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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韩松中短篇科幻作品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

    “不错的创意啊。”秦磊击掌。

    “能够灭绝一个民族,是很有象征意义的。与某些更大的民族相比,也就是人多人少的区别么,而这对于病毒来讲,根本不是一个问题。”杨梅语调冰凉,使人觉得这个女人的不同寻常。

    “我看是个好办法。该让这个国家真的警醒了。没有非常措施是不行的。”梁宁斩钉截铁地说。

    “从技术上讲,也不应该有问题。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的病毒,完全就像是亿万颗精确制导炸弹。而且,”杨梅把眼光投向美国来宾“据说,大卫先生研制的新一代病毒,已经成功,潜伏期很长,爆发后,传染速度极快,致死能力更强,但同时又能被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传播。通过基因指令,能使其在第n代时失去毒力,这样,不至于毁灭整个中国,因为,那并不是我们的目的。我们所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使我们的祖国更加强大。”

    汪洪波又看了看,见侯大卫仍没有睁开眼。

    “是不是请侯先生也发表一下意见呢?”黄大觉说。

    是呀,大家想,这些年来,这件事情的成功,主要是靠侯大卫啊。

    但他仍然双目微闭,似乎沉浸在梦中了,或是在元神出游,想的却是与会议无关的一些事情。他完全变了一个人。

    “大卫先生,怎么啦?是昨晚劳累过度啦?”秦磊说。

    大家哄笑起来。

    侯大卫模糊地听到有人在提自己的名字,才袋狼般地抽动了一下,从遥远的幻境中回到了现实。其实,刚才大家说的,他也都大概地听清了。他似乎很费力地想了想,才用不太流利的国语,仿佛很艰难地说:“如果一定要我说,那我的意见就是,请停止吧。”

    大家都愣住了,怀疑听错了,尤庆手中的香烟掉在了桌上,金鹏紧皱眉头,汪洪波微微变了脸色。

    见众人不说话,侯大卫有些紧张。

    “你们,怎么回事?要让我重复吗?好吧,我重复一遍:我的意见是,这个sars病毒的事情,就不要再搞下去了。”

    “你在开玩笑吧,这怎么可能呢。”梁宁哼哼的。

    “这项工作是绝不能半途而废的。”邢宏伟加重了语气。

    “大卫,这可不像你说出的话啊。”杨梅也迷惑了。

    侯大卫不再说什么了,斜歪着头去看桌面,像那里正在放映一部有趣的电影,一边用食指下意识地上面划动。

    赵娜停下做记录,担心地注视着侯大卫,又关切地看看汪洪波。

    令人难堪的沉默在持续。汪洪波又开始感到发冷。他咬咬牙关,说:“候先生,请说说你的理由吧。”

    侯大卫抬起头,耸耸肩,撇撇嘴,却没有声音发出。好像是说,有必要吗?

    “他也许害怕公安了。要打退堂鼓。”金鹏小声道。

    “不会吧?要是怕公安,早干嘛了。现在叫暂停,公安抓到,一样的定罪。就算呆在国外,也是国际刑警组织的通缉犯哟。”梁宁说。

    “是啊,做上这个,便甭想金盆洗手了。”秦磊说。

    “那么,究竟为什么呢?觉得我们给的报酬太少啦?”黄大觉说。

    “侯大卫,你既然是联谊会的核心成员,你既然来到了海南与我们在一起,你既然提出来了你的观点,便一定有着重大的理由。请说吧。如果有道理,我们会考虑的。”汪洪波不知不觉中提高了音调,明显在抑制住不满。

    “对不起,我还以为你们也是像我这样考虑的呢。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那么,我就谈一下我的想法吧。”侯大卫这才露出一副莫名惊诧的神态,坐直了身子。

    “我是有我的理由。与你们不一样,我从没有染上过sars。我十年前加入你们的联谊会,是你们的人找到我,说有一个很好的合作可以开展,而我当时还在读研究生,也很想试一试。我一直好奇地想看一看,sars病毒到底具有多大的潜力,人类真的能把它彻底消灭吗?如果人工制造出新的sars病毒,它可以在受控条件下流行吗?从科学上讲,这是很有意思的也是很有挑战性的课题。

