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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也许他有钱吧。”马六怨愤地说,但又很快否定了自己“狗屎,如果喜欢钱的话为什么连森哥也看不上呢?”他完全沉浸于自己的臆想当中,全然没有注意到我的满脸涨红。

    “你他妈住嘴!谁再提那个名字谁他妈给我滚蛋!”

    终于安静了,但在马六一下午的唠叨中,不管我是否愿意听,我也还是了解了个大概。金小蔚的男朋友不是本校生,似乎没有上学,也没有工作,经常混迹于酒吧,手下有一帮混混。金小蔚认识他似乎没有多久,但很快好上了。我在心里总结为符合她的天性。但马六却神经病地否认金小蔚是这种人。金小蔚与这个形象、气质、人品都糟糕透顶的混球搭配,这在学校激起了不小的议论,不少人为其深感不值,姜李璐甚至用一连串呸呸呸来表达自己的不屑。但金小蔚自己倒丝毫没觉得脸上无光,反而携其男友招摇过市,不少人看见金小蔚就像小鸡一样被那男的很猥亵地搂着或者说拎着,金小蔚虽然身材修长,但在那个据说很怪物的体型面前还是太渺小可怜了。

    下午,我终于见到了金小蔚传说中的男朋友。金小蔚是第一个走出校门的,校门口停着一辆改装过的电力机车,与普通环保型轻骑相比那简直是一辆巨兽。盖亚派喜欢大马力电动摩托车,除了不使用化石燃料看不出这种嗜好有任何环保概念,莫非这群混蛋以为电流是从自来水龙头流出来的!我隐隐觉得“巨兽”旁边一猛男可能是金小蔚那位,可惜只是一个背影。果然她轻盈地跨上那辆巨兽,小鸟依人地俯在那座大山之上。就在她俯下身的时候她瞟到了不远处的我,这使得她的头埋得更深了。大山似乎感觉到了背后温柔的摩挲,也回过头来用满脸胡须回蹭她娇嫩的皮肤,这在我看来就像是用一把粗毛刷刷我的阿玛尼衬衣。去他妈的,我踩了油门,逃也似的狂奔而去。我的莲花烧的是汽油,改装过的引擎没有接任何尾气过滤装置,喷出的黑烟足以让盖亚们吐血身亡。果然,后视镜里那巨兽立刻启动了,向我追来。

    我轻蔑地一撇嘴,打开了警报——像我这种人装个警笛有什么大不了的呢——一路播洒着令人心悸的警鸣,把大街上的人群惊作鸟兽散。然而我美妙的心情没持续多久,大街上突然冒出许多辆五颜六色闪闪发光的电动摩托,它们轰隆的声响甚至盖过的我的4l排量的双涡轮加压v8引擎。这群混蛋车上居然装了无线电,遥相呼应地围追堵截我。我的莲花再快也赶不上他们的无线电,他们就像是无孔不入的鼹鼠从四面八方冒出来,我在蔡锷路口被堵截下来。我记忆犹新的记得这里曾经蹲守过一群龙精虎猛的防暴警察,这加深了我的耻辱感,因为新仇旧恨一同涌来,我突然有一种从头到尾都在被愚弄的感觉。

    猛男很费力地脱下他的头盔——他的头实在太大了,金小蔚拖住他的手臂,眼睛流泄出惊恐:“不要这样,阿泰,他是我同学,求求你了。”

    尽管如此,阿泰还是用头盔砸了我脑袋一下,我被他的弟兄架住了,根本无法躲避。

    “垃圾!叫你他妈这么嚣张!”他朝我脸上啐了口,然后搂着他的女人跨上战车。

    他的弟兄迅速围住我,在我身上、车上添了许多脚,这才骂骂咧咧地散去。相对我的车,我的受伤还算轻的。就在我屈辱地咬破嘴唇时,她挣脱了阿泰的手,来到我面前轻声说:“对不起。”

    “不用。”我坦然地笑,我知道这笑令她不安。

    “不是为他,是为我。”她伸出手指触摸我额上的血,却在阿泰暴戾的咆哮中哆嗦着缩了回去。

    “你?那就更不必了。”我粗暴地推开了她。阿泰山一样庞大的身子又冲了过来,却被她挡住了,为了制止阿泰,她不得不吊在阿泰粗脖上,尽显千娇百媚。

    我转过身子发动跑车,以最大马力飙了出去。铿一声打开车顶,让腥臊的海风切割着我麻木的脸。我发誓再也不想遇见这群狗男女!然而我的誓言并未维持多久,当天夜里,我便被马六的电话唤醒了。

    “快来快来!落日酒吧!”

