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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真的,”就放下衣角,捉定手臂。

    但那双手冷得蹊跷,同被冰水淋过的一样。

    “你手怎么这样冰冷?”

    “我手怎么不冷?我原是从水中冒险泅来的。现在已到秋天了,我全身都被河水浸透,全身都这样冰冷!”

    “那不着凉了吗?”

    “美丽的人,不会着凉。我见你以后,全身虽结了冰,心里可暖和得很,它不久就能把热血送到四肢的。”

    公主把手捉定以后,即刻就大声喊叫,惊动卫兵。那年轻人见到这种变化,不出所料,依然毫不慌张,万分温柔的说:“亲爱的,我是你的,你如今已把我捉住了,我不用想逃遁,我不挣扎。且让我到帘幕那边去,作为我刚来看你就被你捉住,省得他们对你问长问短。”公主答应了他的请求,隔了帘幕握定他两只手,等到众人赶来时,大家方才知道公主所捉的手,只是两只死人的僵手。原来年轻人早已预备了那么一着,让公主隔了帘幕握定那死人两只手后,自己却从从容容从水上逃走了。

    天明以后,大臣又把这事一切经过禀明国王。

    国王心想:“这人可了不起,把女人作圈套,尚难捕捉,奇材异能,真正少见。”

    当时就又用其他方法,设计擒拿,自然只是费事花钱,毫无结果。

    公主怀孕十个月后,月满生一男孩,长得壮大端正,白皙如玉。周年以后,国王就令乳每怀抱小孩,向京城内外各处走去,且嘱咐这奶妈小心注意,在任何地方,有人若哄小孩,有父子情,就即刻把人缚好,押解回来。这奶妈抱了小孩在京城内外各处走去,逗引小孩皆为妇人女子,并无一个男子与这小孩有缘。到后一天,小孩饥饿,抱往卖烧饼处,购买烧饼充饥。这卖烧饼师傅,恰好就正是那个小孩父亲,父子情亲,一见小孩,不觉心生怜爱,逗引小孩发笑。小孩虽还不到两岁,由于父子血缘,互有引力,也显得十分欢喜,在饼师怀抱中,舒服异常。

    天黑以后,奶妈把小孩抱还宫中,国王问她,是不是在京城内外,遇见几个可疑人物。奶妈便如实禀白:“一个整天,并无什么男子与这小孩有缘。只有一个卖饼男子,见小孩后,同小孩十分投契。”

    国王说:

    “既有这事,为什么不照我命令把人捉来?”

    “他饿了哭了,卖饼老板送个麦饼,哄他一声,不会是贼,怎么随便捉他?”

    国王想想,话说得对,又让了这贼人一着,就告奶妈歇歇,明天再把小孩抱去,若遇饼师,即刻揪来。若遇别的可疑人物,也可揪来。“

    第二天这奶妈又抱了孩子各处走去,城中既已走遍,以为不如出城走走,或者还会凑巧碰到。出城以后,上了一个离城三里的小坡,走得脚酸酸的,就在一块青石板上坐下歇憩,且捡树叶子哄小孩子玩。那时来了一个卖烧酒的男子,傍近身边,歇下了他的担子。奶妈眼见这人很有几分年纪,样子十分诚实,两人慢慢的说起话来,交换了一些意见,一些微笑。奶妈生平从不吃过一滴烧酒,对于酒味,毫无经验。那卖酒人把酒用竹溜子舀出,放在自己口边尝了那么一口,做出神往意迷的样子,称赞酒味。那点烧酒味道实在也还象个佳品,人在下风,空闻酒味,真正不易招架。

    奶妈为上风烧酒气味所薰陶,把一双眼睛斜着觑了半天,到后却说:“老板老板,你那竹桶里装的是什么,是不是香汤?”

    卖酒人说:

    “因为它香,可以说是香汤。但这东西另外还有一个名字,且为女人所不能说,大嫂你一定猜想得到。”

    “我猜想,这名字一定是‘酒’。我且问你,什么原因,女人就不能说酒喝酒?”

