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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少林英雄传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翎的眼睛。

    他还看见一些脸,有秦琬琬、有“怕痒鬼”无喜等六个师兄、有长老空观、还有自己的四个徒弟他又听见一些声音从洞口飘进来,似乎是“小熊”赫连锤在那儿大惊小敝:

    “什么?我下辈子会投胎变成一条四脚蛇?我的妈哟,我最怕蛇了!”

    又听“李白怕”李黑疑惑著问:“加入你们‘白莲教’真的会有用?其实,就算我来生是头犀牛,也没什么了不起,无忧无虑,悠哉之至充其量,自己衔些野果子回来酿酒”

    然后就听到“搏命三郎”左雷的声音,滚炮一般响进洞来:“什么狗屁的‘来生水镜’?都是些骗人把戏!有种再把那镜子给我看!”

    铁蛋被这吼声震得整个人向上浮起,只觉洞口距离自己愈来愈近,大片天光迎面洒落。

    他隐约瞥著一座香烟缭绕,布置得极端怪异的大厅,又模模糊糊的瞅见赫连锤、李黑正望着一个铜盆发楞,左雷则叉手站在一边喷冷气。他想张嘴说话,却又看到了韩不群,小而灰蓝的眼睛恍若毒蛇凑近他面门,暗红色的舌信似乎就要舔上他的鼻子。

    “你师父把天书神剑藏到那儿去了?你是他的徒弟,他一定会告诉你的。”

    韩不群反反覆覆的就是这几句话。“乖孩子,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那本来是我的东西,他却把它们偷走了,那个杀千刀的狗贼乖孩子,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

    铁蛋想要说:“我根本不知道什么天书神剑!我师父更不会偷你的烂东西!”然而他说不出口,只好一个劲儿的摇头,于是他看见韩不群气呼呼的摆了摆手,自己便再度跌入洞底。

    又不知过了多久,洞口慢慢传进一种冗长平板的喃喃诵经之声,宛若一根逐渐加粗的长针,缓缓伸入他的耳朵,起初他只觉得有点痒酥酥的,到了后来,竟变成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直欲将他整个头颅都撑裂开来似的。

    他猛然摇脑袋,想要躲掉这根长针的穿刺,终于把自己摇醒过来,眼睛一睁,首先就看见一大群牛头马面、半人半兽的怪物,手持钢叉,作势欲朝自己身上挺剌。

    铁蛋大骇之下,不及起身,双掌先奋力推出,只闻“当”地一声巨响,当面怪物立刻迅捷无比的退闪开去。

    铁蛋翻身跳起,只见前后左右、上下四方全都布满了妖怪,不停的绕著自己打转,手中抓著各式各样的古怪兵刀,却并不刺下,仿佛在等待更好的机会。

    铁蛋浑身直冒冷汗,双掌一提又待挥去,却忽见对面一个体型干瘦无比,五官又细又长、尽向上下伸展的小尚也将双臂平举,似要推击过来。铁蛋忙向左一闪,不料地面竟是圆凹形状,顿时滑了个四脚朝天,却见头顶上也出现一个同样嘴脸的小尚,赶紧爬起朝右一跳,右面却早拦著另一个一模一样的小尚。

    铁蛋稳住脚步,飞快旋转半日,才弄清楚那些奇形怪状的小尚其实全都是自己,屋顶上也有,地面上也有,一屋子不下百来个,夹杂在迅速奔走的怪物之间,显得说不出的诡异。

    铁蛋眼看镜中的自己,好似彼人用铁锤打扁了一般,简直像根大木棍,不由暗吃一惊,忖这:“昏了几天,昏得肥肉都不见了?这么干巴巴的,可真见不得人!”忙一摸自己面庞,可没感觉出什么不对,定下神来细细一瞧,才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通体用黄铜铸成的圆球之中,一片眩目光亮不知从何处透入,照得四周光彩绚烂,犹若明镜,只因房间整个都是圆的,故而把自己映成了这副怪相,连那些牛头马面也都只是映在镜面上的影子而已。

    铁蛋松下一口气,可又觉得不对劲儿,暗暗寻思:“这房里别无他物,妖怪的影子却是打从那儿来的?又怎地会动?”

