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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韩松中短篇科幻作品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是,我的心底竟然滋生了对脱母者的一层敬意。只有他们,才敢于干干净净地挣脱那张与生俱来的、上天赐予的亲情之网啊。这是一种比自杀更需要勇气的行为。

    佛陀说:"一个人即使用左肩担负父亲,右肩担负母亲,任凭他们在肩膀上大小便,无论走多远的路,走多久,都没有办法报答父母之恩。"这个,现在已经完全用不着考虑了。相较于普通的宗教情感,脱母的信念更具金刚法力。

    处长的哭泣着的六弦琴般的声音又在晦暗中鸣响了,他好像已经彻底绝望了:"绝不能再说脱母运动仅仅是社会的副产品了。脱母者都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和最聪明的孩子。他们有着天生的自我保护心理。他们就这样与社会自我隔绝了,不再参与到我们认可的发展和进步中来。这些是连母亲都要怀疑和背叛的人,那他们还有什么不能怀疑和背叛呢?啊,我们不如他们,不正在这里么?在他们心中,隐藏着最深的绝望与最大的希望,几千年来还不曾有过哩。这是何等的壮烈和沉着,何等的镇定与幸福!他们才是代表社会进步的物种。我们已经没有后路了。"

    八、我们居住的巨型腔子

    下班了。我终于可以自由地放松身体,漫步在城市街头。半空中飘飞着浅灰色的淫雨。人群煕攘,像紫色的蘑菇在移动。看不出谁是脱母者。他们额头上不会写字。大家都罩在海浪般新鲜的黑伞下面。

    我看到街上的一座银色建筑,形状像是母亲体内的某个器官,整个湿淋淋的,散发出早熟苔藓的味道。而它旁边的每一组建筑,也还是像那种东西。以前我却不曾识出。大概是雨终于洗出了真相吧。我窥见了建筑师心底的秘密,他们不会是最早的潜在脱母者吧?我们原来就生活在这样的城市里。我觉得整个人类都很卑鄙无耻、不可捉摸,而又为我们是富于变化性和创造性的生物而暗自兴奋。紧跟着我的目光落到了红旗上面。红旗月经带一般垂着柔软的身子,或者卷起一角,许多年也不曾换洗过,现在倒也无区别地湿了。这种天然的湿让我想哭,想把自己变转成一个孩子。把大地比拟成母亲这是正确的,但其上长出的疣物,也无非是母亲弹性肉体的一部分,正在蒸馏出隔夜馒头一样的气息。我们就居住在这巨型的发酵腔子里面,而我们大部分人体察不到,既不充满感激,也不怀抱仇恨。这种麻木也就是早年间我们还不谙世事时,身处潮黑子宫中的感觉吧,那个内凹的地方略带早春寒意,充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孩子却无以反抗和挣脱。如果出现了被提前冻醒的人,则他必然会从内部去破坏母体的,以求及早早接触夏日的光热和空气。媒体称脱母运动是亵渎神圣。但我现在知道,这与神圣没有任何关系。脱母者们只是坚决地听从本能的呼唤,恬静地去做一件必然的事情。他们其实是没有仇恨的,这完全不同于一个阶级要推翻另一个阶级,与代沟什么的也是两回事。

    有一瞬间,我觉得这不太可能是地球上发生的事情。这只可能是池塘一样的宇宙的衍射。有一种不明力量从平静的水中跃了出来,随后入侵了现实,如处长所说的,把人类在刹那间改造成了非人。或许真如石柔自称的那样,它是来自遥远太空某个角落的指示,仿佛是场一类的东西。如果我们的身体里面真的滋生了什么怪兽,那也是受了由不得自己的诱惑吧。

    那天晚上,我睡不着。我取来梯子,爬到窗户边,扬头朝上看。夜空突然奇怪地晴了。晴得那样可怕,仿佛一切都脱去了伪装,是连罪恶都被涤荡得一干二净的可怕,从而把圆润的恐惧直接浸沏到了肺脏和腔肠之中。

