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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大没小啦?俺是船主,你给俺做饭去!”福林歪着头,一脸的轻蔑:“早饭是俺做的,这顿该轮到你啦!”老包头急赤白脸地瞪福林骂道:“反啦?你个没有改造好的家伙!”福林胸膛里的火苗子一蹿一蹿的,叫道:“咱也是人啊!酒不醉心醉,活一天也得活出个人样儿来!”老包头第一回碰上福林这样撅他,口口声声一句话:“你胡来,俺扣除你的工钱!”福林摆出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样儿,没深没浅地说:“你还蒙在鼓里哪!你个不会打鸣儿的老公鸡!连你的老婆都是俺的人,工钱不给俺,怕是珍子不答应吧?”老包头的心尖子被戳痛了,虾着身子跳起来,歪歪斜斜扑向福林吼道:“你个没点灯门下的东西,珍子是俺的女人,你敢动她一指头,俺跟你没完!”福林抡起大掌狠狠拍在老包头的天灵盖上,“扑”一声,老包头软瘫下来。福林吼:“告诉你,咱们该打开窗子说亮话啦!回去,咱就鱼走水鸟飞天两清啦!你敢刁难珍子俺就……”老包头吓得连连退缩着:“你想怎么样?”福林说:“珍子跟你离婚,俺带她走!”老包头绝望地舞着双手,连连叫着:“不,不,不……”他嚅动着嘴巴,又仰头呵啰呵啰弄出哭声,两行老泪下来了。福林怪模怪样地瞧他一眼,很开心。老包头的身子往上一欠一欠,就跪在福林脚下哀求:“大兄弟,俺多给你开工钱,俺给你盖所房子,只要你放过珍子。俺老朽了,讨个女人不易哩!”福林的脑袋像触电似的麻胀起来,定定心,他闷雷似的吼一句:“俺答应过珍子,俺得对得起她!谁也不能阻挡俺们的好日子!你说不动俺,狗×的眼泪不值钱!”说完扭身走出舱子。他走路时脚片子咚咚落地很重,透出一股狠气。老包头怕啥有啥,战战兢兢的日子也拢不住了,就躲在舱里娘儿们似的哀哀地哭一场,声香很低很凄,十分难听。福林立在呼啦呼啦抖动的老帆底下,感到自己顶天立地高大无比了,目光一截一截探到远处,更加坚定和不可逆转了。他倔倔地冲着大海吼了一句:“狗×的,日后有好戏看哪!”

    四

    他们在盐岛窝了一夜。第二天早上黄雾退去,老天依旧不开脸。老包头听天气预报两天以后有风暴潮就逼福林马上开船抢在风暴潮到来之前赶回去。福林没再顶嘴,十分乖顺地驾船离开盐岛。他想珍子了,也便归心似箭。开船之前,福林咕嘟咕嘟仰脖灌了一通酒。他在舱楼子里耐不住通身酒热醺炙,敞开衣襟,两片衣襟一掀一掀,亮着油渍渍的胸沟儿。老包头皱着眉头子吸闷烟,烟袋吸得吧嗒有声。他的脑袋像个空坛子,老脸上凝着一如既往的怨愤和万事操劳的忧郁。他不时瞟一眼舵楼里福林一晃一摆的脑袋,就想出个损招子将那脑壳敲碎。在海上,他还得依靠福林,一个一个念头生出又一个一个灭去。老包头自顾自说:“奶奶的,忍啦!”

    福林不急不躁稳稳当当地驾船。两条酸乏的手臂摆弄出一些细微软软的声响,嘴里哼哼着野歌,火辣辣的眼睛里透出一股悠远的神往。日子久了,他与老包头尿不到一壶里,就干脆带上珍子撂挑子,宁早别晚,夜长梦多。一想女人,再长的海路也短了。老船荡至黄昏时,他们已远远地看见海岸线了。起风了,很野很硬的风头子摧得大海竟在颤抖中了,大浪翻着花样涌向海堤。犬牙交错扑扑蹿蹿的浪头子,咬瘪了海面上的万物。簌簌嗡嗡的声音从远处荡来。帆和船的影子很模糊了,风暴潮的气息在黄昏海面上幽幽行走,火海狂躁不安地骚动了。神秘的“簌簌”声很快变成焦干哑闷的雷声,沉沉地滚来滚去。福林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风暴潮的气息,贼风又将他粗重的喘息声吹向大海。他探出脑袋看见天空里各种海鸟飞得狂。他手臂一抡,在空中割出一串冷飕飕的声音:“狗×的,风暴潮来啦!”