    满屋紧瞅半日,只看见一个尺许来高,表面上仿佛糊了层什么东西的小圆筒子,嵌在圆屋底部不住旋转,却瞧不出有何道理。

    铁蛋心想:“又是‘白莲教’的邪术,且不管他,先找出路再说。”

    岂知这圆球房间竟连个门都没有,搞得铁蛋毛了,狠命一拳打去。他自挨了秦璜一掌之后,功力又大为增强,孰想一拳碰个结实,铜壁纹丝不动,自己却被一声巨响与无数回音震得双耳欲聋,心中愈火,脱下僧袍包住头颅,挥掌乱打,直如迎神赛会上锣鸣鼓噪,好不热闹。

    打了的莫半个时辰,手也酸了,脚也酸了,耳朵也聋了,铜屋却无半分损坏,那些妖怪依旧龇牙咧嘴的满屋乱跑,自己的影子也仍然做出一副细鼻竖嘴的可笑样相。

    铁蛋颓然抹了把汗,盘腿坐下,运气调息,这才发觉昏迷之时所听见的诵经之声一直未断,只是刚才心浮气躁,没能听进去而已。

    铁蛋暗暗冷笑:“从前在寺里一听长老讲经就打瞌睡,不料今日却被白莲教主关在这儿听经,真是报应。”

    凝神听去,竟乃一段闻所未闻的经文:“其五类魔,黏五明身,如蝇著蜜,如鸟被,如鱼吞钓,以是义故,净风明使以五类魔,及五明身,二力和合造成世界,十天八地,如是世界,即是明身医疗药堂,亦是暗魔禁系牢狱”

    听得铁蛋皱眉不已:“这是什么鬼经?倒把人世说成由妖魔鬼怪和神佛菩萨一齐组成的一样。‘白莲教’行事邪门,连经书都是邪邪的。”

    然而望望四周,镜中有镜,影中生影,往复映照,将自己化成了千千万万个,每一个的身边又都有一大群妖怪环绕奔驰,倒真有点像经中所述一般。

    “其彼净风,取五类魔,于十三种光明净体,囚禁束缚,不今自在。魔见是已,起贪毒心,以五明性,禁于肉身,为小世界,亦以十三无明暗力,囚固束缚,不今自在。其彼贪魔,以清净气,禁于骨城,安置暗相,栽莳死树;又以妙风禁于筋城,安置暗心,栽莳死树;又以明力禁于脉城,安置暗念,栽莳死树;又以妙水禁于肉城,安置暗思,栽莳死树;又以妙火禁于皮城,安置暗意,栽莳死树”

    铁蛋又忖:“妄念起自自心,世上那会真有妖魔鬼怪这种东西?这‘白莲教经’大大不通!”

    再往下听,无非是说世间本有明暗二力,永相争斗,善神要人为善,恶魔则不断的钻入人体,诱人为恶,因此世界乃一大战场,每个人的人身则是一个小战场,人一生下来就非得作战不可,直到他死为止。

    “如是五种极大斗战,永无休歇,明暗二力,永相对峙。胜者为圣,败者为魔,人生在世,非圣即魔,若无斗心,永堕魔道”

    铁蛋又想:“这经的用意其实不坏,只不过与咱们佛教大不相同”

    铁蛋从小由长老处学来的处世之法,不外忍让谦和、与世无争之类,他还记得有一次典座“灵光”师祖向他们七个师兄弟讲故事,说古天竺有一善王,勤政爱民,邻国国王则是一个贪王,暴虐无道,又觊觎善王的国土财富,因而兴兵攻打。善王得报,召集大臣商议,大臣都主张抵抗,善王却说:“两军相战,不知要牺牲多少人命,贪王不过贪图我国的财帛而已,不如我立刻退位,将国土财富都送给贪王就没事了。”

    于是善王当真退位出国,让贪王毫不费力的占领了自己的国土,结果贪王横征暴敛,弄得民不聊生。

    笔事的结尾则是叙说善王历经一箩筐的奇遇,贪王却得暴病身亡,于是善王重登王位,从此大家都过著快快乐乐的日子。

    铁蛋当时就嗤之以鼻:“这善王根本是个笨蛋,假惺惺、假仁慈,弄得大家倒楣。”