    “什么事?”

    “金小蔚她”

    我立即挂断了电话,但电话又马上被马六激活了,他扯着公鸭般的嗓子,几乎把我耳膜震破:“她被阿泰欺负得很惨!”

    我陡然清醒了大半,想起现在是7月6日午夜,许多盖亚们在酒吧里彻夜狂欢,等待宣布拨慢一秒钟的神圣时刻,然后他们要占领酒吧、大街、广场、商店至少也要占领明天新闻的头条。

    我承认这天晚上灌了不少马尿,所以当我仍旧红肿着的嘴唇微微地抖出一声冷笑后,我知道阿泰今晚将死得很惨。

    我挂了个电话给大伟,大伟知道怎么做,他对这门活轻车熟路。盖亚们的确很拽,他们的脑门就像电动摩托车的汽缸一样精光闪闪,说不定还烙有钢印,用狗屁不通的语法表达着:我操地球!

    落日酒吧的吴总我已经跟他打了个招呼。此刻,他正忙着点头哈腰,招呼保安封锁现场,还告诉我,他想修理这群混蛋很久了,盖亚们平时消费不买单,还砸场子。

    大伟的确很干练,一根烟工夫,人马已经全部动员到位,说不定还安排了几个不错的拍摄机位,只要我打个响指,明天一早许多盘制作精美的武打轻喜剧光盘将会分发到班上女生手中,当然我没想过出风头。在我架势要冲进去时,大伟还善意地提醒我要低调。我想了想采纳了这个建议,所以当我们一行人出现在靡烂昏暗的灯光下时,盖亚们竟然浑然不觉,他们正为台上几个扭动着的肉体吼得死去活来。其中有一个身体背对着我,但我一眼便认出了她,她的动作不如台上的同伴熟练热情,她微微躬下身子,双臂挡在胸前,向台下的阿泰苦声哀求着。台下的男人响起嘘声,还有嘴唇对酒瓶吹出的嗡声。阿泰对她让哥们失望非常不满,狠狠地抽她的大腿、腰、小腹。我这才注意到她修长光滑的大腿上布满了伤痕,还有烟灰。

    她似乎被打麻木了,仍旧木桩一样矗立着,阿泰掀翻酒桌,把她拖下来,抓住她的头发抽打她的脸,最后他抽累了,便拎起她扔给了群情鼎沸的兄弟。无数双长满粗毛的手臂在她的身体上肆虐着,还不时发出得意的怪叫。她抱住阿泰的大腿求他保护她,阿泰一脚把她踹飞了。

    我无法相信那个柔顺的女人是金小蔚,一个永远趾高气扬目不斜视的金小蔚。我的眼睛红了,心里有无数个为什么,就像酸酸的酒嗝一样不停的涌出来。

    我拨开攒动的人群,走到阿泰面前,狂欢的人们安静了,连台上妖艳的女人也僵住了她水蛇一样的身体。

    阿泰略为惊讶地望着我,胖脸上堆满了那种滑稽的嘲笑。他的皮肤很白,络腮胡子却又黑又粗,典型的生长激素分泌过剩,下巴层叠着脂肪,他的身材的确很伟岸,但远非雄奇,相反胸前的假乳令人作呕。这样一个人成为了金小蔚的男朋友,只能让人悲叹大千世界无奇不有。阿泰不自量力地凑上前来,我一脚踢翻了他,他嚎了声想爬起来,马六大伟已经迫不及待地扑上去了。四周的盖亚们发出怪叫,但怪叫声立即被惨叫声所取代,一群训练有素的小黑背心肌肉男手握球棒冲了进来,帅呆了。我顾不得欣赏盖亚们鬼哭狼嚎满地找牙的画面,加入马六大伟的行列,对准阿泰那张越发浮肿的脸左右开弓。阿泰大概是被打傻了,居然冷笑。我揉了揉醉眼,没错,他居然还在笑,有种!我操起身后一个酒瓶,就在此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我的腰被一股结实而强劲的力量顶了一下,我被撞倒了,头还砸在玻璃桌上,我顾不得捂脑袋上的血,朝袭击我的人一看,竟然是她!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没错是她,金小蔚拼命护住阿泰满脸血污的头,哭泣着朝我吼道:“走开啊!你走啊!”马六和大伟惊呆了,他们僵握着手里的木棒面面相觑,全场也静寂下来,目光刷刷的射向这里。我怔怔地走过去,她却抱着那猪头往后退却,好像我才是魔鬼。我终于明白阿泰为什么笑了,他有资格,和他相比我就像是胡闹的小丑。此刻他仍旧狞笑着,先是竖起一根中指,再而舔舔嘴唇上的血,然后在众目睽睽下肆无忌惮地亲吻他的女人,应该说那是舔才对。