    “我很理解你们的意愿,也很同情你们的行动,毕竟如你们所说,我们还有着相同的血脉嘛。你们找到我的时候,联谊会才刚刚成立五年。为什么要成立联谊会?你们的前任主席告诉我,是要永远纪念那个事件。当时,sars疫苗已经研制成功了——正是我父亲,一位美籍华裔科学家的杰作,疾病像天花一样被控制住了。人们便忘记它了,也忘记你们这些sars幸存者了。你们甚至都没有想到人们会忘得这么快。

    “再来说说sars爆发前的中国,是怎样的情形呢?我在国外所了解到的是,繁荣得甚至都让美国人眼红了!改革开放以后,除了一九八九年天安门事件,你们二十五年了没有遭遇过真正的挑战,在你们国内,国民醉生忘死,官员腐败成风,人权遭到践踏,生命不受重视。在国际交往中,你们更是大耍滑头,不负责任。但sars恰到好处地爆发了。大家都以为,sars可以改变中国的现状,使中国真正朝一个现代化的国家迈进。在二零零三年以及随后的一两年里,也的确看到了积极的迹象。国际社会天真地以为,中国从此便要由一个问题儿童,转变成为成熟的大人了。

    “但这种想法大错特错了。按照惯性运行了五千年的有机体,又怎么是一起偶然的自然灾害事件在一夜间所能再造的呢?因此,很快,便又恢复到了以前的样子。

    “于是,便需要有一件事情,来让人们不至于好了伤疤忘了痛,这样才可以不断地改良社会。那么,便是人工制造出sars病毒了,并让它每年流行一次。按照你们的说法,这是为中国社会这个特大病毒量身定制的特种疫苗。我帮助你们做到了。

    “十年过去了,结果我很失望。在生物学意义上,我成功了,但在社会学意义上,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每制造出一次sars流行,我都看到,你们的国家仍在机械地重复着二十年前犯下的错误,连最小的细节都没有变化。

    “所以,再弄下去,实在是没有什么意思了。”

    8

    汪洪波感到,他和联谊会都正面临着比二十年前的非典流行还要巨大的一次危机。

    他承认侯大卫说得有一定道理,而这也是他心底一直暗藏的疑虑,只是冰山水下部分一般,从不敢让它浮出表面。的确,自有人工病毒以来,每一次,都能轻而易举地传播开来,重创中国的某个局部地区,把官员们搞得手忙脚乱。如果需要,联谊会也有把握制造出堪与二零零三年事件相比的感染面和死亡数。这,足以说明一些很深刻的问题了。

    但是,非典不能改变国家的运行之道,联谊会也不能,这,大概便是众人这段时间以来变得倦怠的真正原因吧?

    去年,联谊会在云南制造了非典的流行,这是第二次在农村较大范围传播非典,其目的跟二零一七年河南的那次一样,是要提醒政府重视农村公共卫生系统的建设,尤其是,要重视防治其实比非典更可怕的一些疾病,包括血吸虫、肝病、妇女病、性病和艾滋病等在农村的蔓延,这些,已成为了农民生命更加可怕的杀手。然而,结果却是,除了紧急灭火以外,有关部门并没有深入地去探讨和解决问题。

    正是这种近乎无效的劳动,使联谊会正在走向末途,而后果不堪设想。如果侯大卫退出,从今年开始便不再会有非典流行,那么,非典幸存者的存在将不再会引起世人的关注,他们的活动不再会有任何意义,新鲜血液也会越来越少,自杀者的人数则会与日俱增。

    更要紧的是,汪洪波不能想像,一个没有非典型肺炎的中国,会是怎么样。

    在他看来,那将会是一个女人般健康得无与伦比的洁净肌体,充满金色时空中的骄傲与自恋,如同连蚊虫也避之三舍的盛时花蕾,却不知癌细胞正在体内疯狂生长。这正是一种非同寻常的可怕。

