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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美国众神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中只有痛苦。

    影子想,原来如此,只有这样,才能制造出一位部落之神。不需要任何人告诉他,他知道。

    首先,你生下一个孩子,然后把他在黑暗中养大,让他看不到任何人,接触不到任何人。接下来的几年里,你把他喂养得很好,甚至比村子里其他孩子吃得更好。然后,到了第五年的冬天,在黑夜最漫长的那一晚,你把这个惊恐万状的孩子从小黑屋里拖出来,带到篝火的火光中,用一把铁剑和一把铜剑刺穿他的身体。接着,你把这个小孩子的尸体放在燃烧的木炭上熏烤,直到完全干燥。你用毛皮包裹好它,带着它从一个营地迁徙到另一个营地。在黑森林深处,你把动物和孩子献祭给它,让它给部落带来好运。后来,当这具尸体因为年代久远而支离破碎时,你把它易碎的骨头放在一个盒子里,然后崇拜、祭祀这个盒子。再后来,盒子里的骨头失落散佚,被人遗忘,崇拜这个孩童之神的部落也早已消亡,不复存在。这位孩童之神、这个村庄的好运象征,几乎被人彻底遗忘了。世人记得的只是一个鬼魂,一个小仙童:这就是家神。

    影子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人的头脑中带着关于赫因泽曼恩的传说,穿越大西洋,于150年前来到威斯康星州北部。也许是一个伐木工,也可能是个绘制地图的人。

    浑身是血的孩子和地板上的血迹消失不见了,站在那里的只有一个老人,白发苍苍,脸上挂着顽皮小鬼头似的笑容,毛衣袖子还是湿漉漉的,那是刚才把影子放进浴缸里救他性命的时候弄湿的。

    “赫因泽曼恩?”门口响起一个声音。

    赫因泽曼恩转过身,影子也转过身。

    “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查德穆里根的声音很紧张“破冰车已经压破冰面沉进湖里了。我开车经过时,发现它已经沉了。我想我应该过来告诉你,免得你错过了。”他握着枪,枪口指着地面。

    “嗨,查德。”影子打招呼说。

    “嗨,伙计。”查德穆里根说“他们给我一张通告,说你在监禁期间病故,心脏病发作。”“怎么搞的?”影子说“看样子,我不断在各个地方死掉。”“他到我这儿来,查德,”赫因泽曼恩说“来威胁我。”“不,”查德穆里根说“他没有威胁你。刚才的十分钟,我一直待在这里。赫因泽曼恩,我听到了你所说的一切,关于我父亲的事,还有关于湖的事。”他朝书房里走了几步,但是没有举起手枪“耶稣啊,赫因泽曼恩。你知道,开车经过镇子时,你不可能看不到那个湖,它是镇子一切的中心。我到底该怎么办?”“你必须逮捕他。他说他要杀了我。”赫因泽曼恩说,现在的他变成了一个住在旧房子里、吓得魂飞魄散的老头子“查德,娓咝四阍谡舛?!?“不,”查德穆里根说“你才不会觉得高兴呢。”赫因泽曼恩叹了口气。他弯下腰,好像已经灰心丧气了,然后突然从火堆里抽出灼热的拨火棍,它的顶端已经烧成了亮红色。

    “放下它,赫因泽曼恩。慢慢放下来,举起双手,让我可以看到你的手,然后转身面对墙壁。”老人脸上露出纯粹的恐惧,影子都快替他难过了。但是,他想起了艾丽森麦克加文脸颊上被冻结的眼泪。赫因泽曼恩没有动,他没有放下手中的拨火棍,也没有转身面对墙壁。影子正要起身扑到赫因泽曼恩身上,抢掉他的拨火棍,老人突然把烧红的拨火棍朝查德穆里根扔过去。

    赫因泽曼恩的动作很笨拙,就那么扬手一扔,好像只是为了扔而扔、纯粹走个过场一样。拨火棍刚一出手,他立即朝门口跑去。

    拨火棍从查德穆里根的左臂擦过。

    一声枪响。密闭的房间里,枪声震耳欲聋。

    头部一枪,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穆里根说:“你最好穿上衣服。”声音呆滞,死气沉沉的。