    总之,连母亲这根纽带也断开了,那就是一切都到了最后的关头。

    九、宇宙的三种箭头

    这年仲夏的时候,真的出现了外星使者。一个陌生的三角形探测器进入了地月轨道,被我们的嫦娥七号飞船捕获。它上面没有乘员,但从它携带的信息看,是专门来与人类沟通的。泛星际的地外生命已然结成了一个松散的联盟,大概,他们认为是把一切秘密告知地球人类的时候了吧。有人立即指称这必然与脱母运动有着关系,外星人大概认为这是一个有意义的进化门槛吧。脱母者则欢呼:"这就是我们的背景。"科学家研究外星信息的结论是,雄性化正在宇宙各处减弱,男人正处于高速退化之中,而这是生命进化的总趋势。

    这才明白,脱母运动涉及箭头方面的事情。宇宙中有三种箭头,都不可逆转。一种是热力学的箭头,方向是从有序到无序;一种是心理学的箭头,方向是从事件的感知到事件的记忆;一种是因果的箭头,方向是从原因到结果。外星使者指出还有第四种箭头,那就是性的箭头,方向是从雄性到雌性。这个箭头是更为基本的箭头,也就是说,它统率着其他三个箭头。

    这是万物存在的一个天大秘密。它决定了本无方向的宇宙中,方向的意义,也定义了宇宙的基本性质。在这个特征面前,统一场什么的,就只是表面现象了,只能作用于低等生命所能感知的维度。那么,箭头的目的是什么呢?外星使者的信息表明,那是为了宇宙的终结做准备。再经过三百万个地球年,就会到达世界末日,那时,宇宙的发动机将要被重新点燃,以使它升级进入下一阶段。这时,宇宙将被全面阴性化,就好像电脑被格式化。

    "宇宙竟然是一台电脑吗?而电脑也有性别之分吗?"神志不清的处长徐徐地吐出一口浊气,用一种猩猩般被拯救的神态痴痴地盯着电视画面。外星使者的来访成为了时下最焦点的新闻。

    我不置可否,心中一片悲喜交集。我走进厕所,激动不安地掏出xxxx来,用抖个不停的双手托住,凝视着它那内存条般的形状,仿佛其中寄寓着我卑微的灵魂。这玩意能伸能屈,能张能驰,能大能小,能长能短。这种古怪万分、灵动至极而将要永远消失的东西,的确曾在宇宙中广泛地存在着,如同星球、光、夸克、蓝鲸和槐树,无处不在。

    就这样,来历不明的外星使者向我们喻示了道的本质。

    十、内心怯弱的男人女相者

    由此产生了对脱母运动的最新认识。

    脱母运动是对宇宙阴性化的一种下意识反动。

    对于宇宙阴性化的结局,在人类成员中,那些敏感者,率先感受到了自己身体的变化,由此产生了连本人也觉察不到的本能抗拒。任何人都有抵制万物终结的生命冲动,而其实不愿去管它是否会进入一个新的阶段或周期。那是高阶段的外星人考虑的事情。脱母者只是在不由自主地期冀远离那个异己的结局,他们至少是在形式上趋向于退化而不是进步,以为这样就可以长久保持变化的可能。不仅仅是男性,女性也是这样。她们虽然越来越厉害,越来越主导,但从内心深处讲,是无法习惯没有男人的所谓阴性世界的。很难设想,卵细胞与卵细胞的交融会是一种什么样的不舒适感觉。大家从心理和生理上都没有做好准备。而且,为什么箭头会那样走?为什么会是一个阴性的宇宙?这终究没有十足的、可以说服人的理由。这足以解释,石柔在接到那个神秘太空指令后,他是多么的恐惧。

    他于是发起了脱母运动。

    那么,脱母者究竟是勇敢,还是怯懦呢?我想不清楚了。

    但人类社会中产生这样的突兀行为,也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低等生物嘛。这也可以解释为欲予先夺、欲进先退的意思。结合外星使者所携的信息来看,脱母运动不过是汹涌进化大河中泛起的一股暂时性逆流。