    多少年来,自己的国家就是这么壁纸墙花一般虚饰地存在着,膨胀着,夸张地要去充满她目力所及的每一个空间,而沿途所遇到的微小寄生虫一类的生命,则一律被这口罩般的白色之旅所覆盖了。好不容易有了非典所揭开来的真实,却很快被改造成为赞歌一曲,如同经年流行的美化腐败大清王朝的电视剧;又很快地从大脑中被清洗出去,正如同有关文革的一切记忆。

    但记忆其实并没有真的消失,只是存放在国家档案馆的一个长满蛛网的铁锈色角落里,少数几个握有钥匙的人,在夜深人静时,才会去偷偷看顾,目的是为了在白天里更好地“忘记”而其余的十三亿人,早已不再知道在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了。

    从历史上看,每次劫后余生,在最初的短暂痛定思痛之后,一切又总要回复到从前的常态,并不能带来预想中的惊喜和变革,这确已不是什么新鲜事了。说小了,汪洪波的婚姻即是如此,本以为患难更见真情,结果却是夫妻关系的实质莫名地走向了瓦解;说大了,那就不好说了。

    可怕的是,对于赵娜这样的下一代来说,一切都将不再存在。当初,如果没有联谊会,她甚至不会知道父母是怎样死去的,还以为是为了伟大的目标而牺牲的呢。但联谊会也终将是过眼烟云,赵娜最后必将白痴般地存活在不断地重复着昨天的世道里。

    到了那时,汪洪波又该如何向女孩死去的父母交代呢?

    寒冷又一次流布了全身的经络。他颤抖着,在会议结束后,又把除侯大卫之外的骨干人员召集在一起,商议对策。大家纷纷说:

    “绝不能让侯大卫退出,他都帮助我们十年了。没有美国实验室的技术支持,一切都是空谈。”

    “不管怎样,得让他明白,中国这么大一个国家,它不同于美国,它的变革,是需要时间的。坚持才能取得胜利。”

    “可是,他怎么会这样想呢?得弄清他思想深处的病根,才能对症下药啊。”

    “看上去,像是有很严重的抑郁症倾向啊。”

    “可能还是与他父亲的去世有关吧。”

    “但愿是一时心血来潮,过去了便好了。”

    “我倒觉得他像是深思熟虑了一番的。这回来中国,就是要向我们做个了断。”

    “但他完全可以不来嘛。”

    “所以这人实在不可捉摸。别看长得跟咱们一样,也会说中国话,到底,是安着一颗美国心哪。”

    “他会自杀吗?”杨梅忽然这么说,把大家吓了一跳。

    “是呀,看他神神兮兮的样子,真说不定。”

    的确,这些年来,联谊会中自杀率的上升,把大家都吓住了。

    “我看,为了预防意外,是不是让赵娜先去陪陪他?”何广志提议。

    “我”赵娜满头虚汗。

    “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到,他跟你在一起,好像还开心一些。”

    “我说不清楚。我很害怕。”

    “别说了,小娜,快去吧。”汪洪波烦躁地说。

    赵娜哭了,抽抽答答地说:“联谊会真的会崩溃么?再也看不到非典了么?”

    哭声越来越大,相反的是,四面八方都忽然间静无声息了,就像声波也被强制隔离了。刹那间产生了被抛弃感觉的众人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是好。

    汪洪波心烦意乱地想,一代不如一代,真就是这样的。他试了两次,才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朝赵娜走过去。

    “不会的。还会有那病毒的。它是美丽的皇冠嘛,那可是女孩子最好的玩具,怎么会忽然就没有了呢。嗯?”他像哄女儿似地对赵娜说。

    “我不想去,我不想去嘛。”

    “小娜,你要听你何叔叔的话。”

    “不,我不听他,我要跟你在一起!”

