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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美国的悲剧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这个闪念又是从哪儿来的,他就说不清了。他心里只是暗自纳闷。不过果真是这样的话,那末,她为什么不回到自己家里呢?至少也得通知一声家里,说她已经回来了。

    他原来以为母亲一定会象他那样大吃一惊和迷惑不解——急急乎要想打听个仔细。殊不知适得其反,他觉得,母亲听了这个消息,显得很窘困,茫然不知所措,好象她听到的,正是她早已知道的事,真不知道此刻她该如何表态才好。

    “哦,你真的看见了?是在哪儿?你说刚才吗?是在第十一街和巴尔的摩街拐角处?哦,这不是很怪吗?这事我可一定要告诉阿萨。要是她回来了,可又不来家里,那才怪呢。”他看到她眼里显露出的不是惊异,而是困惑不安的神色。她的嘴如同她平时茫然失措、陷入窘境时那样奇怪地翕动着——不仅仅嘴唇,甚至连牙床也在抖索着。

    “唔,唔,”过了半晌,她找补着说。“这事也真怪呀。也许是哪一个姑娘的模样儿长得很象她吧。”

    可是,克莱德用眼梢乜着她,不相信她真象她佯装的那样惊诧。后来,阿萨进来了,克莱德还没有动身上酒店去。他听见他们谈这件事的时候很冷淡,好象满不在乎似的,根本不象他意料之中那么吃惊。过了片刻才叫他进去,把他所看见的情况详细谈谈。

    后来,仿佛有意让他解开这个谜似的,有一天,他恰巧遇见母亲正在斯普鲁斯街上走,这次她胳臂上挽着一只小篮子。最近他注意到,她总是有规则地在早上、午后或是傍晚外出。这一回,她还没来得及看到他,他却早已瞧见了她那粗壮得出奇的身形,穿着她老是穿的那件棕色旧外套。他就踅进了默克尔街,等她走过,那里正有一个报摊,好歹让他隐蔽一下。她一走过,他就尾随她后面,两人相隔半排房子的距离。她在达尔林普尔街拐进博德里街——其实就是斯普鲁斯街延伸出来的,不过倒也并不太丑陋。那一带房子很旧——都是早年的旧宅,现已改成供膳、备有家具的出租房子。他看见她走进了其中的一所,倏忽就不见了。不过,她在进门前,照例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

    待她进门后,克莱德就走到那所房子跟前,仔细打量了一番。他母亲上这儿来干什么的?她看望的是谁?为什么他会产生那么大的好奇心,连他自个儿都说不清。不过,从他好象在街上看见过爱思达的那时起,他心里总是模模糊糊地感到:所有这一切也许跟她有点儿关系。此外还有那些信、那一百块美元,以及蒙特罗斯街上备有家具的出租房子。

    博德里街那所房子斜对面,有一棵躯干壮硕的大树,如今在冬天的寒风里,树叶早已枯凋殆尽。树旁有一根电线杆,两者紧傍在一块,他伫立在后面,人们就看不见他。而他利用这个有利的角度,却可以看到这所房子好几个窗口,边上的、临街的、底楼的和二楼的。他抬头仰望楼上一个临街的窗子,只见他母亲正走来走去,好象已是熟不拘礼似的。过了半晌,他猛地吃一惊,居然看见爱思达走到两窗之中的一个窗口,把一包东西放在窗台上。她好象身上只穿一件淡色晨衣,要不是披着一块披肩吧。这一回,他准没有看错。他认出了就是她,还有他母亲跟她在一块,真的叫他大吃一惊。不过话又说回来,她究竟做过了什么事,使她不得不要回来,而且还得这样躲避家人呢?难道说她丈夫,也就是跟她私奔的那个人,已经把她抛弃了吗?

    他急急乎想把事情底细闹清楚,就决定在户外等候片刻,看他母亲是不是会出来,随后他自己看望爱思达去。他心里恨不得再见到她——很想一下子识破这个秘密。他等呀等,心里一直在暗想:他一向喜欢爱思达,可是如今她来到这儿,鬼鬼祟祟地躲了起来,好不奇怪!