    为此,铁蛋不仅挨了灵光师祖一顿臭骂,且被全寺长老公认本性愚,难成大器。

    铁蛋年事渐长,有时虽然觉得长老所教的处世之道根本行不通,却也从未真正细加考量。师父岳翎传功之余,对这方面则很少发表意见。

    “这种事儿怎么能教?你们自己看着办吧。”他每次都这么说“狮子永远学不会羊的那一套,羊也学不会狮子的那一套,再怎么教都是白教。”

    铁蛋明白师父心底决不赞同众位长老的作法。“或许师父会比较喜欢这‘白莲教经’吧?”

    正想间,忽闻头顶“喀喇”一声,竟现出个一尺见方的暗门洞来,一很长绳吊著一只竹篓缓缓坠下,铁蛋接过掀开一看,原来是几碟粗菜、两碗粗饭,较诸先前被囚禁于“金龙堡”地牢时的酒菜,可谓天差地远。

    铁蛋抬头“喂”了两声,却见韩不群的脸出现在洞口,阴森森的笑这:“小子,想通了没有?”

    铁蛋怒道:“你究竟想干什么?”一边动著脱逃的念头。

    韩不群冷笑这:“你别装傻!只要你告诉我天书神剑藏在那儿,我马上就放你走。当然啦,如果你想加入本教也不是不可以,咱们‘白莲’东宗专收些没人要的废物”

    铁蛋猛个跳起,双掌推出两道狂飙,击向头顶小洞,眼看就要击中韩不群面门,不防一片灰色粉未兜头洒下,五官顿惑一阵麻辣,呛得眼泪鼻涕齐流,耳中间得韩不群叽叽大笑:

    “老夫面前岂容得你耍花样?再跟你师父学十年再来!”

    说完,砰地把暗门关上了。

    铁蛋揉了半天眼睛,险将眼珠子都给揉破,才稍稍舒服了些,气得破口大骂,转目望见镜中被妖怪围困的自己,忽然发觉最近自己的遭遇一直都是如此。“大家都欺负我、陷害我、笑话我、背叛我、欺骗我,难道还要我跟那善王一样,一味退让不成?”

    愈想心头怨气愈旺,不禁暗暗诅咒:“我他奶奶真成了人家的出气筒,随便什么人都可以踢我一脚、踩我一下,我铁蛋难道真是贱骨头?混帐王八羔子!以后谁敢再欺负我,非把他脑袋都摘下来不可!”

    胸中斗性勃发,真气竟随之纵横澎湃,往复激荡,好似海潮被日月牵引一般。

    铁蛋暗自讶异,忙收摄心神,低念佛经,鼓荡的真气便立刻平伏下去,顿觉肠辘辘,将饭菜乱吃了一回。但耳闻“白莲教经”一遍又一遍的喃喃念诵,眼见镜中妖怪不停的在身周蹦来蹦去,筋骨皮肉血脉之中竟仿佛真有许多恶魔在蠢蠢欲动,体内真气便又不由自主的起而抗争,犹如千军万马奔腾驰骤,势莫能禁。

    铁蛋惊忖:“莫非走火入魔了?”忙又大唱佛经,此时方恨自己平日没在经上用功,脑中所记的佛经实在太少,只得将“金刚”、“伽楞”、“六祖坛经”反覆讽诵,但那“白莲教经”仍然得隙就钻将入来,搅得真气七冲八撞,几乎都快要破体流出。

    铁蛋一向喜爱体内充满活力的感觉,这也是促使他埋头练武的原因之一,但此刻充塞于四肢百骸的狂暴力量却把他吓坏了,只怕稍一控驭不住,就使自己堕入万劫不复的境地,当下摒除一切杂念,全神与“白莲教经”相抗,心中认定这番争斗凶险的程度远远超过先前几战,那敢有丝毫大意,连吃饭、睡觉、拉屎拉尿的时候都不松懈,镇日价背诵佛经以抵御邪经入侵,一面细察体内真气的消消长长,长长消消。