    见我发呆,金小蔚使出凭身力气朝我喊叫:“你走啊!”我闭上眼转过身子,也许是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了。

    “森哥,这!”迟钝的大伟不能理解他精心安排的好戏就这样收场,我狠狠给了他一拳,朝他吼道:“滚啊,没听到吗?”

    外面的空气果然清新多了,很腥,很潮热,我突然喜欢上了这种味道。天气预报早通报了台风今晚登陆的消息,大街上没什么人,店铺早已关门,汽车被锁在铁球上,居民楼都关上了三层防护玻璃。

    它要来了!我脱下汗水滴沥的上衣,仰着脸,却聆听远方天空魔鬼的脚步声,雨水,抑或是我的眼泪,悄然滑落我的脸庞这空气潮湿得拧得出水来。

    第二天我呆在家里一整天没出去,连电视也没打开。我知道新闻会报导什么,我明白盖亚们的下场。后来的消息证实了我的判断,政府一开始对盖亚的抗议示威表现得异常仁慈,等到盖亚们头脑发热,开始哄抢商店,破坏公共设施,社会舆论开始谴责他们的暴力时,政府出动军警轻易地镇压了他们。台风造成的伤痛被政府媒体巧妙地转移到对绿党极端分子的痛恨上,跟老练的政府相比,他们还是更适合在沙滩上堆城堡。很多人被**,金小蔚与阿泰都消失了,半年后有人在南方的k市见到了他们,据说他们过得都不怎么好,没有经济来源,政府根本不会救济盖亚分子,盖亚组织在政治上的前途破灭后,背后的财团赞助者也纷纷撤出。现在他们已经成为不折不扣的“垃圾”——那个他们引以为豪的口头禅。至于金运国,早已被植物研究所辞退了,那幢原本赠予他的小红楼也被拍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曾被警察找上门几次,警方怀疑他与盖亚有勾当,还有非法研究嫌疑,但终因证据不足不了了之。

    桌上摆着那张书签,我望着它出神,后脑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疼。下午两点,我接到了研究中心汪工程师的电话。

    “那应该是人工制造的,自然界不存在这种树叶。”

    “你怎么得出的?”

    “它的叶片既具有双子叶植物的网状脉序特点,又具有单子叶植物的叶片弧形脉序的特点,地球上只有极少数植物具有这种特点,但它的叶片形态不属于其中任何一种”

    我怔怔的松开了电话,这个结果很令人失望。

    我渐渐淡忘了这场风暴,半年后的一天,我很意外地再次接到汪工程师的电话。

    “小森,是谁给你那片树叶?”

    “什么树叶?你是?”

    “我是汪平,去年你寄给我一张书签。”

    “哦,你有什么新发现吗?”

    “是的,这片树叶很奇怪,如果是真的,将是一个重大的发现。”

    “你他妈别卖关子,这是一片什么树叶?”我急了。

    “这种树现在已经绝种了,它只出现在全新世之前地层之中,我在植物化石年鉴上找到了它的化石照片,经对照它属于榆科榉属,学名叫zelkovaschneideriana”

    听这名字我头都大了:“它有没有一个通俗的称谓?”

    “有的,有人怀疑这种植物在几万年前还有存活,但是一次小冰期毁掉了它。但一万年前的人类应当还有关于此树的残缺印象,还有关于它的崇拜文化,它就是神话中的‘扶桑’。”

    “扶桑?你等等。”我一直以为扶桑是一个地名。我迅速打开网页,搜索这个词“百科上说扶桑是朱槿!”

