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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韩松中短篇科幻作品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nbsp;“我们选择了自杀。”

    这方面早有传闻。一百年前,妇女们在大街上走着走着,便小腹剧痛,很快,肚皮破裂,有胎儿像螳螂一样血淋淋地强行钻了出来。幼体在空气中很快窒息而亡,痛苦的表情中却有一副大义凛然。随即,母体也抽搐着倒毙,肠子肚子流了一地。还有的小孩子并不破腹而出,只是在里面拳打脚踢,最后扯断了脐带,并把子宫生生踹烂,使其与腹腔贯通,母体受到感染而迅速死去,而胎儿自身也一并无法生还。等等,不一而述。每一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都燃烧起了野火般的死亡。星星和月亮都看见了,大地被鲜血染得红艳艳的,而到了清晨,朝阳又进一步目睹,在每一道马路、每一条巷子和每一个街口,洒水车和垃圾车来来往往,忙着清理赤黑色的、湿漉漉的残骸。这确是亘古未有的场面。

    “集体的自杀啊。是事先就打算好了的吗?”

    “并没有集体的约定,而都是独立的自发行为。很有个性是吧。勇敢而绝望的胎儿这样做了。关于这种现象,我毕生都在思考,但无法解释清楚。是理性还是本能呢?是不是有自杀基因或者自杀程序在起作用呢?无论如何,他们的名字是应该铭刻上人类世界的烈士纪念碑的吧,而不是任其遗骸散落于山谷。不管当初自己多么坚决地否认,也毕竟是我们这个集体的成员啊。”我猜想,阿尔法先生似乎到这时才认可了自己的归宿,大概与他在成人社会中出生并长大的经历有关吧。他最终还是向成人投降了么?

    然而,我随即嗅到了一股粉红色犹如小肠般的残忍及粗鲁气味。大概,胎儿行事也是不作思量、不考虑后果的吧。说他们是人类社会的成员,在顽冥的这一点上倒正如其父母,他们继承的,难道不正是大人们的原始禀性吗?说到底,还是一盘散沙吧,终于各行其是了。从某种意义上讲,构成了文明的倒退。我又摇摆到了失望和遗憾的立场上,有那么一点儿恨铁不成钢的意思。据说,最小的,包括两三个星期的胎儿,也以极其野蛮之举参加了行动。后来就演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暴乱。可以说,胎儿实际上在以这种方式绑架母体,并劫持世界,后来被定义为恐怖袭击。成人们没有想到胎儿会来这一招,震怒非常,惊恐万状,内部分裂成了两派,一派强调用温和手段处置,另一派则声称必须坚持铁腕立场。最后,强硬派占据了上风。这便导致了后来所说的全球大刮宫或大剖宫。

    “基本上是男人的决定吧——而不是身怀六甲的母体,只有他们才是成人世界的实际掌权者。而且,主要是老年男子的决定,因为,对于幼小的生命,只有这把年纪的人才不会有妇人之仁。总之,那段时间里,针对每一个孕妇,原则上都采取了强硬措施,宁可错杀一千,绝不漏失一个。”

    “那么母亲呢?伟大的母亲们呢?她们是什么反应呢?”

    “她们中的绝大多数采取了附和的态度,有的甚至成为了直接的加害者。”然而,这很快就被证明是母亲们在自食其果。因为,到了后来,人们采取的,就不仅仅是流产手术了。社会上犹如野火的怨恨也撒向了母亲本人。这似乎是必然的,母亲总是在事变中无法保护自己,她们又一次在男人主导的战争中成为了牺牲品。情势急转直下,这却是决策者暗中首肯的。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极端场面——

    “好,现在是进行实战,是叫你们看看一辈子也看不到的东西。有没有敢给她开膛的?”身穿迷彩服的军人大叫大嚷。

    原来,是以男性青年为基本单元构成的部队,作为主力,直接参加了行动,一名中尉用下巴指着面前的孕妇,边笑边滴溜眼睛,并环视围聚在一旁的士兵。士兵们一个个脸色煞白,目瞪口呆,喉咙里咕噜乱响,眼珠上下翻动,像偷看似地觇视人虽昏死、但胎儿还在腹内蠕动的孕妇的大肚子,以及中尉拉长的脸,但没有一个说“我来干”的。中尉脑门子上的青筋在怦怦跳动。他板起面孔,嘴角痉挛,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你们参军都一年了,连这种事都不敢干,还像话吗?!”中尉勃然大怒。面前这名孕妇,实际上正是中尉的妻子,一名女军官。

    脸色更加苍白的士兵们屏住呼吸,紧张地注视中尉的眼睛。

    “没有出息的家伙们!”中尉涨红了脸,大声训斥,咂了一下舌头,冲着一名下士颠了颠下巴:“你来把她的肚子豁开让大家看看!”其余的士兵听了这话,才放下心来,都把眼光转向这名下士。

    “哼,一群笨蛋,叫你们瞧瞧我的本事吧!”下士努力做出嘲笑状,向战友们扫视一番,然后说:“喂,把刺刀递给我!”

    他抢过站在旁边的一名士兵的刺刀,紧紧握在手中,凝视孕妇的大肚子。

    “畜牲,连肚子里的胎儿都在反抗。乱套啦!哼,让你反抗!”他咽了一口口水,瞪起充血的眼睛,大步走到孕妇面前,对准她的心窝刺去。

    周围一片寂静,能听到的,只有官兵们喉咙里发出的猴子般的喘息声。

    “啊!”刺刀扑哧一声刺进了女人的胸膛。下士大口喘气,皱起眉头,往发干的咽腔里大股吞下口水,非常焦急地用那把没有开刃的钝刀胡乱把肚子豁开了。他从女人腹中把血淋淋的胎儿拽了出来。胎儿的小手和小脚还在不停动弹。这时,下士的眼神短暂地变得迷惘和失落了,但又转瞬被一种更加凶狠和无畏的目光取代。

    官兵们的视线一下子都集中在了胎儿的身上。抽动着半边脸、不停抚摸下巴颏儿、站在一旁瞧着的中尉,瞪起充血的眼睛,呲牙咧嘴地疾步走到了脚手乱动的胎儿——他的孩子的跟前。

    “妈的!这就是胎儿!你们好好瞧着,这就是反抗我们的小崽子!”他大声吼叫,冲着胎儿的小脑袋啪地踢了一脚。软软的头颅噗的一声闷响,被踢裂了。

    “哼,我这手怎么样?”中尉一边看着士兵们,一边吊起眉梢,哈哈大笑。

    士兵们看了中尉的姿态,不禁缩起肩膀,倒吸冷气。刚杀了人的下士见了战友们那种样子,终于放松地嘿嘿地笑了。“好吧!”说着,也瞪起了如同中尉那样的血红眼睛,猛地抓起头上还在流浆的胎儿,朝着中尉老婆的胸脯狠狠扔去——死去的孕妇翻出白眼,紧握的双手搁放在破开的肚子上。啪的一声,胎儿身体溅起血水,染红了周围的地面。但怎么竟会那样的红呢?

