过来神来,惊惶大叫:“抓刺客,护驾,护驾……”

    席间杯倒碗倾,乱作一团。

    长长的水袖如同惊鸿翩翩落下,一泓秋水般的寒光暴起,弯弯亮出藏于袖中的匕首,足尖轻点地面,如凌波仙子腾空急掠,刀尖直指殷溟。

    刘怀恩眼中精光爆射,挡在殷溟身前,来不及拿兵刃,双手一错,竟凭一双肉掌夹住了那把夺命的匕首,合掌一扭,暴喝:“撒手!”

    弯弯只觉得有股巨大的力量从匕首上传来,震得她手心发麻,几乎拿不住刀柄。

    她这次来是抱了必死之心,哪里肯退半步,不顾一切内力喷涌而出,手中用力,将匕首硬生生往里又送了两寸。

    刘怀恩没想到眼前这看似柔弱的女子有如此功力,惊诧之下,桀桀冷笑,运起了十成内力。

    只听得骨骼咯咯作响,一双手似乎骤然撑大了几分,竟不惧锋利的刀刃,仅用一只手抓住匕首,空出的另一只手成爪状,刚猛凶狠地抓向弯弯的头顶。

    鹰爪功九层!钢筋铁骨不畏刀剑。

    弯弯眼神一凛,知道厉害,待想撤剑后退已是来不及。

    刘怀恩的速度奇快,那只老迈枯朽瘦如鬼爪般的手,已经摸到了她的头发。

    正要五指收拢,抓碎她的天灵盖,忽然破空声锐响,一个圆溜溜滑滴滴的东西打向他的面门,来势之快之猛之准,完全不逊于他那势在必得的一爪。

    刘怀恩瞳孔紧缩,知道若执意取这女子性命,自己也难免被这暗器击碎头骨,情急之下撤招,放开弯弯,反手一抓,将那暗器抓在手里。

    这一番打斗说来繁复,弯弯持剑掠起,刘怀恩赤手格挡,其实只在两三招之间。

    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两人已经分开,大乘宫的锦衣卫这才醒过神来,轰然而上,簇拥着殷溟往后堂退去。

    刘怀恩只觉得手中滑腻圆润,打开手心一看,那“暗器”却是一个小小的碧玉杯。

    只这么一耽搁,弯弯足尖轻点,几下起纵,已紧盯着殷溟,追进了后堂。

    刘怀恩将那只杯子狠狠砸在地上,就待追上去,却见一个人影从席上腾空而起,如大鹏展翅般从众人头顶掠过,恰恰落在他的面前,挡住了他的去路。

    “早闻鹰庭刘大总管鹰爪功造诣深厚,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本王看得手痒,想讨教切磋一二。”楼誉扫了眼那抹没入后堂的素白衣袂,将浓浓的担心藏在眼底,转头朗声道。

    今日帝君遇刺,宫中大乱,你倒是会挑好时间。刘怀恩心急如焚,哪里有心思陪他切磋武功,强压着怒意道:“西凉王且请让开,待抓到刺客,老奴再陪王爷切磋也不迟。”

    楼誉哪里管他同不同意,脚尖勾起把刀握在手里,二话不说,就蛮横不讲道理地一刀劈了过来。

    “西凉王,你!”

    刘怀恩怒不可遏,又见他刀意凛冽,杀气磅礴,根本没有切磋的态度和意思,简直就是要毙他于刀下而后快,不得不打起十分精神应付。

    这边刘怀恩被楼誉拦住,那边弯弯紧跟着殷溟进了后堂,一双眼睛紧紧盯着他不放。

    就是他,就是这个人,害死了安宁公主,害得阿爹郁郁而终,害得自己从此无依无靠孤苦伶仃。

    还有待自己如女儿的宋叔,视自己为兄弟好友的赵无极、刘征……血淋淋的五千英魂,沉甸甸的血债都源自于这个男人。

    如今自己拖着病残之身,生已无可留恋,若能在有生之年替阿爹和同伴报仇,也算是没有白活一回。

    大乘宫后有条长长的回廊,回廊尽头分岔,一条路往后宫而去,另一条小径沿着山势而上,尽头是座八角双檐高亭,亭角挂着铜铃随风叮咚作响,甚是悦耳,飞檐上挂着横匾——歇山亭。