    影子点点头。他走到隔壁房间,打开干衣机门,拉出他的衣服。裤子还有点湿,但他还是穿上了。衣服穿好了,除了外套。他的外套此刻还沉在湖底某处冰冻的淤泥中。还有鞋子,他怎么也找不到。他回到刚才的房间,查德穆里根已经从壁炉里抽出了几块闷燃的木柴。

    穆里根说:“对一个警察来说,这真是不幸的一天,因为他不得不故意犯下纵火罪,好掩盖谋杀。”他抬头看了影子一眼“你得穿上鞋子。”“我不知道他把鞋子放哪儿了。”影子说。

    “哦。”穆里根说。然后他对着尸体说:“我很抱歉,赫因泽曼恩。”他抓住老人的衣领和腰带,把他抬了起来,往前一甩。尸体的脑袋落在敞开式壁炉里,白发立刻燃烧起来,房间里充满烧焦人肉的味道。

    “这不是谋杀,这是自卫。”影子安慰他说。

    “我自己知道是什么。”穆里根平淡地说。他把注意力转向那几块闷燃木柴,把其中一块放在沙发旁,拿起一份旧的湖畔新闻报,把它撕成一片片的,堆在闷烧的木头上。报纸立刻变成棕色,然后冒出火苗。

    “出去。”查德穆里根说。

    走出房子的一路上,他打开所有窗户。关上房门前,他拨上房门里面的碰锁,把门反锁住。

    影子跟着他,光脚走到警车前。穆里根为他打开前排乘客位置的车门。影子上车之后在地毯上抹干净双脚,这才穿上袜子。袜子已经干透了。

    “我们可以在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帮你买双靴子穿。”查德穆里根说。

    “你在那里面听到了多少?”影子问他。

    “足够多了,”查德穆里根说,又缓缓加上一句“太多了。”他们开车前往赫因农场和家庭用品店,一路上两个人都沉默不语。到达之后,警长问他:“你穿多大码鞋子?”影子告诉他码数。

    穆里根走进店里,出来时手里拿着一双厚羊毛袜,还有一双农庄皮靴。“你这个尺码他们只有这个了。”他说“除非你想要胶靴。我猜你不会要的。”影子穿上袜子和靴子。很合脚。“谢谢。”他感激地说。

    “你有车吗?”穆里根问他。

    “车停在湖边的路上,就在桥附近。”穆里根发动汽车,离开赫因农庄和家庭用品店的停车场。

    “奥黛丽怎么样了?”影子问。

    “他们把你带走后的第二天,她就告诉我她喜欢我只是朋友的感情,我们两个之间不会有爱情,我们凑不到一块儿,等等。然后她就回鹰角镇了。我的心都碎了。”“这就能讲通了。”影子说“还有,她之所以走,不是因为你。赫因泽曼恩不再需要她留在这里了。”他们又开车回到赫因泽曼恩的房子,烟囱里冒出浓浓的白烟。

    “她来这个镇子,是因为他想让她来。她帮助他把我从这里赶走。我吸引了太多他不需要的注意力。”“我还以为她喜欢我。”他们把车停在影子租来的车旁。“你接下来想做什么?”影子问他。

    “我不知道。”穆里根说。自从进入赫因泽曼恩的房子之后,他那张平常总是满面疲倦的脸竟然变得充满活力,但同时也变得更加困惑。“我想,我有几个选择。或者我可以——”他用手指比划成手枪,把指尖伸进嘴里,再拿出来“——用一颗子弹打穿脑袋。或者我可以等上几天,等到冰融化得差不多了,在腿上绑一块混凝土石块,从桥上跳下去。或者吃安眠药。唔,也许我会开车走一段路,到附近的某个森林里,在那里吃下安眠药。我不想让我的同事来负责清理我的尸体,把尸体留给县里的警察好了。怎么样?”他又叹了口气,然后摇头。