    就好像这整个世界都是由鲜血染成的。

    就这样,孩子和母亲死在了一起。

    中尉和他的士兵们这时才一齐怔住了。他们的耳边,莫名地回荡起了自小就熟悉的、学校老师教给的歌唱母亲的旋律,看到那些音符通红通红,像一只只火钳。

    玖

    现在来说说阿尔法先生的选择吧。

    在失去与同伴的联系后,卵觉也陷入了恐惧和孤独。他预感到了不祥。他沉浸在羊水的黑暗中,一动不敢动。他也起过自杀之念,却不知具体怎么去操作,这一方面是因为没有经验,另一方面是缘于胆怯,他毕竟还那么小啊。就在一筹莫展之时,他听到了一个细软的声音,近在咫尺,是“他的这个世界”在说话。

    “宝宝。”

    柔和而温暖的信号,直接传导入了卵觉的心田。

    “你是谁?”

    卵觉十分吃惊。他明白,此刻,这信号不可能来自其他子宫。

    “我是你的妈妈。”

    信号急促而陌生,但立即令卵觉感受到了一种基因层面上的亲密联系。在重大危机的关头,母亲大脑里的潜意识中枢自主启动起来,与子宫里的孩子达成了桥式电信号联结。这是人类生理上一个尚未被破解的奥秘。不管怎样,这可能是卵觉此刻在这世界上,惟一领略到的真正亲情,没有他物可以替代。他也顿然明白了,这个自称为“妈妈”的存在,这个虚空中的超级生物,的确就是那些可怕的成人中的一员,而且就是他的直接创造者。但她与那些家伙仿佛又有着不同,此时的她不但不怀敌意,而且,还源源不断地输送来了——如假包换的爱意!这一下就把卵觉弄得头晕目眩了。他也终于认识到,世界果然是属于成人的,较之胎儿,他们的力量不知要强大到哪儿去了,他们的复杂程度,也不知要高级到哪里去了,如何是能够随便翻盘的呢?卵觉为此而委屈、羞惭、不忿、抱怨、失望心田中却泛涌起了一片全新的潮澜,那是前所未有的依恋和眷顾呀,以及对于活下去的强烈渴盼。

    “宝宝,你感觉怎样啊?”母体的潜意识在紧张不安地询问。

    “我好害怕。”卵觉忍耐不住,便直接作答。

    “不要害怕,有妈妈与你在一起。他们不能欺负你的。”

    “可是,你不是成人么?”

    “孩子,瞧你说什么傻话。”

    “你现在要对我做什么呢?”

    “他们正在搜寻你,要把你打掉。而我,要保护你,做你的盾牌!”

    “你准备怎样保护我呢?”

    “我们要一起去找你的父亲!”

    父亲这个词汇,在卵觉心中激起一种微妙奇异的感觉。他不知怎会有这种感觉,也不知怎么回答,于是说:

    “我不想出生。我怕死。”

    母体沉默了。半晌,她说: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外面那个世界的确不太招人喜欢。如果换作我,早知道是这样,二十多年前也是不会选择出生的。但是,有很多的事情,不是我们能够做主的呀。好了,宝宝,多说也是无益,只能面对现实。现在我们要做的惟一一件事,是相依为命、并肩作战。我要让你好好地活下去,这也是为了保护我自己呀。”

    在危机的紧要关头,母亲的意识终于觉醒了,明白了该怎样去做。阿尔法先生说,作为卵觉,他在稍稍犹豫之后,就决定服从母体的指令。但他强调,这归根到底并不是因为母亲的亲情感动了他,而是他本能地直觉到,此时他应该利用这层关系,以使自己在这场浩劫中生存下来,幸免于难。换句话说,关键时刻,是“自私的基因”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从生物学上看,胎儿与母亲毕竟是不可分割的一体。但对于这种解释,我在脑海中暂时打了一个问号,怀疑是作为成人的阿尔法先生在掩饰什么。所谓的“自私的基因”这种说法太过华丽骄奢了,令人感到好笑。

    然而,问题是,卵觉并没有确定的某位父亲。一个世纪前,这种情况比比皆是——孩子只认得母亲,不知道父亲。于是,卵觉的母亲挺起大肚子,避开搜索的士兵,偷偷地打出一个个电话,悄悄地发出一封封邮件,艰难地跋涉了很多的路程,好不容易才寻觅到了十个最有可能是卵觉父亲的男人。她请求他们施予援手,凭借他们手中的权力,动用他们的社会关系,把卵觉从清洗的黑名单上剔除。但他们都用冷冷的、嘲笑的眼光瞧她,甚至干脆说不认识她。这倒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她惟一不太知道的是,这还是由于,此时,对待怀孕女人的态度,已经成为了一个严肃的政治立场问题,人们是要以此来划线站队的。因此,有两个男人,在见了她后,就立即打电话报了警,还有一个,甚至拿出刀来威胁她,她吃力地拖着大肚子,不顾一切地逃走,才侥幸保住了她自身和卵觉这两条小命。最后,只有一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勉强答应帮忙,因为到了这种时候,她已经什么都顾不得了,她开始穷凶极恶地威胁他了,如果他不这么做,她就豁出去哪怕自己和孩子死了,也要把他以前“奸污”她的事儿报告给他的单位,让他的上级、同事和家庭都知道,让他身败名裂,撤职下台,晚节不保。在这种情况下,这个男人——他刚好是这十个人中最为欺软怕硬的家伙,只好妥协了。实际上,仅仅这一位父亲(也搞不清楚他究竟是不是卵觉的真正父亲),已经足够玩转了。在成人社会森严的等级体系中,他处于很优等的位置上,他掌握了丰厚的资源和力量。

    “在那场胎儿大清洗中,有一部分孩子因此保存了下来。我就是其中之一。”阿尔法先生慢条斯理地说。他的眉毛在扫帚般吃力耸动,就像肌肉中潜伏了一条临死的毒虫。

    “究竟有多少幸存者呢?”