    “那你也不听我的话啦?”他真的凶起来。

    她从没有见他如此发过脾气,被慑住了,哭声戛然而止,泪光闪烁地抬起头来,呆呆地陷入沉思,然后,扑入汪洪波怀中,又大哭起来。大家都忧心忡忡地看着这样的情形。

    女孩哭了一阵,才抬起头来,缺氧般地看了汪洪波一眼,迟疑地说:“那么,好吧。也许,我可以说服他。”

    说完,整了整头上的发卡,便摇摇晃晃地走出去了。看着赵娜刹那间变得单薄起来的背影,汪洪波像是看到了自己妻子脸上的一根深刻皱纹,正从表皮上撕脱下来,飘荡而去。众人的目光也都烧光羽毛的鸟儿一样纷纷落在了他的脸上,打出了一串串密密麻麻的问号。他无力地朝他们抬抬手。

    9

    很晚的时候,旅游的人回来了。他们已经在外面不知什么地方吃了晚饭。有的人看上去是喝多了的样子。他们彼此搀扶着,闹闹嚷嚷地穿过大堂:

    “真的来到了天涯海角啊。”

    “应该把所有的、所有的中国人都发配到这里来!”

    “不,中国人最好都死光光,让海南成为非典幸存者的世外桃源吧!”

    “太棒了。是非典幸存者与女、女人的世外桃源。中国女人,还有日本女人和美国女人,天下所有的女、女人。”

    “我只要两样东西:大海,女人。”

    “酒呢?你这混蛋。就不要啦?”

    “酒啊,我、我再也不想喝了。你们竟然拿大海当酒来蒙我!你这大骗子,干嘛骗我到这里来?”

    “谁骗你了?明明是你自己要来的啊!”“”汪洪波一个人坐在房间里的席梦思上,没有开灯。过了好半天,他才想起了什么似地拉过来一把椅子,坐在面向阳台的玻璃门前,努力把自己变做一块砂石,沉默地朝外面看。

    海岸线已被夜色模糊得一团混沌。椰影倒是仍然乏力地爬满天幕。星星从树的间隙中哗哗地漏下来,与海面的渔火相勾接成一片混乱而倒错的冬景。海浪的声音震得人的耳膜与心口都生疼。

    汪洪波的目光像风筝线一样,紧紧追随着沙滩上一男一女的身影。

    他密切地注意到,他们没有挨贴着,也没有手挽手,而是隔了一肩的距离。但正是这种距离,使汪洪波感到了风暴将来前的紧迫。

    俩人一直默默地走着。汪洪波想,这却不大正常。忽然,男的转头朝女的说起了什么。女的应了一句。男人的声音大起来,并挥舞起了手臂。

    汪洪波有些担心,欠起身,想着要不要冲出去保护她,却深感自己的衰老无力,便更深地坐进了躺椅中。

    但男的很快便平静了下来。他们又继续一言不发地散步。不久,便从观察者的视线中消失掉了。

    又只剩下了一无是用的海天。房间中男人的心思更重了。

    海浪的声音一个比一个大,这却不太合乎自然的情理,倒像是胸无点墨的大陆摇滚乐队的表演,令人发笑而可怜地干嚎出了垂死挣扎的集体呻吟,倒也能使一些未经世事的年轻人疯狂和着迷。

    在黑得发红的天尽头,汪洪波仿佛又看到了死去同事的影像。赵娜的父亲,正用怀疑而鄙视的目光看着他这个难以理喻的幸存者。

    他害怕起来,便去把所有的灯都打开,一个人背着手在屋里来回乱走。

    10

    次日一早,赵娜的电话把汪洪波吵醒了。

    “他不见了。”

    “什么?”

    “大卫不见了。一早我去叫他吃早餐,房间里却无人接电话。我怕出事,叫服务员打开门,发现他不见了。找了一遍,附近的海滩上也没有人。”

    发冷的感觉又卷土重来了。汪洪波控制着拿听筒的手不要发抖。

    “我问你,昨晚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没、没有说什么啊。”

    “没有说什么是说了什么呢?”

    “我们就是随便聊聊嘛,不是您叫我去找他的吗?”

