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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怎么,涨了水么?”舱里的叔远,大概是为我们谈话吵醒了,似乎是在起身。

    “莫出来吧,外面空气十分潮湿,风很凉,你咳嗽怕不好呢。”因为久立在微微的凉风中,我身上也觉得有点冷起来了。

    “不怕,我稍站一回。”

    “我们也要进舱了!天还没亮。”

    但是叔远还是披了他那一件短短青布夹袄爬出来。

    离天亮不知还有多久。空中又无星子同月。但在暗中久站一会,我们脸相是互相可以分得出来了。叔远立在我身旁,沉默的望着天空。初吸着湿的空气,不咳嗽了,只听到他略略在喘。看船的那人仍然立在船舷上,一只手扶着湿的船篷,一只手叉在腰间。远远的听到一只鸡叫,象是在对岸山上,又象是在比对岸山顶还要远的一个地方。不久,又另有一只小鸡在应和。接着是离我们大船不远的一只空船上大鸡公和下去。又接着岸边人家也有鸡在拖长起喉咙争鸣了。渐渐的看见东方的天把山头的轮廓分出来了。去我们船不到几丈的远近另一只大船上也有个人推篷,依稀见到那人是穿了白色的汗衣。他大约也望到这一只船上的人了,关照着说:“水怕是涨了颇大。”

    “大哥,不会的,上头并不听说落雨。”看船的那人,同那白汗衣的人说。

    “听船上人说是上头昨天也落了一整天。”白汗衣显然是比他来得小心的多了。“再大一点,我们船会要移进港里去吧。”

    “落了也不怕,一只空船,移动又不费事。我们系船的绳子很新,不移也不要紧。”

    虽说是系船的绳子很新,自己象也是有点放心不过的样子,就沿到船舷,用手扶着湿漉漉的篷架,螃蟹样走到船头去了。

    叔远还是默默的立在我身边。我们之间,因了各自的缄默,各人把思想放在眼前事物以外的一个地方去了,两人就象距离得很远很远样。把距离缩短一点,我们两人——或者是我个人,觉得实在是一种需要。但是不能。两人都不愿说话,都不能说话。少年人对家乡的眷恋,叔远是正同许多家境颇好不忍离开母亲的朋友们一样。看到他白日在船上那种忧愁与上半夜的谈话,就很可知了。且在还未离开家以前就想到下一次转家的一切,如此孩子般心肠,怎能离开母亲几年去到外面读书呢!此时或正想到他的水碾子,想到在碾房石磨旁用花布包了头发满身是糠灰的母亲吧。或又想到侄儿文汉一个人到碾子堰坝上去钓鱼也很寂寞。小小的年纪,骤然丢开那几乎可以说是娇态放肆的幸福小孩子的生活,把身子嵌进一个新的陌生的世界中去,未来的不可知的恐吓包围了小小的心,少年人的乡愁,呵,少年人不能载的乡愁!