    “此扶桑非彼扶桑矣,现在的扶桑都是后人对古义的假借。以前人们以为扶桑是一种传说中的植物,是不存在的,所以用来命名新植物。但现在植物学家认为扶桑是存在的,因为发现了它的化石标本。古书记载,扶桑是一种高大乔木,‘天下之高者,扶桑无枝木焉,上至天,盘蜿而下屈,通三泉。’跟现在定义的灌木扶桑不是一回事。从新疆出土的扶桑硅化木看,扶桑高达100米,比现在的树王美洲红杉还要高。”

    我怔怔的望着屏幕上的一行字:“下有汤谷,汤谷上有扶桑,十日所浴。在黑齿北,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上枝,一日居下枝,十日涉大川。”

    虽然我的语文很烂,古文更糟,便我还是隐约记得老师讲过,十日不是指十个太阳,而是十只鸟,古时候画鸟以一个圆圈加一点代替。为什么是九只在上一只在下呢?金小蔚把这书签送给我又基于什么暗示呢?想到这我抽了自己一嘴巴,暗示个屁!我就是被暗示骗得太惨了。她老爸是个植物学家,说不定培育出了一株史前植物,就像侏罗纪公园里科学家用恐龙化石里的透明有机组织培育出恐龙一样,她家院子里可能种满了奇花异草,她只不过随手摘了一片送给我,我还当个什么稀奇宝贝!

    新的一年开始了,气候依然炎热,专家说这是厄尔尼诺的升级版,叫“伊斯切尔”海洋城市的房子卖不动了,幸好老爸早已不做房地产,他以一个山西老农的身份投入到高科技的转基因农作物的产业中,居然还能游刃有余。

    这一年来我也试着与姜李璐谈朋友,姜李璐个子一样的高挑,一样的娇艳欲滴,学习也是顶呱呱的,而且比金小蔚更有耐心,每次给作业我抄时还不忘提醒:“这次不要把阿尔法抄成a了哦。”但是我始终无法投入,就像当她跳入游泳池深水区楚楚可怜地呼唤我时,我却回想起去年那个夏天,一个动作狼狈的女孩不顾一切地抱紧我的脖子,勒得我透不过气。我才明白,飓风过后还有一场又一场命名奇怪的飓风,但对我来说,那场心灵的飓风已经永远的卷走了。

    姜李璐委屈地游过来:“你不管我,我淹死了怎么办?”

    聪明的女孩子总是提一些傻气的问题,这一刻我有些同情她:“你游得比我还好呢。”

    “那我来救你吧。”她把我推向深水区,我却意兴阑珊地爬上泳池。

    她跟了过来:“你还在想她,对吗?”

    我用手指碰了碰她长睫毛上的小水珠,说:“没有。你这么可爱,我还想别人干吗?”

    她却叹了口气,幽幽地说:“我知道你心中还有她,也许她现在也在想你呢。”

    “说什么呢。”我把她的头搁在肩上。

    “是真的,我曾见她在本子上写你的名字,一遍一遍地写,她有一个日记本,我猜里面全是关于你的内容。”

    “别说了!我已经忘掉她了。”

    是的,我的脑袋里有一万个正义的声音在说服我清空对那场粗暴风暴的记忆,这些声音宏大,雄辩,众口一词,我几乎以为自己完全被其说服了。然而在某个雷声大作的深夜,我才发现,这些阴魂不散的记忆出没在梦的碎片里,它们从未离去。

    我还是与姜李璐分手了,我没有说明原因,我希望她能理解。

    我与马六、大伟回到了从前那种吆五喝六的浪荡生活,在校园里四处游逛,并摆出一副对女生不屑一顾的样子,背地里其实巴不得结识一个个乐于认识我们的女生。我成了落日酒吧的常客,试着去体会那种半醉不醒的乐趣。

    在我生日的那天,我把整个酒吧都包了下来,吴总为我的party设计了一整晚的节目,我们玩得精疲力竭,歇斯底里,这时吴总偷偷告诉我:“小森,有人要见你。”

    “领她进来啊。”我不假思索地说。

    “她说要单独见你。”

    “谁?”我的舌头有点大。

    “那个姓金的小姐。”由于上次的事,吴总显然还记得她。

    “把她轰走!”我喷了他满脸酒沫。

    “好的。”

    他走出几步后我却把他叫住了:“把她领到上面房间去吧,别从大厅,从偏门。”

    “好的,我安排在213房间。”吴总会意地挤挤眼,我想抽他。

    “喂。”我对狂欢的人群扬扬手“我先到上面房间休息了,你们先玩,等会还有保留节目,在213套房,我打马六手机你们就上来哦。”

