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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琉璃时代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多年以后,这天下午的空气、风景、与人物,仍然深深地印在凤仪的脑海中,像一幅被固定在某处的画布,不时闪现在她的眼前。上海五月的天气,那略带一点潮热的春天最浓烈最尾声的气息,拂动着这座城市最美丽的季节,那窗外的一枝法国梧桐,正茂盛地吐出所有的新的绿叶,叶片的颜色俨然由浅及深了,预示着盛夏即将到来,四季交替中生命的勃勃魅力,正无遮无拦的上演着。光线非常好,从窗户一束束射进来,将布置的典雅洁净的小书房、茶桌照得窗明几净,让人心旷神怡,桌上精致的细瓷小茶碗里,是大半杯浓浓的明亮醇厚的茶水,此时热气已经散净了,只等着喝茶的人来举杯。子欣坐在她的左边,已是人到中年,发鬓花白,邵元任坐在她的右边,所谓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这个过了天命之年,对她有养育之恩,担当她人生二十四年的父亲角色的男人,清晰地坐在她的面前。

    在凤仪的印象中,爸爸的形象最清楚的有两次,一次是她刚到邵府的那个夜晚,她躺在沙发上,一觉醒来,看见灯光中出现了一张男人的脸。另一次就是现在,在阳光明媚的春日下午,他还像当初一样,保持着温和的表情,淡淡地向她和丈夫叙述着出家的事情。时光从一张脸到另一张脸,跳跃的如此之快。而她,在没有看见第二张脸之前,一直还把爸爸当成当年的那个人,沉默有力、温和可敬。她从来没有想过,爸爸会有觉得辛苦的一天,或者,爸爸会有放弃的一天。或者,爸爸真的放下了所有,心中常怀欣喜,进入大欢喜的世界。

    "今年春节之后,我去南京打探实业部的批复,遇见一个二十多年未见的老友,他原来是跟着陈其美的,现在在南京政府做事,从他那儿我得知把持实业部的人,居然是陈慎初,自从陈其美胜了李燮和,当了上海总督军,他就去了日本留学,后来改名为陈汉年,"邵元任喟然叹道:"难怪我们去了南京多次,都打通不了实业部的关系,原来是他。"

    当年陈慎初向雅贞求婚等等曲折,凤仪只隐约听说,并不知晓内情,袁子欣更是没有听说过,夫妻二人都望着邵元任,面露不解之色。邵元任不觉笑了笑:"人生之事因果循环,焉有爽期?!"他将自己利用雅贞的一片痴情,巧使缓兵之计,坏了陈慎初的求婚,又不愿履行诺言,致使雅贞绝望自尽的前后事件,一一道来,不要说子欣赏听得目瞪口呆,连凤仪也是头一次知道其中细节。"我当时听说陈慎初就是陈汉年的时候,便知道实业部的批复不可能会好了,果不其然,"他指了指桌上的批文抄印:"当年我即种恶因,必有恶果,只是没想到,让雅贞枉死,和兴集众人之力支持到今,仍要受我所累,人生匆匆数载,我已还完了一些债,没有还完的,就让我去寺庙之中,礼佛颂经,祈求上苍免除人世苦难吧。"

    "爸爸,"凤仪半晌方道:"你从南京回来,怎么没有告诉我。"

    "你当时正为杏礼烦恼,等子欣回来一并告诉也是一样的。"

    凤仪不知如何劝解邵元任,她回想起当日邵元任从南京归沪后疲惫的模样,不禁深深地责备自己,怎么没有想着问问爸爸的情况,怎么没想过,他也会烦恼会没有力气。

    "爸爸,"子欣见凤仪满面凄然,邵元任一脸平静,眼见着这事似乎不能挽回了,连忙道:"您不想再做和兴,也没有必要出家,等我把国外的事情办理妥当,您跟着我们一起出国不好吗?美国欧洲您都可以去看一看,走一走,外面的世界很大。"

    "以后若有兴致,可以去各地云游,如果可能,也可以去国外看一看,"邵元任微笑道:"此事和出家并不矛盾,你不必担心。"

    "爸爸,"凤仪听他这样说,知他心意已决,眼泪不觉落了下来:"您就真的抛却了红尘事,以后不管我了吗?"

