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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琉璃时代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这一年八月立秋之后,上海还是一片闷热,石头仍然穿着棉布的短衫短裤,在摇床上扭来晃去。再过一个月,他就满周岁了。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正在无知无觉地成长着。阿金此时也怀了孕,这已经是她和小卫的第四个孩子了。凤仪白天上班的时候,她就负责照看石头。凤仪思念孩子,每天如无其他事情,下了班就会回家,为了画画,她将小画室的一些器具拿回了邵府,把一楼一间小储藏室清理出来,放在那里绘画。阿金和小卫就住在画室旁边的一间房间里,三个孩子与小卫的母亲住在离邵府不远的地方。凤仪与子欣对家务琐事都很大度,每日柴米油盐全部交给他们打理,邵元任自和兴二次倒闭后,也搬回了邵府,他每日除了忙于公事,便逗弄石头,好不开心。阿金与小卫素惧邵元任威严,但是家务之事邵元任从不过问,是以这对小夫妻每日安排邵府起居饮食,当了大半的家,偶尔钱财上不太清爽的地方,凤仪也睁只眼闭只眼,只当没有看见,加之在邵府做的久了,主仆之间难免感情深厚,故而夫妇俩做事十分卖力,省了凤仪不少心。

    阿金十分喜爱石头,觉得这位小少爷特别憨实好带,一点点大的人,吃喝拉撒睡颇有规律,什么事情和他好言相商,他就像听懂了似的,睁着乌黑的眼睛,不哭不闹,不像她和小卫的孩子,个个淘气,稍有不顺必大哭大闹,不把板子打在屁股上是不会罢休的。

    此时快到傍晚,石头一觉睡醒,自己睁着眼睛玩耍,阿金坐在摇车旁道:"小少爷,阿拉生个像你一样乖的宝宝好不嘛?"

    石头看着她,咧嘴嘻嘻一笑。阿金忍不住笑道:"你妈妈说你憨,阿拉看你是精得没的命了。"

    这时,凤仪推门笑道:"谁精的没的命了。"石头听见妈妈的声音,似乎更加高兴,咯咯地大笑起来。凤仪走到他身边,望着他,觉得他好笑极了,问:"你笑什么,你知道是妈妈下班回来了?"

    石头眉开颜笑地望着她。凤仪在他枕边望着一个喝水用的奶瓶,便道:"你真的能听懂人话了?那你告诉妈妈,你是怎么喝水的?"

    石头摇摇摆摆地抓起奶瓶,将奶嘴衔在嘴里,他似乎觉得如此表现还是不足,便睡倒下去,仰天躺着,由于奶瓶有些重,便歪到一边去了。凤仪与阿金面面相觑,凤仪半晌才问阿金:"他是真的假的?"

    "他能懂话了,"阿金欢喜道:"你还说他憨,他不是精的没的命是什么!"

    "你真的能听懂妈妈的话了?!"凤仪又惊又喜,朝着石头道:"你真的听得懂吗?你告诉妈妈,听得懂就点个头。"

    石头咯咯一笑,突然点了点头。凤仪直觉得一股热流从心里直窜上来,眼泪刷地流了下来,阿金在旁笑道:"这是好事,哭什么嘛。"

    "生他的时候我也没这样,"凤仪赶紧用丝帕擦去眼泪:"他到底长大了,能听懂人话了。"

    "日子过得快哟,"阿金将奶瓶放到一边,抱起石头:"小少爷要成人喽。"凤仪感慨地欢乐着,等子欣与邵元任一回到家,便把这个事情告诉了他们,两个人也是觉得好玩异常,不免又将石头逗弄一番,说来也怪,他就像一下子能听懂语言,能和他们交流了,真的是说点头便点点头,说摇头便摇摇头,惹得邵元任和袁子欣高兴不已。

    "还有一件事比石头还好笑,"袁子欣突然想起,道:"你猜猜看。"

    "我哪儿猜的到,"凤仪笑道:"还有什么比儿子更好笑,说出来我听听。"

    "液仙做的蚊香,一直是用日本的除虫菊做原料。"

    "是啊。"

