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脱鞋,这对卜凡来说,当然是一件很新奇,也很意外的事。

    无初大师的禅房内铺着厚厚一层柔软洁白的苇席,房内除了一张高不及二尺的方桌外,竟连半张凳子也没有,这当然又是一个意外。

    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房内还有一张琴,一枰棋,两柄架在一尊紫檀木架上的微弯细窄的刀,就是没有床铺被褥。

    难道这位扶桑来的无初大师从来也不睡觉吗?他睡在哪里呢?”

    正如“虱子多了不痒,债多了不愁”卜凡今天遇见的“意外”实在太多了,所以进了无初大师的禅房后,他也就不再显出很意外的表情。一举一动都随着九峰禅师的样子做。

    九峰脱鞋,他也脱鞋,九峰在矮桌边席地坐下,他也席地坐下。

    看无初烹茶,果然与九峰不同。

    他的神情很严肃,甚至可以说很肃穆,他的动作很娴熟,但一举一动却又透着沉着,似乎他是在用全身心投入一件很神圣的事情,而不仅仅是在烹茶。

    卜凡的心里忽然升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

    不就是泡壶茶吗?有必要弄得如此神秘吗?

    他觉得无初这个人很有些可笑,可又有些可敬。

    无初泡出来的茶进口要比九峰泡出来的更苦,更涩,但其回昧却更清甜,更悠长。

    卜凡慢慢啜着茶,目光似是很不经意地四下转动着,道:“主持大师也好棋?”

    无初很严肃地道:“应该说是棋道。在贵国,弈者,小道也,但在敝国,弈被尊为国技,自贵国唐时流传人敝国后,一直盛行至今,小僧弈棋,是以棋道参悟佛法。”

    卜凡深深看了他一眼,目光自他面上转开,扫过那张琴,定在那两柄形状奇特的长刀上。

    无初大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道:

    “居士对武学一道也有所研究?”

    卜凡失笑道:“可谓一窍不通。请问大师,刀者,凶器也,大师在禅房内置刀,岂非于清修不利?”

    无初大师道:“这不是刀,是剑。”

    卜凡实在不能不吃惊道:“剑?”

    无初大师道:“不错,是剑。”

    九峰禅师淡淡道:“居士有所不知,扶桑之剑与中土有所不同,体微弯,单面开锋,很像唐时的狭锋单刀。”

    卜凡忍不住站起身走到木架旁,仔细看了好几眼,道:

    “刀不,不,剑柄这样长,舞动起来岂非很不方便?”

    无初大师也走过来,慢慢抽出一柄剑,双手握住剑柄,两脚错开,随意挥动了几下。

    卜凡恍然笑道。“难怪,原来贵国的剑法是以双手握剑。”

    无初大师道:“居土又错了。”

    卜凡怔住。

    无初大师沉声道:“这不是剑法,是剑道。”

    九峰禅师道:“在老衲看来,贵国的剑道与中土唐时的单刀之法很有些相似。”

    无初大师道:“不错。剑道的确起源于贵国大唐之时的刀法。”

    卜凡道:“大师习练剑道,也是为了探求佛法?”

    无初大师道:“是。棋道、剑道、茶道,俱蕴涵有人生至道。”

    卜凡道:“烹茶、弈棋、刀法在敝国实在都只是很平常,很普通的事情,为什么一传入贵国,就都成了“道”呢?”

    无初大师还剑入鞘,回到矮桌前坐下,缓缓道:“贵国大唐之时,敝邦尚处于开化之初,视贵国为天国,故敝国国君曾十数次遣使来朝,并派遣国中智能之士前来大唐学习诸般技艺、文化,遣唐使每带一艺归国,国人无不殚精竭智而修习之,以期能从中探究天国强盛风雅之缘由,所以,这些在贵国为小艺,而在敝国则为大道。”

    卜凡愕然。

    扶桑之民的执著让他不能不吃惊,也不能不佩服。

    这样一个民族,是可敬的,也是可怕的。

    无初大师似乎觉察到卜凡在想些什么,淡然一笑,改变了话题:“道衍师每谈及居士,对居士之才能赞不绝口,很有欲在皇上面前保举之意。居士为何一直隐居在石花村,不出来做些事情呢?”