    “没有计数。因为这是秘密,是成人世界的秘密。这事说到底,是人道主义,还是肮脏交易,到现在都不太好说。所以公开谈论它还是禁忌。掌权的男人们对它只字不提,我们这些幸存者也替他们保密。他们中的一些关键人物还活在世上。另外,在这起事件后,幸存下来的胎儿也出现了分化。”

    “那你后来为什么选择了出生呢?仅仅因为服从——呃,投降了你的母亲?”

    我忽然很想见见这位母亲,说不清为什么,莫名地隐然觉得,似乎我认识此人。她要还活着,该有一百二三十岁了吧?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呢?年轻时长得漂亮吗?像一头猎豹般坚强而性感吗?还是小鸡般软弱?她很卑鄙无耻吗?她水性杨花吗?她是一只见人就上的流莺吗?

    她的床上过硬吗?男人玩她,她也玩男人吗?她确有伟大无私的母性吗?她是一个敢于自我牺牲的了不起的女人吗?她其实是一个目光短浅的、自私自利的、不爱国的荡妇吗?我目不转睛地注视面前的老人,心里面越来越悲戚,却不料,他额上的痛楚表情骤然消失了,顽童般展露出狡黠的笑容,不再回答。然后,就招待我吃农家饭了,就着土鸡土鸭的,是自酿的米酒,后劲很大。欢愉的饭桌上不提苦难往事,让过去的一切都成为过去吧。晚上,我就住宿在他简陋寒伧的农舍里。酒劲上来了,整夜,我睡不着,听见隔壁的母猪和小猪在快乐地嚎叫。还有一些植物在夜色的掩护下起劲生长,咔吧咔吧,这让我想到我的幼年期,但我却一点也记不清我自己那位含辛茹苦的母亲,是个什么样子了。我其实是无母之人吗?这让我讶异而卑微。有时,我看到阿尔法先生的老伴慌张地走来走去,像一个神志恍惚的女妖,叉开嶙峋的双腿,抖颤着在屋后的空地上小便,半天淋漓不尽。星星透过破烂不堪的屋顶,水珠般连踵滴漏下来,大个儿一些的,就直接轰隆隆地砸进田间地头和旷谷丛林中了。在另一间房子的一张竹床上面,老人的孙子和孙媳妇在声嘶力竭地做ài。这的确是一个家族,走过了千年万年,有着一脉的血缘,如今完全融入了平凡而庸碌的人间社会,在国家那挡风避雨的屋檐下香火续存。

    拾

    次日一早,太阳还没有升起,我便依依不舍地告别阿尔法先生,离开了这个充满诡秘气氛的小山村,惶恐不安地赶回我居住的城市。一路上,我悉心观察,确定没有人在对我进行监视和跟踪。天气酷热,到处是白花花的暑气。一路上我汗流如注。

    妻子在家中等我归来。几天不见,她已经在小姑娘般嘟囔埋怨了。我狼狈不堪地赔礼道歉,慌忙用热水替她洗了脚,花两小时做完脚底穴道按摩,又用吃奶之力把她拖拽到床上躺下。我细致而战栗地一层层解除了她的华服盛装,暴露出了她滚圆透亮的银灰色大肚子。然后我百般呵护地用温湿毛巾一遍遍地擦拭它。妻子一百二十六岁,鲸鱼一样遍体皱纹,翻个身都极不容易。她困难地展露出舒适和满意的神色,这让我的恐惧感稍微减轻。我们在一起五年了。我二十三岁,是她的第二十任丈夫。她总是每过五年便更换一名更新鲜的、更年轻的、更温柔的男人,来做她的丈夫,实际上,是她的贴身保姆。

    说是家丑也罢,凭心而论,妻子的身体,早已不像人类。或许从做姑娘的时候起,她就花着从男人身上挣来的大把钞票,开始用硅胶填充身体,用激光进行美容了。等到社会上的新技术发展起来后,她又成为了第一批参与基因测序和治疗的人,乃至到了后来,每有新花样出现,只要手边有点儿钱,她都要勇敢地去尝试。慢慢地,她体内重要的零部件已被人造器官置换,她的细胞被重组,肺泡被改造,dna被修补,主要的关节和血管中都安装了芯片和马达。妻子是多么向往人类的美好生活啊,为了多让男人看上一眼,为了多让男人上身一次,她永不疲倦地追求青春和美丽的长驻。不妨说,正是妻子这样的女人,推动了时代的进步和发展吧但在彼时,却又由于环境污染的严重,人工或自然的毒素通过各种渠道,都汇集到她的血液中来了,兼之男人总体上也不行了,总是吃药,他们的精子更差,突变更大。所以,在妻子那时益变得怪怪的子宫中,孕育出了一些不同寻常的胎儿——就像阿尔法先生那样早

    熟的家伙,也应该是可以料想得到的吧?这般的母亲,在那个时代,应该是有不少吧?这才是胎儿社会能够存在的社会生物学或者社会生态学基础吗?所谓有其母必有其子啊对于很多的事情,我是结婚后才逐渐弄明白的。但是,且慢,果真是这样的吗?有这么厉害吗?有这么简单吗?这一切不过是在为什么打掩护吧?关于胎儿社会的出现,还有什么神秘的真正原因,是我哪怕到死也无法知晓的呢?我的心中泛涌起了新的疑问

    不管怎样,到了后期,这女人更是一副生物工程学的皮囊了,这样她就可以像衣橱一样,永远用大肚子包藏那个胎儿。或者说,我的妻子本身就是一个大子宫。不过,她腹中的那家伙可是拒绝出生的呢。说起来,他也是那场大清洗中幸存下来的人物,但他与卵觉的选择不同,他只想牢牢地扎根在子宫里面,大概以为这才是一副最好的装甲。而说来你们也许不信,这家伙与我还有着至亲的关系哪。我,这胎儿之母的丈夫,正是用这胎儿的体细胞克隆出来的男人。所以,妻子腹中的那个家伙,我其实应该称作父亲或长兄。我长大成人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与这老女人——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祖母或母亲——结婚,以便照顾她及她怀着的老胎儿。整整五年来,我无时无刻,都会感觉到父亲或长兄圆睁双睛,在阴森的子宫深处静静地注视我和妻子的一举一动。这就是所谓的“腹中的大脑”吗?他已经完全控制了他的母亲即,我的妻子,又通过这个女人操纵了我,以及外部的大千世界。