    "他为这事儿一直不服气,说他这国货不正宗。前一段,他为了让他的国货实至名归,就改从美国进口除虫菊,结果"子欣哈哈笑道:"美国人根本不出产除虫菊,这些洋人也精明的很。一方面和他高价签定合同,一方面从日本买来除虫菊,再转卖给他。把液仙气的。"

    凤仪想到液仙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也哈哈笑了起来:"他哪里肯吃这种亏,不要知要生出多少事来。"

    "还是你了解他,"子欣道:"今天他和我在洋行碰面,说起这事,又好气又好笑,他说了,要在中国开辟试验田,自己出产除虫菊。"

    "自己生产?"凤仪想了想:"照道理说,日本和我们气候差不多,应该能种出来吧。"

    "哎呀我的小姐,"子欣笑道:"你们俩说的一模一样,不过这话说起来容易,种起来可不容易,那是一种特殊的植物,首先得搞到种子,其次能弄到土地,第三还要请到农业专家,还要配合化工专家。别的不好说,光是土地就是个大麻烦,你忘了,早些年一些上海人跑到乡建缫丝厂,被农民赶出去的事情。生产除虫菊,难!"

    "这事,要是别人还不一定,"凤仪笑道:"要是他,那就笃笃定定了。他那个人,不撞南墙不回头,身边还有个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他们想干,肯定会干成。"

    子欣微微叹了口气:"说起道德,液仙还说,想请你帮帮忙。"

    "帮忙?"

    "他想到乡下去开实验田,农业专家当然是要另请人了,化工专家找别人不放心,他想请道德去,可是道德要在上海等美莲,怎么说都不答应,他没有办法,想请你去劝劝他。"

    "我去劝劝没问题,"凤仪长叹一声:"能不能说通就不知道了。"

    "美莲走了这么长时间,真的一点消息都没有?"子欣问:"她没有和你联系过?"

    "她连道德都不联系,"凤仪道:"何况我?!你是不知道,我们这三个人,若论要强,杏礼表面上最厉害,其实呢,她是大小姐脾气,要人宠着惯着,半点不能违她的心意。美莲,那才真正是骨子里的,又能吃苦又肯做事,遇事沉着冷静,那心,不是一点半点的强啊。"

    子欣隐约知道美莲的那段往事,想起她这么些年沉稳冷静的模样,也不禁有些佩服:"女孩子能像美莲能够自立自强,改变人生的,还真不多见,"他转头看着凤仪,笑道:"你呢,你不要强吗?"

    "我?"凤仪想了想:"这个时代,哪个女人不要强呢,如玉、康小姐,甚至我的雅贞姑姑,不也是曾经努力过,"她看了看子欣:"怎么,你不喜欢?"

    "喜欢——"子欣道:"所以我们男人只好更加奋发图强了,不然,唉,就要女人当家作主了。"

    "自清朝末年就开始女人当家作主了,"凤仪笑道:"你不服吗?"

    "服服,"子欣学着清朝官员的模样,朝凤仪一作揖:"老婆大人在上,受下官一拜。"

    两个人说笑一阵,带着石头睡了。第二天下午,凤仪赶到了化工社。化工社已今时不同往日,不仅面积大了许多,办公室的装修也非常简洁大方。液仙见到凤仪十分高兴,将她带到实验室,示意其他人员全部离开,只剩下她和道德。

    道德似乎没有意识到,实险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还在埋头做实验。多日不见,凤仪见他头发和衣裳倒还整齐,只是人他瘦了许多,而且他的脸颊两边拉出两条奇怪的线,似乎每天他都很用力地闭紧嘴巴。凤仪坐了一会儿,见他旁若无人地干着活,便喊了一声道:"道德哥哥。"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叫他哥哥,道德毫无感觉,凤仪又叫了一声,他恍然从瓶瓶罐罐中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

    凤仪在来的路上,便暗自筹划,说服道德需一击而中,不然,就算费尽唇舌,也不能打动他。"道德哥哥,你还记得汪静生吗?"

    道德打量着她,眼神中有了一丝活动,大约太久没有说话,他费用地从喉咙中挤出几个字:"我、猜过。"

    凤仪知他的意思是指猜过自己的身份,便点点头:"我就是汪静生的外孙女,我本姓方,也是你的亲表妹。"

    道德脸微微有些发红。凤仪道:"我知道堂舅堂舅母的事情,怕你难过,所以一直没有相认,你不会怪我吧?"