    过了一个钟头,他母亲出来了,她的那只篮子,显然已经空了,因为她拎在手里好象毫不费力似的。她如同刚来时一样,小心翼翼地往四下里张望了一下,脸上露出最近以来常有的迟钝但又忧心忡忡的神色——一种崇高的信仰和恼人的疑虑的混合物。

    她正沿着博德里街往南向传道馆走去,克莱德两眼直楞楞地望着她。等到看不见她的影儿以后,他才转过身来,走进了这所房子,里面正如他原先猜想的那样,他看见了好几个备有家具的房间。有一些房间,门上的牌子贴着房客的名字。他早已知道爱思达住在楼上东南角临街的一间,也就径直走去,敲了一下门。果真没有错儿,只听见室内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又过了一会儿,不用说,里面正匆忙拾掇一下,然后房门轻轻地开了,隙着一条缝,爱思达探出头来张望——先是惶悚,继而惊恐不安,轻轻地喊了一声。她定神一看,原来就是克莱德,所以也用不着探询和小心提防了。她马上把房门敞开。“哦,克莱德,”她大声嚷嚷说。“你怎么会找到我的?我正好在惦着你呀。”

    克莱德马上拥抱她,吻她。这时,他发觉她变化相当大,不免感到有点儿惊诧、不满。她比前时瘦——苍白——眼窝几乎深陷,身上穿得也不比她出走前好。她显然紧张不安,心情抑郁。此刻他脑海里闪过头一个闪念,就是她丈夫在哪儿呢。为什么他不在这儿?他现在怎么啦?克莱德举目四顾,又把她仔细端详一番,发现爱思达露出慌乱不安的神色,当然还是相当高兴同弟弟重逢。她的嘴唇微微翕动,因为她想笑一笑,表示欢迎,不过,从她那双眼睛看得出她心里正在竭力解决一个难题。

    “我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他一松手,她马上找补着说。“你没看见”她说了半句就顿住了,差一点儿把一个她不乐意公开的消息说漏了嘴。

    “是的,当然,我也看见了——我看见妈了,”他回答说。“所以我才知道你住在这儿。我刚看见她走出来,还有,我从窗口看见你在这儿。”(可他不承认自己跟踪监视母亲已有一个钟头了)“不过,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接下去说。“干吗你不让我们弟妹知道你的事儿,真怪。嘿,你可敢情好啊,一走几个月——音信全无。你好歹也得给我写个短信啊。我们俩一向志趣相投,是不是?”

    他两眼直望着她,露出多疑、好奇和恳求的神色。她呢,先是竭力回避,继而闪烁其词,真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或者告诉他些什么。

    她终于开口说:“我还不知道敲门的是谁呢。谁都没有来过这儿。不过,我的老天哪,瞧你多神气,克莱德。现在,你穿上漂亮衣服啦。你个儿也长高啦。妈告诉我,说你现在格林-戴维逊工作。”

    她不胜艳羡地望着他。克莱德也定神凝视着她,感触很深,同时对她的遭际始终不能忘怀。他一个劲儿望着她的脸庞、她的眼眸,以及她那消瘦的身躯。当他一看到她的腰肢和她憔悴的脸儿,马上感到她的情况不妙。她快要生孩子啦。因此,他突然心里又想到:她的丈夫——至少可以说,那个跟她私奔的人——现在哪儿呢?据母亲说,当初她留下的便条上说她就是结婚去的。可是,他现在才闹明白她还没有结过婚呢。她被遗弃了,孤零零地住在这寒碜的房间里。这一点他已看见了,感到了,而且也明白了。

    他马上想到,这就是他一家人生活遭遇中最典型的事件。他刚开始独立生活,很想做一个了不起的人物,在社会上发迹,过上快活的日子。爱思达也作过这样尝试:她为了自己想出人头地,头一次冒着这么大的风险,最后却得到这样一个结局。这不免使他感到有点儿伤心和愤懑。

