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级,甲级警戒只意味着一件事:敌人兵临城下。而南郑城即使在建兴八年魏军自子午谷入侵期间,也只是达到了乙级警戒罢了。

    在一旁的裴绪诧异地问道:“难道魏军绕过我军在祁山的主力,企图偷袭南郑?”荀诩断然否定:“这不可能,南郑的警戒圈一直扩展到成固、赤阪,有两到三天的预警时间,不可能一直到敌人兵临城下才觉察。”说到这里,荀诩把目光转向阿社尔:“丞相府有没有提及这方面的信息?”

    阿社尔摇了摇头:“丞相府的戒严令没有作任何附加说明,我特意去找了在卫戍部队的朋友打听,他们也只是接到了命令,外面局势也不了解。”

    “那么,军械房有没有动静?”

    “没有。”

    荀诩皱起眉头,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假如真的有外敌逼近,那么丞相府就应该向卫戍部队说明情况,并且打开军械房把守城用器械准备好。现在丞相府却只是发布了一个单纯的戒严令,却没采取其他任何措施,实在令人生疑。

    想到这里,荀诩抬眼看了看杜弼,后者的表情同样严峻:“你也认为这与烛龙和李平有关系?”

    “命令发自丞相府,执行命令的是卫戍部队,很难想象有其他可能”荀诩说到这里,挥手作了一个决断的手势,用很快的语速说道:“辅国,粮田曹那里,就麻烦你一个人去吧。我要去丞相府看看李平究竟在搞什么鬼。”

    不知道内情的阿社尔看荀诩居然这么称呼李都护,惊讶地张大了嘴巴。还没等他发问,荀诩又对他说:“昨天的南郑外围监视报告呢?拿到没有?”

    “我刚才出去就是为了这个,但所有的城门都已经关闭了,送报告的人进不来,我也出不去。”

    “告诉他们你是靖安司的人,无论如何也要取到这份报告。”荀诩说完又转向裴绪,语速很快:“你就留在‘道观’,一有什么重要的新情报进来,立刻派人去通知我。”

    “明白了,荀从事。”

    “很快,去干吧!”

    荀诩干净利落地交代完,拍了拍手,用力将罩袍两边一拉,快步走出“道观”这道莫名其妙的戒严令背后一定蕴藏着什么深刻的动机,这种压迫感让荀诩一直低落的斗志不觉重新昂扬起来,他隐隐觉得差不多要到了与敌人正面交锋的时候了。

    一进入南郑,荀诩立刻就感觉到一阵紧张气氛扑面而来。街上行人很少,为数不多的老百姓个个行色匆匆,显然已经接到了警告。不时还有一队队的汉军卫戍部队来回跑过,纷乱的脚步声在黄土地面上踏出低沉的隆隆声,掀起一层烟尘。远处用于戒严的朱雀信旗已经高高升起,宣闻鼓声此起彼伏。

    卫戍部队尽管对丞相府的命令不明就里,可还是以最快的速度对南郑城进行了布防和管制,显示出了极高的效率。

    从靖安司到丞相府的一路上,荀诩不断在想,李平这么做究竟目的是什么。还有成蕃,他在这里面究竟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而狐忠就真的全无嫌疑了吗?荀诩这两个朋友最近一直都没有出现,似乎非常忙碌;荀诩固然尽量避免与他们接触,他们也极少主动来找荀诩,这在他们三个以前的交往史中是极罕见的。

    荀诩一路快马,沿途士兵见他身穿官服也没有多加阻拦,很快他就转到了南郑中区,丞相府青色的屋顶已经遥遥在目。在这时候,他却猛然勒住了缰绳,胯下的马匹晃了晃脑袋,打了一个表示不满的响鼻。

    在丞相府大门之前,十几名身着灰褐色重铠的汉军士兵持矛而立,站成一个半圆将丞相府大门围了个水泄不通,摆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荀诩认出他们是丞相府直属的近卫队,专门负责丞相府的防务。

    但问题是,他们为什么要摆出这么一副架势,好像丞相府即将要被敌人攻击一样?荀诩轻轻捏了一下下巴,摇摇头,扯了扯缰绳,让马慢慢地趟过去。

    当荀诩快接近丞相府的时候,队列中的一名守卫站出来,粗壮的胳膊一下子将马头拦住,瓮声瓮气地嚷道:“什么人!不许上前!”