    女孩子的声音仿佛雨中树叶一样战栗不止。汪洪波不再问了。

    “汪叔叔,您说,他真的会不会自杀?”停顿了好半天,话筒中又一次传出了赵娜微弱的声音。

    汪洪波气急败坏地撂下电话。他叫上何广志、梁宁和赵娜,去到侯大卫的房间。行李什么的都还在,两件西服也整齐地挂在衣橱里。

    在床头柜上,摆放着一册海南旅游手册。翻开的页面,是介绍南山的部分。

    汪洪波找罗副总要了一辆车,他让老何和老梁留在后方安抚住大家,自己与赵娜直奔南山。

    开了一程,天色便堪堪地阴了,又下起了沥沥的小雨。在汽车雨刷的清理下,南山满身烟气地从不远处浮现出来,像一顶冉冉升起的翠绿色草帽。

    这本是一座不名荒山,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逐渐大兴土木,建寺立院,宛然成就了一座海天佛国,为新中国成立以来全国最大的一处佛教道场,也是游客到三亚必来的文化旅游区。

    如今,它不仅在国内知名度甚高,在海外尤其是东南亚和太平洋地区,也有很多人知道。

    那么,侯大卫一人赶赴这里,也是慕名前来么?

    汪洪波和赵娜到达不二法门处时,雨更大了。他们在管理处租到了伞,焦急地往山里走去。他们寻思,侯大卫可能去哪些地方。但无论是在枕山面海的南山寺,还是在世界最大的菩提林园区妙金山,都没有见到侯大卫的踪影。倒是看到,在雨雾时浓时淡的间隙,依然是游客与香客无以计数的身形。

    汪洪波说:“南山是著名的长寿之乡,侯大卫是研究生命科学的,莫不是到这里找灵感来了吧。”

    赵娜摇摇头,但又说,不妨去看一看。

    他们又踏着泥泞,往长寿谷的方向而去。被阵雨浸湿的空气愈发爽人了,周围的景色一片明丽。长寿谷是一个山区小村,村民以长寿著称:该村八十九岁以上的耄耋老人竟有八百人之多,年事最高的已达一百零八岁,年岁之长、数量之多世所罕见。山里人称长寿不仅是因为这里山清水秀、空气清新,更把长寿的原因归结于南山这块风水宝地,正是寿比南山嘛。

    走不多久,他们便在一条小道上,与浑身湿透的侯大卫不期而遇了。汪洪波才放下心来。

    “你也不打个招呼就走,急死我们了。”一见他,赵娜便大叫起来。她冲过去为他撑开伞。汪洪波的眼光不禁往地上落去。

    “呆在酒店里闷,出来散散心。”侯大卫腼腆地一笑,又有些像从前的样子了。

    “真的是研究长寿的秘诀来了吗?”汪洪波没有好气地问。

    “长寿?什么长寿?长寿又有什么意思?刚才,我瞻仰了此间的金玉观世音像,真正大开眼界啊。想听听我的感想吗?”

    汪洪波和赵娜都不说话,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侯大卫。

    海外来客根本不去考虑听众的心思,满脸兴高采烈,自顾自地继续说:“还在美国,父亲活着的时候,便说起过海南有这么一尊观音像了,很有些神奇呀。这次,才有幸真正见到了。”

    汪洪波知道,侯大卫提到的“金玉观世音”即是供奉在南山“得大自在观音阁”里的一尊塑像。这尊国宝由观音金身、佛光、翡翠莲台、檀木底座四部分组成,总高三点八米。佛像耗用黄金一百多公斤,南非钻石一百二十多克拉,翡翠玉石一百多公斤,以及数千颗红蓝宝石、祖母绿、珊瑚、松石、珍珠等奇珍异宝,采用中国传统“宫廷金细工”手工艺,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经过七百个日夜的呕心沥血而精心制作完成。