    老包头早就被眼前的景儿吓呆。他惧怕风暴潮,可它像是专门跟他作对似的提前扑来。他怕福林慌,半天不愿承认这个可怕的现实,见福林一语道破,他才惊惊骇骇地骂天了:“真他娘倒霉,早不来晚不来,偏偏……气象预报有屁准,纯粹是大腿上号脉!”福林没理老包头,但刚才悠闲的神态渐渐变得严峻起来,噗的一声喷出嘴里的烟头。老包头喊:“福林,能拢滩吗?”福林骂道:“这屁话管蛋用?前不着岸后不挨岛的,只有闯狗×的!”老包头慌手慌脚地朝舵楼子挪来。风暴潮就是海啸,雪莲湾几年少有。春天的雪莲湾最容易逼来风暴潮。眨眼的工夫,海天就浑蒙一片了,“哗哗”的每一个大浪,拍在船舷上,总要激起几丈高的水柱。海面好像整片团团陷落下去,深深的,黑黑的,极像一个恐怖的潭。满天大大小小的浪沫子朝老船落下,纷纷如雨。老包头浑身被浇个精湿,他哆哆嗦嗦甩着两条短腿,朝舱子里钻。福林朝他吼:“落帆,快落帆!”船颠进死路了,栽进漩涡了,就像水底有一股巨大的吸力,似要将船生生拽进去。船身打横了,帆只起反作用了。老包头听见福林吼了,试试探探不敢钻出舱子,害怕跟闯黄龙潮似的甩进海里。福林火了,骂一句:“老鬼!”就滚出舵楼子,踉踉跄跄奔向双桅。被海水浸湿的绳子滑溜溜的,解不开,老帆怎么也落不下来。福林喊:“快扔斧头来!”老包头扔过太平斧。福林操过太平斧,“唰”地抡起来,老帆“噗嗒嗒”地掉下来了。帆一落,老船的处境好多了,福林松口气,哈腰跑回舵楼子。他驾船闯出一个漩涡,竭力将船体顺过来。老船在疯癫的海里跌跌宕宕*着跳荡。水帘子从四面八方砸来,使福林不论把眼睛往哪看都会感到水妖朝他狞笑。连福林也不知道,老船是怎么糊里糊涂地卷到老河口东侧的拦潮坝底下的。他探着水涝的脑袋,忽然被“轰”的一声巨响惊呆了。他看见了,拦潮坝被贼爆爆的浪头子撕开一个很大的豁口,海水哇哇吼唱着钻出豁口,直泻而下。他还瞧见豁口两头在“扑啦啦”地塌落破碎,轰轰隆隆的声响惊心动魄,哪怕十里外都能听到。福林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知道豁口再塌下去,再堵就不那么容易了。那样下去,海水就会洗劫一切。河口东侧的十几个村庄、碱厂、几千亩虾池子就会变成汪洋。他心窝里憋出冷汗来了。他的脑袋里打了个闪,就吼了一句:“奶奶的闯球的!”

    老包头蹶跶蹶跶地钻出舱子。他听见福林吼了。他急头横脑地叫道:“福林,停船!狗×的,逞能也不看个火候!”福林轻蔑地看一眼神色惶恐的老包头,骂道:“×你娘,这会儿害怕了还是人吗?”老包头又吼:“你狗×的跳下去堵口子啊!”

    “呸!你能堵住?”福林骂。

    “哪,咱去喊人吧!”老包头说。

    “来不及啦!”

    “那也不能冲!俺的船……”

    “狗×的,啥时候了还船船的?”

    “你别胡整!”

    “除非砍下俺脑壳给你垫屁股!”

    “你狗×的脊梁生反骨啦?”

    福林铆足了劲儿瞪着一双血眼闯坝了。老包头知道他的性子,就哭哭啼啼地说软话儿:“福林,俺求求你,不为你我着想,也该想想珍子吧?”福林心尖抖了一下,骂道:“临阵躲逃,还他×的有脸见珍子?你怕死抱上轮胎逃吧,没人强求你!”老包头像断了骨的伞又瘪又蔫了,他慌慌张张地抱紧圆鼓鼓的轮胎,咕咕噜噜滚下船去了。老船箭一般向豁口冲去了。

    “孬种!”福林轻蔑地骂着。他死盯住豁口,大掌左左右右调动着舵把儿。老船断断续续地发出碎响。福林的牙帮子咬得咯咯响,眉头处胀出一个肉疙瘩。他脑里一片空茫,全身心凝在豁口处。他啥也看不见了,唯有黑洞洞的豁口。“砰”一声沉闷的巨响,老船不偏不倚地卡在豁口上了。一排一排的浪头子拍击着歪歪转转的老船,黑黑耸出一截的舵楼子被一柱大浪击成木片片。福林耷拉脑袋,血糊糊的胸脯子抵在舵把上。好长时间,他才被浪头拍醒了。他艰难地挪动身子,就瞧见了船两头继续崩坍的海堤,心头一紧。他想喊,却喊不出来,舞着双手搏击着浪头。又过了一刻钟,海堤上涌来了黑压压抢险的人群。由于福林为抢险争取了时间,老船两头的流泥很快被堵上了。人们拖起血糊糊的福林,喊“你小子真是个好样的!”福林撩开紫青的眼皮,呼噜着喉咙说:“去去找找……老包头!”人们晃着闪闪跳跳的马灯寻来寻去好长时间,才在泥坝下找到了老包头。老包头一头扎在泥坎子下,随着浪头一掀一掀的。被人们七手八脚地拽上来,才发现他已经死了。

    海,依旧狂得没边儿。(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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