    弯弯眼中恨意迸发,紧盯殷溟,她身法轻灵,剑术鬼魅,往往兵出险招,硬生生在护驾的军士中打开了一个缺口,一口气杀过长廊,追上了歇山亭。

    追赶途中匕首被击落,她又顺手夺了柄长剑,剑光始终啮魂摄魄不离殷溟三步。

    殷溟被她的剑气所迫,连连后退,突然被亭中的石椅绊倒,摔了一跤。

    弯弯见机会来了,银牙紧咬,不顾一切调动内息,剑气顿时长了三尺,剑芒点点,直取殷溟头颅。

    剑气如虹,剑尖几乎已经触到了殷溟的颈部。

    突然,两把弯刀斜插过来,恰恰格住她的剑,持刀之人内力雄厚,刀剑相交,巨大的力量足足将弯弯震出了一丈开外。

    弯弯只觉得五脏内腑都被震得几乎移位,踉跄连退数步方才稳住,定睛一看,两个身着鹰庭杀手服饰的中年男子,横刀挡在殷溟身前。那两人太阳穴隆隆鼓起,人手一把弯刀,眼中精光绽射,显然是内家高手。

    功亏一篑,弯弯极其惋惜,将心一横,挥剑再上。

    那两个中年男子无疑是鹰庭中一等一的高手,目光凝定,刀法连环快速,老练纯熟。相辅相成,忽虚忽实,变幻无穷。

    弯弯以一敌二,倍感吃力,不消一会儿腹部又中一刀,鲜血染红了一袭素白长裙,最要命的是,被寒毒侵蚀的经脉受不住这般强行催动的内息,开始隐隐作痛,有了崩溃之相。

    那两人已经看出她力有不继,每一刀使将出来愈加沉稳老辣,刀刀不离她的要害。

    周身如同被火灼烧,骨骼经脉无一不痛,弯弯的脸色比纸还白,心知希望愈来愈渺茫,盯着咫尺之外的殷溟,眼中全是不甘,一招回风掠柳,那两把刀一横一竖从两个方向砍过来,弯弯旋身急避,却只能躲过横着朝她颈部砍过来的一刀,那当头砍下来的一刀无论如何避让不过,眼眸中刀刃上的冷光愈来愈近,凌厉的刀风迎头而下,弯弯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阿爹啊阿爹,弯弯没用,不能替你报仇,到了黄泉幽冥,也无颜再去见你。

    眼看弯弯就要被砍死,一直站在两个鹰庭高手身后的殷溟,突然冷喝一声:“住手!”

    刀锋已经斩到了弯弯的头顶,那人不愧为鹰庭中使刀的一流高手,闻令迅速收力,手腕一折,刀锋偏转,沿着弯弯的头顶划过。即便如此,刀上凛凛寒冷的杀气,依然在弯弯额头留下了一道细若薄纸的裂口,鲜血如蚓沿着那道细缝蜿蜒流下,在蒙面白纱上沾染出一片触目惊心的淋漓。

    殷溟静静看着血染白纱外那双冰山冷泉般的眼睛,淡淡道:“朕要活的。”

    那两人互视一眼,齐声应下:“诺!”帝君要活的,他们自然不能给个死人去交差,除非他们自己也想变成个死人,因此再出手时,刀法已有不同,不再是刀刀夺命,而是以攻为守织起一张刀网,试图将弯弯困在其中。

    但他们小看了弯弯,她虽然腰若细柳身如纤云,又翩若惊鸿地跳了一曲夕阳秋月,艳惊四座,但她并不是舞姬,也不是一般的女子,她是大漠独自求生的萋萋野草,她是险崖傲雪赛霜的月夜莲,她是和野马黑豹一起长大的传奇,她是轻功无双刀法精妙的强者。

    对于危险和生机,她都有着与生俱来野兽般敏锐的感觉,此时见那两人刀上的杀气尽敛,便知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挽了个剑花,忽然变招,只见剑芒大涨,空门全开,杀招尽出,招招都是两败俱伤同归于尽的险招狠招,明明这一刀已经劈向她的心口,但她不但不躲不避,反而合身而上,反削对方头颅,明明那一刀可以戳进她的腹部,她连眼光都不多瞟一下,依样画瓢,同样反手一剑直指对方腹部。

    那两人惦记着帝君的命令,不敢下杀手,那些即将劈向她心口,捅进她腹部的刀,不得不在即将碰到她衣袂的时候收回,而她的剑却一往无前。

    两个鹰庭高手一时间被她逼得手忙脚乱,穷于应付,弯弯打得极快,将那两人逼得连连后退,趁两人无奈分神间,突然一招青烟扬飞絮,整个人如同一把锋利的剑,从两把刀的缝隙中钻了过去,掠向殷溟。