    侯大卫完全陶醉在了自己的幻想世界中,面色潮红地说:“最为奇异的,是在观世音身体里发现法身舍利的过程。我刚才看了展厅的介绍,就更加清楚了。我给你们说吧,是这样的:二零零一年十二月三日下午五时三十分,人们为清洗供奉多年的金玉观世音,在观音阁举行了隆重的洒净仪式,晚九时,当把金玉像请起时,数十颗似珠如玉的晶体散落于翡翠莲台之上,当请出多吉扎西活佛当年装藏的大藏经时,又惊奇地发现了更多的晶体弥散在经书周围。其型圆而质坚,经清点,这些赤、橙、黄、金、紫色的小珠共计一百三十八颗。同月二十九日中午,多吉扎西活佛来到观音阁,确认这些五色小珠为佛门至宝金刚舍利,并带走其中的八颗供奉在藏地寺院。”

    汪洪波和赵娜这才觉出了侯大卫的记忆力惊人。美国人又滔滔不绝地说了下去:根据介绍,金玉观世音自生金刚舍利并非偶然,普遍认为主要缘归“四德”:一是造像之德。金玉观世音精美绝伦,造材系用纯金和各式珠宝,珍贵无比,符合“金刚玉藏,金胎合曼”之意。二是建场之德。金玉观世音选择美丽祥和的南山佛教文化苑为永久的法所,而南山的建设者们发菩提心,克服种种魔障,在一片滩涂荒山上开发出了如此盛大道场,这一份功德恒久而无可比拟。三是供养之德。自金玉观世音永久缘归南山后,至二零零一年,已接受了一百余万信众的供养,工作人员真诚待客,虔诚礼佛,也成就了南山整体供养之德。四是装藏之德。一九九七年七月七日,为金玉观世音圣像落成,多吉扎西活佛专程从藏地携来释迦牟尼舍利和古佛舍利各一枚,大藏经一百零八部,装藏在金玉观世音圣像内,这都是佛家珍贵无比的宝物,尤其是释迦佛舍利具有不可思议的加持力,因此,金玉观世音像内发现舍利,既是观音菩萨受感应显示的法华妙象,也是释迦佛及诸佛加持的结果。

    “这些德行,却是科学技术所不能达到的,真的是太有趣、太有趣了。作为一流的科学家,能够研发出病毒,却不能制造出舍利子,我感到好失败啊。”说罢,侯大卫哈哈大笑起来,但转瞬间又满脸悲戚,说,世间所谓的德,却也是业的因缘。菩萨也应与罪犯享有平等的待遇。

    汪洪波和赵娜面面相觑,有一种大难临头的预感。

    时近午时,三人一起在南山吃了素餐,又继续参观。在“天下第一砚”处,他们从一个巨大龙壶的壶嘴中,取出三颗珠子,并请人据此算命。汪洪波探问了联谊会的前途,结论是暂时难有转机,至于他个人,今年不宜南行。赵娜算出的结果是,她这一生是独身的命。侯大卫算下来,说他身带新丧,却又悲中有喜。问,喜是什么?算命者说,尚是天机。侯大卫又孩子似地拍手笑个不停。

    他们又返回到南山寺,在大雄宝殿的释加牟尼金身前烧了香,拜了佛,心情复杂地出门来,便一眼看到了南海海上观音圣像。这时,雨更大了,海面上浑茫一片,天地难分。

    南海海上观音圣像建于南山海滨离岸三百米的金刚洲上,全高一百零八米,为世界观音造像之最,比全高九十三点六米的美国纽约自由女神像,还高出十四点四米。

    由于雨雾浓重,看不清圣像由持箧观音、持莲观音和持珠观音三尊于一体组合而成的这样的重要细节,观音既六根圆融、了无挂碍,又心怀众生、化度有情的慈悲形象,以及她所代表着的东方世界“智慧”、“仁爱”与“和平”的精神,也都沉沦在银灰色的漫天雨雾中了。

    “据说,二十多年前,有一位中国飞行员,被我们的飞机撞死在这附近。”侯大卫看着观音,忽然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地说。

    “你们的飞机?”赵娜不解地问。

    “美国的飞机啊。我说错了什么吗?”侯大卫露出了诧异的神情。

    “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件事。”赵娜尴尬地说,求救似地看了一眼汪洪波。汪洪波却只是去眺望观音像。