    “好哎。”马六率先嚷嚷起来,他早知道我已许诺今晚与会嘉宾人手一辆锂电池轻骑。

    “是什么保留节目啊?”大伟很迟钝。

    213是豪华套间,隔音良好,但离一楼大厅太近了,大厅里欢乐的人声和吵闹的音乐还是能透过窗帘挤进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感觉好极了。

    地毯让我的步子有些踉跄,一个身影立刻从门后扶住了我,然后她母狼一样抱住我的脖子,简直像谋财害命。她的力气是蛮大的,要不从前我怎么会被她撞出老远呢。

    我扶正她的身子,捧起她憔悴的脸,确如传闻所言,她这一年来过得非常不好,脸色苍白,眼眶补了蓝色眼影,这加深了她的眼窝,惟有眸子依旧那样清幽,透亮,好像一碰就会渗出水来。这楚楚动人的表情几乎就让我改变了初衷,但脑海里一万个正义的声音及时地唤醒我的理智。

    “你遇到了什么困难吗?”我说。

    她点点头,鼻子深深吸了口气,这一吸几乎令她打了个寒颤:“他总是喝酒,还打我”她锁骨深陷了下去,脖颈依然那样白晳,可以看见皮肤下青色的细脉。

    “你还跟他在一起?”我胸中顿时火大,虽然表情平静如初。

    她点点头,垂下长长的睫毛,秀发从双肩披下,这动作很容易勾起男人手指的本能,只是她的发质已不如以前那样完美。

    “我可以帮你,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轻描淡写地说。

    她猛地抬起头来,以不敢相信的表情望我。可以想象此行前她一定作过许多思想斗争,排演过许多套方案,试图用那种最委婉却又令人无法抗拒的方式进行。却没想到我直接揭穿了她的来意,还轻易地承诺了。

    她流下感激的泪水,像她这样的女孩是不太容易流泪的,在那么多残虐的暴打面前她都只会咬住嘴唇一言不发。我很同情她,为她堕落到如此浅薄。

    “需要多少呢?”

    她默不作声,我心里哼了一声,你不就是等我来主动报数么。

    “十万够不?”

    她点点头,虽然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很轻易看透她眸子里那为钱而跳动的火焰,即便高傲若她,也不可免俗的被钱打动,我的心止不住地颤抖。这本是我报复的良机,为何感到心酸的是我自己?

    我在支票上填了二十万,递给了她。

    “怎么报答你呢?”她羞赧地说。时光和生活的压力过早的褫夺了她青春的伶俐,以至于她已经遗忘那种生来就会的可爱天性了。

    “你现在就可以报答我。”我漫不经心地说。

    “现在?”

    “是的。还记得吗,你以前一打呵欠就倒在我肩膀上,现在我的肩膀上还有一个坑,就是被你下巴给压的。还有那次你掉进泳池里,差点没把我勒死,你是想与我同归于尽吗?”

    她似乎被我的叙述打动了,脸上浮出久违的羞涩的幸福。

    “因为你倒在我肩上睡觉的缘故,我的眼睛变成了斜视,现在还纠正不过来。”

    她终于笑了,在嘴角挤出细微的皱纹,却挤不去眉间那层幽蓝的雾霭。

    “班上很多女生模仿你的装束,穿很宽大的衬衣很短的牛仔裤,然后把下摆一系,但她们不是你,我一闭眼就浮出你的影子,尤其是泳衣被浸湿后的样子”

    她突然睁大眼睛,说:“如果你喜欢”我几乎可以听见她的心跳声“我可以给你看。”说完她转过身子,卷起紧身上衣的下沿,像芭蕾舞演员那样朝天空伸展手臂,这优美的姿势让我呆住了。她的手指停留在背胛骨,稍作流连,胸衣便缤开了。当她的衣衫一件件褪下,我的心却在一层层剥落。

    她转过身子,转声问我:“喜欢吗?”

    我点点头,她不知道,在她背过身子的时候,我悄悄按下了手机拨打键。她更不知道,自己的身体正无情的透露着一个、两个或更多男人暴力的痕迹。

    “我非常喜欢,而且我喜欢与朋友分享美丽的事物。”我说。

    她羞赧的微笑凝固了:“你说什么?”