    邵元任看了看她,慢慢地道:"爸爸已经管了你二十四年,也不知管的成功还是失败,你小的时候,我常常想,是把人生进退之道告诉你,让你在这世间能夺得一切。还是让你保持天性,快乐的生活。幸而你是女孩,我选择了后者。现在回想起来,我常常后怕,深感这是你的大幸啊,以后你教育子女,也要以此为戒,不可贪婪妄求,自以为是。凡事自然平安即可。"

    "爸爸,"凤仪泣道:"我还没有孝敬你,报答你,你就要走了。你就是舍得我,你舍得石头、安安吗?"

    "你只知今生今世我养育了你,岂知前生前世,我不欠你的情,又岂知来生来世之事?傻孩子,你何必如此执着,你我父女的缘分,各藏于心中,便是善缘了。"

    "那石头呢,安安呢?"凤仪道:"您不是最喜欢他们吗?"

    邵元任笑了:"你怎么还是如此看不开,儿孙自有孙福,他们长大后若能记得我,也不防事,若记不得,也是好事,我出家乃是大欢喜之事,与孙儿们何干?"

    子欣见凤仪哭得伤心,掏出手绢递给她:"你别哭了,爸爸不是还没有出家吗,就是算他住到了庙里,我们也可以常去看他。"

    "你知道什么,"凤仪哭道:"入了佛门便是再世为人,我就算能见到他,只怕他也不能认我了。"

    邵元任听凤仪这样说,不禁微微点点头。知女莫若父,反过来亦是如此,这个小囡虽不能了解佛门要义,但还是猜中了自己的心思。此番出家之后,红尘过往他一概不想再过问,就算凤仪他们肯来来见,只怕相见也是无时了。

    "子欣,"邵元任道:"凤仪与石头兄弟,还有安安,就劳你照顾了,将来若杏礼愿意,将杨练的遗腹子托付给你们夫妇,也请你好好管教。和兴的股权,我全部无偿转给了陆老板,元泰的产业股,我将一分为二,一半转给你和凤仪,另一半捐给庙里。你们若真去国外,可将营业股转给康凯蒂和刘庆生,这二人都很有经营天分,一个有李威相助,一个经营丝厂多年,皆可保元泰一段平安。"

    "杏礼会把孩子交给我们吗?"凤仪道:"还有康小姐,现在已经做了李府的夫人,只怕不会再出来做事儿了。"

    "杏礼自幼娇生惯养,能为杨练生下遗腹子,独自抚养之今,已用尽了她的力气。以她的个性,既不可能招夫养子,也不可能像美莲那样吃苦耐劳,独自养育孩子。她如此美貌,早晚是要嫁人的,与其把孩子带在身边,既连累自己,又不能好好照料,她不如将孩子托给你和子欣,这是早晚的事,你不必担忧。至于康小姐,她本来就是个实际的人,又颇有远见肯受委屈,李威的势力现在如日中天,她与在家中保住李氏夫人的名份,倒不如将元泰牢牢地抓在手中,再得李威相助,为自己挣一大笔产业。这点,她自己就能想通,不劳你们多虑。"

    "李老板能答应吗?"子欣问。

    "我一但出家,元泰就只有你夫妻二人,你们若出国求发展,将元泰托给李威,这便是江湖道义,他肯定会答应下来,他又不懂经营,自己的股分又重,自是要请康小姐操心,到那时只要让凤仪去找一趟李威,拜托他请康小姐帮忙,他会全力承担的,这样,康小姐就能名正言顺地回到元泰。"

    邵元任默然叹道:"南京政府未成立之时,我上海各商团,皆为之输送银两,自以为奇货可居,他日政府稳定,都可谋大笔福利。可如今局势尚未大定,我等便成了政府的眼中钉肉中刺,将来还不知如何。"

    "上海向有自制的传统,这些年的城市规划、发展,都由商会商团,甚至同乡会决定,"子欣道:"但从长远来说,一个城市必然要听从国家的安排,尤其像上海这样的地方。"

    "道理是没错,"邵元任道:"只是放在眼下的时候,略有些不合时宜,总之,你和凤仪去国外发展,还是比较合适的。你们经营元泰,远不如让李威来经营,他现在是政府借助的力量,政府自然会扶持他。"他指了指桌上的地契:"这四百亩的地契,是我最后的心意,你们拿在手上,不可对任何人提起,上海的发展必会越来越快,这些地现在还不值钱,将来却不可限量,你们在国外如有急用,便可返回上海,用它来换钱。"

    "爸爸,那你呢?"凤仪道:"这地我们不要,您留在身边。"

    "我另有四百亩,"邵元任道:"你不必担心。"