    电视上出现了新的画面。我清楚地看到,组织的最高领导者们,的确也都是男人女相的。我把这个发现告诉处长。他顿时面色惨白。这时,桌上放着的脱母探测机骤然鸣响了。他老鼠一样蹿过去把它狠狠关掉了。

    十一、迎接像是子宫的飞船

    八月底,组织开始在内蒙古自治区兴建一个外星飞船降落场,准备迎接预言中的雌性化宇宙高级生命的莅临。装饰降落场跑道的,也都是按照地球人的观点,所认定的女人们喜爱的物品:香水、项链、坤包、高跟鞋等等。当然它们所起到的作用更多是象征性的。组织说,相较于数学公式,这些必然是宇宙中更为通用的语言。内蒙古的外星飞船降落场也是世界上第一个外星飞船降落场。

    "大概,是以为她们只可能选择降落在中国吧,因为只有我们有脱母运动,这是本民族无法逃避的命运现实。"处长大口地吞咽着绿茶,两眼发红地看着电视,重新亢奋了起来。他现在吃住拉撒睡都在办公室里进行,剩下的时间便看电视。他好像已经忘记了儿子的出走。"因此,她们不会是来拯救我们的吧?事实上,几千年来,我们从来没有拥有过真正的母亲,这些将要来到的外星人,怕是会以严厉的继母身份莅临吧。早该如此了。""为政者如此便可以卸去责任了。"我侧目看了一眼桌上蜗牛一样沉默着的脱母探测机,淡然说。

    "谁道,你从来没有想过自己的未来吗?你们夫妇,究竟准备为孩子留下一些什么呢?最后的时刻就要到了,真奇怪你们的孩子为什么还没有脱母。"处长眯缝起被脏东西糊住的眼睛,好像恢复了往日里小官僚的狡黠,仿佛有些得意地瞅着我。我难堪地低下了头。

    所幸,中央电视台三套,开始播出新的节目。这救了我们。正是外星人的专题片。由电脑虚拟出的外星人,额头上隆起一对粉红色的rx房。这是一种对雌性的最拙劣想像。我这才略微松了一口气。

    "最有悬念的一件事是,今后,组织会寄居在外星人那外形像是子宫的飞船里吗?组织那虚弱的身体,因此会长生吗?重生吗?新生吗?这可是组织这些年里一直盼望着的呢。"处长似乎努力想要抓住正在失去的由组织赋予的权力。他的家庭危机已无法挽回。如果不能找到脱母的孩子,甚至如果与妻子离异,他将接受组织的调查,最后大概会被迫辞职。何况,我现在怀疑,他本人很可能就是一个潜在的脱母危险分子。

    十二、悲剧降临我的头上

    就在这时,似乎是响应了处长的咒语,我的孩子果然不见了。

    这事揪紧了我父母的心。他们千里迢迢从苏北农村赶来了。很多年没见面了,他们与年龄不相称的苍老憔悴面容让我心里沉沉的一落。二老沉默寡言,不知道什么外星人,也不知道什么阴性化宇宙,他们只是尽其所能、笨嘴拙舌地安慰我和妻子:不急,孩子会找到的。

    父亲没有什么好形容的。母亲是不到一米五的小个子,全身都是皱褶,掖着泥土星子,头发如白色鸡毛,体格像一梱柴禾,两只鼻孔朝天,胸脯扁平,老远就可闻到她稀疏毛孔中散发出的臭气。她当年是怎样伺育我的呢?我想像着老妪体内那一对动人心魄、应该是玫瑰色的x染色体,它们使得石柔这类人怦怦心跳。此刻,感应到它们对我发出的召唤,我顿然欠疚和不安起来。

    看到我的父母来到,妻子的情绪很不正常。她焦躁地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有时会烈马般嘶鸣数声,把屋里的玻璃器皿震得哗啦啦直响,有的立即碎掉。我紧张地看看她,又担心地看看我的父母。所幸的是她的母亲及时赶来了,镇定地化了妆,穿着不合身的旗袍,脸上挂着僵硬的微笑,兵来将挡地护着女儿,却也不歇斯底里。这大概便是饱经风霜的女人的韧性吧。这样的母亲怎么能被脱掉呢?妻子见到妈妈这样,便慑住般地暂时安静了下来。她们真像是一对孪生姐妹,貌合神离地相峙着,使屋内的空气一会儿抽紧,一会儿缓和。我的父母见状,手足无措地坐在角落里的一双矮矮的木凳上,不知道这城里人的家庭里,究竟出了什么乱子。大家的目光错乱,都好像在思考别的事情。