    荀诩心中有气,从怀里掏出名刺一晃,冷冷说道:“我是靖安司的从事荀诩,现在有紧急事情要见李都护。”听到荀诩报出官衔,守卫一愣,旋即脸上表情略有改观,人却仍旧挡在前面不动。他抱拳施过一礼,然后用恭敬的口气说道:“荀从事,很抱歉,李都护正在府内商讨要事,他命令任何人都不许进入。”

    “我的是紧急军情。”荀诩上前一步,几乎跟守卫鼻子贴鼻子。

    “李都护下的是死命令,任何人不能以任何借口打扰。”

    荀诩心中越发起疑,他瞪起眼睛大声斥道:“让开!如果贻误军机,你担得起责任吗?!”守卫却丝毫不为荀诩的言辞所动,他只是重复先前说过的话。这些守卫都只对丞相府的最高负责人效忠,对于这样的威胁并不害怕。

    “李都护特意叮嘱过,除非是诸葛丞相,其他人都一概不许进入。”

    听到守卫这句话,荀诩脑子里忽然闪过什么念头,目光一凛,他立刻问道:“这句话可是李都护亲口告诉你的?”

    守卫疑惑地看了看这位从事,回答说:“当然是队长下达的命令。”

    “你们的队长是亲自听李都护下达的命令吗?”

    “唔是凌晨接到的公文。”

    荀诩的脸色越加阴沉了:“就是说,你们谁也没有亲眼见过李都护?”守卫转头把探询的目光投向他的同僚,其他守卫都摇了摇头,其中一个说:“我们到岗的时候,丞相府大门已经闭锁,没有人进去。”

    “你们知道李都护和谁在一起议事?”荀诩不甘心地追问。

    守卫不耐烦地摇摇头,把手中的长矛横过来,不再说话。荀诩没有继续死缠烂打,他骑在马上向着丞相府院内凝视了一小会儿,随即拨转马头,朝着南郑南门飞快地奔去。

    此时城里已经比平时清净了不少,平民都躲回了屋子里,而士兵们多集中在四侧的城墙,空荡的街道只回响着鼓声与马蹄声。荀诩身体平伏在马上,口中不停地喊着“驾驾”飞快地朝着南门跑去。他表情虽然平静,牙齿却紧紧咬着腮肉。突然荀诩借着右眼的余光看到了什么,猛地拉紧缰绳,向主街平行的右侧街道转去,同时大声呼喊道:“阿社尔!”

    原来阿社尔正在右侧街道朝着与荀诩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听到身后叫声,立刻回头去看,一看是荀诩,他急忙转过马迎了上去。

    两人碰面以后,荀诩劈头就问:“报告可拿到了?”阿社尔惭愧地摇了摇头,沮丧地说道:“我就差没跟他们打起来了,守城的士兵说上头下了死命令,开门就是死罪,我怎么说他们都不允许出去。”

    “你没说你是靖安司的人,正在执行任务?”荀诩握着缰绳,语气里有压抑不住的焦虑。

    “我就差说我是诸葛丞相了,毫无办法”阿社尔摊开双手,无奈地说“要不等明天再一起拿?我估计戒严令不会持续很久。”

    “到明天就来不及了!”

    荀诩冲着阿社尔吼道,这是他第一次对下属发脾气。阿社尔盯着荀诩大惑不解,不知道这监视记录到底有多重要,竟然让自己的上司如此失态。他嗫嚅着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说什么好。荀诩摆摆手,又绝望地狠抓了一下头,对阿社尔大声说:“你,立刻回靖安司,叫裴绪召集所有能动员的人,还有最好的马,要快!”

    “那,那您呢?”

    “我去把辅国找回来。记住,我要在我回‘道观’的时候让所有人都准备好出发!绝对不许耽搁!”

    “是,明白。”

    阿社尔不敢再多说什么,回马就是一鞭子,马匹负痛,一声长嘶朝前飞快地冲去。荀诩见他离开,自己也催马朝着粮田曹飞驰而去。

    一到粮田曹外院,荀诩看到杜弼的那匹枣红马还栓在树下,心中稍定。他到了院门口飞身下马,连缰绳都来不及拴,一脚就踏进粮田曹大门。

    “您找哪位?”一名官吏走过来问。荀诩急促地嚷道:“今天靖安司来的人呢?他在哪里?”官吏见荀诩凶巴巴的样子,吓得一缩脖子,说话都有些结巴:“他,他在帐库”荀诩一把推开他,径直朝着帐库跑去。

    还没到帐库,荀诩就在走廊里大声冲里面喊道:“辅国!辅国!”待荀诩到了门口,恰好杜弼闻声探头出来看。他一见是荀诩,不由一愣。

    “孝和,你不是去丞相府那里了么?”