    剑身微颤,带着嗡嗡不绝的镝鸣,这一剑集合了她所有功力和心血,带着无穷的恨意和杀气,势在必得。

    刺客被鹰庭高手拦下,殷溟并不着急离开,而是站在后面旁观,初见她时的震惊已经平复,心神凝定之下,他又是那个君临天下,阴鸷深沉的帝王,但不知为何,此刻看到她那双秋水寒潭般的眼睛,冷漠如铁的心里竟有些许惊喜和雀跃。

    本以为是惊鸿一瞥,再无相见可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更没想到那双眼睛的主人是为刺杀自己而来,殷溟觉得今天这件事很是有点意思。

    正看得入神,却不料弯弯居然能够穿过鹰庭两大护法的刀网,朝他迎面扑来。他和她的距离如此近,近到能看清她烟色水晶般的瞳仁里自己的影子。

    殷溟面无表情,急退数步,弯弯如影随形,剑气如风。那一剑真的只差一点点,就要刺入他的胸膛。千钧一发之际,殷溟嘴角牵起一抹饶有兴味的残酷笑意,扯过旁边的一个太监,挡在自己身前。

    “扑!”

    弯弯一剑穿心而出,将那个可怜的倒霉鬼刺了个透心凉。

    拼尽全力刺出这一剑后,弯弯觉得胸腹之间骤寒,似乎滔滔江水瞬间冰封千里,本来在经脉中流转的内息被冻住凝固,身形顿时一滞。

    宫外呼喝声大起,无数锦衣卫手持兵刃涌入,那两个鹰庭高手也杀了过来。

    终是杀不了这个人了,弯弯万般不甘地盯着殷溟,她恨死了自己。

    “拿下。”殷溟站在人群中,看着她,冷冷下令。

    弯弯拼出最后的力气,长剑挥舞成圈,荡开周围长枪剑戟,从怀里掏出个玉瓶一挥,瓶子里的绿色粉末飘飘荡荡,空气里全是呛鼻的味道。

    “有毒……保护帝君……”锦衣卫们打着喷嚏,涕泪横流。

    弯弯趁机一剑劈开挡路的几把刀,纵身跃了出去,几下起跃,消失在后面的山林之中。

    殷溟强忍住打喷嚏的欲望,捡起被她扔在地上的玉瓶,拈起少许绿色粉末细看。

    山葵粉,内服可治呕吐腹绞痛,外敷可治手足关节疼痛。

    殷溟哭笑不得,看向亭外的山林,淡淡道:“把她抓回来,朕要活的。”

    锦衣卫指挥使见殷溟语气淡淡,喜怒难辨,有种一脚踏空无处着力的感觉,摸不着头脑。

    要活的,是想抓回来逼问幕后主使吧?

    锦衣卫指挥使暗暗下定决心,一定要戴罪立功,抓到那个刺客就打断双脚上老虎凳灌辣椒水,以锦衣卫的手段,精钢铁汉都要断三截,不怕她不说出幕后主使之人。

    殷溟这边看见他的表情,心中狠狠骂了三句白痴、白痴、白痴!若是刘怀恩在侧,察言观色便知他心中所想,哪里用得着他再多费唇舌去解释。

    “不许打折手脚,不许酷刑逼供,不许上手镣枷铐,总之连一根寒毛都不许伤,把她完完整整地带回来。”自己什么时候那么啰唆唠叨过,殷溟心中烦躁,瞪了锦衣卫指挥使一眼,狠狠拂袖而去。

    锦衣卫指挥使被他瞪得头顶发麻,连忙肃然,躬身行礼应道:“诺。”

    大乘宫依山而建,那座山本来也郁郁葱葱,甚是青秀,却被屋宇相连气势磅礴的宫阙抢了风头,众人提起只说“大乘宫后面那座山”,久而久之,山本来的名字就被忘了,被简称为后山。

    后山不高,林却茂深,山中积雪难行,上千的锦衣卫在山中彻夜搜索,刀锋扫过草丛、积雪,连一个小雪堆都不放过。

    已经搜了一夜,却不见刺客踪影,锦衣卫指挥使紧皱眉头。

    楼誉身着朔国锦衣卫服饰,混在搜山的队伍中,拉低的帽檐遮住了眉眼间焚心的焦灼。

    昨日事出突然,他虽然出手挡下了对弯弯威胁最大的刘怀恩,但自己也被挡住了脚步,眼睁睁看着鹰庭以及锦衣卫反应迅速,无数人持刀带剑追着刺客而去,心中就像着了火一般焦急万分。