    那是什么事情呢?毕竟,现在已经知道了,所有人的最终归宿是在银河中。这不分乡村城市。

    寻找孩子,我知道是没有结果的。我大致能猜到这是怎么一回事。

    半夜,我把妻子弄醒。

    "你把他藏哪儿了?"没有开灯,凭着窗户格里漏进的几缕星光,我低声喝问。

    她的五官犹如解开的麻绳,一团团黯淡着散开来,再也收归不拢了。

    "我只是觉得有个浑身是血的小鬼在追我。"她上气不接下气地哭了,脸上青色的肌肉在夜暗中复杂地一团团拧紧。

    随后,她嘴角开始流涎,翻着白眼,呆呆地去看天花板。我极慢地爬下床,找了一根晾衣棍,轻轻地往上捅去。孩子的尸体扑通一声掉下来,像栽倒了一个暖瓶,还朝我直瞪眼。我听见女人喉咙深处咕咙一响,像把一只死鼠咽了进去。

    十三、我的父亲母亲

    妻子泪流满面向我解释,这孩子肯定会成为脱母者,所以必须及早剪除。

    我旋即判定,这是脱母运动的最新动向。一般而言,不管脱母者多么暴戾,母亲总是忍气吞声,逆来顺受,对孩子的爱永不放弃。但是,现在,出现了来自母亲方面的暴力。不幸的是,它发生在我的家庭中。

    按照派出所交代的程序,我毫不犹豫就报了警。

    妻子被公安逮走的时候,我的父母哭得很伤心。我安静地站在一边,心中坦然。岳母则是如释重负的表情。这证明了我的猜测:妻子早已是一名脱母者。而她的父母却替她隐瞒着这个秘密,这是对组织的不忠。因此,有了包庇罪的嫌疑。不过,他们也算是解脱了。

    我半真半假地提出,在此家破人亡的时刻,可陪伴岳父岳母住一段时间,等待法院开庭。但是,他们不同意与一个告发者同吃同睡。我便松了一口气,又感到莫名的失落。

    我便与我那来自乡下的父母住在一起。他们无计可施,左右不得这个他们不熟悉的世界,便复陷入习惯性沉默,把这当做盾。他们真的不担心我会脱母吗?还是只是不善于表达?我担心的则是,他们或将因水土不服和心情不好而生病。由于妻子已经不在了,万一母亲病重,我大概不得不为她擦洗身子,作为异性存在的事实,赤裸裸地面对至爱亲人肉体的各种细节。当然也可以请保姆什么的,但是,同样也怪别扭的。

    当然,如果是两个老婆婆在一起,可能要好一些。比如,岳母和母亲,一人为另一人擦洗身子,那还会是很窘迫的行为吗?她们在默契地配合着完成此事时,会走神想着什么呢?在脱母运动继续发展的过程中,这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

    这时,我开始怀疑,脱母运动或许正把章鱼一样的触手,伸向了我的身体和意识。我想逃跑得远远的,却被某种神秘的力量钉住了不能动弹。这时要支配自己,是比较困难的。

    在那段时间里,我常常在梦遗中醒来,便穿着湿漉漉的内裤,搬来梯子,小心翼翼地爬向窗口。那是通往未来人生的惟一途径。我想对着宇宙大叫,声音却陷在层层肺叶中拔不出来。我没有看到警车,这令我十分失望。银河却像二头肌,越来越收缩了,紧巴巴的蜷成一股钢钎。我那孩子的尸体,便手舞足蹈,在星星的羊水中狡诈地浮游。是妻子使他获得了永生,而他的爷爷婆婆还一无所知,正彼此搂抱着,在床上鼾声大作。