    卜凡微笑道:“在下过惯了清闲散淡的生活,再说,道衍大师的过奖之辞,在下也实不敢当。”

    无初叹道:“像居士这样的人才不能为国所用,在敝国可是一件很难想像的事情。”

    卜凡微笑,只饮茶,不说话。

    九峰禅师忽然道:“居士不是与几位朋友约定共谋一醉的吗?”

    卜凡怔了怔,失笑道:“正是,正是。在下听无初大师谈及扶桑风俗,竟是乐而忘返了。那几位诗酒之交一定已等急了。两位大师,在下告辞。”

    九峰禅师淡淡道:“老衲送送居士。”

    无初站起身,道:“小憎也送一送居士。”

    九峰禅师的眉头微微一皱,又展开,淡淡道:“今日与居士相约共谋一醉的,有没有那天在京城见过的上官公子?”

    卜凡又一怔,道;“没有。大师还记得他?”

    九峰禅师微笑道:“只因老衲从未想到过居士的朋友中还有那样的浮滑之人,所以印象很深。”

    卜凡一笑,道:“上官公子如果知道大师对他会有这样的评价,一定会很吃惊的。”

    九峰禅师微笑道:“是吗。”

    无初大师与九峰禅师送卜凡,一直送到山门外的怀远桥上。一路行来,只见山门内外比卜凡清晨来时更见热闹了。不仅香客比清晨时多了数倍,寺前高大的牌楼下,竟然还有三五个杂耍班子在卖艺。

    九峰弹师忽然轻轻叹了口气。

    卜凡微笑道:“大师是否觉得此时此地跑来几个杂耍艺人,实是有扰佛门清净?”

    无初大师道:“卖艺之人到热闹之处讨生活本是理所当然。只是看上去与佛门清净之地有些不相称罢了。”

    九峰禅师淡然道:“真正不相称的,是他们。”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卜凡这才发现东西朝房前,各站着一长排衣甲鲜明的精壮军士。

    卜凡道:“想来是因为今天香客极多,故而官府才派他们前来维持秩序,以防意外发生。”

    无初大师道:“居士错了。这些禁军是保护前来观礼的王公大人们的。”

    卜凡不觉也叹了口气,忽然道:“大师请看,那边正在作剑器之舞的,不就是几天前护国寺外的那位芙蓉姑娘吗?”

    九峰禅师淡淡道:“果然是她。”

    无初大师动容道:“剑器之舞?是不是贵国唐时公孙大娘的剑器之舞?”

    卜凡道:“正是。”

    无初大师笑道:“不想七百年后,仍有盛唐之世遗风,小僧欲前往一睹为快,大师岂有意乎?”

    九峰禅师似是很有些不屑地道:“老衲以为完全是托名附会,大师既有兴,老衲自然相陪。”

    三人步过怀远桥,往前走了十来步。却听见一声琶琵如裂帛、紧接着一阵欢呼声,很显然芙蓉姑娘的剑器已经舞毕。

    无初大师不觉叹了口气,道:“可惜小僧无此眼福了。”

    卜凡道:“大师如真欲一观,不妨请她再舞一曲。”

    无初大师道:“妙绝之舞正如名家之琴,国手之棋。高僧之禅,都只是可遇而不可强求的,既已舞毕,想来是小增无一观之缘了。”

    话虽已这么说了,可看他的表情,便知他内心很是失望,卜凡很想劝他不必如此拘泥,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的目光被九峰禅师吸引住了。