    进宫赴宴不便携带兵器,使团中大多数是文臣,关键时刻,真正能用的只有侯行践一个。

    楼誉一边和刘怀恩交手,一边给侯行践使了个眼色。侯行践本就觉得这个舞姬好生熟悉,正皱眉苦思在哪里见过,直到看到她长袖舞尽寒剑现,剑术精奇,身法清逸轻灵,脑子里似电光一闪,浮起了一个熟悉的小小身影。又见自家王爷突然暴起,亲自出手拦下了鹰庭总管,便知道肯定是了。

    时隔多年,他们可能认不出来,但王爷绝对不会认错,都长成大姑娘了啊。

    一时间百感交集,侯行践只觉得鼻子酸胀,喉头里哽咽一声,堂堂七尺铁汉差点当场落下泪来。此刻接到楼誉眼色,心领神会,当即绕过楼誉和刘怀恩的战团,趁着宫中大乱,顺着人群冲进了殿后。

    彼时殿后已是千军万马,无数锦衣卫和鹰庭高手源源不断涌来,通往歇山亭的山径狭窄,亭子又小,挤不下那么多人。无数人只得站在长廊上,仰望鹰庭两位护法和刺客在亭子里打得风生水起,根本插不上手。

    长廊里人满为患,侯行践一路冲到了这里,就再也过不去了。眼见弯弯受伤落于下风,心急如焚,夺过身边锦衣卫的腰刀,足尖轻点栏杆跃起,就要硬冲。

    刚刚跃起就被人一刀拦了下来。

    “使臣要做什么?”

    侯行践一身梁朝使团的服饰,在一水青色的锦衣卫制服中显得突兀,梁朝使臣半炷香前还是帝君的座上客,因此虽然他行为古怪,但锦衣卫没有得到上司命令前,也不敢一上来就对他来硬的。

    侯行践脑子动得快,说谎话半个磕绊都不打:“来帮助你们护驾。”

    没看到那么多人在排队吗?我们想去表忠心都还没地方站呢,哪里轮得到你。那锦衣卫头领模样的人心里骂了句娘,无奈又骄傲地挥手道:“区区刺客不在话下,皇宫重地外人不宜久留,贵使请回。”

    侯行践心系弯弯安危哪里肯走,正想不管不顾立刻翻脸,挥刀砍将上去,就看见弯弯负伤逃入了山林。

    得到侯行践的消息,楼誉出宫后片刻不停,即刻转到后山,打晕了个锦衣卫,换上对方的衣服,混进了搜山的队伍。

    天色渐渐泛白,已经过去了四个时辰。听侯行践说她负了伤,不知道重是不重,冰天雪地里无药无医,那么长时间不知道熬不熬得过来。楼誉心里如油煎火烤,攥着铁拳几乎捏碎了刀柄。

    弯弯别怕啊,楼誉哥哥来了,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一定不要死,一定不能死!

    山顶南麓隐隐传来兽吼,锦衣卫们搜了一夜,又累又冷又饿,一肚子牢骚抱怨,此时听到吼声更是烦躁恼火。

    “后山什么时候有了老虎?”

    “找了一晚上都没见影子,山那么大,说不定刺客早就被老虎吃了。”

    “再这么找下去,刺客还没找到,兄弟们要先被冻死了。”