    袁子欣见邵元任分析局势,调度安排,虽是出家之态,却洞悉政治与人心,从容不迫万事妥贴。此时听他说还留有四百亩在身边,不禁感慨万千。如此精明老辣,处处留有后着之人,居然也走了上出家之路,又何况他这个不能掌控局面的"假洋鬼子"。他不禁想起液仙说过,如果中国局势深陷非常,他既不如液仙,更不若李威,凤仪呢,恐怕自是离康凯蒂大有距离。他默默不语,凤仪的情绪已平复了很多,她心想,现在离中秋还有几个月,可以慢慢猜度爸爸的意思,尽量让他回心转意,若他真觉得出家方能幸福,自己也不能阻拦。她觉得心中不知何种滋味,只想起佛家常说人生本苦,回头是岸,那么,爸爸真的找到了他心中的幸福彼岸吗?

    且不说邵元任对出家的感受,袁子欣却坚定了带着妻儿前往美国,开创中国人做自己的进出口贸易的决心。凤仪收到一个好消息,威廉神父将她的画推荐给了一位老朋友。那人是美国芝加哥美术学院的教授,他非常喜欢凤仪的作品,对身在远东的凤仪充满了好奇,希望她能来美国留学,并愿意说服校方给她提供奖学金。由于芝加哥学院教学气氛自由,对学生的专业十分看重,至于其他的教育背景和英文,反而不是十分重视,这一切都对凤仪很有利。

    突如其来的留学机会,让凤仪久藏在心底的对艺术世界的热情澎湃起来。去向西方世界,在大洋彼岸,用自己的画笔与心灵,一面在艺术世界遨游,一面做自己最喜欢、最擅长的事情。用自己的专业,去和世界上的人们比一比,用一条艺术之路,去振兴自己的祖国。凤仪不由心驰神往。她在子欣的帮助下,向学校寄去了自己的作品照片集,以及一封英文信。

    子欣和邵元任都注意到这件事情对于她的影响。她的面容一下光彩起来,走路噔噔有声,为了锻炼身体,她还从良友上学了新方法,每日带着石头兄弟在小院中跳绳,又从百货公司买了一个篮球,给兄弟俩玩耍。子欣偶尔空闲,也教他们一些打篮球的技巧。

    凤仪期盼着大洋那边的回信,她突然觉得自己又年轻起来,腰肢有力,转弯下蹲十分灵活。每每有国外的任何报道,包括新闻纸和杂志,她都十分留意。为了早日突破语言关,她还努力学起了英文,每天抄写二十个单词。在元泰、邵府或者任何有空闲的时候,她就拿出小本反复背诵。

    七月盛夏之时,凤仪终于接到了盼望以久的回音。芝加哥大学愿意接受她,但是只能提供一半的奖学金,并希望她在明天夏天入学。威廉神父来信说,请她不要担心钱的事情,只要她来上学,他可以给她提供助学的事务,补充部分钱款。子欣也让她不必为钱发愁,到了美国,他一样可以赚钱。凤仪则觉得只要让她去了美国,哪怕子欣生意不佳,她也一定能找到属于她的生存之路,因此并不忧心。倒是由于子欣的公司开在纽约,恐怕得由她一个人带着孩子们住在芝加哥。子欣怕她既要适应新环境,又要应付学业,还要照顾孩子,实在是太难了些。

    凤仪劝子欣不必烦恼,她觉得一切困难都不可怕,反而让她充满了激情。她听子欣说芝加哥靠近美国的大湖,可以走海轮一样的大船,景色优美,空气新鲜,心儿就像鸽子一样飞了起来。

    "可是你带着三个孩子,语言又不太通,"子欣放心不下:"不如请教授帮忙,将学期再延一年,你先去纽约,适应了语言与文化再说。"

    "我已经等了整整十七年,"凤仪笑道:"我不想再等了。有这十七年的经历,我什么都不怕,就算我和孩子身无分文到了芝加哥,我也能带着他们活下来。何况还有学校和威廉神父。"

    "那你的什么艺术世界呢?"子欣见她信心满满的样子,遂不再劝,笑道:"耽误了十七年,你还有把握吗?"