    “你没有杀赫因泽曼恩,查德。他很久很久以前就已经死了,死在距离这里很远很远的地方。”“谢谢你说这些话来安慰我,迈克。不过我的确杀了他。我冷血地开枪打死一个人,然后还掩盖犯罪现场。如果你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该死的,我不知道。”影子伸手抓住穆里根的胳膊。“赫因泽曼恩拥有这个镇子,”他解释说“我认为当时在现场,你不可能有别的选择。我想是他把你带到那里去的,他想让你听到你该听到的东西。他把你出现的时间和反应都设定好了。我猜只有这样,他才能离开这个地方。”穆里根那悲惨痛苦的表情依然没有改变。影子看得出来,他的话,这位警长几乎一句都没听进去。他杀了赫因泽曼恩,帮他搭了一个火葬柴堆。他会自杀的,这是赫因泽曼恩死前最后的指令。

    影子闭上眼睛,想象自己头脑中的某个地方。那一次,星期三叫他让天空下雪时,他的意识就是去了那个地方。在那里,他可以用自己的意念改变他人的思想。他没有感到笑意,但还是微笑了一下,说:“查德,抛开这一切。”对方的头脑中是一片乌云,黑暗的、压抑的乌云,影子几乎可以看到。他把精神集中在乌云上,想象着它在慢慢消散,仿佛清晨的雾气。“查德,”他严厉地说,极力让声音穿透乌云“这个镇子即将改变。它不再是令人沮丧的大环境中唯一美好的镇子了,它将变成和世界上其他地方一样的镇子。这里会出现很多问题,有人会失业,有人会发疯,更多嘶崾艿缴撕Γ?岱5?芏嗖恍液驮愀獾氖录?k?切枰?晃挥芯?榈木?u飧稣蜃有枰?恪!彼?植钩湟痪洌?奥旮窭鎏匦枰?恪!这个人头脑中的乌云开始发生变化,影子可以感觉到。他用力推了一下,想象着玛格丽特奥尔森灵巧的双手和她黑色的眼睛,还有她那长长的黑色秀发。他勾画出她高兴时脑袋歪到一边、面带微笑的画面。“她在等你。”影子说。话刚出口,他便意识到这是事实。

    “玛吉?”查德穆里根说。

    他无法说出自己是怎么做到的,估计今后也不可能再一次做到,但就在那一瞬间,影子进入了查德的思想意识,轻而易举,然后,他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情,精准而冷静地从查德的记忆中全部摘除,像乌鸦啄掉被车子压死的小动物的眼珠。

    查德紧锁的眉头舒展开来。他睡眼惺忪地眨巴着眼睛。

    “去见玛吉。”影子对他说“很高兴见到你,查德。好好保重。”“当然。”查德穆里根打了个哈欠。

    警车电台里传来信号,查德伸手去拿对讲机。影子趁机下车。

    影子走回到他租来的车旁。他看着位于镇子中心的灰蒙蒙的湖面,想着那些等在水下的死去的孩子们。

    很快,艾丽森的尸体就会浮出水面开车经过赫因泽曼恩家的时候,影子看到那缕白烟已经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火焰,远处传来救火车的尖叫声。

    他开车向南,转到51号高速公路。他还要赴最后一次约会。不过在那之前,他决定在麦迪逊市先停一下,和某人最后说声再见。

    萨曼莎布莱克克罗最喜欢的就是晚上为咖啡店关上大门。它让她感到心情格外平静,给她一种感觉,仿佛她使整个世界重新恢复了秩序。她会放上一张“靛青女孩”的cd,再按自己的节奏和方式完成晚上营业结束后的杂活。首先,她会清洗干净咖啡机,再最后巡场一周,确保所有忘收拾的咖啡杯和碟子都收起来,送回厨房。每天结束后,报纸总是散乱地扔在咖啡店的各个角落,她还要负责把报纸收拾好,整齐地堆在前门旁,等待回收。