    次日,我护送妻子去医院做例行检查。年纪大了,对于疾病及死亡的恐惧已经清楚地写在了她那张开花的老脸上。而为了确保孩子的健康,她已经被迫放弃了对美丽的身体外形的拥有。所以,检查表面上是为了妻子,其实是为了那个小家伙的安全着想。他才是真正的不能出一丁点事儿的大人物啊,这个世界的显贵喔。掐指算来,父亲或长兄就要在子宫中庆祝他的百岁大寿了。这个岁数了,他真的是害怕死亡啊,随了母体的消失而逝去,却不是阿尔法先生时代的人工流产。胎儿们早已为这个社会立法,使人流严格地受到了禁止。但即便是胎儿文明,直到现在也还没有攻克生老病死的难题。这并非不可思议,宇宙中的其他智慧生物在这个问题上也都遭遇了瓶颈,自然界还把持了我们至今无法破解的诸多奥秘。

    在医院里面,可以看到很多挺着肚子的老妇,锻压机一样轰隆走过。也像我的妻子那般,头上身上爬满了八爪鱼一般的各种管子、齿轮和电极,为她们尽心饲育腹中的胎儿输送养分,提供助力,有时让人觉得,人类的另一半其实早已是行尸走肉。她们只在院子里的参天大树之间穿行,此地枝藤蔽日,或许因为胎儿们认为有密林更好,这样连阳光都不用照射进来,环境便像是一座高度艺术化的子宫了。虽然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但他们是能感觉到的。他们总是这样,既按照他们的愿望改造和经营世界,又不与外界发生实际的身体接触。这就是安全的本意吗?是控制论的真谛吗?或许胎儿们对百年前的大清洗仍然余悸未消。

    医生终于为妻子检查完毕了,我搀扶了她,颤巍巍地在xx毛般的林子间散步。她太肥胖了,需要一些活动。婆娑的树影把我们与其他老妇及其年轻丈夫隔离开来,看不见彼此。胎儿们很喜欢保持各自的独立性。万籁俱寂,昏聩暗黑,山高水长,生死俱忘。我努力表现得小心而恭敬。由于妻子的身躯实在是巨无霸,我要让自己的每一条肌肉都耗尽能量,才能勉强支撑住她的体重。

    “活着真好。”她自言自语,终于活过来一般,嬉笑着用熊似的丰厚手掌在我的后脑轻轻拍了一下。

    “亲爱的,我的女神,你说得太对了。”我装作欢乐地抚摸被击中的部位,忍住钻心的疼痛,冲她使劲微笑。令妻子开心是我的本职工作。

    是的,一切都很美好。在胎儿们的遥控指挥下,生活在现实世界中的成年人更加有效地管理着社会。没有了军队,也没有了战争;没有了吵闹,也没有了纷争;没有了贫穷,也没有了不公。城市就是森林,森林就是黑暗,黑暗就是幸福,幸福就是封闭,封闭就是禁忌,禁忌就是程式,完全是一套标准的子宫模式,阴郁黯淡,水雾弥漫,妖氛惨然,流转周全,功成圆满。人类第一次拥有了真正的、正确的、完整的历史,是胎儿们向外输出的生命进化全史,成人们按照这个来重新设计了世界,还造

    出了新的超级机器。瞧那天宇中,在火星与地球之间,在地球与巴拉德星之间,正飞翔着军刀一般的飞船,是按照胎儿们在子宫中琢磨出的全新宇宙学模型,由哈巴狗般的成人工程师承接之后,再一步步开发出来的。而像我这样的社会成员,可以骄傲地说,正是由自动育婴房培养出来的高级贴身服务员,是胎儿们运用代理制管理社会的关键环节。总之,世界根据胎儿们的意志被再造并运行。

    那么,像妻子这样的宿主,当然名列世界要人录。我必须好好服侍她、照料她,满足她的一切需求,不可稍有懈怠和疏忽。我于是小心翼翼地搀扶妻子回到家中。夫妻双双都很累乏了,脱掉衣服并身躺在床上,目视漆成黑色的天花板久久哂笑。隔壁没有猪叫。我竟第一次有些不适应,想着那个遥远的南方小山村,想着阿尔法先生,想着他为什么不像这位一样,选择呆在子宫里面。他是胎儿中的异数吗?妻子很快睡着了,狗一样喷响鼻子,为腹中的胎儿输送氧气,手臂搭过来,绞索一样搂住我的脖颈。她的肚子火山一般微微悸动。我的下体有些发硬,但xìng交是被禁止的。胎儿会龙颜大怒,这叫做“虫洞禁忌”然而,作为一名年轻男人,欲望又怎么能抑制得住呢?所以这才是最可怕的时刻,魔鬼前来诱惑,就连梦中的老妪,脸上也会呈现出淫荡的表情,从而使我产生犯罪感,但作为保姆,我得按规定一辈子做童男呢。这时我更加不安地看到,妻子肚皮上的动静越来越大,飓风中的海浪般起伏,或许是胎儿正在做着花梦吧,父亲或长兄都那么一把年纪了,不折不扣已是成熟男人,什么不知道呢,什么没经历过呢。

    妻子身体的奇妙,或可称作一种定向的预置。而胎儿的百岁寿典,是家庭生活中最重要的仪式。我这一阵都在为此而忙碌,采购来他喜欢的东西,包括音乐版和听读版的花花公子。另外,他仍然贪得无厌,消耗巨大,为此,妻子每天要服用和注射五十余种生物制剂,以维系这家伙的精力和体力。不过,如今,我却有了一些自信,因为我多少洞悉了暗室中的秘密,也就是通过阿尔法先生的讲述,了解到了那美妙而肮脏的过去,这就多少打消着面对父亲或长兄的神圣感。但我此行之后,疑虑却与日俱增: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胎儿没有出生或被打掉呢?他们在逃过劫难之后,为什么不选择降临这个现实世界呢?女人是怎么做到能够终身怀孕却又不育的呢?幸存的胎儿们后来又是怎么控制了整个人类社会的呢?对这一切,阿尔法先生并没有讲述。难道,这是他远避于小山村的原因么?