    两种经书牵扯起两种力道,驯控之力照常运行,并无异状,但另一股狂野之力,却顺著“白莲教经”周身乱窜,经文念到那里,真气便动到那里。

    “贪魔以此五毒死树,栽于五种破坏地中,每令惑乱光明本性,抽彼客性,变成毒果。

    是暗相树者,生于骨城,其果是怨”

    铁蛋便觉骨会“大杼”大动特动。

    “是暗心树者,生于筋城,其果是嗔”

    筋会“陵泉”立刻气胀如鼓。

    “是暗念树者,生于脉城,其果是淫”

    真气便又潮涌般挤向脉会“太渊”

    铁蛋竭力想要平伏这股胡冲乱撞的力道,支使驯控之气四处堵塞,却反令自己疲于奔命,正感危急,又听经文念这:“若有明使出兴于世,教化众生,令脱诸苦,先从耳门降妙法音,后入故宅,持大神咒,禁众毒蛇及诸恶兽,不令自在,复智斧斩伐毒树,除去株杆,并余秽草,并令清净,严饬宫殿,敷置法座,而乃坐之,犹如国王破怨敌国,自于其中,饬台殿,安处宝座,平断一切善恶人民,其惠明使亦复如是。既入敌城,坏怨敌己,当即分判明暗二力,不令杂乱。先降怨憎,禁于骨城,令其净气俱得离缚”

    铁蛋立觉骨会“大抒”一阵松脱,全身骨节都泛起一股舒畅之意。

    “次降嗔恚,禁于筋城,令妙风即得解脱”

    筋会“陵泉”亦立获展放。

    如是经文循环不已,铁蛋全身经脉骨血也不停的松松紧紧,作著有生以来最剧烈的运动。

    他逐渐觉得这一驯一野两力之间的争斗,竟似早就安排好了一般,若两军布阵操练,进退收放,井然有致。他不禁忖这:“这‘白莲教经’根本是个练功的法门嘛!难不成那韩不群是在诱我练功?”心中疑虑渐去,愈发迷醉于体内两股真气的攻防,竟浑然不觉岁月之流逝。

    其实铁蛋根本猜错了韩不群的用意。这经文既非什么练功法门,圆屋、铜镜更非为了练功而设。韩不群对铁蛋施展的乃是“白莲教”不传之秘——“洗脑大法”——将人禁闭在圆屋之中,成天念诵教经,辅以鬼影,把教义强行值入其人脑内,使之生根发芽,永远拔除不掉。经过此法链制之人,终其一生供“白莲教”驱策,永无贰心。

    那知铁蛋这个浑头,毕生脑筋全用于武术之上,任何东西都会被他牵强附会,七扯八拉的加到武术里面瞎搅一气,这在平时虽妨碍了他的进展,但此刻却大起意想不到的作用,随任“白莲教经”反覆念诵,脑袋非但丝毫不受影响,体内功力反而大为增强。

    忽一日听到经文:“人生在世,非圣即魔”处,心胸中蓦然一动:“什么是圣?什么是魔?又何必执著圣魔之分?这可还是六祖说对了,‘不思善,不思恶,自在无碍’,圣也好,魔也好,一脚踢开了帐!”

    如此一想,体内顿时圆满通达,了无牵掣,两力刹那间合成一力,直向顶门冲上,只觉浑身舒泰,不由大发一声吼叫,双掌向上一推,但闻轰隆一声巨响,黄铜圆屋竟整个变了形状,头顶暗门向外掀开,透入一片耀眼异常的银光。铁蛋纵身一跳,由洞中穿出,好像一个大黄蛋吐出了一个小蛋,脚踏实地,立刻打个寒噤,结结实实的楞住了。他分明记得自己被韩不群迷昏之时,乃是仲秋时节,不料此刻竟置身于粉玉琢的琉璃世界之中,白雪皑皑,落得他满头满脸,他也不伸手拭去,只一迳疑惑著想:“我到底被关了多久?”

    举目四望,见这圆屋建在一个院落中央,四周俱是木造房屋,一名身著白衣的“白莲教”徒仰面躺在雪地上,似是被刚才那一掌震晕了过去。

    铁蛋见他手中兀自捏著一本薄薄的书籍,俯身抽出一看,正是“白莲教经”“原来成天给我念经的,就是这家伙。”

    想把他弄醒,一问端倪,却见左首木屋中跑出几个人来,眼见院中情形,都吓变了脸,乱叫著躲回屋里去了。

    铁蛋大步抢入,一把抓住其中一名,喝间:“今日是几月初几?”