    已有人一屁股坐在雪地里,揉着冻僵的腿脚,不愿起来。更多的人有样学样,各自找了雪少避风的地方歇脚。

    没人发现,队伍里无声无息地少了一个人。

    楼誉不惜内力,将轻功运到极致,如蜻蜓点水,飞鸟落枝,在雪地树林中急掠。

    后山南麓是险崖,山壁高峻,倚天如削,即便猿猴亦难攀爬。料想刺客不会自寻死路往那边去,锦衣卫便把搜索的重点放在北麓,打算由北往南,一步步把刺客逼入绝境。

    因此,楼誉一路急掠,没有遇到什么阻碍,即便遇到几个零星的锦衣卫,对方也只觉得眼睛一花,似有一道青色残影掠过,待揉揉眼睛再看时,却不见了。

    险崖下的树丛斜刺里窜出头黑豹,瞬间奔到楼誉身边,速度竟似比楼誉还要快上几分。

    楼誉脚下不停,与黑豹并肩狂奔,沉声道:“小黑,她在哪里?”小黑鼻翼扇动,深嗅了几下,率先向崖顶的雪坡奔去……

    崖顶上,一袭素白的裙裾被埋在雪里,隐约露出的斑斑血迹,尤其触目惊心。弯弯俯卧在雪地里,嘴唇呈现出骇人的青紫,脸色却和飘落山崖的飞雪一般,白得几乎透明。

    气海里的内息已被寒毒吞噬殆尽,经脉好像在一寸一寸地断裂,浑身的血液好像被抽出来冻成冰块再输入血管里一样,冷到极致。

    种种记忆纷至沓来,画面般在脑海里掠过——肮脏的街角处,阿爹将自己抱了起来;异迁崖下大红傲娇地喷着鼻息,小黑无赖地滚作一团撒娇发嗲,开满千日草的草原上,奔腾如激流的野马群……

    还有拓跋宏达扛着黑铁大刀憨傻的模样;容晗如初阳般温暖的笑容。

    还有他,他和她初见的那天,阳光清澈明媚,柔柔地笼罩在两人的眉眼上,那么好看,那么明朗,那么没心没肺。

    她的嘴角微微弯起,强行控制着不要失去知觉,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向崖边爬去。

    阿爹,弯弯要来找你了。没能给你报仇,本没脸来见你,但是阴间冥泉那么冷,有你在身边,弯弯才不会害怕。

    眼前发黑,手已经摸到了崖边凸起的石块,空荡不见底的高崖下白茫茫一片虚空,耳边只余凄冷的风声。

    弯弯正要纵身跃下崖去,却听到衣袂掠空之声急响,下一秒,她已经在一个温暖的怀抱里。

    她下意识地挣扎,一掌打过去,却被人轻握住,耳边传来一个声音,低沉喑哑,带着无尽痛楚。

    “弯弯,是我。”

    他的怀抱温暖干燥,带着一抹檀香气息,萦绕鼻端,说不出的安稳熟悉。

    靠在他胸膛上,听着他温厚有力的心跳,弯弯的神智还未清醒,却下意识地放松下来,绷紧的身体软在他的怀里,毫无防备地晕死过去。

    她的手比山顶上结了一个冬天的冰还要冷。

    楼誉紧紧拥着她,迅速把住她的脉门,毫不吝惜地将内力汩汩输入她的体内,硬生生烘出一丝暖意,护住她即将冰冻凝固的心脉。

    弯弯,你不能死,我不许你死!

    雪越来越大,高崖上横风肆虐,雪片似撕碎的棉絮,遮天迷地,挡住了人的视线,也暂时阻挡住了锦衣卫们搜山的脚步。

    弯弯的身体越来越凉,小黑在她身边盲目地转来转去,不时用鼻子拱拱她冰凉的手,低声呜咽,显得有些急躁不安。

    这里太冷了,楼誉心急如焚,却知道自己不该乱也不该慌,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仔细观察这高崖的地势情形。

    他领兵作战多年,极擅观察和利用地形,眼光只那么扫了一圈,便把这高崖的地貌看得清晰透彻,将弯弯抱到一个避风的山缝间,楼誉把她衣裙上长长的水袖撕开,缠绕成绳,然后将她负在自己身上。

    她轻得好似没有重量,楼誉轻轻颠了颠,确认绑得够牢固,方才眼光一转,看向崖边那块凸起的巨石。

    他刚才虽然只是粗略地看了一圈,已经发现这高崖看似险要,其实最险的地方就是那块巨石。

    巨石伸出崖体数尺,临风悬空,似一只巨大的鹰嘴勾起,下面白茫茫一片,深不可测。

    但仔细观察之后看得出来,只要能越过巨石悬空的地方,再往下的山势渐缓,虽然依然陡峭,却并非天堑般不可攀越,而越往下,路就越好走。

    简而言之,只要能越过这块巨石,就能下山。

    楼誉踏上了巨石,风大雪急,他的衣袂鼓鼓作响,弯弯的头靠在他的肩上,满头青丝被山风吹得在空中拉出一条条弧线。

    抹掉落在脸上的雪片,楼誉活动了一下手脚,又往前走了两步,半只脚已经悬空。

    远远看去,他身临千仞绝境,摇摇欲坠,山风卷着雪毫不留情地打在他的身上。

    楼誉看了一眼脚下,然后头微侧,微凉的嘴唇碰到了她的脸颊,轻轻一顿。

    嘴唇在她冰凉的脸上留恋地摩挲了一下,楼誉柔声说道:“弯弯别怕啊,我爬崖的本事还是向你学的呢,过了这些年,你倒是看一看有没有长进了。”