    "我不需要什么把握,"凤仪笑道:"这十七年我从来没有耽误过。"

    子欣深知她这十七年来,几乎日日绘画不辍,从没有停止过在艺术世界的学习,不禁喟然深叹。他喜欢她现在的模样,既自信又勇敢,还有,她这些日子突然漂亮年轻了起来,真是奇怪的事情!这时,在旁边做作业的石头突然抬起头来,对子欣道:"爸爸,你放心好了,我会帮助妈妈的。"

    "你,"子欣呵呵笑了:"你会干什么呢?"

    "我会说英文,"石头道:"我已经学到第三册了,我还会照顾弟弟妹妹,我还会武功,不怕强盗。"

    子欣哑口无言,既欣赏又惊讶地看着儿子。凤仪笑道:"看看,还是我生的好儿子,比我当年强多了。"

    子欣哈哈大笑,他乐观地道:"你们都放心吧,到了纽约我会尽快拓展业务,如果条件好,我就在芝加哥开一个办事处,到时候我们就能在一起了。"

    "你不来我们可以去看你,"凤仪憧憬道:"我带着孩子们坐长途车去纽约,顺便在美国观光观光。"

    子欣乐了:"美国没有长途车从芝加哥到纽约,你到了那边可别乱跑,当心跑丢了。"

    夫妇二人哈哈大笑,又聊了许多未来规划,还有众多美国的风土人情。凤仪见天色不早,便让子欣先睡,然后轻轻下楼,来到小书房,陪伴着邵元任。这段时间父女二人每晚都会小聚一会,开始还有话说,后来就变成了凤仪喝茶,邵元任念经,在互不干扰里度过一段时光。邵元任明白这是凤仪在尽孝心,也不加阻拦,内心深处却觉得大可不必。随着正式出家的日子临近,他越来越平静,在平静中还有一丝淡淡的喜悦,让他的身心舒适不已。

    子欣开始还去书房陪凤仪与岳父,几次之后便发现凤仪更希望与邵元任独处,可能是为了说话方便吧,便不再去小书房陪坐,只是白天有空之时,与邵元任聊聊天。邵元任自叮嘱过他好好照顾妻儿之后,也不再多言,不闲不淡地聊几句局势、经济等等,袁子欣这时才感觉岳父是真有出家之心了,对很多以前在意的事情都看得很淡,有时他特意找来一些让人热血沸腾的话题,他也只是淡淡的应对几句,似乎很没有兴趣。

    既然邵元任心意已决,凤仪除了惆怅之外倒也无太多担忧,此时唯一让她放不下的,就是杏礼了。

    自从二人春节在小楼口角之后,她已经快半年没踏足这里,每个周末,阿金会将杏礼的女仆约出来,在路口的小公园转一转,凤仪便会在那儿等孩子。那小姑娘刚刚一岁多,便长得惊人的美,每次抱出门停在某处,便会惹得周围的人围观,有人摸脸有人摸手,都不知如何喜爱是好。她小小年纪脾气十分倔强,若是她喜欢的人,不管别人怎么逗弄,她都笑嘻嘻地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又长又浓的睫毛像两把可爱的扇子,忽闪地让人心醉。若是遇上她看着不顺眼的,便发起怒来,若是被那人摸了脸或掐了把手腕,她就跺足大叫,又踢又打,那模样儿既让人着恼又可爱之极,被她打的人往往也不生气,只是又惊又奇的笑着。

    眼看这小姑娘生得如此美,又缺少管教,凤仪十分担忧。人人都说这孩子同杏礼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却觉得她很像哥哥,哪儿像她却说不出来,子欣陪她去看过几次,也觉得这孩子和杨练有神似之处。杏礼除了打牌,就是抽鸦片,孩子完全由奶妈带大。这个女仆听说凤仪要举家移往美国,急得几次落泪,每每见到凤仪便央求她把小姑娘一同带走,不要留在上海受罪。凤仪也是心急如焚,尤其是美国的通知书来了之后,行程便定在了明年的元月,那怎么算,她也只有几个月的时间在上海了。她了解杏礼的脾气,若是说不通,就是打起官司也没有办法要到孩子,何况这事儿只能杏礼托付,哥哥和她并没有婚书,亦没有婚礼,如果她不承认,凤仪根本没有资格通过法律途径过问这件事情。

    液仙也慢慢知道了此事,他特意去看过杏礼几次,一提凤仪便被骂了出来,后来索性听到他的名字便不让进门了。液仙做梦也没想到杏礼会变成这个模样,也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是劝凤仪不要担心,如果出国之前杏礼仍是这个态度,他会帮忙照顾这个孩子。