    荀诩没有回答,直接问道:“辅国,你得出结论了吗?”杜弼从来没见荀诩这么着急过,他迟疑了一下,回答说:“已经初步有结果了,但不够严谨,我正在横向比较”

    “直接说结论,是李平还是成蕃?”荀诩粗鲁地打断他的话。

    杜弼惊讶地看着荀诩,他居然在这里公开谈论这么机密的事情?但荀诩那锐利和不容争辩的眼神让杜弼没有质疑他余地。

    “是李平。”杜弼长长吐了口气,把毛笔从手中搁下。“我检查了所有的库存手续,他是最高一级的审批者,也只有他有权限修改数据并不被旁人发觉。我查到了四月十九日的库存文书调阅记录,看到了李平的名字——那一天早些时候,罗石刚刚将正确数据归档,而第二天公布出来的数据就已经是篡改过的了。”

    “我明白了,果然是这样!李平这个小人!”荀诩握紧拳头旁若无人地嚷着,让一旁的文吏们露出怯懦的惊恐表情,与同僚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你明白什么了?”杜弼被荀诩的举动彻底弄糊涂了。

    “你跟我来,我们路上说!”荀诩拽着杜弼的袖子朝门口跑去。

    两个人连走带跑冲到粮田曹门口,骑上马朝着靖安司方向狂奔。一路上马蹄飞舞,杜弼不大擅长骑这么快的马,只能伏下身抱住马颈,略显狼狈地冲荀诩问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你怎么看起来如此紧张。”

    “我刚才去了丞相府,发现那里已经被士兵封锁。据守卫说,他们是奉了李平的命令在那里死守,绝不允许任何人进入府邸打扰李平。”荀诩眼睛紧盯着前方,飞快地把自己的想法讲给杜弼“有意思的是,他们谁都不知道丞相府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到岗的时候,丞相府已经大门紧闭了。”

    “这说明什么?”

    “单纯这一件事并不能说明什么,但结合那个仓促的戒严令,以及你刚才的调查结果来看,就能看出来李平到底是什么用心了。”

    杜弼握缰绳的手一紧,他立刻也猜到了。而荀诩抢先一步说了出来:

    “我估计,李平事实上已经离开了南郑,而且极可能是与烛龙同行。他下达戒严令和封锁丞相府的目的,就是用自己手中的权力故意在南郑造成混乱,迟滞任何可能扰乱他们逃亡计划的行动。这样一来,在整个南郑还在为并不存在的敌人而困守城中的时候,李平和烛龙已经优哉游哉地踏上去魏国的路上。那些忠心的丞相府卫兵守着一处空府邸,这样所有人会以为李平仍旧在丞相府内议事,戒严令的花招效果也就能更持久”

    “看来,他在粮草上玩的花样也是同样的动机。”

    “不错,只不过针对的人不同。那份经过修改的数据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李平也许在整个运补流程中都动了手脚,以此来向诸葛丞相证明粮草无虞,尽可放心在前线对峙。这样他就可以保有汉中最高负责人的身份,并利用这一权限来为自己的逃亡创造条件了——比如那个戒严令。”

    “真是个丝丝入扣的缜密计划,这绝对是经过长期谋划的。”

    “也许这是烛龙的杰作,他真是个深知内情的人。”荀诩感叹道。

    杜弼问道:“你现在能确定他的身份了吗?成蕃还是狐忠?”荀诩摆了摆手,用一种非常苦涩的语气回答:“还没,其实现在只要去他们各自家里看一眼就会知道,不在家的那个肯定是。可惜我现在没时间去查这件事——何况烛龙的身份现在其实已经无关紧要,我们现在首要任务是尽快阻止李平的出逃。”

    “这倒是,那么你知道他会走哪一条路线吗?”