    “女人怕事,对于规矩礼法,特别拥护,所以凡属任何一种东西,男子不许女人得到,女人就自己不敢伸手取它。这香汤名字虽然叫作烧酒,因为它香,而且好吃,男子担心你们平分享这点幸福,故用法律写定,本国女子,没有喝烧酒的权利,也没有说烧酒的权利。”

    奶妈心想:“法律上的确不许女人喝酒。”但她记起经书,她说:“经书上说酒能乱性,所以不许女子入口。”

    那男子不再说话,只当着奶妈面前喝了一大口烧酒,证明经书所说,荒唐不典,相信不得。实际上他喝的却是清水,因为他那酒桶,就有机关,又可储水,又可贮酒。

    “你瞧,酒能乱性,我如今喝的又是什么!圣书同法律一样,对于女人,便显见得特别苛刻。你不相信这是好东西吗?”

    那奶妈说:

    “我不相信。”

    那男子正想激动她的感情,就说:

    “不要说谎骗人,也不要用谎话自欺,你相信法律,也相信圣书。”

    奶妈由于赌气,心不服输,把一只手向卖酒人这方面伸出,不即缩回,把眼微闭,话说得有一点儿发急发恼:“我来一杯,来一滴,我不相信那些用文字写的东西了,我要自己试试。”

    卖酒人先不答应,他说他是个正派商人,在国王法律下谋生混日子,不敢担当引诱平民女子犯法的罪名。他还装成即刻要走的神气,站起身来。

    奶妈到这时节真有些愤怒了,一把揪定他的酒担,逼那卖酒商人交出勺子,非喝一口烧酒,决不放他脱身。卖酒商人仿佛忍着委屈,递了一小盏烧酒到奶妈手中后,就站在一旁,假装极不高兴神气,背过身去,不再望着奶妈。他就知道这一盏酒,对于一个妇人,能够发生如何效果。一切情形,不出所料,顷刻之间,药性一发,这女人便醉倒了。卖酒人便把小孩接抱在手,让奶妈抱一酒瓮,留在路上。这个国家从此也就不再见到这个卖酒人了。

    这年轻人得到了自己同公主所生小孩后,想法逃到了邻近国王处去。进见国王时,为人既仪表不俗,应对复慧辩有方,畅谈各事,莫不中肯。国王心中十分欢喜,便想封他一个爵位,只不知道何种爵位比较相宜。那时正当国家文武考试,这年轻人不愿无功受禄,就用另一姓名,秘密投考,已得第一,又戴好面具,手执标枪,骑一白马,去同一个极强梁的武士挑战,结果又把这武士打倒。国王知道这人智慧勇力,皆为本国第一,其时正无太子,就想立他作为太子。

    那国王说:“远处地方来的年轻人,我虽不大明白你的底细,我信托你。你的文彩是一匹豹子,你的勇敢象一只狮子,真是天下少有的生物。我这时没有儿子,这分产业同一群可靠的人民,全得交给一个最出色的英雄接手管业。如今很想把你当作儿子。你若答应,你想得一女人,这里五族共有七个美貌女子,尽你意思挑眩看谁中意,你就娶谁。”

    那年轻人见国王待他十分诚实坦白,向他提议,不能不即刻答复,就禀告国王:“国王好意,同日头一样公正光明,我不敢借口拒绝。作太子事,容易商量。关于女人,我心有所主,虽死不移。若国王对这事有意帮忙,请简派一个使臣,过我本国国王处,为我向他最小公主求婚。若得允许,我愿意在此住下,为王当差;若不允许,我得走路。”

    这国王听说,当时就简派大使,携带无数珍奇礼物,为年青人向那国王公主求婚。先前那个国王,素闻邻国并无太子,心知必是那个贼人,就慨然应诺。但告使臣有一条件,必得履行,公主方可下嫁。这条件也并不算苛刻,只是应照礼法,到时必须太子自来迎亲,方可发遣。使臣回国覆命时,就详细禀告一切。

    年轻人听到国王条件,心怀恐惧,以为若回国中,国王一见,必知虚实,发觉以后,定然捉牢不放。但一切既已定妥,若不前去,则又近于违礼,且俨然懦怯不前,将为人所轻视。便启请国王,商量迎亲办法,以为若往迎亲,必有五百骑士护卫,以壮观瞻。希望这五百骑士,人马衣服鞍辔,全用同一式样,同一颜色。

