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圈才回来,朝李叔点了点头。

    李叔见山长脸上毫无愧色,也再懒得跟山长多计较,只冷冷道:“你也不用说这些难听的,我现在便带人走。”

    山长闻言一愣,怒气立消:“可……可这马上要入夜了。”

    李叔半跪着身子,一边替赵崇明理了理衣衫,一边答道:“白日里赶路反而不便,我已在岳州府安排了船,就定在明日出发。”

    山长也没挽留,只冷哼了一声道:“八百里快马赴丧宴——投胎的不急奔丧的急,要走赶紧走好了,别留在这碍老夫的眼。”

    李叔起身后却没有立刻走人,转头问道:

    “你把东西给我,我即刻便走。”

    山长朝门口张望了一眼:“我早让人去拿了,你再等一会吧。”

    于是两人一时都沉默了下来。而一旁的赵崇明趁这机会,扯了扯李叔的袖角,小声问道:“李叔,我们是要离开书院了吗。”

    “嗯,京城的事已经办妥了,我这就带少爷去南京。”

    赵崇明低下头去,心里挣扎了许久,到底还是没有出声违逆。他可以为了魏谦而反抗,可事关己身,他便只能接受这样的安排。

    李叔哪里看不出来赵崇明的心思,心里更是把魏谦恨得咬牙切齿,要不是怕伤了自家少爷的心,他刚刚一定要追上去,把那小子给活剐了。

    李叔难得放缓了声,安慰道:“少爷你放心,日后不会再有人追查你的身份,到了南京后,我便带着你在那安家,不用再四处奔走了。”

    赵崇明眼神黯然,没有一丝欢喜,只点了点头,没有做声。

    好一会,赵崇明终于是鼓起了勇气,抬头道:“李叔,我……我想去跟道济兄道个别。”

    见李叔眉头皱起,赵崇明连忙解释道:“就一会,我跟道济兄说一声就回来,我怕……我这样不辞而别,道济兄……道济兄会怪我的。”

    赵崇明说到最后,话里已是有些哽咽。

    李叔腹中虽是气得紧,却到底也没狠下心来,往一边默然而立的开阳使了个眼色,便点头同意了下来。

    赵崇明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先走到山长面前,恭敬行了一个弟子礼。

    山长见状,连忙俯身将赵崇明扶起,没有让赵崇明叩头,道:“杨元和才是你的恩师,老夫当不得你这一礼。”

    “山长这些时日的照拂,慎行铭记在心。虽然山长没有教过我,可我已经将山长视作半个老师。”

    山长叹息了一声:“也罢,既然受了你半礼,我也提点你半句。杨元和宰执一国,无论治国之道还是治经的学问,都不是我能指摘的,只是唯有这为人处世的道理,你切不可学他。不然……”山长说到这,又是一声叹息,摇摇头没有继续。

    赵崇明犹豫了下来,也不知该如何作答。

    山长看出了赵崇明的为难,转又笑道:“你也不能学你那‘道济兄’,那孩子我也算是看出来了,老太婆举碗喝稀饭——端得是无耻(齿)下流,你生性最是仁厚纯善,没得被他给带坏了。”

    李叔又是一声冷哼,心想这老匹夫还没糊涂,总算说了句人话。

    赵崇明连忙辩解道:“道济兄他是……他不是坏人。”

    赵崇明原本想说魏谦是好人,可想到魏谦往日里的行径,“好人”二字始终是说不出口。而想起和魏谦朝夕与共的这些日子,赵崇明眼里先是生出了满满的笑意,很快又翻涌起悲伤来。

    山长点了点头,笑呵呵道:“老夫明白,你且去同他道别吧。”

    山长目送着赵崇明在开阳的护送下出了门去,而待院内再无旁人,山长才出声讥讽道:“恭王倒是生了个好儿子。只是不知这孩子前世造了什么孽,平白无故地要为着他父亲受这许多罪?”