    道德摇摇头。凤仪道:"美莲不能生孩子,所以才离开你,你不要怪她,依我看,她会回来的。"

    听到这话,道德的表情有了一丝变化,似乎激动起来,努力地点了点头。凤仪道:"美莲少年时候,遇到非常不好的事情,对男女之事不像常人那样动情,但是她心中,是向往爱情、追求爱情的。你对她这种至情至爱,她不可能放下你的,"凤仪幽幽一叹:"正因为放不下你,她才觉得不能生孩子对你是个遗憾,她才觉得革命对你是个危险,她是为了你的将来,为了保护你,才毅然离开你,你能明白吗?"

    道德低下头,没有作声。凤仪道:"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但是我想,她的革命同志甚多,你的生活她一定探听得到,如果她知道你一直在等她,她就会回来找你,你是不是也这么想?"

    道德抬起头,一双眼睛闪亮地盯着凤仪。凤仪点头叹道:"他们都不明白你的心意,只有我最清楚,你怕去了无锡美莲便不知道你的心意,你怕去了无锡错过她,但是研究除虫菊,不仅关乎一个化工社,更关乎我们中国民族化工业的发展,关乎我们中国人,能不能从头到尾,自己生产一盘小小的蚊香。道德哥哥,我知道你最小就正直善良,努力读书,遇事不肯轻言放弃。难道,你现在愿意放弃这个机会?"

    道德没有说话,表情十分痛苦。凤仪笑道:"你当初去日本,把信寄到哪儿?"

    "德昌堂。"道德嘶哑着嗓子,勉强说出这三个字。

    "德昌堂虽然原气大伤,但一直还在运转,美莲的办公室也一直保持着。你去到无锡,依然可以给她写信,说不定这信反而比你呆在上海,更容易转到她的手上。只要她觉得你除了她,可以不要孩子不怕危险,除了她,你的生活不会再有幸福。依她的性格,一定很不忍心,一定会想方设法回到你身边来的。"

    道德屏气凝神,想了半天,觉得凤仪说得大有道理,脸上不禁露出一点笑意。凤仪知他已有所动,忙道:"你也知道美莲的脾气,一心要做为国为民做番大事业,她知道要是你为了她,放弃了一个振兴民族工业的好机会,她一定会生你的气的。"

    听了这话,道德又思考了良久,凤仪坐在一旁,不敢惊动他。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忽然道:"我!去!"

    凤仪闻言大喜,长松了一口气。她见道德对美莲的感情就像一个孩子,既无辜又专情,心下十分不忍,但是想着让他这样呆在上海,还不如让他去无锡,一来远离伤心之地,二来鸿雁传书,也可以让他有个抒发胸意的渠道,再说,德昌堂的人没准真有可能把信转到美莲手中。凤仪暗自责备美莲心狠,只希望她有一天能回心转意,回到道德身边。

    见凤仪说通了道德,方液仙立即着手让农业专家、实验人员等一干人等前往无锡的实验基地。凤仪想请杨练暗中查访美莲的下落,只是他不知忙什么,近日越发地不回邵府了。幸而四月之变提醒了凤仪,约定了一个找他的办法。道德一行人走后没几天,凤仪正好得空,便没有去元泰。她起了个大早,将头随便挽在脑后,穿上一条最朴素的旗袍,乍看像个普通的家庭妇女,毫无惹眼之处。然后她轻车简从,一个人悄悄地来到日本租界。这里是在上海的日本人的聚集地,治安混乱,日本人很多。她穿街走巷,来到一家浴室门前,卖票的伙计问她:"洗澡吗?几位?"

    "我想找从东京来的武田先生。"凤仪迟疑了一下,道。

    伙计打量了她一眼:"武田先生不在,有口信还是笔信?"