    她喜欢这家咖啡店。这是一间很长的、弯弯曲曲、拥有很多小区隔的房间,里面摆满扶手椅、沙发和矮桌。店子位于一家有很多二手书店的街上。

    她把卖剩下的芝士蛋糕切片盖起来,把它们放进巨大的冰箱,再用抹布把盘子里剩下的蛋糕碎屑擦干净。她喜欢独自一人留下来做这些事。

    窗子上传来敲击声,把她的注意力从杂活拉回现实世界。她走过去打开门,让一个年龄和她差不多大的女人进来。她叫娜塔丽,紫红色的头发束成马尾。

    “你好。”娜塔丽打招呼说。她踮起脚尖吻萨姆,她的吻轻柔地落在萨姆脸颊和嘴角之间。你可以说那样的一个吻意味着很多东西。“活儿干完了吗?”“差不多了。”“想去看电影吗?”“当然。再有五分钟就可以走了。你先坐坐,看洋葱周刊。”“这星期的我已经看过了。”她坐在门旁的椅子上,翻着堆在旁边准备回收利用的报纸,找到有趣的内容后看了起来。萨姆把收银机抽屉里剩下的钱装进袋子,锁进保险柜。

    到今天为止,她们俩已经同居一周了。萨姆不知道这是不是她这辈子都在等待的爱情。她告诉自己,虽然每次看见娜塔丽就感到高兴,但那不过是大脑的化学反应和信息素在作怪,也许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有一点她很肯定:每次她看见娜塔丽就会忍不住微笑,她们俩在一起的时候,她觉得舒适而安慰。

    “这份报纸上也登了一篇那类文章,”娜塔丽说“美国正在改变吗?。”“怎么了?”“他们并没有说明白。他们说可能是在变化,但他们也不知道到底会如何变化、或者为什么变化,甚至说不清美国是不是真的会改变。”萨姆开心地笑起来。“你这几种选项,”她说“算是把所有可能性都包括进来了,是不是?”“我想是吧。”娜塔丽皱起眉头,继续看报纸。

    萨姆洗干净擦碗布,折起来。“我是这么想的,虽说政府还在胡搞瞎搞,但一切似乎突然间变得好起来了。也许只是因为今年春天来得有点早吧。这个冬天可真够长的,真高兴它总算结束了。”“我也是。”她顿了顿“文章里说,很多人都报告说他们做了很怪诞的梦。可我从来没做过什么梦。我的梦普普通通,一点儿也不怪诞。”萨姆环顾四周,看有没有遗忘什么。没有。好了,工作完成。她摘下围裙,挂回厨房,然后走出来关掉店内的灯。“我最近做过一些怪梦,”她说“怪极了,怪得让我开始记一份发梦日记,每次醒来赶紧把梦的内容写下来。可后来再读那些记录时,我却发现自己根本不明白它们是什么意思。”她穿上外套,戴上不分左右手的手套。

    “我对梦有一点点研究。”娜塔丽说。她涉猎过很多事,但都只是一点点,从自卫秘术到风水,还有爵士舞蹈。“告诉我你的梦,我告诉你它是什么意思。”“好的。”萨姆打开门,关上房间里的最后一盏灯。她让娜塔丽先出去,然后也走到外面街上,牢牢锁好身后的咖啡店店门。“有时候,我梦见了从天上掉下来的人。有时候我在地下,和一个长着水牛头的女人说话。还有的时候,我梦见上个月在一家酒吧吻过的一个男人。”娜塔丽啧啧连声。“想跟我深入谈谈你的这个小秘密吗?”“也许会我告诉你的。但不是你想的那种事。那个吻的意思只是‘去你的’。”“告诉他去他的?”“不,只是告诉周围的其他人,让他们去他们的。你当时真该在那儿,看看那幅情景。”娜塔丽的鞋子在人行道上发出“笃笃”的声音,萨姆在她旁边叭嗒叭嗒地走着。