    门外嘈杂的脚步和高声喧哗回答了她。大伟冲在最前面:“抢生日蛋糕罗。”

    “谁也别与我抢!”这是马六尖锐的嗓音。

    涌进的快乐人群突然僵住了,房间里静悄悄的。金小蔚尖叫一声便蜷紧身子蹲在地上,洁白的身体反射着青瓷般的冰冷。毫无疑问,我带给她的痛楚比在她身上留下伤痕的男人更大,这次我的烟蒂烫在她滴血的心上。她漠然面对那些折磨她的拳头,只为了保护冰冷面孔下脆弱的内心,而这次,她连以麻木来掩盖受伤的勇气也被剥夺了。她是那样的伤心,几乎是大口大口地吞咽自己的哭泣,这种抑制加重了她双肩的抖动。

    “你这个混蛋!”马六给了我鼻子一拳,他很男人的脱下外套,盖住了那颤抖的洁白身体。大伟驱散了围观的人群。我把车钥匙扔给马六,说:“送她回去吧。”

    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做,我只是痛苦地闭上眼睛,以为将永远摆脱这段回忆了。当我昏昏沉沉地睡去,梦的锋利碎片像玻璃碴割破了我的脸,我的枕头被暖热的液体濡湿了。

    第二天醒来时,发现马六坐在我床边,房间里烟雾弥漫,他把烟灰弹得到处都是。

    “她走了?”

    “是啊,她走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了!”他用一字一顿的残忍语气回答我。

    “你应该跟她一块走,真的。”我真诚地说。

    他捅了我一拳,然后使劲摇我的肩膀,简直要把我大卸八块:“你小子还没清醒?她心中只有你你不知道吗?”

    我目光涣散地望着吊灯。

    他叹了口气:“她让我告诉你,她有一本日记,上面记录着全部的秘密。现在放在植物所老房子她的卧室里。你知道她的卧室对吧?而且她知道你小子在偷看她。她知道你拥有那老房子的钥匙,是你拍下那幢房子对吧?她让我代说谢谢,他妈的谢谢,我才说不出口呢!你这白痴有哪点好?”他还想数落什么,我已经冲出去了,穿着一条短裤跑在宽阔的大街上,背后响起马六尖锐的喊叫:“钥匙!你忘了带钥匙!”

    我手忙脚乱地启动了引擎,莲花猛冲了出去,保险杠把绿化带水泥隔挡撞出一个大豁口,我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莲花一路啸叫着,引来路人一致的愤怒侧目。我只想把道路清空,清空,清空!像一头野牛冲进植物所那个荒草丛生的院子里。

    是的,我没带钥匙,铁门上一把锈迹斑驳的大锁拒绝了我。哐啷一声,莲花轻易地轰开了它。

    一年过去了,房子里飘荡着发霉的尘埃,但它的主人生活的影子似仍在眼前。她站在窗前,沐着第一缕阳光,用长毛巾抹干湿漉漉的头发,然后动人的一甩,把长发晾在风中,空气中飘来沁人心脾的清香。

    我打开书桌的抽屉,一个被透明胶袋包得严严实实的本子映入眼帘,胶袋里的空气很干燥,湿气丝毫没有侵蚀本子上绢秀的字迹。我的手指微微颤抖,轻轻抚过它的扉页,笔痕就像昨日新书的那般新鲜,似乎还残留着主人的余温。我触摸着它们,就像捂住一只只光亮的萤火虫,生怕触疼了它们。

    艾森:

    当你看到这行字时,也许我已经飞远了,永远也不会回来。也许你根本就会不读到这些,我写下它们,就像对湖水对岸的你轻声耳语,你能听懂这些吗?

    我知道你有这座房子的钥匙,当父亲告诉我有匿名买家高价拍下了它,我就知道一定是你。当父亲打我时,房子里的电话突然响起,把气呼呼的父亲捉弄了好几回,我也知道,那一定是你。

    在十七岁以前,我从未想过会有男生闯进我的生活,因为我根本就没资格恋爱。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就隐隐明白:我是与其它孩子不同的女孩。即便父亲不说,我也明白这一点。

    与同龄人相比,我生长得很快,那不是什么生长激素的缘故,而是因为我的生命时钟只有22个刻度。我天生害怕水,那是源于流淌于血液里的原始本能。小时候我禁不住问父亲:爸爸,我是你捡回来的吗?为什么我没有妈妈,为什么别人都说我一点都不像你?父亲把肥厚的手掌盖在我眼睛上,像是为我捂去残酷的现实。他说我是他从树上摘下的,就像一片叶子,风中只身飘零的叶子。