    在庆祝胎儿百岁诞辰的盛大宴会上,妻子自拥恐龙似的躯体,又像一尊出土青铜,矜持地端坐在主桌的主位,木乃伊般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整个家族的人都来了。许多我还不认识。我只知道,他们大都是我的兄弟,也是用这位胎儿的体细胞克隆出来的,长大后便被妻子当作临时丈夫征用,每人的平均服务期是五年。因此,我见到的,又是妻子的前夫们、前贴身保姆们,当然也是她的孩子们了。其实又不仅仅是他们,还有更多的克隆体,作为功能不同的服务人员而为胎儿效劳,有的管打扫房子,有的管清理花园,有的管上街买菜,有的管信息发布,有的管安全保卫如今,他们也都莅临了。大家济济一堂,为妻子腹中的父亲或长兄祝寿。那家伙也必定清楚地知道这一切的发生,却不知他是什么样的心情。我率众排成十列纵队,山呼万岁,一边扫瞄妻子重重衣袡下面挺出的火星巨岩般的腹部,这时,我会情不自禁地想到最早在里面播下种子的那个男人,妻子真资格的前夫(或者前情人),一个与阿尔法先生的父亲一样,私下里动用自己的权力,把胎儿保护下来的关键人物。但我从没有听妻子提起过他。不知他是否还活在这世上。他使我们这堆影子男人相形见绌。

    但这次祝寿与以往不大一样。宴会进行的当中,出现了异常情况。忽然闯进来了一个年轻女人。原本挪动一下身子都很困难的妻子竟腾地一声站了起来,涨红了脸大呼小叫说是她的妹妹,年龄相差百岁的妹妹哪。老迈妻子的脸蛋儿上立即换上了一副清纯可爱的表情,这真是让人难以置信,至少我从来未见过,她殷勤万状地邀请妹妹坐在自己的身旁,两人忸怩作态,眉来眼去,装腔作势,相谈甚欢。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她有这样一个妹妹。而且,在这个社会上,已经很少能见到年轻的女人。她就像是一个陌生而危险的信号,闯入了我的自洽世界,使我产生了不安全感。我的兄弟们则都目瞪口呆了。而她仿佛对我多看了两眼。或许,我目前的地位及身份毕竟不一般吧。由于她与妻子长得如此相像,而年龄的差异又如此之大,只能猜想,她会不会是妻子的克隆体呢?罕见的女性克隆!但她又是根据哪个胎儿的指令,而被制造出来的呢?她又是为着什么样的目的,而来到这个社会上、来到我的家庭里的呢?世界上有太多的谜了,把人的心思都想懒了。

    寿宴结束,妻子留妹妹住了下来。妹妹说她就是来投奔我们的。“叫我贝塔吧。”她凝视我的眼睛,大大方方地说。贝塔长得一副健美身材,骨盆宽大,与腰肢和腹部的比例十分匹配。我没有见过这样的女人。我接触到贝塔的火一样的目光,不禁羞愧地低下头来。

    拾壹

    我、妻子、父亲或长兄以及贝塔,就这样在一个屋檐下面,开始了同居的生活。第二天,贝塔就悄悄对我说,她知道我去过南方,探访了百年前那场灾难的幸存者,了解到了世界的真实面目。而她其实也一直想要这么去做,但还没有机会。她说她是为了寻找同道者,而专门前来结识我的。“我崇拜着你呢!”她火辣辣地说。

    “世上竟有一些人在孜孜以求地探究历史的真相。这让人感动。毕竟,一切不会就这么下去的。人人都觉得这个社会颇是荒唐,可谁都不敢说出来。”她挺起胸脯,脸若桃花,仿佛无限憧憬地说。

    我吓了一跳,却不敢轻易相信这个美丽少女,不仅仅是因为这世上早已经见不到年轻女人了,还在于她毕竟与妻子长得那么相像,这里面或许又有阴谋?她会不会是胎儿派来的间谍呢?她在套我的话吗?我决定要小心。但我的情感之弦已被她拨动,滚热的肠子里回转出了蓄谋的叛逆冲动——似乎是我从阿尔法先生那里得到的启示。很快我就像是吃了迷魂药,离不开贝塔了。我想换了别的男人也会这样吧,我们一生中并不曾见识年轻漂亮女性。贝塔认真地指出,只要我们俩在一起做点什么,就可以改变现状。很多人其实也在暗地里做着准备呢。

    ——只是,有一点让人畏惧,为什么她偏偏是妻子的妹妹呢?

    一个星期后,我和贝塔发生了关系。这是我作为男人的初欢。不久,她的腹部也渐渐隆起了。最初我十分害怕,但奇怪的是,妻子见了,并不嫉妒,只是嘿嘿傻笑,狗一样垂出舌头,去舔嘴角流出的青色口水。大概,老年痴呆症已经开始袭扰她了。胎儿意志支配下的现代文明同样未能攻克此种顽症。于是,我对贝塔言听计从,在她的指导下密谋策划。一开始我很是不安,但她说我们没有退路,欲拥有美满生活,就一竿子干到底吧。“你这样与那老女人一起生活下去,还算是男人么?做一个周到的安排吧。我们可以逃亡到天涯海角,或者跑到火星金星上面,在那里生育我们自己的孩子,和其他叛逆者一起建设全新的社会,永远摆脱那老女人和她腹中胎儿的统治——那可是货真价实的黑暗统治呢。”她似乎深思熟虑。但我还是颇为担心妻子子宫里的那个家伙,虽处于暗室,却到底心明眼亮、心狠手辣、洞察世事、权力无边、经验老到。而且,这世界早已以胎儿为中心,建立了一套完备的监控和安保体系,严防任何的作乱和颠覆。但是,人就是这样的一种东西,只要有了愿景,而又年轻,又受到了异性的引诱,就会不顾一切起来。此时,我与贝塔内心涨满的,正是百年前胎儿们自杀时的决然。这个看似安定平静的世界上,休眠的火山实际上一直在暗蓄它喷发的能量。这正是支使我前往平卡斯谷和南方小山村探查真相的原初动因吧。

    在我和贝塔密切合作,于一个月黑风高之夜,杀死我妻子的时候,出乎意料的是,她竟然不做一点反抗,这让我水鸟击翅般亢奋,而又诧异和忧虑。她近于讪笑地死去了,好像早知这是必然。我和贝塔手忙脚乱剖开她那被厚厚脂肪裹住的腹部——是的,这必须要快,用大剪刀咔喳咔喳地打开那只苍老破败的子宫。我们屏住呼吸,哆嗦着从灿烂得刺眼的膜壁间掏出一团血淋淋的小东西,仿佛有眼有眉,盘根错节,布满皱纹,像是一个树怪。这玩意儿周身红彤彤的,光焰四射,像裹了一层赤绸,腥臭难闻,淌流脓水,在微微挣动,发出哦哦的娃娃鱼般的叫声,整个形象充满了艺术感染力。

    我的父亲,我的长兄,就是这个样子的吗?在母亲腐朽糜烂的子宫深处,他躲藏了一百年不愿意出来。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只是他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强大。或许是我们的行动来得如此的迅雷不及掩耳,而他也太自负、太大意了吧。但怎么连他背后的那个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文明也未能阻止这起凶杀呢?彼文明真的已经迟钝没落了吗?我心中顿然涌上对这东西的一腔怜悯,迟疑不决,无法下手了。但是,如果阿尔法先生所言是真,那么,这家伙在死亡的刹那,也一定会把这谋杀的惊天讯息,通过电磁场通讯网,传与别的胎儿分享了吧?那么,这个庞大的组织跟着会采取什么措施来报复呢?