    凤仪哪里能放下心,液仙毕竟有家有业的人,平时忙自己的事情都忙不过来,能分多少精神照顾小囡呢,何况他们非亲非故,不过是好友的名义,杏礼翻下脸来,他就连上门探望一眼都不可能。日子一天天过去,凤仪越来越犹豫了,哥哥对她和父亲方谦有救命之恩,她怎么能丢下杏礼和孩子不管,如果哥哥在天有灵,一定会怪她的。

    这天晚上在小书房,她与邵元任谈及此事,邵元任劝她不必过虑,杏礼会把孩子交给她的。凤仪心乱如麻,忍不住道:"我还有几个月就走了,她什么时候能把孩子给我。再说我把孩子带走,剩她一个人在上海抽大烟,我也觉得对不起哥哥。"

    "你想怎么样?"邵元任微微一笑,道。

    "爸爸,"凤仪道:"你帮忙派两个人,把她们母女抓到船上吧,我就不相信到了美国,人生地不熟,她去哪儿买鸦片。"

    邵元任讶然地看了看她,笑了:"你在我身边二十五年,从来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

    "我也知道这很愚蠢,"凤仪长叹一声:"可是让我这样去美国,我一辈子会不安心的。她是哥哥最爱的人,就算没有孩子,我就这样走了,也对不起哥哥。就算没有哥哥,作为好朋友,我也不想这样丢下她。"

    "凤仪,"邵元任道:"一个人成年之后,他的人生只能由他自己负责。"

    "我知道,"凤仪道:"可是我毕竟还能再努力一次。"

    "你以为你带她去美国,就是对她负责,但是她并不需要你这样的负责,包括她的孩子,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运,你又何必执着。"

    "爸爸,"凤仪道:"哥哥对我有大恩德。"

    "如果她不交出孩子呢?"

    "我绑也要把她绑到美国!"凤仪斩钉截铁地道:"要不然,我申请延期,在上海再等一年,好好开导她。"

    "如果一年后还是这个局面呢?"

    "至少我努力过了,"凤仪道:"我不后悔。"

    见女儿说出这番话来,邵元任喟然不语,半晌方道:"杏礼的事情你不用担心,她会好起来的。"

    这一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邵元任在上海龙华寺正式出家,法号净明。剃度仪式非常简单,凤仪想去庙中观礼,却被挡在了寺外。此后几次她去庙中探望,也被告知净明法师正在闭关修行,不见外客。

    邵元任出家后,李威也前往龙华寺探望,亦没有见到本人,只是由沙弥转赠了一本金刚经。他现在已是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闻人,虽然邵元任闭而不见,但庙中住持不仅带他在庙中参观,又请他在房喝茶。李威不信佛,匆匆喝下一杯茶后,便告辞出来。他来到大殿,不自觉地想起多年以前,邵元任在龙华寺清修时,给了他一张黑社会的名单,让他通知他们在凤凰阁会面。难道这位邵老板,真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吗?

    李威心中狐疑不定,离行前,他告诉主持,既然邵先生在此出家,凤凰阁会捐赠两千大洋,为寺中添加香油。主持客气的拜谢了。

    李威上了汽车,汽车立即发动,朝法租界驶去。他皱着眉,看着窗外流动的风景。凤仪一家要走了,邵元任出了家,元泰的全部经营股和部分产业股,已经完全转到了康凯蒂的名下。这个由邵元任二十岁起创立的企业,经过了邵元任、袁子欣两代老板,如今交到了他的手上。凤凰阁的权力也完全落入了自己手中。李威皱起眉,他还是不能确定一切就这样结束了。邵元任,这座么压在他心头三十的一座大山,就这样被菩萨收去了。

    他摇了摇脑袋,把一丝遗憾摇出了身外。现在的上海各大财团正和南京政府明和暗斗,他手握帮会重权,两边都在讨好他。邵元任说的没有错,是与非、黑与白,本来没有那么清楚。他应当乘次良机,大捞一把好处,这样他在上海,就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邵元任就这样离开了邵府,这儿除了小书房和一间卧室,似乎再也没有他的痕迹。凤仪陷入了深深的伤感。尽管她已经有了准备,但她不理解为什么爸爸出家之后,连再见一面也不愿意。不见她也算了,连大石头、小石头、安安一并不见了。不要说她难受,就连阿金、小卫等也很不是滋味,虽然邵元任一直是个严厉的东家,但从没有辞退过他们。他们住在邵府,伺候着邵府,这儿就像他们的半个家,也是他们养家糊口的好工作。邵元任出家前,给了仆人们每人一笔钱,让他们在凤仪走后自己想办法做点小生意,养活自己与家人。他们虽然感激,却知道做小生意哪有这样打工舒服,可凤仪毕竟去美国,飘洋过海万里路途,去了那儿也不知怎样。阿金等不敢央求凤仪带着同去,毕竟主仆一场,却是这等结局。阿金背着凤仪抹了多次眼泪,当面却也不好表露,怕这样不吉利,惹凤仪不高兴。