    十四、亲人相聚的盛大露天狂欢

    两个月后,脱母者发动了针对外星飞船降落场的攻击。他们现在已变得更具暴力趋向了。作为应对的措施,组织紧急调动了武警和军队。但部队还没有现身,母亲们便得知了消息,从各个城市涌来。据报道,她们似乎是要做最后一次努力,挽救自己的孩子。

    中央电视台三套派出十五架直升机进行直播。从画面上可以看到,总共有一百万名母亲,租用了浩浩荡荡的大巴车队,沿着四通八达的高速公路,不舍昼夜地滚滚前进,旅鼠一样穿过城市、草原和戈壁,向她们离散的骨肉靠近。这些年轻或不再年轻的女人们,颧骨默默地坚挺着,rx房微颤,丑陋或美丽着,高贵或卑贱着,金色的目光一致聚焦在正前方,把大气照耀得微微颤动,这么多的雌性动物整齐地集合在一起,散发出浓烈薰人的、难以形诸言语的奇异气息,像一个巨型湖泊腐烂了。她们汇聚成了一个搅动着的、如同银心黑洞的物理场。这是宇宙中何其壮观的场面啊。人们以前低估了她们的能量。大概,只有脱母者在惧怕中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吧。

    电视节目主持人采访一位母亲:"如果最终还是不能让孩子回到您的怀抱,又该怎么办呢?""为了宇宙的未来,断绝母子关系!"能说出这样话语的母亲,大概是获得了终极感的人吧。事态的确在发生转化。同时处于太空力量的影响下,母亲与孩子之间的暴力冲突渐渐上升成为主题。或许,会有脱子运动出现吧?由于外星使者的到来,一切已不由人类左右。

    就在到达外星飞船降落场边上时,母亲们遭遇了脱母者的拦截。后者似乎早有准备,没有多言语,便直接对母亲发起了攻击。这是一场真正的恶战。手抓、牙咬、刀砍、斧劈,不少人倒在了血泊中。奇怪的是,到了此时,部队并没有介入。后来据说他们在行军中找错了方向。官兵中也打入了脱母者的卧底。另一种说法是,他们只是在外围形成了包围圈,等着看脱母者与母亲交战的结果。

    但组织还有另一手准备。

    降落场四周的大喇叭一齐鸣响了,播放着一首又一首关于母亲的歌曲。在过去几十年中,音乐家们创作了大量的这类歌曲。许多作品的产生,受着了组织的鼎力支持,只有少数属于民间自发行为。

    "噢,慈祥的母亲,是美人中的美人,噢,像那白度母一样心地善良","再见吧,妈妈,再见吧,妈妈,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爱意宽大是无限,请准我说声真的爱你","你用那甘甜的乳汁,把我喂养大","为了母亲的微笑,为了大地的丰收,峥嵘岁月何惧风流"

    情况,就是这样子的。一场真正的狂欢。

    对此,我没有感到丝毫吃惊。我仿佛看见我的孩子正在云端上吹着一支号角,并从微笑的嘴角喷洒出涶涎来,化作雨露浇灭着我们心中的无明火。我们的确早已在为一个雌性化的世界而作道具上的准备了。但我要扮演的角色又是什么呢?

    攻击者被海潮般的歌声战士包围,像掉入了神机军师的魔法阵,竟然把持不住了,拿不住武器了,斗志溃坝一般泄掉了。面对着怪物一样从天空和大地扑来的无数声波母亲,于是,作鸟兽散了。

    此后,社会中同情他们的势力开始上升,这回,是对弱者的怜悯。赦免他们吧。

    十五、第三条道路

    十一月,组织的新领导人上台。不知道他是不是一名脱母者。在这个层次,是不进行脑波探测的。不久,全国人大常委会废除了脱母罪。我理解,这当然不仅仅是新政的开明。但效果摆在了那里。脱母运动产生了分裂,出现了右翼和左翼。