    国王依言,即刻派定五百年轻骑士,各穿紫色衣甲,身骑白马,用银鞍金勒,王子也照样扮扎停当,二百五十个骑兵在前,二百五十个骑兵在后,迎亲王子,藏在其中,直向那年轻人本国走去。一行人马到地以后,五百零一个骑士,便集合排成一队,同在国王面前,向王敬礼。鹄立大坪中,听王训令。随行大臣禀告国王,太子已到,请见公主。

    那国王一见骑士队伍,就知道贼在其中,毫无疑问。细心观察一阵过后,便骤马跑入迎亲队伍中间,捉出一人,并骑急驰而去。

    年轻人既已被捉,心中便想,若未入宫,必有办法可以脱身。一旦入宫,欲再出宫门,事不容易。但他这时仍然毫不畏惧,深知命运正在祸福之间,生死决于一人。那时国王把他带入宫后,即疾趋公主花园,把他带见公主,任凭公主发落。公主尚未出见时,国王就向他说:“小小坏蛋,你聪明千次,糊涂一回,前后计谋,巧捷无比,事到如今,还有话说么?”

    年轻人说:

    “诸事是我所作,我无话说。我只请求国王,当公主面,公平处置。若我所作所事,应受国法惩治,我不逃避。若我还有理由可以自由,我也愿意国王,不必请求,并不吝惜这点恩惠。”

    公主正因想及小孩,不知小孩去处,心中发愁。出时眼泪莹然,斜睇这年轻男子,虽事隔两年,当时正值黑夜,面目不分,如今衣服改变,一望就知这人正是那夜冒犯入宫的巧贼。公主心中怨爱纠缠,默然无语。

    国王一看已知情形,就说:

    “年轻男子,你既愿得公主,公主现在已归你所有!”回头又向公主说:“这贼聪明狡黠,天下无双,这次交你看守,好好把他捉牢,莫让这贼又想逃脱!”国王说完,自己就骑马跑去了。

    到后这年轻男子,便当真为公主用爱情捉牢,不再逃走了。他既作了两国要人,两个国王死后,国土合并,作了国王。这个国王,就是一本极厚历史所说到的无忧国王。

    故事说毕,人人莫不欢悦异常。但其中有个研究历史的学者,以为故事虽空幻无方,益人智慧,大家欢喜,也极自然。惟这个善变的人,所有历史,既说已有一本极厚书籍说到,他想知道这书名称,版本,形式,希望说故事的人皆能一一说出,他方能承认事非虚构。因为他是一个历史学者,若不提“史”他不过问,若提及史,他要证据。

    那年轻农人,把一双为火光熏得微闭的眼睛,向历史学者又狡猾又粗野做了一个表示,他说:“要问历史是不是,第一,我就认得那个王子。不要以为希奇,我还认得那个舅父。不要惊讶,我还认得那个公主同皇帝!”那历史学者茫然了。农人看到那学者神气十分好笑,且明白自己几句话已把这个历史学者引入了迷途,故显得快乐而且兴奋。他接着说:“历史照例就是象我们这种人做出说出,却由你们来写下的。如今赶快拿出你的笔,赶快记下来,倘若你并没看过这本书,此后的人还以为你记下的就是那一本书了。你得好好记下来,同时莫忘记写上最后一行:”说这个故事的是一个青年农人。他说这个故事,并无其他原因,只为他正死去了一个极其顽固的舅父,预备去接受舅父那一笔遗产:四顷田,三只母牛,一栋房子,一个仓库。遗产中还有一个漂亮乖巧的女子,他的表妹。他心中正十分快乐,因此也就很慷慨的分给了众人一点快乐。‘这是说谎,是的。这算罪过吗?你记下来呀,记下来就可以成为历史!“

    大家直到这时方明白,原来一切故事全是这个年轻农人创造的,只有最后几句话十分真实。原来谁也不希望述说的是一段历史,一段真事,故这时反觉得更多喜悦。其中只有那个历史家十分生气,因为他觉得历史的尊严,不应当为农人捏造的故事所淆乱。但这也不过一会儿的事,即刻他又觉得快乐了。他虽不曾看过那么一本关于无忧王厚厚的书,他从农人的口中,却得到了一个假定的根据,他疑心另外一个地方,一定曾经有过这样一本厚厚的书。他不相信这故事纯粹出于农人自造,却疑心这是一个“历史的传说”当真他就把这故事记到他一册厚厚的历史稿本上去了。

    为张家小五辑自生经。

    一

    九三三年四月,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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