    "你告诉他,就说他妹妹找他。"

    伙计点点头。凤仪慢慢地退出来,见很多穿着日本服装的男女在这儿进出,不禁奇怪哥哥怎么会让她来这种地方留口信。她刚刚走出浴室大门,就见一个穿着和服的男人迎面走来。两个人四目相对,俱是一愣。

    "袁夫人。"龙川民微一示意,他身后又走过来四个保镖,把凤仪围在浴室门前。

    "龙川先生,"凤仪笑道:"很久不见了。"

    "袁夫人怎么会到这儿来?"

    "我到这儿来看个朋友,正好从这儿路过,"凤仪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进过日本浴室,一时好奇,就进去看了看,怎么,这里很有名吗?龙川先生特意过来洗澡?"

    龙川民看了看她的眼睛,见她不像说谎,笑道:"袁夫人想不想去女浴试试?"

    "不不,"凤仪摇手道:"日本洗浴与中华文明不同,就不尝试了。"

    龙川民见她不是冲着自己来的,便礼貌地与她道别后,转身进了浴室。自从火烧元泰之后,他已经遭到几次暗杀,幸而都是有惊无险。三井想把他送回日本,被他婉言谢绝了。他先用郑老板下单订货、提供担保,引袁子欣上钩,再制造绯闻,以乱元泰军心,最后一边火烧仓库,让元泰赔偿大笔货款,一边与日本帮会勾结,断了邵元任的财路。如此连环施计,无所不用其极,本以为胜券在握,可以一口吃掉元泰,没想到不仅没有将元泰打死,反而引火烧身,逼得邵元任动用黑帮势力,几次三番要他性命。

    这一仗三井和元泰打了个平手,龙川民却觉得自己的才干受到了侮辱,在小楼企图非礼杏礼之后,他更是觉得上海是个引起太多欲望的地方。他时时刻刻觉得有人在跟踪他,想要谋害他,但又抓不到具体的人或事。这半个月来,他干脆躲进了虹口,让日本帮会派人保护自己,没想到居然碰到了凤仪。

    等邵元任发完疯后,他再慢慢地收拾元泰。他想起凤仪娇俏伶俐的笑容,不觉也笑了一下。亲爱的凤仪小姐,他在心中暗道,等我一口吞掉元泰,你恐怕再也笑不出来了。浴室里的蒸气沸沸腾腾,龙川民觉得四肢百脉都舒服起来,等完全蒸透之后,他从池子里爬出来,走到按摩床边,躺了上去。

    一个瘦瘦的年轻人走过来,朝他点点头。龙川民也笑了笑,这个小伙子给他做过几次按摩,每一次都让他十分舒服。只不过他不太喜欢他的眼睛,太干净明亮,让人见了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龙川民闭上眼睛,静静地享受着,四个帮会成员穿着白色短裤,站在一旁护卫着。小伙子从头开始,给他轻轻地捏着,接着是颈椎、肩膀龙川民哎呀了一声,小伙子问:"重了?"

    "嗯,"龙川民哼道:"舒服。"他感到他的手像一朵柔软的浪花,沿着他的身体有节奏的翻腾着,时而柔和时而激烈。他不禁想起在日本家乡,睡在海边的沙滩上,听着海浪翻涌的时候,还有母亲和妹妹,妹妹坐在岸边的可爱模样。母亲每晚用水擦试木制的地板,也是这样,一边又一边,从房间的东边跑到西边,再从西边跑回来。不知过了多久,龙川民在朦胧中听见年轻人道:"好了。"

    他轻轻地唔了一声,不想从家乡中的美梦中醒来,过了很久,才慢慢地坐起来。他想找年轻人道个谢,今天按得实在太好了,但是保镖说,他已经下班了。

    龙川民换好衣裳,觉得神清气爽,精力勃勃,似乎有无限的力量可以使用,尤其是大脑,像用海水洗过了一般清明舒朗。他将赏钱交给浴室,让他们转给年轻人,然后他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又觉得什么地方都不去简直是一种浪费。他今天的精力实在是太旺盛了,不管去哪儿,都不能无聊地呆着。他不想回帮会,也不想回三井,去杏礼那儿更不可能了。他想起上海有家新开的舞厅,便转身朝那儿走。四个保镖见他脸色微红,春风得意,也不便阻拦,只得陪他穿过虹口,来到永安公司的大东舞厅。这时舞场还没有开始,只有廖廖几个舞女坐在包间里,龙川民觉得他的身体、他的双脚、他的每一处关节都希望活动起来。他实在等不及了,命保镖找到一个舞女,给了她一些钱,让她喊着节奏陪他在舞场中跳了起来。