    李叔也没好气:“王爷对世子殿下早有安排,实在犯不着你劳心。”

    山长捋着颔下短须,冷笑不止:“早有安排?这孩子自幼便离了生身父母,独自入宫为质,想必这就是恭王的安排。他名义上是圣上的养子,实则成了外朝对抗内廷的棋子,终日命悬一线,看来也是恭王的安排。可后来圣上二子接连降世,杨元和被贬官流放,而他险些死在了宫里,莫非……这还是他恭王的安排?”

    李叔无言以对,只道:“不想你呆在这岳麓山中,知道的倒是不少。”

    “哼,老夫虽处江湖之远,却还也不至于闭目塞听。这朝堂和宫里,左右不过是这些狗皮倒灶的破事,老夫早就看惯了,只觉好生没意思,还不如在书院里教书来得自在清静。”

    李叔瞥了山长一眼,淡淡道:“你怕不是在朝堂待不下去,被杨元和赶出京城,这才到这书院来的。”

    山长眼皮一跳,不想差点被李衡这小子猜出了老底,但山长面上依旧装作波澜不惊,故作不屑道:“你是井底蛤蟆看青天——晓得个屁,你师父我好歹也当过日讲官,是给先帝讲过经筵,写过起居注的。老夫当初御街夸官,传胪唱名的时候你还不知在哪里玩泥巴呢。杨元和那厮是不知好歹,当时老夫便劝他还威福于主上,圣上虽然没有根基,可终归是大义正统所在,他杨元和看似能呼风唤雨,却到底也不是这大明的天。潜龙勿用,亢龙有悔的道理,他一个明经治典的庶吉士怎么就不懂?竟还迁怒于老夫,活该落得这么一个下场。”

    山长本还有些幸灾乐祸,但很快转为了怅然,感慨道:“不过如今想来,当初或许是老夫思虑浅了。到杨元和这种位子上,又哪能是说退便能退的呢?”

    李叔却道:“我也不懂你说的这些有的没的,我只知王爷为了保全世子殿下,便是连自己的性命都舍了去。”

    “这时候他才想起要保全自己的儿子了,那可真是咽过气后想抓药,入了棺材哭不孝——迟了。他分明是一连死了两个儿子,眼看要绝了后,这才惦记起自己还有一个送了人的长子来。又是向朝廷上书请求重新立嗣为世子,又是假装重病求圣上恩准其回封地探望,最后还整这么一出金蝉脱壳的戏码,真当全天下人是傻子不成。他恭王不死,这出戏怎么收场?”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你一个无儿无女的老鳏夫懂什么。”

    山长原本还捻着胡子,颇有几分气度,可一听李叔这话立马又炸了。

    “你一个秀才都没考上的童生,还有脸在老夫面前讲《战国策》?伏羲门前算八卦,女娲跟前捏泥巴——当祖师爷的面充什么内行!”

    李叔却懒得搭理山长,淡淡瞥了一眼没吭声。

    山长更来气了,他心知李衡的痛脚,于是道:“他恭王连自己的命都保不住,还计个劳什子的狗屁深远?”

    果然一听山长这么不留情面地骂恭王,李叔顿时就不淡定了,不悦道:“老匹夫,人死灯灭,万事皆空,你且积点口德吧。”

    “哼,癞蛤蟆扒皮——活着惹人厌,死了还讨嫌。他本就怀有不臣之心,暗地里也不知做了多少恶事。他谋划这一出金蝉脱壳时,可曾想过一朝兵乱将祸及多少无辜生灵?永州府数十万子民何辜?我湖广一省的百姓何辜?可恨他死了竟还能落个王爷的体面,想来都算是便宜他了。”

    李叔沉默了一会,最后说道:“我不管别的,我只知王爷对我恩重如山,临终所托,不敢或忘。世子殿下是王爷的血脉,无论如何,我都要护着他的平安。”