    “我的那辆车就是他的。”萨姆突然说。

    “就是那辆你从你姐姐家开回来的紫色车子?”“是。”“那他呢?为什么他不要回他的车?”“我不知道。也许他现在在监狱里,也许他已经死了。”“死了?”“我猜的。”萨姆犹豫了一下“几个星期前,我敢断定他已经死了。是第六感,或者类似的感觉吧。我知道他死了。不过现在,我开始想,兴许他还没死。我不知道。我猜我的第六感不算特别准确。”“你准备开他的车子,开多久?”“直到有人来要回它。我想他也希望这么办。”娜塔丽看了一眼萨姆,然后又看了一眼,说:“你从哪儿弄的那个?”“什么?”“那些鲜花。你手里拿着的鲜花。萨姆,它们是打哪儿来的?我们离开咖啡店的时候你就拿着的吗?我当时怎么没看见?”萨姆低头一看,笑了起来。“你可真好。你送花给我的时候,我应该说点什么的,对吗?”她说“它们真漂亮。谢谢你。可红色应该更合适,是不是?”她手上拿的是玫瑰,包在礼品纸里。一共六支。白色的玫瑰。

    “我没有送花给你。”娜塔丽说,嘴唇紧紧抿着。

    她们俩谁都不再说话了,就这样一直走到电影院。

    那晚回家后,萨姆把玫瑰放在一个临时凑合用的花瓶里。后来,她把玫瑰铸成青铜艺术品,始终把她如何得到玫瑰的故事藏在心底。不过,她曾把这个故事讲给卡罗琳听,她是娜塔丽之后的伴侣。那天晚上,她们俩都喝醉了,萨姆把这个幽灵玫瑰的故事告诉了她。卡罗琳表面上赞同萨姆的话,说这真是个古怪到极点的故事,但在心底,她一个字都不相信。

    影子把车停在一个公用电话旁,打电话给信息台。他们给了他电话号码。

    不过,他被告知她不在学校,估计还在咖啡店。

    去咖啡店的路上,他停下来买了一束花。

    他找到了咖啡店,然后穿过马路,站在一家二手书店的门口,在那里等着、望着。

    那地方晚上八点就关门了。八点过十分,他看见萨姆布莱克克罗从咖啡店里走出来,和她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娇小的女人,扎成马尾的头发是一种很少见的暗红色。她们俩紧紧地手拉手,仿佛只要手拉手就可以阻止周围世界的骚扰。她们在聊天,萨姆是说得最多的那个,而她的朋友一直耐心听着。影子很想知道她到底在说什么。她讲话的时候脸上一直挂着笑容。

    两个女人穿过马路,经过影子站着的地方。那个束马尾的女人从他身边只有一英尺的地方经过,他只要一伸手就可以碰到她。不过,她们俩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他看着她们从身边走过,沿着街道一直走下去,心中突然感到一阵疼痛,仿佛体内有根小小的琴弦被拨动一下。

    她吻过他,那是个非常甜美的吻,影子想,但萨姆从来没用她看马尾女孩那种深情的眼神看过他。从来没有。

    “没什么,总是一段美好的回忆。”他低声说。这时,萨姆从他身边经过。

    他跑着追上她,把鲜花放在她手中,接着匆匆跑开,这样她就不会把花还给他了。

    然后,他步行走上山坡,回到车里,随着路牌指示开车前往芝加哥。他始终按照限制时速开车,甚至更慢一些。

    还有最后一件他必须做的事。

    他一点也不着急。

    晚上,他在六号汽车旅馆过夜。第二天早晨起床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衣服闻上去一股湖床的味道,但他还是穿上了那身衣服。他估计他很快就不会再需要它们了。

    结账以后,影子开车来到那栋棕色石头的公寓楼。他很容易就找到了它,它比他记忆中显得小很多。

    他脚步坚定地走上楼梯。走得并不快,快意味着他急于赴死;也不算慢,慢意味着他心中充满恐惧。有人已经清扫了楼梯间,黑色的垃圾袋都不见了。这里有一股漂白水的味道,没有腐烂的蔬菜味。

    楼梯顶端漆成红色的那道门敞开着,里面飘出熟悉的饭菜味道。影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了门铃。

