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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山之音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野晶子(1878—1942),日本女诗人。

    “还是写成释迦牟尼”信吾说。

    然而,房子不懂这首脍炙人口的诗歌,信吾有点扫兴了。晶子的歌是:镰仓有大佛,释迦牟尼是美男。

    可是信吾却说:“大佛不是释迎牟尼。实际上是阿弥陀佛。因为弄错了,所以诗歌也改了。如今在流行的诗歌中将释迦牟尼改称阿弥陀佛或者大佛,音韵不协调,佛字又重叠。但是,就这样刻成诗碑,毕竟还是错误啊。”

    诗碑旁边围着布幕,设有淡茶招待。房子从菊子那里拿到了茶券。

    信吾望着露天底下的茶的颜色,以为里子要喝茶,不料里子却用一只手抓住了茶碗边。那是供点茶用的一只很普通的茶碗,但信吾还是帮她捧住茶碗说:

    “很苦哩。”

    “苦吗?”

    里子在喝茶之前,装出了一副很苦的样子。

    跳舞的少女群,走进市幕里来了。其中一半少女落坐在入口处的折叠椅上,其余的则向前挤拥,几乎是人叠人了。她们都浓妆艳抹,身穿华丽的长袖和服。

    在少女堆的后面,立着两三棵小樱树,花儿盛开。花色比不上长袖和服的鲜艳,显得有点雅淡。阳光洒落在对面的树林子的悠悠碧绿上。

    “水,妈妈,我要喝水。”里子一边观看跳舞的少女们一边说。

    “这里没有水,回家再喝吧。”房子抚慰了一句。

    信吾忽然也想喝水。

    不记得是三月的哪一天了,从横须贺线的电车上,信吾看见一个跟里子一般大的女孩子,站在品川站月台上的自来水管旁,在喝自来水。开始,一拧开水龙头,水就往上冒,女孩子吓了一跳,笑了起来。那副笑脸,可爱极了。她母亲给她调了调水龙头。他目睹这女孩喝得美滋滋的神态,感受到今年的春天到来了。此时,他想起了这件事。

    看到这群身着舞装的少女,里子和自己都想喝水,这是什么道理呢?信吾在思考的时候,里子又纠缠起来说:

    “衣服,给我买衣服。我要衣服。”

    房子站起身来。

    在跳舞少女的中央,有个比里子大一两岁的女孩。她眉毛又粗又短;把眉毛描得稍低,挺可爱的。她脸上镶嵌着两只圆铃般的眼睛,眼边沿抹上了胭脂。

    房子牵着里子的手,里子直盯住那个女孩子,一走出布幕外,里子就想走到女孩子那边去。

    “衣服,衣服。”里子不停地嚷道。

    “衣服,里子庆贺七五三1,外公会给你买的。”房子话里有话“这孩子打生下来就没穿过和服哩。连襁褓也是用旧浴衣改的,是由旧和服的碎片拼凑起来的。”

    1七五三,日本孩子每当三岁、五岁、七岁时都举行祝贺仪式。

    信吾在茶铺休息,要来了水。里子一股脑喝了两杯。

    从大佛的院内出来,又走了一程,遇见一个身穿舞蹈和服的小女孩,由她母亲牵着,像是匆匆回家的样子,她们从里子旁边擦身而过。信吾心想:糟了。便赶紧搂住里子的肩膀,可是为时已晚。

    “衣服!”里子刚要抓住那女孩的袖子。

    “讨厌!”那女孩躲闪开了,正好踩住长袖摔倒了。

    “啊!”信吾喊了一声,双手捂住了脸。

    被车轧了。信吾只听见自己的呼喊声,但好像许多人在同时呼喊。

    车子紧急煞住了。三四个从吓得呆若木鸡的人群中跑了过来。

    女孩子蓦地爬了起来,紧紧抱住她母亲的衣服下摆,哇地大哭起来。

    “侥幸,太侥幸了。幸亏是高级轿车,车闸灵!”有人说“要是辆破车,早就没命了。”

    里子抽风似的直翻着白眼。一副可怖的面孔。

    房子一味向女孩的母亲陪礼道歉,问对方的孩子受伤了吗?长袖子破了吗?那位母亲呆然了。

    身穿长袖和服的女孩子止住哭泣后,浓厚的白粉斑驳了。眼睛像洗过一般在闪闪发亮。

    信吾默默地走回家里了。

    传来了婴儿的啼哭声,菊子嘴里哼着摇篮曲出来相迎。

    “真对不起,让孩子哭了。我还是不行啊。”菊子对房子说。

    不知是妹妹的哭声诱发,还是回到家里情绪轻松了,里子也哇哇地哭出声来。

    房子不理睬里子,从菊子手里把婴儿接过来,敞开了衣服。

    “哟!胸口都被冷汗濡湿了。”