    山长本还想嘲讽李衡几句“愚忠”,可想起往事,又不禁意兴阑珊,语带萧索道:“罢了罢了,有些事你们到底也不会明白。恭王用性命保全了自己唯一的儿子,弥补了亏欠,自己落了个心安理得;而你呢,好歹也能成全个忠义壮烈的好名声。至于九重天上那位,更是除去了心头之患。你们都有自己的谋算考量,可谁又真真替这孩子想过?谁又曾问过他愿与不愿?可叹他心性纯良却命途多舛,一朝变故,眼见着父母恩师一一离世,留他孑然一身,颠沛流离,昔日的养父竟还成了仇人,他好端端一个圣子皇孙,如今反不如那飘萍断梗。”

    “王爷的苦心,世子他终有一天会懂的。”

    此时,院门之外传来叩门之声,随之外头有人唤道:“山长,您要的东西到了。”

    山长立刻整理了有些凌乱的鹤氅和冠巾,脸上复归平静,然后应了一声门。

    进门的是一名斋夫,双手持着一块用绢布牢牢包裹的物件。斋夫正想要递给山长,却见山长使了个眼色,于是转而交给了一旁的李叔。

    李叔翻开绢布,打开了里头的盒子,也不敢触碰盒子里的东西,只细细查看了一番,然后又小心合上,收入怀中。

    山长道:“我找公羊老头来看过了,不过他也参不透这块玄璧上的玄机。”

    李叔眼里闪过一丝失望,微微点头道:“原本也没指望能轻易解开,劳你费心了。”

    难得听李叔同自己这么客气,山长有些惊诧,转而问道:

    “既然这是恭王给你的,难道他就不曾告诉你这里头有什么机关玄妙?”

    李叔摇了摇头:“王爷临终前只交代说这东西不到最后关头,万万不能动用,更不能让宫里那位知道。”

    山长又讥讽道:“铁拐李的葫芦——也不知是卖什么药。这究竟是你家世子的护身符啊,还是催命符呐?”

    李叔只当没听见山长的冷嘲热讽:“不知道也罢,只希望不会真有用到这东西的一日吧。”

    “不过也不是全无半点收获,公羊老头倒是透露了这东西的来历,他说这应当是文帝时留下来的东西。”

    “他怎么知道的?”

    “他家祖上在文帝之时可是帝师,宫里的那些密辛和禁物,就算知道些也不足为怪。”

    李叔陡然变色:“他知道这是从宫里来的?”

    山长见李叔眼中杀机闪露,哪里不懂李叔想干嘛,赶忙劝道:“你可别去招惹他,他公羊家早已不过问俗务,便是知道了这东西的来历也不会透露给旁人的。”

    李叔沉吟不语。

    山长只好继续劝道:“那老狐狸卜算通神,老夫浸淫《易》经这么多年,也是远不如他。你若是惹恼了他,指不定把你家世子的事给抖落出去,你自己且掂量着吧。”

    听了这话,李叔才打消了心里的念头。

    东西到手,也是时候离开了。

    李叔也没再跟山长多说,连礼节都免了,转身便朝院门走去。

    开门时,山长还是叫住了他:

    “元枢。”

    “当初你执意下山,我为你课了一卦,你可还记得?”

    李叔默然,摇了摇头:“太久了,早不记得了。”

    “鸿渐于陆,夫征不复。”山长喃喃念道。这句爻辞多年来让他耿耿于怀,常自难安。

    李叔沉默了一会,才答道:“‘未知生,焉知死’,这也是老师你教过我的。像这些神鬼难测之事,弟子向来是不信的。”

    李叔说完,推门而去,再不回头。

    残日西沉,夜色渐浓,目送着李衡的背影消失在暮色苍茫之中,山长眉头紧锁,始终不见舒展。

    圣人说四十不惑,山长却蓦地发现,他如今早过了天命之年,却是越活越不明白了。

    枉他这半生精研易理,皓首穷经,却终究是窥不透这命数,参不透这世道。如今反而觉得这些个卦辞义理、经书典籍、圣人学问,竟全无是处。

    既然早知有那一日,当初自己为何偏就笃信了命数,要放这逆徒下山呢?

    山长在心中问自己,却到底也没寻出个答案来,只长叹了一声:

    “可真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命里半点不由人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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