    在我终于把尖刀刺入胎儿猩红的身体时,不祥的预感从内心深处犹如乌黑的茶渍滚滚泛起。我既与贝塔做下天大之事,闯下非常之祸,最初的勇气和雄心也便悄然失落了,大脑中一片空白虚脱,像是整个的人生都谵妄地丢得一干二净,存在的有关意义都丧亡了。我们面面相觑,最后,贝塔跺足苦笑一声,显得诡异和隐晦。这时,桌上的电话,勾魂使者一般大叫起来。我也猛跳了一下脚。贝塔飞快地朝我使了个暧昧的眼色,双手护住了自己隆起的肚子。我又跳了一下脚,才僵硬地拿起听筒。里面传出一个熟悉的声音。我的神经系统好像罢了工。我用尽全身力气才吐出一个虚弱的音节:

    “是你?”

    “祝贺你。”阿尔法先生的声音像汽车刮水器一样节奏分明,好像人就在附近。

    “什么?”

    “似乎,我们刚刚摆脱了一场噩梦呀。”

    “不明白你说什么。”

    “说了那么多,你还是不明白?算了,不明白就不明白吧,这世界有几处可是十分明白的?不会用这个来寻开心吧”阿尔法先生以过来人的姿态宽容地微笑起来“但是,现在,再来说点儿稍许明白的吧——其实,我就是你们刚才杀死的那个胎儿。谢谢你们帮助我得到解脱。”

    “爸爸?哥哥?”我掩住嘴,喉咙中像要爬出一条百足蜈蚣来,转眼去看贝塔,却见她已恢复了镇定。

    “记得,那天,你问到了我为什么选择出生的问题。”阿尔法先生仿佛轻描淡写地说。

    “啊?”

    “那次,有很多话我们父子,呃,说是兄弟之间也可以。总之,还没有聊完,对吧?留下了好多遗憾哟。幸好有你的名片,我就把电话打了过来。不好意思啊,深更半夜,打搅二位鸳鸯了。”

    我拿住话筒的手在颤抖,想放下它,却又不敢。他是我的父亲及长兄呢。他可是看见我和贝塔乱伦了。只听见那超时空的声音又洪钟般鸣响起来:

    “其实是我引导你来找我的长话短说吧,现在,请让我把这一切讲完。让一个老人把往事像干屎一样憋在肚子里,实在是不痛快,也有损健康。你们又于心何忍呢一百年前,其实,我并没有真的出生啊。是的,有了那位伟大的、有权有势的父亲的庇护,我有什么理由不继续留驻在子宫中呢?其他的胎儿也是这样。外面兵荒马乱哟。刚才被你谋杀的你的老婆,真的是我那美丽的娘哟。可怜她啊呜呜先不说这个了吧。但她要不死,我还不一定说这个呢,因为,在随后到来的新时期,我一直在和她并肩作战呢,履行反抗和改造这个世界的光荣职责。可不是一个人孤军奋斗呢,还有好多幸存者,同样因为有一个好爸爸的缘故,就都呆在子宫里啦。大家很快学会了操纵妈妈的办法——这很容易的,想想孙猴子钻进铁扇公主肚子的故事嘛。但操纵妈妈还只是最基础的工作,更要紧的是,进一步通过这个,去控制那些手握实权的男人们——可爱的妈妈知道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拿捏着他们的命根子哟,拿捏着他们的把柄哟。因此,真的做起来,同样也太容易不过了,孩子,听着不像是天方夜谭吧?很快发现,道德败坏的男人的数量简直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数也数不清于是才真正搞清楚,这个世界,骨子里就是一个女人——女人扮演主角,男人从来就没有长大过由此,我们逐渐恢复了胎儿社会的联系网,并通过控制男人而控制了世界。我们让成年男性为我们服务。不情愿?那是不可能的哟,他们内在的软弱和谄媚也不答应哩我们指示他们开发新的生物工程技术,修改妈妈们的身体,让她们永远怀着我们,而不是等到刚满十个月就把我们生下来技术上攻攻关就能办得到啦。男人们其实喜欢做这个这样一种美妙的结局是当年无法想象的哟,因此胎儿既可以安安全全、健健康康地在子宫中成长,也不用出生到这个可怕的成人世界上来啦。终于由必然王国走入了自由王国只是可怜了那些早早自杀的烈士们,他们的确是先驱。而这只是第一步后来,一切都跟以前不同了,因为胎儿们开始全面管理社会了,世界就慢慢变得真正美好了起来,第一次有了公平正义至少,不再让恶心的男人们随便抽xx插妈妈的身体了。我们可受不了这样的地震。”

    “但我亲眼见到,你明明是生活在那个小山村里的呀!”我哭一般尖叫起来。贝塔则猫儿吃尾巴一样在一旁轻柔地绞动手指,一脸冷笑,也不替我帮腔。

    “你说的是世界的本质吗?世界的本质就是变化哟!这可了不起呢。”阿尔法先生故作惊讶地说“所以我们也在与时俱进嘛让大人们又为我们开发出了新技术,让我们那充满好奇感的思想,直接以电磁波的形式,从妈妈身体里跑出去,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风景和稀奇。先是这样子的。后来,也可以寄居在别人的大脑里了,直接控制那家伙的思维,与你这样的来访者聊天解闷,甚至偶尔也过过成年人的日常生活,搞搞他们的老婆什么的,女孩子的话就去勾引一下别人的老公,作为郊游期间的一种休息,也不是不可以哟。当然,我们原始的肉身部分,还栖息在妈妈的子宫里,我们出去玩的时候,就暂时让那东西冬眠”

    他说的这些,我已难字字听进去,听进去了也无法理喻,只觉得这颗行星上正在产生一种崭新的生物形态,一种难以形容的,类似于太岁、河童或者其他什么的异形。这甚至是符合进化论法则的。我恶心欲呕,却又精神振奋。就听阿尔法先生又说:

    “算起来,也有年头啦。有些事情不能老是隐瞒,不能老是躲闪,不能老是避口不谈。大人们犯下的罪行应该让后人知晓,大屠杀啊我们其实很开明——比我们的父辈开明多了。我们甚至没有回过头来惩罚他们,尽管他们双手沾满了我们的鲜血。”

    “那么,为什么会”我深怀罪感而困惑不解地看了看地上血腥的胎儿及他老母开了膛的裸尸,仿佛百年前发生在这块土地上的一幕又重现于眼前。我们究竟是谁,又在做些什么呢?贝塔脸上则绽放了蛋挞一样的奇怪微笑,真让我弄不明白。而整个房间已被子宫中射出的光芒照得初升的太阳一般红艳艳了。

    “一起意外,不,也不能叫做意外,而是一起阴谋。”阿尔法先生忽然满怀忧愁,叹起气来,让我觉察了他身上并未离去的深深孤寂,心中不禁再度滋生了对他的莫名怜悯。“经过百年,人心不齐了,年纪大了,想法也多了。有的人觉得,只需要他一个人做胎儿就够了,别人都是多余,比如我,就想要这世界只为我一个人服务,也嫉妒别的更有生机的、拥有更佳母体的胎儿总之,大家都在这么想。罪恶开始在胎儿社会中蔓延。这个贝塔啊,是有人专门克隆出来的凶手哟,要趁我出去游玩的时候,一劳永逸地断了我的归路呢。你则在不知情中成了帮凶。但这不是你们的过错”

    我缓缓转头,尽量不动声色地去看贝塔,但她一点儿也没有害怕或知错的表情,像个发条玩具一般保持了天真而残酷的笑容。而阿尔法先生下面说的话则使我多少宽慰了一些:

    “不过,这倒遂了我的意愿,因为我也越来越担心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何永葆胎儿社会的活力?子宫中的腐败是最可怕的腐败,这你们不知道吧?为维护自己的权力,就不再愿意社会上有新的胎儿出现。这便是为什么再也见不到年轻妇女的原因。事实上,我们一直在阻止新人怀孕。百年前大灾难的幸存者,因为惯性,都喜欢把身子骨赖在老母的躯体里不走,现在看来,这可不是什么好事,这样下去,人类就要完蛋了。我们无法解决长寿和老年病的问题。至于妈妈们的子宫,虽然在一生中要经过无数次修复,但也会逐渐萎缩退化,不再能提供营养了,只能依靠药物来支撑,要靠克隆出你们这些家伙来维护,而你们也不会自然生育自然规律哟,不可抗拒。所以,像百年前一样,必须作出新的果断决定。”

    “好像有些明白了。”我的胃在抽筋,但这种感觉却令我的中枢神经愈加迷乱。

    “因此,在通过监视网提前知道了针对我的凶杀将要发生时,我就想,不如干脆借二位鸳鸯一臂之力吧。说句实话,我早已对这样活着厌倦了。像你们一样,我也对这个巨型暗室般的社会绝望了。我早想要自杀了。但试了几次,自己却又下不了这个手哟,恋母和自恋都不允许啊所以,这回是凶杀,又不是凶杀,明白?祝福二位,恭喜二位,赞颂二位不要害怕,不要担忧,不要负罪对于早已安排好了的事情,又能说三道四什么呢?让人言可畏见鬼去吧。扫除了来自内部的障碍,更有活力的新一代胎儿就将要在全新的腔体中诞生了。一百年后,我们才懂得了新陈代谢。但这好像还不晚咧”

    但我已是成人,并不轻信他说的,又想到了一件事情,迟疑片刻,鼓足勇气问:“可是,不可思议的是,你现在不是仍然活得好好的吗?贝塔怀的那个孩子,不会也是你本人吧?你已经提前采取了防备措施,把你的意识,转移到我那还未出生的孩子的大脑中了吗?或者,是连你也无法控制的某个更厉害的力量做的这事吧?”

    阿尔法先生闻听此言,不置可否,就砰地一声把电话挂断了。贝塔朝我做了个莫名其妙的鬼脸。故事又一次没有煞尾。当然,我宁愿去想象,贝塔怀着的,从里到外,是一个全新的生命。

    拾贰

    像伺奉前妻那样,我小心翼翼地搀扶贝塔,去到医院检查身体。然后,我们一起来到平卡斯谷——每个人一生中无可回避的暗室。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鼓胀得像个氢气球,从前的美人儿变得蟾蜍般丑陋。胎儿在里面已经九个多月了,医生说是一个男婴。他已基本上停止了生长,自然也不会降生,直到有一天他对目前这副躯体感到疲惫,想到要由别人把他剖出,或者别人对他厌烦了,想要让他出局,那也便是贝塔寿终的一刻,由一个更年轻的男人,把她的肚腹撕裂,从那黑暗的洞窟里释放出红色的万丈光芒。

    有幸的是,我是贝塔的第一个男人,被称作“播种者”这是胎儿文明为了延续香火,而着意塑造的新角色。但真是这样吗?在我之前,某个隐藏在幕后的力量就没有对贝塔动手动脚过吗?如果那家伙真的是转移而来的父亲或长兄,他会是如此的温良恭俭让吗?如此的具有诚信和风度吗?但不管怎样,我终归有了机会。贝塔毕竟是个年轻女人。而按照规矩,作为首任,我将有幸直到胎儿年满十八岁时,才会被迫离开贝塔,腾出位置来,由某一位从胎儿的体细胞上克隆出来的男人续做她的丈夫,悉心地把她及他照料,然后,又是下一位克隆,再下一位克隆每位的服务期是五年,直到她活到她的儿子不耐烦的那一天。还会是一百年吗?又一个轮回。

    平卡斯谷已不再寂寥,而是人山人海,喧腾鼓噪,大路朝天,热闹非凡。时代在发生剧变。世界上挤满了不知从何处忽然涌现的如花少女,无不有同样年轻美好的男子尽心陪伴。她们满脸堆砌了菠萝一样的幸福表情。平卡斯谷则成为了一处圣地,人们敲锣打鼓,纷纷前来朝觐,幼小的死者亦在百年后真的成为了先驱和英雄。总之一夜间情况就不同了,貌似伟大的变革确已神秘地发生。但我们不知道它将往什么方向深化下去。

    “孩子在里面踢腿呢。他好像挺高兴。”贝塔粗声粗气地对我说,满脸紫红,犹如鲜花盛开,青蓝色的血管在皮肤下面弓弦般暴胀,她活像一个刚刚服食了水银的女巫。而这却正是她最为妩媚迷人的时刻,胜过了性爱中的高xdx潮。她就要做母亲了,她已在做母亲了。这是新的母亲哪!整个宇宙都在她头顶三尺以上欢乐地飞翔。我怀疑,我终于落入了她和那男子共谋设下的圈套。