    信吾抬头望了望写着良宽1的“天上大风”的匾额,就走过去了。这是良宽的字画行情尚便宜的时候买来的,后来听别人说,信吾才知道是赝品。

    1良宽(1758—1831),江户后期的禅僧、歌人。

    “我还看了晶子的诗碑呢。”信吾对菊子说“是晶子的字,写的是释迹牟尼”

    “是吗?”

    四

    晚饭后,信吾独自出门,去遛遛和服店和估衣铺。

    但是却找不到适合里子穿的和服。

    找不到,心里依然惦挂着。

    信吾感到一阵阴郁的恐惧。

    女孩子纵今年幼,看到别家孩子穿漂亮的和服,就那样想要吗?

    里子这种羡慕和欲望,仅仅比普通孩子稍强些吗?还是异乎寻常的强烈呢?信吾觉得恐怕这是一种疯狂的发作。

    那个穿舞蹈衣裳的孩子倘使被车轧死了,此刻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美丽的姑娘穿着长袖和服的姿影,清晰地浮现在信吾的脑海里。那样的盛装,一般是不会陈列在这种铺面里的。

    可是,要是买不到就此回家,信吾甚至觉得连马路都是黑暗的。

    保子真的只用旧浴衣给里子改做襁褓吗?房子的话语里带有几分埋怨,恐怕不会是假的吧。难道真的没有给初生的婴儿以和服,孩子初次参拜本地的保护神时也没给她和服吗?说不定是房子当时希望要西装呢,不是吗?

    “忘了。”信吾自言自语。

    保子是不是跟自己商量过这件事,肯定是忘记了。不过,倘使信吾和保子更多地关心房子,纵令无才的女儿也会生出可爱的孙子来的。信吾生起一种无法推卸的自责念头,脚步也就沉重了。

    “若知前身,若知前身,无有可怜的父母。既无父母,哪有可牵挂的子女”

    一首谣曲里的这段话,纵令浮现在信吾的心中,也仅是浮现而已,不可能产生黑衣僧人的那种悟道。

    “啊,前佛既去,后佛未至,梦中来临,应以何为现实?无意中竟承受了难以承受的人的身躯”

    里子要去抓住跳舞的女孩,她那股凶恶、狂暴的脾气,究竟是继承了房子的血统呢,还是继承了相原的血统?如果是母亲房子的,那么是继承房子的父亲的血统呢,还是母亲保子的血统?

    倘使信吾和保子的姐姐结婚,可能不会生下像房子这样的女儿,也不会有像里子那样的外孙女吧。

    出乎意料的是,信吾又缅怀起故人,仿佛要纠缠住他们不放。

    信吾已经六十三岁,可是二十多岁死去的那人还是比自己年纪大。

    信吾回到家里,房子已经抱着婴儿钻进被窝里了。

    房子的寝室和饭厅之间的隔扇是敞开着的,信吾也就看见了。

    信吾往里边瞧了瞧,保子说了一声:“睡着了。”

    “她说她的心扑通扑通地跳得厉害,总平静不下来,就吃了安眠药睡着了。”

    信吾点了点头。

    “把隔扇关上好不好?”

    “嗯。”菊子离去了。

    里子紧挨着房子的后背入睡了。但是,眼睛却像是睁开似的。里子这个孩子就是这样缄口不语。

    信吾没谈自己出去为里子买和服的事。

    看来房子也没跟她母亲谈及里子想要和服,差点出危险的事。

    信吾进了起居室。菊子将炭火端来了。

    “啊,坐下吧。”

    “嗯。这就来。”菊子又走出去,将水壶放在盘子里端来了。水壶也许不需要盘子,不过她在旁边还放了株什么花。

    信吾拿起花来说:

    “是什么花?好像是桔梗吧。”

    “据说是黑百合”

    “黑百合?”