    他感到旋转是一种痛快,好像一下子领悟到了舞蹈的真谛。他的手脚无比听话的听从着大脑的指挥,想怎么跳就能怎么跳,反应比平常迅速了十几倍。他拉着这个舞女在舞场中间转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这个女人的面孔渐渐发白,然后又换了一个,然后又换了一个,舞场中的人多了起来,音乐也响了起来,他感到转得更加愉快了,像疯了一样在人与人的缝隙中穿来插去。

    他不知道今天晚上与多少女人共舞,只觉得她们的面孔从粉红色变成灰白色,最后变成了死灰色。他转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他的头脑也开始飞旋起来,他觉得意识越来越模糊,好象不能控制自己了,他想吐,但是吐不出来,想喊,也喊不出来,只觉得世界也开始飞旋起来,仿佛要把他的脑浆从脑壳里旋转出去,抛向另一个远远的地方。

    龙川民张了张嘴,终于大喊了一声,他看见一道血红的水线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然后,他听见周围有一些混乱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轻,他觉得四肢百胲像下午按摩时一样舒服,他又听见了海浪的声音,感觉到沙滩的轻柔,他满足地叹了口气,就这么死了。

    舞厅里乱成了一锅粥。第二天,三井经理龙川民跳舞跳到死的新闻像传奇一样,登上了所有小报的头条。大东舞厅被迫停业检查一天。此后有秘闻说龙川民所有的关节都像被人打过了一般,是粉粉碎碎的,又有传言说,骨头是好的,内脏是粉粉碎碎的。到底是他失心疯了跳舞至死,还是被人暗杀,谁也不清楚。只是凤仪看到这条消息时,已经确信,这与哥哥有扯不清的关系。她无从向杨练发问,也不想再去虹口给他留口信,但是对龙川民的死,她没有丝毫的快感,相反,她觉得是一种人生的悲哀。不管对龙川民、对杨练,还是对自己,对所有的生命,都是一种相同的悲哀。

    杏礼也猜到了这事与杨练大有关系。虽然杨练从没有在她面前表现出对龙川民的愤怒,但从他救她那天开始,他只要有空,每夜都会住到杨宅的阁楼上,有时,她没有戏拍,他白天也没有事情,两个人便日日夜夜腻在一起,她不许女仆上楼,吃喝等物一律亲自端到楼上,这种秘密的幸福实在是令人刺激,而且,杏礼明显感到,杨练已经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所以,当她听说这件事情的时候,她便猜想,杨练已经计划了很久了。

    她觉得龙川民之死是罪有应得,毫不值得同情与惋惜,她早就想他死了,只是不好开口让自己心爱的男人去杀人。但是从心底深处来说,她很满意杨练的做法。

    杏礼从未为一个男人如此动过心,有时候,她也琢磨不透自己的心意,论家世、身份、财产、地位,杨练没有一条符合标准,甚至,他连个正式的工作也没有,昼伏夜出、神秘莫测,似乎干着许多不上台面的事情。这实在不是个谈婚论嫁的好对象,但是杏礼不知为什么,一看见他那双静如湖水的眼睛,就觉得,他是世界上的一块珍宝,一但落入她的温柔乡,就再也不能把他放掉。

    他的眉毛、嘴唇、肩膀、腰身,身体的每一块肌肉,第一根线条,都令她怦然心动。当他褪尽衣衫,就连一向以身材自傲的杏礼,都不得不赞叹他的身体之美,如此均称结实、干练俊美,两个人在一处的时候,就像两尊完美的西方人体塑像。而且杏礼隐约能感到,如果不是龙川民的非礼迫使他露出真面目,他可能会默默地保护自己一辈子,不管她要他做什么,只要不违背大的原则,他都会去做,万死不辞。