    “来了!”一个女人声音在叫。个子矮小、一头耀眼金发的卓娅乌特恩亚亚从厨房里出来,一边在围裙上擦干双手,一边朝他走来。影子发现她的样子有些不同了。她看上去很开心,脸颊红红的,苍老的眼睛中闪耀着快乐的火花。发现是他,她惊讶得嘴巴张成一个“o”型,嚷了出来:“影子?你回来看我们了?”她张开手臂朝他冲来。他弯腰拥抱她,她则在他脸上亲了一下。“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她说“不过你必须赶紧走。”影子走进公寓,见公寓里的所有房门都敞开着(除了卓娅波鲁诺什娜亚的房间,这倒一点都不奇怪),所有窗户也都打开了。一阵阵微风穿过走廊。

    “你们在做春季大扫除。”他对卓娅乌特恩亚亚说。

    “我们有位客人要来。”她告诉他说“好了,你得走了。不过,你要不要先喝杯咖啡?”“我来见岑诺伯格,”影子说“我们约定的时间到了。”卓娅乌特恩亚亚拼命摇头。“不,不,”她说“你不想见他的,这不是个好主意。”“我知道。”影子平静地说“但你知道,跟神打了这么久交道,我真正学到的只有一件事:定下协议就要遵守诺言。凡人可以爱怎么打破规则就怎么打破规则,但我们不能。就算我想从这里走出去,我的脚还是会把我带回来的。”她抿着嘴,然后说:“那倒是真的。但今天你还是先走吧,明天再来。明天他就不在了。”“谁来了?”走廊另一头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卓娅乌特恩亚亚,你在和谁说话?这个床垫,我没法一个人把它翻过来。”影子沿着走廊走过去,说:“早上好,卓娅维切恩亚亚。我可以帮忙吗?”他的出现让房间里的女人一声惊叫,放开她手中的那一角床垫。

    这间卧室里积满灰尘:所有东西表面上都覆盖着灰尘,木头上、玻璃窗上,阳光从打开的窗户透进来,可以看到无数微尘在空中飘浮舞动。偶尔吹进来一阵微风,吹得发黄的蕾丝花边窗帘摇晃了一下,搅得空中的灰尘上下翻飞。

    他想起了这间卧室。这是那天晚上他们给星期三住的那间卧室,贝勒伯格的房间。

    卓娅维切恩亚亚犹豫地看着他。“这个床垫,需要翻个身。”她说。

    “没问题。”影子说。他伸手抓住床垫,轻松地把它抬起来,上下翻转过来。这是一张很旧的木头床,上面的羽毛床垫几乎相当于一个人的体重。翻转床垫时,灰尘到处飞扬。

    “你为什么要来?”卓娅维切恩亚亚问。问话时语调一点也不友好。

    “我在这里,”影子回答她说“是因为去年十二月时,一个年轻人和一位旧时代的神玩了一局跳棋,结果他输了。”老妇人灰色的头发高高束在头顶,挽成一个很紧的圆髻。她不高兴地噘起嘴唇。“明天再来。”卓娅维切恩亚亚说。

    “不行。”他简短地说。

    “那今天就是你的葬礼。好了,你出去坐下吧。卓娅乌特恩亚亚会给你咖啡喝的。岑诺伯格很快就回来。”影子沿着走廊走到客厅。这里和他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只是窗户都敞开着。那只灰猫睡在沙发扶手上,影子进来时,它睁开一只眼睛,然后无动于衷地继续睡觉。

    这里就是他和岑诺伯格下棋的地方。在这里,他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让老人加入他们,加入星期三那个最后给他自己带来死亡的骗局中。清新的空气从敞开的窗户进来,吹走了房间里陈腐的气息。

    卓娅乌特恩亚亚端着红色的木托盘走进来,托盘上有一只很小的瓷釉杯子,里面是冒着热气的黑咖啡,杯子旁边是满满一碟巧克力饼干。她把托盘放在他面前的桌子上。

    “上次离开后,我又见过卓娅波鲁诺什娜亚一次。”影子说“她在地下世界见我,还给我月亮,照亮我的路。她从我这里拿走了什么,但我不记得是什么了。”“她喜欢你。”卓娅乌特恩亚亚说“她做了那么多的梦,而且一直在守护我们大家。她非常勇敢。”“岑诺伯格在哪里?”“他说春季大扫除让他不舒服。他出去买报纸,然后坐在公园里看报,买烟抽。他今天也许不会回来了,你不必等了。要不你先走?明天再来。”“我要等他。”影子说。此刻并没有什么魔法迫使他留在这里等待,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这是他自己的意愿。要发生的事情中,这是最后一件。如果它真的是最后一件要发生的事,他要让它在他自己的意志下发生。这件事情之后,他就再没有任何债务和责任了,再没有秘密,再也没有鬼魂。