    那人结结巴巴的道:“正月都快快过完啦!”

    铁蛋掐指算了半日,因是跨年,很难算得清楚,好不容易才算出自己竟被关了五个月,又间:“你们教主在那儿?”

    那人道:“都都走了不干俺事,俺只是个火家”

    铁蛋听他口音怪异,诧这:“这里是何州府?”

    那人这:“青青州”

    铁蛋吓了一跳,暗忖:“怎地把我弄到山东来了?”

    撇下那人,满院找了一转,果然除了几个低等职事人员之外,再也不见半条人影,不由站在屋前大厅的弥勒佛像前面发楞,忽见大门口黑影一晃,鬼鬼祟祟的闪进一人,却是韩不群的大徒弟,位居东宗“四大传头”之首的王弘道。

    铁蛋喝声:“来得正好!”张开右手五指,直抓他肩头,王弘道忙退开一步,面露惊讶之色,嗄声这:“小师父已经脱身出来了?岳岳大侠的徒弟果然不凡!”忽地伏拜下去“咚咚咚”连磕三个响头,回身便走。

    铁蛋一头雾水,横身拦在他面前:“你干什么?”

    王弘这面露苦笑:“小师父又何必多问?”吃铁蛋逼急了,方道:“在下只是敬仰岳大侠为人,但十几年来一直见不著他的面,这三个头就算聊表心意。日后小师父若能代我向岳大侠磕去,在下感激不尽。”说完,又要闪身出门,铁蛋却仍然拦住不放。

    王弘道不禁发急:“我瞒著师父偷溜回来救你,再不赶回去,万一被师父发现,八颗脑袋也没了!”伸手就去拨铁蛋。

    铁蛋自然而然的随便抬手一架,却将王弘道架得整个人飞起老高,撞在一个靠墙而放的壁柜之上,柜上数十只“来生水镜”纷纷坠落“匡匡啷啷”散了一地,淋得王弘道浑身透。

    铁蛋万没想到自己的功力竟增强这么多,惊呆了老半晌,方才赶过去把王弘道扶起,连道“得罪”

    王弘这更是惊疑不定,心忖:“任何人被关在圆屋里受过‘洗脑大法’之后,都会头脑昏乱,四肢发软,从此死心塌地的皈依本教。这小子却怎地丝毫不见影响,反而愈关愈厉害?”

    他那知铁蛋傻头傻脑,嗜武成狂,误把“白莲教经”当成内功心法,整整听了五个月,不但没被经义改造,反而练出了相当于常人二十年的功力。

    铁蛋间道:“你们都上那儿去了?”

    王弘道见他神力惊人,心知无法脱身,只得飞快应道:“师父探听出天书神剑的下落,已于昨日率领总坛教众连夜赶往北京”

    铁蛋又问:“我的四个徒弟呢?”

    王弘道道:“硬给师父带走了。”

    铁蛋皱皱眉头,沉吟半晌,忽道:“韩不群把我关起来,究竟是不是为了教我练武?”

    王弘道不禁大大的楞了一下,好似听见世间最稀奇的话语一般,然而仔细一想,却又寻思:“这小子功力增进如此之多,莫非师父真传了他什么我们没学过的内功不成?”心中怀疑,面上却不显露,摇头这:“不会吧?师父他老人家自己的劲力,都没有你这么深厚呢。”

    铁蛋暗忖:“韩不群行事诡谲,他的徒弟恐怕也未必知道他的用意。”顺手抓过一只“来生水镜”向里一看,笑道:“怎么,我来生还是当和尚?真要命!”

    王弘道笑道:“你若站在这里照,再怎么照都是你自己,必得要站在大梁之下,才能在镜中看见自己下辈子的际遇。”说时,却把手往大梁背面一指。原来上头画著各式各样的图案,有蛇、有牛、有乞丐,有富人、王公、将相、嫔妃等等。

    王弘道笑道:“说穿了,只就是光影的作用而已。”

    铁蛋暗暗点头:“圆屋中的妖怪,大的也是此理。‘白莲教’样样古怪,连练功法门都怪得出奇。”口中问道:“那‘白莲教经’上的功夫,你们都学过没有?”