    “你回来多久了,爱思达?”他迟疑不定地一再问道。他几乎也不知道现在该说些什么才好,因为,既然他已经来了,看到她目前境况,他就开始觉察到随之而来新的开销、麻烦和苦难,真是悔不该当初自己太好奇了。他干吗急急乎赶到这儿来呢?如今,当然罗,他非得帮助不可。

    “哦,还没有多久,克莱德。到现在,我想,将近一个月,不会更多的。”

    “我也这么想的。大约一个月前,我看见你在巴尔的摩街附近第十一街上走过,对吗?当然罗,我看见的就是你,”他说话时已不象开头那样高兴——这一变化爱思达也注意到了。这时,她点了点头,表示肯定。“我知道,我看见你了。当时,我跟妈说了,可她好象不同意。而且,她并没有象我预料的那样吃惊。个中原委,现在我才明白啦。她的一言一行,好象也不乐意我跟她谈这件事似的。不过,我知道我并没有看错。”他两眼直瞅着爱思达,样子怪怪的。他对这件事居然有先见之明,不禁感到相当得意。不过,这时他又为之语塞了,真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好,同时,心里也在纳闷刚才自己说的这些话是不是有什么意义,或则包含什么重要性。看来这些话未必对她会有什么实际帮助。

    而她呢,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办:把自己的实际情况只字不提呢,还是全都向他坦白承认,所以,她就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不过好歹也得说一点呗。反正克莱德一望可知,她目前的窘境委实是很可怕的。他那多疑的眼色,简直使她受不了。后来,与其说给母亲,还不如说给自己解围,她终于开口说:“可怜的妈。你千万别以为她行动奇怪,克莱德。你知道,说实话,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当然,一切全是我的错。当初我要是没有出走,也就不会让她吃足苦头。她本来就不怎么会跟这类事打交道的,而且她一向过的是苦日子。”她猛地背过身去,她的肩膀开始颤抖,腰部也在起伏。她两手捂住脸,低下头来——

    他知道,她在悄没声儿抽噎了。

    “哦,你怎么啦,姐姐,”克莱德大声嚷道,马上走到她身旁,这会儿替她感到非常难过。“你这是怎么回事?你干吗要哭?难道说跟你一块走的那个人,没有同你结婚吗?”

    她摇摇头,啜泣得更厉害了。这会儿,克莱德马上意识到他姐姐的处境在心理上、社会上,以及生理上所包含的全部意义。现在她遭到不幸,怀了孕——而且没有钱,没有丈夫。那就充分说明了为什么最近他母亲一直在寻摸房子,为什么她设法向他筹措一百块美元了。她替爱思达和她的窘境感到羞耻,其原因不仅仅怕外人有什么看法,而且也怕他本人,以及朱丽娅和弗兰克——也许还有爱思达的遭遇会给他们带来的影响——因为正如人们所说的,这类事是不正当的、不道德的。为了这个缘故,她就竭力设法把这件事隐瞒起来,只是胡乱编造,虚应故事罢了——当然,女儿的事使她非常吃惊,同时又非常为难。然而她不走运呗,她编出来的没法自圆其说。

    这时,克莱德又心烦意乱,迷惑不解了——不仅是因为他姐姐的窘境可能影响到身居堪萨斯城的他和家里其他人,而且还因为他觉得母亲对这件事所采取的欺骗态度,乃是心理失常,甚至有点儿不道德。这件事就算她不是存心欺骗他,至少也是对他躲躲闪闪,因为她早已知道爱思达住在这儿。再说这件事,他也不是对她一点儿不同情——决不是这样。类似这样的欺骗行为,当然罗,原是未始不可,即便象他母亲那样笃信宗教的老实人,也在所难免——至少他是这么想的。这件事决不能让人人都知道。他当然不能让外人知道爱思达的处境。他们会有什么想法?他们会怎样议论她和他自己呢?他的家境不是本来已够低下了吗?因此,爱思达啜泣时,他伫立在那里,两眼直楞楞地望着,茫然不知所措。她呢,也知道他心中全是为了她这才迷惑不解,羞不可言,所以就哭得更厉害了。“唉,真难哪,”克莱德说。他心里很烦,但过了半晌对她却又表示相当同情。“如果说你不是爱他,恐怕你也就不会跟他一块出走,对吗?”(这会儿他正想到了他自己和霍丹斯布里格斯)“我为你感到难过,爱思1。当然罗,我为你难过,不过,现在哭一点儿也没有用,对吗?天无绝人之路。你等着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1克莱德对爱思达的昵称。