    见他把头昂着把心思去沉到一种凄然的梦中去,我想到我自己。我比他多有了一个父亲,还多有了一个姐同妹,为甚一出门来,怎么样也惹不起我对于家乡的深切怀念呢?十四岁初初的出门那一年,是比此时的叔远还要小的,穿了妈为我仿到营小学校技术班学生的衣样缝就的短短灰色宁绸军服,缠了裹腿的脚杆还只象一枚玉蜀黍。脚上用白布袜子套了新的三耳的水草鞋,背上自己负着小的花包袱,随到一批扛了刀刀枪枪比我强健年长的同乡们向外就食时,头一天晚宿到高村店里,见到为泥污成黄色的袜包着起了泡的脚,不正是很伤心伤心哭过么?下到辰州,孤孤独独的终日站到文庙石狮子前去看贵州号兵吹喇叭,或是一个人跑到上南门码头上去看从辰河上游下驶的大船,听船上摇橹人唱那“咦来合吓!哟合吓!到了辰州不怕三洲险,哟呀!到了桃源不见滩,咦合呀!”悠悠扬扬的橹歌。或是另一时,从码头上横到走去,到那停泊不动了的木*上去,瞧那巍然可钦的大筏,或是坐到空船上去数点那过往的扯足了帆向上借风移动的大小麻阳船。我只好从那些上面找出足以使我忘却眼前生活苦恼的趣味。虽然有时玩到厌倦时,也会想起扶了九妹送我出大门时还装着笑脸的妈,但那竟是很暂的事!很快我就习惯了新的生活。也许是我从小爱玩的脾气所养成吧。从此每到一新地方则把过去忘却,过去在我,象极力去寻检也找不出一件足以系念的了。即使最近才离开的地方,一个古旧的苗王殿,我是又有过三年将近的友谊了,但我希望在我离开它以后还记到它就不可能。为一种新的生活的期待,我是把感情全部都系在上面去了。此时的叔远,却正象我第一日宿到客店,把黄泥污了的袜子从脚上卸下时同样情感。到离开他的水碾子一年以后,或许也会发现一种新的事物,把碾子旁满是糠灰的母亲的脑袋忘却吧。见到别人的心情却正是我数年前的心情,我又觉得自己的可哀。

    东方是已渐渐成了灰色的黎明了,叔远的脸也看得更清楚一点。一个苍白得象尸样的瘦脸上安置着那一对毫不相称的长眉,头又是那样祈祷的囚人般昂着,本来想同他说一句话,见到那副庄严凄惨的样子,再不敢去惊动他了。因了自己的变化,见到别人这种情形,对他同情外自己是还觉得自己木然是可哀的。把船驶回去吧,船纵能驶回,逆水上溯,返到昨日起身那地方去,仍然不是他可以钓鱼那个有水碾子的故乡,对他究有何益?即使没有一种希望所驱使,能够长期不定的变换,时时使我置身于一新的与一切若毫无相关连的世界中去,在我是更其适宜,也是很明白的事。且我的碾子是只在我的未来很渺茫的希望中,他呢,亦未尝不是因为要追寻较碾子更有意义的一种东西才离开了他的碾子,就是把船驶回,于我们又究有何意义?

    大的眼泪正沿着叔远两颊缓缓流下,一瞥中见到,并不怎样给我惊奇。他这时正想着碾子又想着碾子以外的一种东西,不能大声的哭,或者是碾子太可爱了。

    他也会想到把船驶回的事情吧,那是从脸色上可以知道的。

    我知道我这时不必理他,让他多发一会痴。若这时安慰的话去摇动他的悲京,反而是颇大的罪过了。

    不知什么时候看船的人已跳上了岸,似乎是另外又解了一条绳把船重新缚好了。他从码头石墩上跳过船头时,两只脚板吧的拍着舱板,船是骤然的在摇动了,给了我们以些微惊吓。

    太冷了,我们进舱去吧,在看船的那人,螃蟹样扶了篷架又开始横过来时,看着凄然说着就先爬进舱去的叔远后影,我怎么也不能再忍住我的眼泪了。

    如今的叔远,欲望的固执是不会再给他以多少痛苦,宁贴的睡在他故乡的土中已有了三月,距同我住在空船上看水涨将近三年了。墓土或者去他那碾子正不很远,水车还是每夜每夜为他唱着粗糙的歌吧。只是碾子旁那位用印花布首巾裹着头的老太太,是不是还满身糠灰在那旋转着的磨石旁?真是可念的事!我也不敢再写信去问近来堰坝上的鱼了。大概以后老太太也不必再去买那二手指大的鲫鱼吧。在最近,把淡淡的影子保留在我心上,倏而辞此人世向那渺茫不可知的道路上走去的,还有我一个曾同在一个军营中做过四年同事的小表弟。我只能在此用诚肃的静默表示我对这些伴侣们的哀悼与怀念。

    端节前三日在西山得到莽弟死的消息之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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