    王弘道哑然失笑:“那有什么功夫呀?这经就好比你们的‘金刚经’、‘法华经’,无非是叙说一些教理罢了。”

    铁蛋不禁一呆,却又忖道:“是了,他们的功夫还没练到这里,当然不晓得经中载有练功法门。”自以为揣度正确,颇有点洋洋得意,全不知自己根本都是胡猜瞎想,误打误撞。

    但闻王弘道兀自滔滔不绝:“而且此经并非什么‘白莲教经’,乃是师父韩不群和本教从前的副教主岳不党,合力由‘摩尼教经’转化而成”说到这里,忽然顿了顿,疑惑的望着铁蛋。

    铁蛋皱眉这:“什么‘摸泥教’?有没有‘捏土教’?”

    王弘这眼中的疑惑之意愈发浓重,嘴里却干笑了两声,这:“‘摩尼教’又称‘明教’,发源于古波斯,于唐时随回纥传入中国,曾昌盛过一段时间,但回纥于武宗会昌初年败与黠戛斯之后,日渐势衰,‘摩尼教’也大受影响,终于会昌三年被朝廷下令禁断,只得转入市井小民之间秘密发展,南北宋之交一度曾有复兴之势,但终究没能成大气候”

    铁蛋听他满嘴古里古怪的词儿,不禁一个头两个大,忙岔道:“总而言之,后来就并入了你们‘白莲教’?”

    王弘道却一板一眼的摇头这:“世人多以‘明教’与本教相混,其实并不尽然。大凡秘密教派都有互相吸收、互相仿效之习,本教因向‘明教’经典‘大小明王出世经’借用了‘明王’一词,致被世人误以为‘明教’即是本教,甚至疑心朱元璋及其手下元老重臣俱为‘明教’教徒,故而国号称‘明’,未免太高估了‘明教’的势力。元末本宗祖师爷韩山童倡言‘弥勒降上,明王出世’,明王其实指的是‘佛说弥勒下生经’中的‘饷怯’国王,亦即弥勒座前的月光童子,而非‘明教’之明王。弥勒降生之说,自晋朝以后即深入人心,元末义军蜂起,所凭藉的就是这股力量,使得朱元璋扫平群雄之后,也不得不称自己为明王,因为根据传说,必得明王出世,天下才能永久太平,朱元璋若非明王,则天下尚未太平,将来必定还会再出一个明王统有天下。其实朱元璋自取金陵之后,接纳刘基、宋濂等儒生之建议,逐渐脱离本教,以正统自居,屡次痛斥弥勒降生之说为‘妄诞不经’,但民心之力量何等强大,朱元璋为了朱家的万世基业,不得不屈从此说,建国号为‘明’。”

    咽了口唾沫,续道:“师父有于朱元璋之成功,乃因弃旁门而归正统之故,于是也想引入正道,废掉本教诸多愚民伎俩,但他这辈子最恨儒术儒生,又不喜法家,又不爱道家,更讨厌中土佛家,最后竟把脑筋动到‘明王’这个词儿的根——‘摩尼教’上头去。”

    说时,大摇其头:“依我看,‘摩尼教经’虽然不坏,师父和岳不党把它改得也不坏,但终究难合老百姓的脾胃。”

    铁蛋暗这:“说的也是。万一将来韩不群当上皇帝,把天下人统统都关到那圆屋子里去听经,有谁受得了哇?”口中道:“既用了弥勒降生之说,何不一直用到底?咱们佛教经书那会有假?”