    他喝着热咖啡,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咖啡又黑又甜。

    他听到走廊那边传来低沉的男人说话声,他立刻坐直身体,很高兴地看到自己的手并没有发抖。门打开了。

    “影子?”“嗨,你好。”影子打招呼说,依然坐着不动。

    岑诺伯格走进房间。他拿着一份折叠起来的芝加哥太阳报,把报纸放在咖啡桌上。他注视着影子,然后犹豫地伸出手。两个男人互相握手。

    “我来了,”影子说“为了我们的约定。你兑现了你的那部分诺言,现在轮到我这部分了。”岑诺伯格点点头。他的额头布满皱纹,阳光照射在他灰色的头发和皮肤上,让它们变成了近于金色。“这个”他皱眉说“不”他突然停了下来“也许你应该离开。现在时机不对。”“你尽管准备,随便需要多久。”影子说“我已经准备好了。”岑诺伯格叹口气。“你是个脑子非常笨的小子。你知道吗?”“我猜是这样。”“你是个蠢小子。不过在山顶上,你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好事。”“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也许。”岑诺伯格走到陈旧的餐具柜前,弯下腰,从柜子下面拉出一个公文箱。他打开箱子上的几个挂钩,它们一个个叭地一声弹开。他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一把锤子,像缩小尺寸的大锤,木头柄已经褪色了。

    他站起身,说:“我欠你很多东西,比你知道的更多。因为你,很多事情都改变了。现在春天到了,真正的春天。”“我知道我做了什么。”影子说“做的时候,我并没有多少选择。”岑诺伯格赞同地点点头,他眼中蕴涵着一种影子不记得见过的神情。“我告诉过你我兄弟的事吗?”“贝勒伯格?”影子走到被烟灰弄脏的地毯中央,双膝跪下“你说你已经很久没有见过他了。”“是的。”老人说着,举起手中的锤子“这是一个漫长的冬天,孩子,非常非常漫长的冬天。不过现在,冬天结束了。”他缓缓摇头,仿佛在回忆往事,然后他说:“闭上眼睛。”影子闭上双眼,高高扬起头,安静地等待着。

    战锤的顶端很凉,凉得像冰,它轻轻碰在他额头上,温柔得像一个吻。

    “砰!”岑诺伯格说“完了。”他脸上挂着微笑,是影子过去从来没见过的、轻松惬意的微笑,像夏天的阳光。老人走到箱子旁,把锤子放进去,关上盖子,把它推回柜子下面。

    “岑诺伯格?”影子惊讶地问“你是岑诺伯格吗?”“是的,今天还是。”老人回答说“等到明天,我就会成为贝勒伯格。不过今天,我还是岑诺伯格。”“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你不在能杀我的时候杀掉我?”老人从口袋里的烟盒中掏出一根没有过滤嘴的香烟,从壁炉台上拿下一盒很大的火柴,用一根火柴点燃香烟。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我需要血,”过了一阵,老人回答说“但我也有感激之心。再说,这个冬天也实在太长了些。”影子站起来,裤子膝盖处下跪的地方沾满灰尘,他掸掉灰尘。

    “谢谢。”他说。

    “不客气。”老人说“下次你想玩跳棋的话,你知道到哪里可以找到我。这一次,我要执白。”“谢谢,也许我会来的。”影子说“但是要过一段时间。”他望着老人亮闪闪的双眼,想知道那双眼睛是不是总像这样,带着矢车菊的蓝色。他们两个握手告别,但谁也没有对对方说“再见”

    影子在门口亲吻了卓娅乌特恩亚亚的脸颊,然后亲吻了卓娅维切恩亚亚的手背。接着,他脚步轻快地一步迈下两级台阶,下楼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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