    “嗯。刚才一位搞茶道的朋友送给我的。”菊子边说边打开信吾背后的壁橱,把小花瓶拿了出来。

    “这就是黑百合?”信吾觉得很珍奇。

    “据这位友人说,今年的利休1忌辰,远川流2本家在博物馆的六窗庵举办茶会时,茶席上的插花就是用的黑百合和开白花的金银花,美极了。插在古铜的细口花瓶里”

    “唔。”

    信吾凝神望着黑百合。是两株,一株茎上各有两朵花。

    “今年春天,下了十一二回雪了吧。”

    “是经常下雪。”

    “听说初春利休忌辰也下雪了,积有三四寸厚呢。黑百合显得更加珍奇了。据说它属高山植物。”

    “颜色有点像黑山茶。”

    “嗯。”菊子往花瓶里灌水。

    “听说今年利休忌辰还展出了利休辞世的书籍和利休剖腹的短刀。”

    “是吗?你那位朋友是茶道师傅吗?”

    “嗯。她成了战争寡妇早先精通此道,现在派上用场了。”

    “是什么流派?”

    “官休庵。是武者小路千家3流。”

    1利休,原名千宗易(1522—1591),是日本安土桃山时代的茶人。千家流茶道的鼻祖。

    2远川流,是日本茶道的流派之一。鼻祖为小拥政一。

    3武者小路千家,是日本茶道三千家之一。千利体的重孙千宗守在京都的武者小路另立分茶室官休庵,其流派则称武者小路千家流。

    不谙茶道的信吾,也就不了解这些情况了。

    菊子等着将黑百合插进花瓶里,可信吾总拿着花不撒手。

    “开着花,可有点耷拉,不至于枯萎吧。”

    “嗯,因为先把水倒进去了。”

    “桔梗开花也耷拉下来的吗?”

    “什么?”

    “我觉得它比桔梗花小,你说呢?”

    “是小。

    “乍一看像是黑色,其实不是黑,像深紫色却又不是紫,仿佛抹上了浓艳的胭脂。明天白天再仔细看吧。”

    “在阳光的辉映下,会呈透明的红紫色。”

    盛开的花朵,大小不足一寸,约莫七八分吧。花瓣是六片,雌蕊的尖分成三段,雄蕊四五根。叶茎长度约一寸,分好几段向四方伸展着。百合叶形状小,长度约莫一寸或一寸五分光景。

    最后信吾嗅了嗅花,无意中说了一句:

    “带点令人讨厌的女人的腥味哩。”

    这味不是指淫乱的意思,可菊子的眼皮飞起一片红晕,把头聋拉了下来。

    “香味令人失望。”信吾改口说“你闻闻试试。”

    “我可不打算像爸爸那样研究它。”

    菊子把花插进花瓶里的时候说:

    “按茶会的规矩,插四朵花太多了。不过,现在就这样插吗?”

    “嗯,就那样插吧。”

    菊子将黑百合放在地板上。

    “那壁橱放花瓶的地方,放着面具,帮我拿出来好吗?”

    “好的。”

    信吾的脑海里浮现谣曲的一段,就想起面具来。

    信吾把慈童的面具拿在手里,说:

    “据说这是妖精,是永恒的少年。我买来时,说过了吧?”

    “没有。”

    “我买这个面具的时候,曾让公司一名叫做谷崎的女孩子戴上试了试。可爱极了,真令人吃惊。”

    菊子把慈童的面具贴在脸上。

    “这带子是系在后边的吗?”

    菊子的眸子肯定是透过面具的眼睛,在凝望着信吾。

    “如果不动动,表情就出不来哩。”

    买面具回家那天,信吾几乎要同它那暗红色的可怜的嘴唇接吻,顿觉一阵心跳,恍如天使的邪恋。

    “树根埋地里,心灵之花今犹存”

    谣曲里似乎有这样的话。

    菊子戴上美貌少年的面具,做出各种各样的动作,信吾再也看不下去了。

    菊子脸小,面具几乎把她的下巴颏盖上,泪珠顺着似看见又看不见的下巴颏流淌到咽喉。泪水淌成两道、三道,滚个不停。

    “菊子。”信吾喊了一声“菊子,今天你会见的那位朋友,大概想着如果同修一分手,就去当茶道师傅是不是?”

    戴着慈童面具的菊子点了点头。

    “即使分手,我也想住在爸爸这儿,伺候您品茶。”菊子戴着面具明确地说。

    突然传来了里子哇地哭声。

    阿照在庭院里发出尖锐的吠叫。

    信吾感到这是不吉祥之兆。菊子像是在侧耳倾听大门那边的动静,看看连星期天也上情妇家的修一是否回家里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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