    长大后我不再相信父亲那善意的编造,尽管那像童话般优美。我变得叛逆,我偶尔也在猜测自己的身世。我无法理解父亲为我制订的一些严厉的规定。他不允许我交男朋友,与男生走得稍近一点被他发现,都将迎来一顿暴打。他为我制订严厉的学习计划,要我掌握那些远超乎我年龄层次的知识和人生经验。他让我参加盖亚,父亲他根本不信奉什么盖亚主义,他才不管什么绿色理念,他自己就是一个反自然的疯狂科学家,不断制造那些未经批准的转基因植物产品。父亲让我参加这些组织仅仅是因为他认为我能从中学到反抗、斗争与生存的智慧。也许望女成凤的心愿每一个父亲都有,也许他把我当成了他唯一的作品。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可是我无法容忍他干涉我的感情,像我这样烂漫的季节为什么不能去爱!更令我想不通的是他竟然安排我与一些中年男人交往,为了获得所谓“投资人”的赞助。父亲是个工作狂,他为研究可以不择手段,甚至触犯法律。为此他不得不东躲西藏,在我懂事的岁月,满是漂泊、辗转的记忆。我的童年是残破零碎的,我没有朋友,所以关于童年的镜头除了书房里无休止的自学,就是抱住双膝舔拭父亲虐打后留下的伤痕。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不容易流泪

    父亲为了钱像狗一样四处讨生活,可是我是他唯一的女儿啊,他怎么能狠下心亲手将我推入虎口,让那些可以作我叔叔的人欺负?!我也曾向他这样哭诉质问,他只是冷冷的说:“这就是生活,你以后要面临的生活比这还要严厉一万倍。你必须去适应,你注定要经受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因为你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我在梦里哭醒了,没有妈妈、漂泊、虐待、堕落、孤单的记忆全涌上心头。不知什么时候父亲的手掌放到我额上,说:“我对不起你,这一生。但是你的整个种族都要感谢我,一万辈子!”

    我惊呆了。这一晚,父亲把所有的秘密告诉了我。原来他关于我身世的描述竟然是真实的。一个偶然的机会,父亲在某未知全新世硅化木化石里发现了透明的富有弹性的有机组织。他成功的活化了这团保存了十万年总重只有0。1毫克的有机组织,并克隆培育了它的活体。现在,在这幢房子后面便有一株,它在古书上称作扶桑。父亲并没有公布他的发现,因为他在扶桑的基因组里发现一个更大的秘密。众所周知植物的基因组规模远远大于人类,其中含有大量非编码区。这些基因片段并不编码蛋白质,而且用密码子规则来破译的话,只能得出它们毫无意义的结论。甚至把它们从基因组中剔除,也不会对植物的生长发育繁殖有任何影响。科学家因而命名为垃圾基因。然而父亲通过另一套编码法则来解读后,居然发现它储藏着一个远古人类的基因组。人类对扶桑的崇拜以及各民族关于“诺亚方舟”的传说互验了父亲的推断。

    基因研究揭示,所有的现代人类都源于东非的同一个女性:夏娃。然而在十万年前,人类种族远非现在这样单一,至少有十个种族生活在地球上,他们之间的基因差异也远大于现代黑、白、黄色人种的差异,甚至生活环境也是迥异。九个种族生活在陆地,一个种族生活在海里。陆地上的人种曾经创造出非常灿烂的文明,科技水平丝毫不亚于现代人类。他们也掌握了基因工程技术,而且他们也像现代人这样狂妄自大,自以为是地球生命的主宰。他们恣意妄为地往大气排放温室气体,任性地向大地母亲索取能源、资源。他们想当然的认为地球存在一个自我调节机制,无论释放多少污染物质都被地球的自我净化系统所消化,无论释放多少温室气体都将被地球空调的负反馈系统所平衡。然而灾难很快降临了,地球终于无法承受高温的极限,自我调节机制被打破,环境、气候、生物圈陷入了恶性循环。海平面急剧上升,同时地壳活动加剧,火山喷发频繁,陆地被淹没了,地球的自转也变得蹒跚。陆上的人类种族一个一个被洪水吞没了,种群数量急剧下降,科技文明不断退化,眼看就遭灭顶之灾,他们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诺亚计划之上。他们受历史上冰川世纪生命大灭绝启发,认为生命的种子保存在古老的孑遗植物上才是最安全的。植物的基因组庞大、稳定,植物生命力顽强,历尽无数次残酷的冰期、间冰期而绵延不绝,他们最终选择了高大的扶桑。他们把人类的基因组编码在扶桑的垃圾编码区,他们梦想有一天这一段密码能被新的智慧文明所解读,让一个不屈的种族在数万年、百万年甚至亿万年之后重见天日,延续生命。终于,洪水吞没了陆上最后一个人类,他们的文化却意外的保存在相对原始的文明之中,水中的人类口口相传的神话里保留了关于扶桑、诺亚、的影子,只是由于他们的智慧还不足以理解这种科技,扶桑、诺亚在他们的文化里更像一种传说,一种神秘的寓言。