    万般温柔地说完这句话,他转过头,目光凝重坚决,纵身一跃,跳下了高崖。

    身体急速下坠,耳边风声呼啸。

    几乎在跃下的同时,他眼明手快,看准了巨石上一块凸起,出手如电,快速地在那块凸起上搭了一下。

    那块凸起承受不住两个人下坠的力量,哗啦一下从巨石上断裂开来,化作一片碎石块,噼里啪啦落进崖底,足足有盏茶时分才听到扑通落水的声音。

    崖底似乎是个水潭。

    下坠的速度如流星陨落,越来越快。

    楼誉出手也越来越快,不停地抓向崖上的凸起的石块和斜长出来的树枝。

    只是一搭一拉之间,两个人下坠的速度多多少少都能减缓一点。

    须臾之间,已落下约百米,鹰嘴巨石已经在头顶上很远的地方,在视线中化作了一个小黑点。

    果然如楼誉所料,越往下落山势渐缓,原本陡立如刀削的山崖弯出了一个大大的弧度,形成了一个陡坡。

    楼誉的脚终于踩在了陡坡上,却因为下坠的冲力太猛,站不稳,整个人向前滑了出去。

    担心伤及身后的弯弯,他不肯翻滚卸力,眼中精芒狂涨,大吼一声。

    赌了!

    使出梯云步,左脚踩在右脚上借力,硬生生往外掠出数米,背着弯弯,笔直往崖底掉了下去。

    “扑通”一声巨响,两个人落入了崖底的深潭。

    崖上风雪肆虐,崖底却因为四面环山的缘故,雪小风缓,水面只有纸般一层薄冰,被巨大的撞击力震得粉碎,一群在寒潭边觅食的野山羊惊得四下逃窜。

    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力量非同小可。

    两个人几乎沉到潭底,即便楼誉内力深厚,也被巨大的撞击力震得头晕目眩。

    楼誉定下神,屏住气,迅速解开身上的绳子。

    弯弯失去知觉的身子一下被水流荡开,似一片薄絮柳叶飘在水里。

    楼誉转身游过去抱住她,不假思索,吻上了她的唇。

    她的唇又薄又软,楼誉以舌尖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将气息源源不断送了过去。

    水面在头顶上透出薄亮的微光,似一块润泽的碧玉,越来越薄越来越薄,终于水纹剧烈波动龟裂。

    “哗啦”水声淋漓,楼誉抱着弯弯浮出水面。

    看着高不见顶的险崖,深深吸了口清冽的空气,楼誉抱着弯弯转头向岸上游去。

    却一眼瞥到有只黑豹,正在水潭边好整以暇地喝水,见两人浮起,兴奋地在潭边来回乱窜,铁鞭般的尾巴摇得像只邀宠的小狗。

    “竟然还是你快。”楼誉苦笑,堂堂西凉王,拼尽全力还不如一只豹子,真是让人情何以堪。

    两个时辰之后,一队数十人的锦衣卫顶风冒雪爬上了山崖。

    “这见鬼的天气。”其中一个气喘吁吁,呸呸地吐掉飘进嘴里的雪,埋怨道:“指挥使大人怕是急疯了,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刺客脑子有病才会往这里跑。”

    领队的校尉虽然不敢当着手下的面,骂指挥使大人是个疯子,但心里却默默点了无数个头。

    这山崖险且高,别说是人,猴子估计都很难攀爬,明明知道锦衣卫在拉网搜山,刺客怎么会笨到自绝生路,跑到这里来,等着他们来瓮中捉鳖?

    嘴里却呵斥道:“混账!指挥使大人英明神武,总是不会错的。”

    那锦衣卫小兵摸了摸鼻头,讷讷住嘴。

    校尉战战兢兢爬上那块巨石,往下看了一眼,只见崖下云深雾绕,白茫茫不见底,一阵凛冽的横风刮来,硬生生被风刮了个趔趄,脚下一滑,差点儿摔下崖去。

    顿时吓得屁滚尿流,手脚并用地爬下巨石,故作镇定地挥挥手,对那些眼巴巴看着自己的小兵道:“刺客不在这里,不用再搜了,我们撤。”

    ……

    “弯弯,你到底在哪里?”

    容晗在长街上脚步匆匆,眉眼间是深深的焦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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