    “这就是我为什么急于拿到昨天南郑外围监视记录的原因了,李平如果逃走的话,一定会路过其中的一个哨所”荀诩又甩鞭催了一下胯下的马匹“我们现在回道观,裴绪应该已经动员好了全部人手。我们尽快出城取得报告,确认李平的逃亡路线,追上去!”

    杜弼回首看了看远处城门顶楼飘扬的旗帜,不无忧虑地说道:“现在的问题是,要如何突破城门的封锁。”

    “不错,这是我们目前最大的问题”

    很快荀诩就知道,他这句话大错特错了。

    当他们两个人即将进入“道观”所在城区的时候,看到阿社尔迎面飞骑而来。荀诩一愣,快马一步,冲过去大声喊住他,问他是否通知了裴绪。

    阿社尔宽阔的额头沾满了汗水,眼睛中还留存着极度的震惊。他看到荀诩,大喊一声:“荀从事!”声音里满是惶然。

    “发生什么事了?”杜弼这时候也从后面赶了过来。

    “道观道观”阿社尔结巴了几次,才组织起通顺的语言“道观被一批卫戍部队士兵包围了!”

    一阵堪比朔漠冬夜的冷风吹入荀诩身体,象元戎弩箭一样钉入他的胸膛。荀诩按住胸口忍着心脏抽搐的疼痛,强作镇定地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见到裴绪了吗?”

    阿社尔擦擦额头的汗,回答道:“我返回靖安司后,跟裴大人转达了您的交待。还没等我们有所行动,忽然外面就冲来一大批卫戍部队的士兵,将道观团团包围。为首的队长跟裴大人认识,他说这是上头的命令:今天早上从丞相府发给他们一封公函,说靖安司内部隐藏有敌人内奸。在奸细身份确认之前,禁止任何人离开靖安司。”

    “这封公函自然也是李平签署的喽?”

    “是的,而且授权级别相当高,连姚大人都束手无策。队长虽然表示同情,但他说这是公务,不能通融。我是趁包围圈还没形成,从一个后门跑出来的。您可千万不能回去!”

    荀诩听完阿社尔的话,在马上保持着沉默,一种混杂着愤怒、懊恼、沮丧与昂扬斗志的情绪流遍了他的全身。毫无疑问,这是李平在逃亡前特意为荀诩准备的一步棋,一步令靖安司瘫痪的狠棋。

    那些士兵不知道自己的最高上司已经逃亡了,他们仍旧忠诚不渝地执行着命令。这是蜀汉军队最大的优点,而现在却变成了一个最为棘手的麻烦。尽管李平已经不在,他的权力仍旧发挥着效果。丞相府与靖安司之间陷入全面对抗,而靖安司毫无胜算可言。

    荀诩缓缓地环顾四周,心中忽然意识到:靖安司在南郑城内突然之间被彻底孤立了,现在四周全都是敌人。

    一直以来,靖安司从事的是组织内的清洁工作,他们活跃在自己人中间,努力寻找隐藏其中的敌人。但是今天,荀诩第一次真切地感觉到,整个靖安司置身于敌人环伺之中。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阿社尔的语调失去了弹性,他看起来非常不适应这种状况。在他身旁,杜弼捏住缰绳保持着沉默,但他的表情显示他与阿社尔有同样的问题。

    目前整个靖安司都被卫戍部队监控起来,而且有理由相信司闻曹的其他分司也遭到了控制;李平和烛龙很可能已经踏上了前往魏国的路,而荀诩等人却仍旧被困在南郑城中进退两难。这种濒临失败的感觉荀诩似曾相识,让他无法不回想起两年前那次刻骨铭心的失败。但是,面对着这一次的极端劣势,荀诩反而迫发出一种超越了挫折感的气势,他捏了捏下巴,眼神中除了锐利还多了些别的什么东西。

    杜弼注意到了这一细微的变化,他不失时机地问道:“现在,整个南郑城中唯一能够自由活动的情报人员恐怕只剩下我们三个了,你打算怎么办?”

    “不,也许是四个。”荀诩用右手食指顶着自己的太阳穴,偏过头若有所思地回答。相比起刚才的急躁,他现在显出异乎寻常的冷静。

    在杜弼和阿社尔继续追问之前,他拨转马头,说了一句:“我们走。”然后策马朝着城里的某一个地方而去。其他两个人对视一眼,也抖动缰绳紧跟上去,现在他们没什么别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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