    等到了他们创造出文字的年代,这个水中的人类已经走向陆地,成为了新陆上主宰。他们繁衍出丰富的种群与同样高超的文明,他们就是现代人类。喜盐、无毛、有皮下脂肪,这些特性暗示着他们的过去,正如怕水、生长快这些特性烙有关于我的身世的印迹。“居水中,有大木,九日居上枝,一日居下枝”这一段精微的文字用朴素的笔法,记载了史前十个种族共同生活在地球上的事实,其中九只是陆上种族,一只是海洋种族,只不过他们是用部落图腾鸟而代表不同人种罢了。

    远古人类崇拜上古神木扶桑的高大雄奇,但是命运多舛,曾经历经多次严酷冰期不绝的技桑却在三万年前的全新世灭绝了,所幸冰层保管了它们的遗体,虽然有机组织保管数万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正如精卫填海的寓言所暗示的,一微木足矣,一丁点组织就能复原一个消失的种族。我的父亲做到了这一点。他在试管里制造了我,在一个代孕妇女肚子里呆满九个月后,我降生了。其实在我之前,他已经成功地制造出我的兄姐,他们多数死了,但还有少数健康地活着。父亲当然明白自己的工作对现代人类社会意味着什么,他不敢让身边一下冒出这么多“树上摘下”的孩子,只得把健康的兄姐寄养在全国各地,有的永远的失去了联系,有的由于收养家庭的照顾不周而夭折了,但在我18岁的时候,父亲终于找到了我的一个哥哥。我想你已经猜到了,他就是阿泰。

    地球上许多民族的神话里都有兄妹结合繁衍出一个民族的情节,这暗示了人类要延绵自己的种群与文明将面临多么严峻的自然考验,有时候一个种族只剩下一两个形单影只的身影。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我的生活连我的梦的内容都那么的沉重,那是因为我的身体里承载着历经洪荒而不绝的生命的信念啊。阿泰人很暴戾肤浅甚至丑陋,他就是一个混蛋!但我别无选择。我注定要与他结合,甚至我们生下的孩子如果是一男一女,他们也必须结合,违悖天伦,但这就是天伦!

    对不起,艾森。我不该爱上你,时空睽违万年的我们本就不应该相遇。我们就像是两张书签,夹在不同层位的岩石书页里。我的名字出现在书的前半部,而你,却在最后一页姗姗来迟。我的故事早已谢幕,而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我的书签是一张灰白色的化石,散发着腐朽的气息,而你的书签,依旧青翠欲滴,就像昨天刚从扶桑上摘下的一样

    字迹被泪水洇成一团蓝雾,深深的笔痕就像刻在我心里,我再也无法自制,抱住日记本痛哭起来。

    我给大伟和马六挂了个电话,让他们立即发动所有哥们,去所有车站机场堵截金小蔚。车站找不到,就把本市翻个底朝天!本市找不到,就去全国各地找!马上!大伟说要低调。“低调你个头啊!”我吼了他。

    我要不顾一切找到她,哪怕她不能与我在一起,我在心中发誓。我只想告诉她,我要把两张书签紧紧贴在一起,就好像两个擦肩而过的读者,因为心灵的默契,把各自的书签留在书的同一个位置。

    我推开后院的门,一股馥郁异香扑面而来,一棵小树播洒着清晨桔色的阳光,玲珑的心形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叶片就像抹了锡箔,银光闪闪。我宛若看见一个貌若仙子的女孩,一袭白裙,沐浴着那波动的银光,翩翩而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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