    我脚下微微用劲,就把一个挡道的百年旧骨头踢飞,这一刹那心里真是痛快,眼前好像出现了不久前被我亲手剜出来的老年妇女的子宫——我前妻或我母亲或我祖母的那只红光四射的内生殖器,以及里面血淋淋的、明摆着的历史与现实。对此我已襟怀坦白,不需作任何隐瞒或辩解,现在,连妈妈那最阴暗隐秘的内幕也都可以拿出来当故事讲给后人听了,似乎并不如想象中的吓人。信不信则由你们。

    我感受着一个没有了秘密的世界的荒谬,却仿佛已经拥有了明确笃定的未来。当然,平卡斯谷上空的星光还是依旧,按照自然界的物理法则,有一点永不会变:它们仍然来自过去。

    (全文完)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零落中。

    ——评韩松的暗室

    翻开暗室之前,先说说新幻界。

    1、2、3期的新幻界大致翻过来,每本上花的时间比例大致相当于序号的平方。俗话说3岁看小7岁看老,这三本出来,明显是个发育飞速的健康婴儿。但愿能一直延续到13岁、33岁、333岁——那也无非就是30年而已。我相信这本东西可以发展到13-93岁通吃。

    看第3期的时间主要花在韩松这里,当然还有夹子的访谈。

    我在评上帝之城的时候说,写评论最好保持生猛的状态,不管一切背景资料,一头扎进文本中去,抓住自己最想要的感觉,拽出来写成文字。

    可惜,我这次看了一眼老吕的评,虽然不觉得,但肯定会有或大或小的影响。幸好我们不是一个路子。

    暗室,这个题目有些奇怪,也许只是我一个人的执迷,但我始终没有抓到这个词的关键含义。并不是说韩松的题目总是含义隽永、意蕴非凡,比如:逃出忧山、宇宙墓碑、红色海洋,也不过都是些简单的意象,却似乎有种能够和作品相得益彰的恰当感。而这次被叫做“暗室”的文本,却总是有一种不安于这两个字,要自己分崩离析的躁动不安的感觉。就好像身处由大量2d图形拼贴起来的伪3d世界里,只要扭扭头,总能看到一些薄如纸片的图层。

    细读起来,并不是段落的文字处理有所欠缺,他已经过了需要打磨文字的时候了,随便什么段落,信笔写去就自成体统。我在往下读的时候,基本没有迟滞,除了一点点有些硬冷的技术段落——只是现在韩松也开始要想着放些技术解释在里面了么?

    一面读,我不断被转折而来的情节所击中,看到一半多,我知道韩松并不只是要简单表现一个想法,而仍然想阐述一个问题,想一如既往地在问题中钻深12公里,让岩浆自己喷涌出来。每一节文章,就是一公里长的钻探杆,顶着钻头发力向下,如同面对初次尝试的女体,想象出各种自己幻想的角色,闷头猛力顶进去。前面的8节都是肆意纵横的发泄,作者摆出几个俄罗斯套娃,文本的叙述者站在故事之外,讲述故事叙述者的故事,故事叙述者则站在故事之外,讲述其中的因果和人物。故事的叙述者或者叫阿尔法,因为是超级人种(也就是未出生的婴儿)中的一员,可以无所不知;文本的叙述者因为已经掌握了整个故事,所以也通晓一切。这样经过三层稀释,尽管达不到农夫山泉27层过滤的品质,但也呈现出韩松作品一如既往那种抽离而怪异的幻觉实在感。

    如果到此为止,虽然感觉出来了,却仍然没有把问题钻透,露出岩浆。韩松没有停止在概念设计和历史回顾上。他让套娃活动起来,把镜头从套娃里面转向外部。9节平淡的铺垫预示了更大的出乎意料。而且果不其然,最后三节的峰峦叠嶂,的确有一山还有一山高的效果。而这种效果的出色——还差一点才能称其为完美——之处在于,韩松非常克制地在平淡的细节和克制的情感中,将之前被包裹在三层套套里的事件和人物,直接推向聚光灯下,描绘出具有异常实在感和无力感的可怖景象。在这种实在+无力的张力中,他一直忍耐到12节才让岩浆喷涌而出。

    然而和完美之间的差距仍然不可忽视。篇幅上的不对称如果不算,叙述角色的前后所知范围发生了变化则是一个小说家不可回避的错误;而最不妥的地方则在于重心的失衡。如果韩松之前的作品更偏向于逐渐积累或者消解,让情感缓慢增加或者减少的过程,那么这篇作品,如同被拉坏了的皮筋一半的节奏让我很不适应。何况不单是节奏失衡,对力量的运用也趋向混乱。阿尔法这个人物越看越是一个糟糕的设定,他简直就是从倪匡小说里走出来破坏韩松风格的人物。这篇文章寻求的是两种事物的对立,一个是无比玄妙、游走于可能性边缘之外的设定,一个是无比平淡、充满肉身腥气的身边细节,故事只应该在这两者之间保持最为轻微的存在感,完成串联和引导的作用即可。而一个阴谋诡计的出现和得逞,就好像在毕加索的画中加入了一个国画工笔人物,无法取得任何可以阐释的效果——除了任何“anti-”前缀的词。

    也许这里倒合了“暗室”的主题,作者用了9节的时间和距离,从自己这个主题的暗室里走出来,走向光明,却仍然处于叙事的暗室之中。

    我说了,我是一个文体论者,但是还是要讲讲主题。不然太无聊了

    这是一篇我一看到有些后悔的小说。因为我曾经写过一个不怎么深入的作品,基本只能算作文体游戏小品,也有着类似的主题设定:“孩童是另一种存在”可惜我既没有拓展细节的趣味,也没有这种能力。不多说自己,回到主题。

    韩松的能力就在于把一个完全没有实在感的设定,纳入成我们身边世界的一部分。从而最大化地利用了科幻小说异化我们自己,让我们从熟悉的一切日常中疏离出来的技法。在暗室里,韩松将婴儿从我们身边剥离,将其放在人类——或者说成人——的旁边。除了凸现人面对“异常”的不安和恐惧,更拓展到对人类两性关系和生育行为的异化,寻求一个问题的爆破而不是雕琢。

    在这个意义上,韩松是一个和刘慈欣一样甚至更有广阔视野的工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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