    子欣的情绪也不是很佳。他和邵元任多年相处,却从未有过什么亲热的举动。邵元任虽然善饮却从来不醉,每说一句话、每做一件事,都是思前想后、深谋远虑。二人似乎从天性上,就没有什么默契。多年来,他只想着元泰的建设,并担心和兴把元泰扯入深渊。邵元任则一心扑在和兴上,二人不管意见如何相左,却从不当面表答。如今邵元任突入佛门,并拒绝相见,子欣方觉对自己对他已有了深厚的感情。都说女婿是半子,他很后悔自己没有尽到儿子的孝心。有一天,他独自来到龙华寺,想见邵元任一面,得到了答复仍然是"不便相见"。

    大石头似乎有些了解外公的去向,每天默默的上学放学。小石头虽然很怕邵元任,邵元任住在邵府时,他很不愿与他亲近,走路都恨不能绕着走。此时见人没了,又听凤仪阿金等人议论出家,反而一天三问:"外公去哪儿了!"阿金深恨他轻贱,只是他现在大了,打了他会向凤仪告状,便不睬他。安安还不满两岁,凤仪等人不知她的心意,只是有一天她忽然指着邵元任的书房大哭起来。凤仪这才想起,以前每天下午,只要邵元任无事,都会抱着安安在书房中玩耍一阵。她不禁心酸起来,抱着女儿到书房中走了一圈,告诉她这是外公的书、外公的桌子、外公的佛珠。安安见到邵元任时常拿在心中的佛珠,突然高兴起来,紧紧地把它抓在手中。

    凤仪不忍再留在书房中,抱着孩子走了出来。安安将佛珠当成心爱的玩具,一刻也不肯离手。小石头见了便想要,她不给,二人抢了起来,安安倒底年幼,如何抢得过四五岁的男孩,顿时大哭起来。凤仪见她大发脾气,忙把佛珠还给她。她却乘众人不备,突然将佛珠砸在小石头的头上,幸好年小力薄,又只是一串佛珠,只是砸中了眼角,也不妨事。小石头张嘴欲嚎,被阿金狠狠地瞪了一眼,就不敢不作声了。他转过脸恶狠狠地盯住安安,安安虽然年幼,却毫不怕他,见他眼光凶恶,便拿起身边的一个小玩具,作势又要扔,被凤仪大声喝住了。兄妹俩不欢而散,弄得凤仪愁闷不已。

    行程越来越近,凤仪开始整理行装了。她买来大箱子,将衣服和必用的东西打包装箱。液仙见他们快要走了,有一天打来电话,说晚上想请她和子欣吃饭。凤仪满口答应。

    "你们想去哪儿吃?"

    "当然去德兴馆了,"凤仪道:"那儿的上海菜味道最正宗了!"

    液仙连声答应。凤仪与子欣忙安排好孩子,收拾好衣服,双双来到了德兴馆。二人进了包间,见房中只有液仙夫妇,子欣、凤仪、液仙都不禁微微一叹。三人均想,他们以往在此吃过很多次饭,每一次都很热闹,有液仙、杏礼、凤仪、子欣、美莲、道德等等。如今走的走散的散,只剩下这四人,其中还有两个,又要远走高飞了。

    "来来来,"液仙打迭起精神:"我给你们倒酒,你们以后去了美国,只能吃美国人的食物了,再也吃不到上海菜了。今天,你们好好的饱餐一顿,我们不醉不归。"

    凤仪扑哧一笑:"听你这样说,我们以后的日子多惨啊。"

    "哎,"子欣道:"别的不好说,不过吃,我们到了美国,那可真比不上上海。"

    "那你们可以开个上海菜馆,"液仙夫人道:"一定能赚很多钱。"

    "这个嘛,"子欣道:"买菜倒不是问题,可是想买中国调料,就很难了。"

    "美国没有中国调料?"液仙夫人问。

    "很少,"子欣笑道:"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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