    她在这个男人身上读懂了真心,以往的顾家安、顾安俊、甚至龙川民,未必不曾对她动过真心,有的也默默付出了许多,可惜她不懂,她也不在乎。现在,她突然在杨练的身上读懂了,她用尽了心思去留下他,用自己的美貌、用他对她的爱恋,一次次地溶化他,她要将这个沉默的侠客,化入她的小楼,永远留在身边。

    春去秋来,转眼一年过去了,杏礼因为杨练,推掉了不少片约,她自以为美貌无敌天下,自以为已经征服了上海的人们,岂不知这儿的人是善变的,也是健忘的,只要有新的人物登场,旧的人物很快便会被丢入角落。就在杏礼沉迷于男欢女爱之时,阮玲玉与蝴蝶,这两位后来独霸影坛的名角,先后进入了电影公司,长江后浪推前浪,她们是淘汰前辈女星的主力军。民国的故事每天都是新的,就像上海姑娘的旗袍,每一年流行的长度、肥瘦、款式都是不同的。这一年的旗袍,哪怕你是用金线银线织出来的,到了第二年,就算送进当铺,也不会有人再要了。

    去年,也就是1927年年底,宋美龄小姐出嫁时穿的婚纱款式,尤其是包在头上那一条丝巾,顿时在上海掀起了一股头巾热潮。这位宋家小姐在美国长大,行为举止很有西洋魅力,于是1928年的旗袍大兴欧美之风,不要说长度一短再短,短到了膝盖之上,就连袖口也收得紧紧,裹在女人们的臂膀上,露出肥瘦相宜的线条。

    民国政府定都南京之后,上海的新气象还是非常不同凡响的。为了振兴民国工业,振兴属于中国人的国货,上海政府决定搞一个盛大的国货展览会。活动消息一传开,所有的上海本土企业,还有周边地区的企业,纷纷前来报名。元泰与化工社都在其中。

    为了国货展览会的布展,凤仪与子欣是绞尽了脑汁。这要是元泰打出自己的名气,招揽更多客户的好机会。凤仪想出了一个妙招,她从元泰的产品里选出一款色泽淡雅的绸料,为所有参展的元泰女员工做了相同款式的旗袍,她见杏礼久不出席一些场合,又拉了她来,为元泰助阵。

    这些旗袍全部袖子窄窄,长度在膝盖之上。由于十一月的上海秋意甚浓,所有的女员工们又加做了一件薄呢大衣,长度与旗袍相同,而怎么也无法顾及的小腿,只有玻璃丝袜保温,只好辛苦女士们坚持了。幸好这一天天气晴和,加之是民国统一之后的首届国货展览会,国民政府主席蒋介石还要亲临演讲,故而是人山人海,好不热闹。凤仪和女员工们早早的把展台布置好,有的负责介绍产品,有的负责接待客户,各司其职,各就其位。一眼望去,莺莺燕燕均清一色着装,看起来大为整齐,与别家乱哄哄的模样不可同日而语。

    液仙与子欣看完化工社的展台,走到元泰这边,液仙一看这架势扑哧笑了:"这定是凤仪主意!"

    "她主意最多,"子欣笑道:"不过看了这么多家,还没有一家像我们这样的。"

    液仙含笑旁观,元泰众人虽着装相同,但杏礼婀娜袅娜,气质卓然,明艳不可方物;康凯蒂高鼻深目,与这种西式旗袍很为相宜,亦不输于杏礼;凤仪身材均称,眉清目秀,显得很是清新娇美,可以说各人得各人的风采,各人有各人的长处。液仙不禁笑道:"想不到凤仪长着长着,比小时候漂亮多了。"

    "还是杏礼漂亮,"子欣道:"上海女神当之无愧啊。"

    "现在的新明星一个比一个漂亮,我听说,马上还要出有声电影,"液仙摇头轻叹:"杏礼的女神宝座,只怕不能长久了。"

    "哦?说说看。"子欣大为好奇,引着液仙来到角落坐下。

    "她当明星好比我们做企业,"液仙道:"要找准产品、大肆宣传,还有保证大家对产品的喜爱长盛不衰,可惜,她从来不是一个做生意的人才,成名立腕,都有许多偶然因素,所以恐怕很难持久。"

    "你什么时候喜欢考虑这些问题了?"子欣笑道:"难不成想进军影视?"