    “在那起看似偶然其实早在前世就已注定的事故中,其实谁也没有做错,正如舍利子的碰巧发现和sars的忽然爆发。这却是死者的德,也是生者的业啊。都是周而复始,不过是以债偿债。”

    “他在说些什么?我怎么听不懂!”赵娜满面愁苦地轻声问汪洪波。汪洪波依旧不语。

    核爆炸光辐射般的波涛一层层地涌过来,重重地打中了海面上的莲花座。伫立不动的观世音立时便呈现出一种展翅欲飞的姿态,仿佛就要脱离苦海。

    “你的放弃,其实并不是对中国的失望吧。”汪洪波对侯大卫说。

    “你说什么啊?”

    “是因为你父亲吧。”

    “你怎么知道的?”

    侯大卫慌乱地看了一眼赵娜。赵娜说:“我可什么也没有告诉过汪叔叔。”

    汪洪波说:“我昨夜一夜没睡,上网查了你的资料,没想到外电都报道了,我们却还不知道。非典疫苗研制者侯义天博士的忽然去世,是此时世界上最轰动的新闻了。你父亲是自杀的。他是我国北京大学的高材生,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到贵国留学,专攻生物。那时,他还很穷,却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其实又是很自卑的人。你母亲也是留学生,学的却是电影。她拒绝了有钱的白种人的追求,嫁给了你父亲,却不知看中了他什么。你父亲一直郁郁不得志。非典爆发后,他才忽然看到了功成名就的机会,把从研究艾滋病中获得的经验和技术,转投入非典疫苗的研制。这时,你父母的关系,已经相当的不好了。在你十四岁那年,他们离异了。你父亲后来取了一个白种人做老婆。你母亲死的时候,你父亲没有去送葬。那时你十八岁,对这一切,你应该是记得最清楚的了。”

    侯大卫脸色苍白,又看了看赵娜。“反正,你们迟早会知道这些的。”他说。

    汪洪波接着又说:“你从小就喜欢艺术。你父亲却一定要培养你成为生物学家。而你却因为深怀恋母情结,对父亲的任何一个决定,都抱有抗拒的意志。你虽然最后学了生物,但你却决心研制出一种能够对抗父亲疫苗的病毒。

    “所以,当我们的人一找到你,你便答应了。是一拍即合呀。这我直到昨夜才推测出这个道理。

    “你成功了,而你父亲失败了。他死了之后,你便失去了目标。就像一个债主,负债人偿清了债,债主的生涯也便没有丝毫的乐趣了。因此,在中国的试验,也就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性了。”

    侯大卫像条鳗鱼似地无声哭了起来。

    “你这长着黑头发黄皮肤的自私家伙,就不为生活在太平洋彼岸的十三亿人的未来想想么?你竟然还对佛教抱有这么大的兴趣!”汪洪波忽然激动了。他控制着,才没有对准侯大卫挥起拳头。

    这时,侯大卫低声嚎叫了,露出了洁白而锋利的牙齿。他说:“我生在美国,长在美国,中国与我是没有太大关系的。完全是个人的原因。如果说是性格决定命运的话,这一切已是无法更改的了。”

    然而又是什么决定了每个人的性格的呢?汪洪波叹了一口气,又去看海。观世音几乎完全消失了,仅剩下鼻孔以上的半个头颅,若隐若现地飘浮在滚滚的乌云之中,显露出鸡一般狰狞而卑琐的面目,但很快,连这狰狞和卑琐也看不到了,整个世界被还原为一片浩大无际的真实空茫。

    汪洪波想,因果报应的链条,二十年了,总也该断了。

    11

    下午四时,他们一起返回宾馆。赵娜送侯大卫回房间休息。汪洪波经过走廊,听到一间客房里传来嘈杂的人声,便推门进去。原来,是骨干们仍在争论不休:

    “放弃这个臭猴子吧,我就不信物色不到别的人。”

    “几乎没有这种可能。再难找到像他这样顶尖的了,再说,除了他,谁胆敢帮助我们做这种事呢?”