    九峰禅师的脸不知何时已变得铁青,清澈的双眸也变得阴沉而浑浊,就像是大雷雨前乌云翻滚的天空。

    他的目光却锐利而炽热,就像是云层间划过的闪电。

    这种目光卜凡已见过一次了,那一次九峰禅师是盯着芙蓉。

    这一次仍然是。

    卜凡不禁暗自吃惊,心里又涌起那种莫名的恐惧感。

    他发现,九峰禅师铁青的面色里似乎透着一股灼人的热力,正如一块刚从炉火中取出的铁块,虽然颜色已由炽红转为暗青,但远未冷却。

    他转开目光,不想被九峰禅师,更不想被无初大师发现他神情的变化,一面四下闹闹地看着,一面努力镇定自己的心绪。

    忽然,他在人丛中看见了芙蓉姑娘。

    芙蓉仍是一身舞妆。她半仰着脸,正对着她身边的一位身材高大健壮的军官嫣然而笑。她白皙动人的脸庞上布满了红晕,也不知是被火红的披风映红的,还是因为舞蹈后尚未消退的激情与兴奋,还是因为正低着头微笑着对她说话的那位青年军官。

    九峰禅师眼中如闪电般锐利如赤炭般炽烈的目光就是为此而发吗?

    卜凡不禁偷眼瞄了瞄他。

    九峰禅师已转过身,面对着山门。忽然侧过头来对卜凡道:“那几位不正是你约的朋友吗?”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什么异常,他的脸色也已恢复了平静。卜凡简直要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花了眼。

    他知道自己并没有看花眼,因为他发现九峰禅师的两腮正轻微地颤动着,很显然是正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

    卜凡举手为礼,道:“两位大师请留步,在下也该回去了。”

    看着卜凡与一群诗人雅士渐渐远去的身影。无初大师轻轻叹了口气。

    九峰禅师淡淡道:“大师为何叹息?”

    无初大师道:“这样一个人不能为国所用,大师不觉得可惜吗?”

    九峰禅师微微一笑,道:“如果他寄身于仕途,老衲相信,先师一定会很失望。”

    无初大师诧异道:“大师何出此言?”

    九峰禅师看着远处一带山梁,慢慢道:“如果老衲说卜居士迟早会投身宦海,大师相信吗?”

    无初大师更诧异:“当然不信。”

    九峰禅师道:“为什么?”

    无初大师道:“他果真有意于仕途,又怎会不利用与道衍师之间的关系呢?”

    九峰禅师看了他一眼,淡然一笑,道:“大师会看到的。”

    *****

    上官仪当然是一个聪明人。

    在别的孩子还没断奶的年龄,他已识字逾千,别的孩子还在撒尿和泥玩耍时,他已能通读论语,别的孩子挥着竹枝木条玩打仗的游戏时,他的武功已高过江湖上一般的二流好手。

    自他记事起,几乎每一个见到他的长辈都夸他很聪明,只有一个人例外。

    这个人就是他的师父,野王旗的前任旗主。

    师父将野王旗传给他,并不是因为师父认为他很聪明,而是因为师父认为他是一个幸运的人。

    “‘只要执掌了野王旗,终你一生,都将生活在困难和危险之中,随时都会有人下黑拳、飞冷刀、用毒药,在这种情况下,武功、财富和聪明、智谋部救不了你,只有运气好,你才可能活下去。对于执掌野王旗的人来说,‘幸运’是他必须具备的一种特殊的素质。”这是师父将野王旗传给他时所说的话。

    老实说,上官仪那时对师父的这番话是十二分地不以为然的。

    “幸运”比竟是一个太虚幻太玄微的概念,一个人是否是一个“幸运”的人,谁也说不清楚。

    师父怎么就断定他是一个“幸运”的人呢?