    液仙摆摆手:"我初创化工社时,就因为不懂这些,一直惨淡经营,后来遇到你,逐渐学会了纵观与横观之术,再想想读过的兵法春秋,都是教人识事阅事,我考虑这些已非一日,一是关心朋友,二也磨练自己的眼光。"

    子欣默默地听着,他一直很喜欢液仙身上的勃勃生机,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觉得液仙灵活多变,能汲人长处,实在是个难得的人才。液仙道:"元泰大火之后,你不是一直寻找企业发展方向吗?我看你这几年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动作,你怎么想的?"

    子欣长叹一声:"这几年生意不好做,一来日本的生丝与电织业和我们的竞争很激烈,二来生丝价格又受到国际经济危机的冲击,很难啊。我到是想过,再去南洋看一看,可是这一去,少则二三个月,长可能半年,元泰一直在苦苦支撑,石头又小,还没有找到放心成行的机会。"

    "我有个好主意,不知你有没有兴趣?"

    "什么主意。"

    "你看,"液仙指了指国货展览会场:"这满场之中,有那么多的国货,大到家用产品,小到吃的玩的,女人脸上用的,应有尽有。"

    子欣灵机一动:"你的意思是?"

    "我就在想啊,当年我生产雪花膏的时候,不知多少次去求那些商场、百货公司,可他们都要进什么法国货,哪里看得上我的国货。可现在今时不同往日,国货的发展越来越多,质量也越来越好。我们既然有自己的国货产品,干嘛不能有个专门卖这些国货的商场?"

    "好主意,"子欣想了想,道:"建国货商场,一来不需要太大的投入,只要地理位置好,布置的干净就可以,不需要那些西餐厅、咖啡厅的噱头。二来这些国货如果进到那些百货公司,根本拿不到好的柜台,还得看商场经理的脸色,到了我们这儿,都是最好的东西陈列,最好的优惠条件。三来,现在大家都说要反对日货、支持国货,那这样一来,就可以来逛我们的国货商场,东西又好又便宜,又表达了爱国之情,可谓一举三得。"

    "是四得,"液仙笑道:"化工社和元泰的货,就可以直接在商场中卖了。"

    "这个主意真不错,"子欣道:"将来我们开好了一家,还可以开第二家,可以开到南京、北平去。"

    "你一想就整齐多了,"液仙笑道:"比我想的周到。"

    "不,液仙,"子欣看着他,欣赏地道:"我觉得你比我做的好,你既不讲官方的背景,也不和黑道势力来往,但是你做的很好,这一点值得我学习。"

    "也不能这么说,"液仙道:"我卖的东西都是小东西,一盘蚊香,一盒牙膏,比的是辛苦和质量。而且我和你不同,你呢,去过外面的世界,也了解外面的世界,我一直就在上海,我要是不能在这个基础上学习,我就会死,我和你不同,你还有别的机会。"

    子欣默然不语,觉得液仙这番话听起来,别有一番滋味。这时,只听液仙长叹一声道::"你看这国货大会人山人海,不知的,还以为民国正值鼎盛,实际上呢,日本人占我济南,杀我士兵,又对东北虎视眈眈,早有吞并中原之意。各地军界大员亦不甚安分,都希望逐鹿中原"

    子欣听到这些,不觉心情又沉重起来。液仙压低了声音,悄声道:"美莲一直没有消息吗?听说共产党在北方会师成功,还建立了什么根据地"

    "他们有同志在上海,但是一直不肯露面,"子欣亦悄声道:"凤仪想了许多办法,也没能把道德的信送出去,"子欣叹道:"但是他每周都有信来,我们也不知道怎么办。"

    "滴水可以穿石,总会有机会的,"液仙道:"再说让他写信总比空等要好,只少有一线希望。"

    两个人一时无言。液仙道:"一会儿就要开幕了,天气怎么突然变了。"

    子欣抬头望了望,只见天气突然阴沉下来,刚才晴和温暖的感觉一下子变得有些冷淡灰凉。一时大会开始,先介绍了本会的宗旨是"提倡国货,发扬国民的爱国精神,提国我国国际贸易地位等等,"又说参加了国货产品有20多个省数万种产品。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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