    王弘这一拍巴掌:“我也是这么想,几百年来,弥勒降生之说就一直是这反作乱的最好藉口,任何说法部赶它不上。师父不喜此说,可能是因为依此说法,就不能凡事一把抓——

    弥勒归弥勒,明王归明王,各有各的管辖范围。本教自彭和尚始,也是教主归教主,人王归人王,向不相混,西宗至今如此,北宗也承袭此制,高福兴称弥勒,田九成称‘后明皇帝’,唯独咱们东宗,师父什么事都要管,十几年前就惹得副教主岳不党心生不满,终于叛去”

    他几次说到“岳不党”时,都眼望铁蛋,露出疑惑的神情,铁蛋却未觉察,只在心里想:“看样子,东宗的人都不满意韩不群,这老儿倒也可怜得紧。”

    王弘这抬头望望天色,见铁蛋不再发间,便立刻告辞而去。

    铁蛋又在大厅内兜了一转,正想到后头去讨吃的,却见韩不群的二徒弟简金章又偷偷摸摸的溜进来,看到铁蛋也是先吃了一惊,然后就趴在地下大磕其头,磕完就走,连屁部不多放一个。

    铁蛋这回也不拦他,只高声问道:“这是给我师父的吗?”

    简金章边走边应:“还会是给谁的?”话尚未说完,人早已去远了。

    铁蛋不禁好笑:“人家比我大了几十岁,难道还会给我磕头不成?真是多此一问。”

    寻到后院,逮住一名伙夫索饭吃,却才吃了两口,又见一名年老教徒蹑手蹑脚的走进来,倒身便拜,拜完就走,片刻都不耽搁。

    短短一顿饭,铁蛋就受了八名年长教徒的叩拜,搅得铁蛋胃如硬块,眼见天光已暗,便寻了个房间休息,不料年纪四十以上的“白莲教”徒仍然络绎不绝的前来磕头,铁蛋只得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摆出一副活佛嘴脸,直闹了大半夜,方才清静下来。

    铁蛋吁出口长气,将身卧倒,以手枕头,望着窗外沉沉夜空,忽地寻思:“师父退出江湖十多年,却仍有这么多人恨他、怕他、尊敬他、崇拜他,师父影响了这许多人的一生

    我呢?世上有没有我这个人好像根本无关紧要,我要是今天就死了,恐怕没有半个人还会记得我,跟死了条狗差不多。提起‘铁蛋’,人家一定都说:‘铁蛋?没吃过。是不是混蛋那一类的东西呀?’

    人生在世,像我这样简直是白活了,总得跟师父一样,才不枉来世间走过一道。然而他立刻又想起另一个问题:“师父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师父岳翎的面貌,原先在他脑海中再也明白不过——爱开玩笑,凡事满不在乎,专会捉弄别人,一派老不正经的模样。但自从师父“死掉”之后,师父竟逐渐变成了一个谜。

    铁蛋知道愈多有关师父的事情,反而愈不了解师父,愈觉得师父陌生。师父的容貌在他心中乱成一堆,他极力想把他重新组合起来,却终于发现自己根本无法办到。

    “也许世间没有人能了解师父吧?”

    他并不觉得师父十几年来一直都在他们师兄弟面前装假,在他看来,师父显现出如此众多截然不同的面目,几乎是应该的。

    “人若只有一面,那才可笑呢。”

    多半因为师父的影响,铁蛋从未对人类怀有任何美丽的幻想,却持著一种豁达容忍的态度,他不认为师父骗他,就好像他并不真正认为四个徒弟背叛他一样。

    他忽然忆起日间王弘道奇异的眼神,不禁用力拍了一下脑袋。“他们所说的‘白莲’东宗副教主岳不党,莫非就是师父?”

    许多断枝碎节猝然集凑到一块儿,又组成了另一副面相,铁蛋不由苦笑摇头:“师父的化身简直比观音大士还要多些。他当初为何要入‘白莲教’?为何又要脱离‘白莲教’?他真的偷了韩不群的天书神剑?‘三堡’是不是为了天书神剑才追杀师父?天书神剑和‘三堡’又有什么关系?”

    一连串问号被铁蛋带入梦中,转化成一阵阵颇不安稳的磨牙之声。迷迷糊糊睡了一晚,清早起床,信脚走至“白莲教”总坛大门外,只觉天地茫茫,无处可去,复又踅将入来,逼著伙夫弄了一顿好饭,吃饱摸摸肚皮,又走到大门口去张望,忽听得连珠马蹄,降雹一般直从右首滚来,不及眨眼,一团黑墨的旋风已抢至面前,马上一人,正是“搏命三郎”左雷,见到铁蛋,欢呼一声,高叫:“师父,果然有你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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