    “那么,只好偃旗息鼓罗。”

    “这可不行,我和我老婆都习惯每年来一次非典了,今年,忽然没有了,说不定,我也会自杀的。”

    “真恶心,你使我想到了旅鼠。吱吱吱。”

    “说得对,我们很难熬过没有非典的春天,更不用说炎夏了。不过,我们不太像旅鼠,倒更像是苍蝇。”

    “得杀死他。”忽然,有人咬牙切齿地说。“叛徒。”

    “算了,他毕竟做出了贡献。”

    “那也是自私自利的贡献。”

    “总之,这件事,从一开始就错了。”

    “不,谁知道是对还是错呢?就是这样的吧。”

    汪洪波面无表情地站在一边听着,一言不发,最后,转身走出房间,把门带上。

    这天晚上,雨过天晴了。汪洪波和赵娜默默地坐在海滩上,先是看晚霞,见它血红地像一艘无头无尾的外星飞船悬停在海天之间。过了一阵,他们又开始看星空。天上不断有流星坠下,在海面激起一片片的大火和鱼鸣。

    在他们的身边,一只背上负有太极图纹的沙蟹,静静地爬了过去。

    12

    两天以后,有游客在附近的海面上,发现了一具上浮的男尸。

    经公安部门检验,他是在潜水时死去的,致死的原因,是氧气管忽然脱落。

    死者是年轻的美籍华人科学家侯大卫,是一位著名的非典专家,在斯坦福大学主持着一个重要的实验室。

    令警方感到迷惑的是,侯大卫有着良好的潜泳记录,即便氧气供应不上,在那样的深度,也是能够迅速浮上来的。但他却没有那样做,而是沉入了海底。

    死者身上,没有任何他杀的痕迹。

    由于侯大卫是前来参加非典幸存者联谊会年度会议的,因此,警方对会议地点及与会人员加强了监视和调查,而这种监视和调查,最近是一直进行着的。

    又过了一天,在这座宾馆里,忽然发生了意外事件。有三十二人被发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中,都是中毒而亡的。警方初步判断是集体自杀。

    但有一位年轻女人,是别人用绳子勒死的。

    另有七人,吊死在了客房里。

    共有四十七人与会,仅有六人不知所终。警方已发出了通缉令。

    这起惨剧,从一开始,就没有事先筹划的迹象,因此也没有前兆,使警方及时采取有针对性的行动。

    也许,是起于某个偶然的动因吧。这正与世上许多事一样。

    但他们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做呢?这在很久以后,仍然是一个谜。

    13

    一个月后,非典幸存者联谊会即以非法组织的名义被国家取缔了。在三亚事件中没有死成的六名成员,以及各地残存的骨干分子,也都一一被逮捕归案。

    这真可谓一网打尽式的覆灭。

    他们很快被提起了公诉。因为是故意制造和传播病毒,按照中国的有关法律,最高可以判处死刑。

    但辩护律师却认为,罪大恶极的元凶已在海南畏罪自杀,余下的人对内幕并不真正知情,许多人实际上还是每年非典疫情的受害者。

    四月底,审判还在进行之中,中国大陆便再次爆发了非典。这次,首批病例出现在东北的霍怙族村落中。经判定,是病毒的一个新的变种,来源不明。

    新病毒的致死力和传染性都空前厉害,不到一个月,便感染了霍怙族百分之七十的人口,并迅速传播到了其他的人群和地区。东三省告急,内蒙告急,北京告急。

    因为疫情首次涉及到了民族问题,政府从一开始便严密封锁消息,后来,才在国际社会的压力之下,逐渐公布有关数据。

    从中央到地方,大批的官员被撤职。

    十三亿国民再次动员了起来,全力以赴投入了抗击非典的新战斗。

    14

    在三亚湾的一处海滩上,背壳上奇怪地生长着太极图纹的沙蟹,在继续着它那像是没有目的地的孤寂旅行,至于这个世界上发生了什么事情,它是一点也不想知道的,甚至连身边海潮涨落的汛息,也不留分毫光影在它的心上,以使人觉得它其实就是无心。

    (完稿于二零零三年五月二十三日——我被非典隔离的最后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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