    上官仪一向认为,人的命运是靠自已来把握的,如果仅仅靠运气,只怕什么也做不成。

    在他看来,野王旗之所以有今天的势力与成就,完全是因为师父以自己的聪明智谋以及绝世的武功和钢铁般的手腕奋斗的结果,跟幸运丝毫连不上半点关系。

    但现在,他相信师父说的话了。

    事实摆在眼前,他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确是一个幸运的人。

    在身中剧毒,危如累卵之时,竟会有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出手救了他,这不能不说是“幸运”阿丑、卜凡也是素不相识的人,却为了救治他而费尽心机,这难道还不算“幸运”?

    最最“幸运”的是,救他的芙蓉姑娘竟会是那样一个人。

    而且在跟踪芙蓉时,他又碰上了一个他早该想到却偏偏没有想到,而且是本不该出现在京城里的人。

    这个人就是佟武,也就是惊走那两名黑衣蒙面人的禁军羽林卫指挥,并兼领四品带刀侍卫之职,素来被尊为大内第一高手的“佟大人”

    自圣火教教主严子乔不知所踪,杨浦杨大人获罪下狱“健儿营”解散后,每逢皇帝北征蒙古。御营的安全都是由佟武统率禁军高手防护。现在皇帝早已出独石关了,他怎么会还留在京城里呢?

    上官仪想不通,也懒得去想,毕竟皇帝的安全与否与他并没有什么关系,而佟武留在京城里,对他来说却是太有利了。

    最令上官仪吃惊的,是那位装扮成“阎王爷”的中年人。

    上官仪第一眼就认出了他是谁。

    当时,他的确很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闯进了明曹地府,因为据他所掌握的有关江湖上各种势力的资料上所说,那个面色苍白但仍不乏英武之气的中年人早该是一个死人。

    在一间阴惨惨的大殿里突然见到一个已经死了十四年的人,换了谁只怕都会很吃惊,甚至于恐惧。而吃惊或恐惧就意味着他将无法活着离开。

    上官仪活着离开了,只因为他不仅是个幸运的人,而且是一个聪明人。

    只有聪明人才知道什么时候该聪明,什么时候该糊涂,什么时候让人一看就知道是个老江湖,什么时候却显得像个十足的书呆子,十足的”狂生”

    但上官仪很清楚,那位中年人也是一个聪明人,因为只有聪明人才能在大家都认为他已死了十四年后,仍然活得好好的。

    他仍然活在世上这件事当然是一个秘密,而现在这个秘密已经被上官仪知道了,所以他绝不会轻易地放过上官仪。肯定会动用一切能动用的手段来查清上官仪的来历。

    身份。

    上官仪不仅不为此担心,反而希望他能这样做,因为自见到中年人的真面目的那一刻起他已想起了很多早已被江湖人所遗忘的事。

    如果他的推断没有错,这位中年人在地惩处叛逆,重归旗主之位的行动中一定能派上大用场。

    就在今天凌晨,上官仪爬在马桶边足足吐出了半桶紫黑色又腥又臭的血块,当然体内的毒药也一点不剩地随着这半桶黑血而吐出了。

    只要再过个三两天,他的功力已可恢复如初,甚至比他中毒前还要强上一筹,因为在运功逼毒的过程中,他对野王旗上至大至深的武功又有了进一步的参悟。

    但他并不打算立即开始行动。

    他必须弄清一件他一直没想明白的事。

    这件事就是:阿丑为什么要绑架芙蓉姑娘。

    如果换了一个多月前,上官仪绝对不会为这种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费半分心神,但现在,他的想法已与以前大不相同。

    这种转变的原因,就是卜凡。

    在卜凡的身上,他看到了很多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不同于师父一直教导他的与他自己在江湖生涯中所看到的那一面。

    他决定尽自己所能去帮助阿丑。

    帮他治好头疼病,帮他找到仇家,帮他复仇。

    他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并不完全因为阿丑无条件地帮过他,救过他,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对江湖、对人性的看法己与以前大不相同了。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奇怪的感觉,似乎他与阿丑之间已被一根无形的细线连接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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