    左翼们在城乡结合部建立了公社一类的自治团体,自给自足,丰衣足食。针对母亲的暴力行动,也停止了。对此,我反倒觉得有些遗憾。

    我每年去探望妻子一次。她已被假释,选择了一个公社定居。我们没有离婚。她成为了自治团体的核心成员,人倒长好了。脱母者公社的文明形态及规则是奇异的。果然是一种新型的人类制度。你想像不到,那种情形,就像无数的牵牛花长出了肉脚,在湖面上密集移动,形成了生机盎然的巨型生命墙,人造船啊什么的,都是开不过去的。

    我虽也滋生了近似于脱母情绪的冲动,但我最终没有加入他们。

    脱母者的左翼势力发展很快,并最终与石柔决裂,推选出了自己的人大代表,进入了最高权力机构,在组织的层面上,与精英们交往。非对抗性的第三条道路似乎产生了。脱母者仿佛显露出了无害的一面。

    对此我无法理喻。在那些个晚上,我总能看到污血一般的银河。它向内卷缩成了一个癌变后的黑色子宫,完全吞噬了我那重生后的孩子。但外星使者却没有再来。

    十六、下等妓女的孩子

    就是这样。预言中的雌性外星人终究没有莅临。人类未能目睹一个全部由女人构成的奇异社会的实体。耗资巨大的降落场于是成为了野草和老鼠的营地。

    此后的许多年里,生活又归于平淡。我一直与父母住在一起,足不出户,照看他们。他们不愿意回乡下了,说是在这个诡异难测的世界上,放心不下我。这让我很是不安。不过,擦洗身子一类的事情,也还没有发生。后来母亲确实病了,但总是父亲在做最贴身的工作。他们的寿命比想像中的要长,他们像一对在山洞中相依为命的修行老妖。

    我常常彻夜难眠,在朦胧中突然看到,父亲把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探入母亲的下体。这就像我曾经回乡探亲时看到的那样,他把手指插入村委会主任养的那只老母狗的生殖孔。

    我害怕地用被子蒙住头,心想,我老了的时候,大概也会这样吧。妻子先走了一步,大概是担忧这一天的到来吧。而更确切地讲,不是害怕我啊,而是害怕我们的孩子。这种事情的确是不能让孩子看见的。所以不如趁早。新型脱母者的下一代会是什么样的人呢?真正的颠覆力量又潜藏在那里呢?

    我辞去了脱母联防员的职务。无聊地打发着余生的时候,我想起了一些事情来。还在我年幼时,母亲为了我能上学念书,便到城里去做妓女。这是我后来才知道的——在我第一次嫖妓时,那一瞬间,从那个女孩的动作和表情上,我顿然直觉到,母亲一定也做过这个。

    这个大字不识的农妇曾经希望,在客人里面,找一个男子,他能帮助她,把我养大成人。但她一无所获,因为她长得实在太丑,民工只要花上十块钱,就能跟她睡上一觉,但最后也不要她。她后来还是嫁给了我现在这位父亲,村子里的一个智障者。

    这时,母亲佝着背,在地板上半跪着,费劲地挪动小小的膝盖,抖索着把我掉落的头发一根根捡起来,用手纸小心地包好。她这样做的时候,眼角的余光一直落在我的身上,却又好像穿过了我的身体。我在她的目光中已读不出任何含义。她含莘茹苦了一生,现在已平静得像一只甲虫,只在方寸之地坚韧地移动。我于是知道了,如果说仅仅作为一个中国农妇的痛苦,这本就是怎么也解脱不了的。但到了世界末日的那一天,则将由母亲来裁决宇宙的命运。那时,便一切水落石出了。所有的孩子都是阶段性的,而来自遥远乡村的母亲才属于永恒。虽然她现在还不知道这个,但她也并不因此而有丝毫不安,或者患得患失。她仍然拥有着我,这就什么都够了。虽然我的妻子走了,孩子死了,但是,我还留在她的身边。我最终没有以脱母者的面貌出现。而这世界上又有多少人像我这样呢?

    我又一次挣扎着,孤独地爬近窗户。黑洞是宇宙中的城市,它仍旧固守在银河的中心,指挥着星光,暴雨一般泼向地球。我熊一样大口喘气,开始流泪。在染色体程序的引导下,我矛盾着,等待着接受下一个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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