    “哦,我明白,”爱思达啜泣着说“但是我太傻了。而且我吃了那样苦头,还连累了妈和你们大家。”她哽住了;过了半晌,她才又找补着说。“他跑了,撇下我一个人在匹茨堡一家旅馆里,身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她接下去说。“要不是妈,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呢。我给她写了信,她给我寄来一百块美元。我在一家餐馆干了一阵子,直到我再也干不下去为止。我不想给家写信,说他离开了我。我觉得难为情呗。可是后来,我开始感到实在难受,那时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办法。”

    她又哭了起来。克莱德至此才了解母亲为她做过和想做的一切,一方面替爱思达难过,另一方面也替母亲难过——而且更加难过,因为爱思达多亏还有母亲疼爱她,而母亲自己呢,却几乎没有人帮助她。

    “我现在不好去工作,因为我一时还工作不了,”她接下去说。“而且妈不要我现在就回家,因为她不愿让朱丽娅、弗兰克,还有你知道。这也是对的,我明白。当然罗,是对的。可是她什么都没有,我也是。再说,有时候,我在这里多寂寞啊,”她眼里噙着泪水,嗓子眼又给哽住了。“唉,我过去就是太傻了。”

    这时,克莱德觉得自己好象也想大哭一场。生活有时候就是那么奇怪,那么无情。想一想,这么多年来生活是怎样折磨他啊!就在不久以前,他还是一无所有,也总是想要出走。可是,爱思达终于出走了,且看她碰上了什么遭际。他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她在商业中心区两旁崇楼高墙中间,坐在他父亲那只沿街布道的小风琴前唱赞美诗,那时看起来她显得多么天真,多么善良。唉,生活该有多么严峻。反正这世道也真太残酷。世界上简直是无奇不有!

    他两眼直瞅着她和她这个小房间,临了,他对她说:现在她不会感到孤单了,他往后还要来,只是请她千万不要告诉母亲说他来过这里。今后她如果需要什么,不妨去找他,尽管他挣的钱也不算太多——随后,他就走了。他在去酒店上班路上,心里老是在想,所有这些事该有多惨——悔不该刚才他跟踪母亲,要是他什么都不知道多好。不过话又说回来,反正事情迟早要败露的。他母亲也不能永远瞒住他。说不定她最后还不得不向他要钱呢。不过,那个家伙多卑鄙,他先是拐走姐姐,然后把她扔在一个陌生的大城市里,身边连一个子儿都没有。他突然迷惑不解,回想起了几个月前被遗弃在格林-戴维逊酒店,连房钱、饭钱都付不出的那个姑娘。当时,他和其他侍应生都觉得这事滑稽得很——他们对其中色情部分津津乐道,特别加以渲染。

    不过,是啊,现在这事涉及他自己的姐姐了。有人竟然象对待那个姑娘一样对待他的姐姐。不过这件事,反正现在他觉得已经不象方才听到她在房间里号哭时那么可怕了。他举目四顾,这是一座热气腾腾、光彩夺目的城市,只见人群杂遝、充满无限活力,还有他工作所在的那家快乐无比的大酒店。可见生活还不算太坏啊。此外,他还有他自己的恋爱,还有霍丹斯,还有各式各样的赏心乐事。爱思达的事也想必好办的。她将会恢复健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一想到他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家,家里总是这么穷困潦倒,而且连一丁点儿远见都没有,以至于接连不断发生这件事、那件事——比方说,在街头传道,有时付不出房租,他父亲靠上街卖毯子、卖钟表来糊口——还有爱思达的出走,竟得到眼前这样的结局。唉,怎么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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