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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底层官员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1

    那时候人们视线里的刘克服很平常,砂粒一般沉落于湖洼地。他从县城地势最低的地方向天上张望,感觉一定格外遥远。世事自有玄机,命运难以捉摸,没有人可以先知先觉,没有谁知道刘克服的低地生涯会跟一起意外有所牵扯。

    意外是一起事故,发生于湖内乡山前村,涉及一个农家小男孩。小男孩小名阿福,时年六岁。事发那天下午,阿福跟几个年岁更小的孩子在村外山坡上玩耍,带着两条狗。他们去的那片山坡种有若干果树,是龙眼树,种下不几年,还没长高。时令不到,果实尚未长成,果树上挂的小果个个生涩,有如一粒粒青纽扣。小男孩发现了一件怪事:满杈青纽扣中竟有一粒大红果,圆润饱满,红艳艳亮闪闪,在风中招摇。小男孩很好奇,很兴奋,当即脱了鞋子,光着脚上树。那棵树不高,树干也不粗,小男孩踩着树干上的节眼疙瘩,一忽儿就上到树杈,他用双腿盘紧树干,探身,拿双手抓住树杈上的大红果往下揪,东西揪下来那一刻轰隆一声巨响,果子在他手中猛烈爆炸,巨大的声响吓得树下两条狗狂奔逃命,尖声惊吠,有如天塌地陷,时小男孩已经直挺挺从树上掉下来,血肉模糊。

    事后判断,幸好小男孩当时用的是双手,头部前方被有效阻挡,爆炸冲击力略有消减,因此双掌炸烂了,满头满脸又是血又是肉,斑斑片片有如一个血葫芦,却没有致命伤,送医院涂了一脸药水,包了一头纱布有如伤兵,侥幸捡回了一条命。

    但是他的两手没了。医生锯掉了小男孩两上肢各半截小臂,让他从此只剩两根肉棍子在两个袖筒里晃荡。小男孩手臂断处长出了两坨肉疙瘩,颜色发红,平滑柔软,怪异狰狞,让人触目惊心,不忍再看。

    肇事的大红果原来不是果子,是俗称的“挂炮”挂炮为此地一种民间非正式爆炸物品,类似于早年间抗日游击队手工制作,用于对付侵华日军的土造地雷。不同的是地雷埋于地下,以敌人为袭击目标,挂炮则悬于空间,以小野兽为对象。活动于这一带山林间的小野兽很多,它们大都身手敏捷,来去如风,个头较小,不易准确射杀或布网捕捉,格外让人垂涎三尺,因为其皮毛可以卖好价钱,且肉味鲜美。人们为捕杀这类小野兽想出了许多办法,挂炮为其中之一。把炸药装填进合适的小容器,安装极敏感的触发机关,做巧妙包装,涂以鲜艳颜色,弄得像个香喷喷的大果子,然后挂在树上,这就是挂炮。这种装置不为法律接受,却容易被小野兽接受,它们很轻易就被人忽悠了,它们上树觅食、休息,一看这玩意儿不错,拿嘴去咬,轰隆一炸,其小命及身上的肉和皮毛就另有归属。

    这种挂炮除了迷惑小野兽,对小男孩也具有杀伤力。它眷顾的小男孩多在十岁以下,五岁以上,这个年龄段的乡间小男孩已经能够笨拙地抓着树木的枝杈,蹬着树干爬上一株小树。因为阅历不足,这些孩子还比较愚钝,不知道分辨真伪,容易为外包装的鲜艳颜色所迷惑,于是他们就惨遭暗算。

    小男孩阿福穿上一件旧衬衫,家人把他的两个袖筒卷到肩膀下边,露出他断臂上触目惊心的两坨新肉,供过往者阅读。好端端一个男孩如此成为残人,日后如何生存立足?对小男孩本人和他的长辈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事情。他们要讨一个说法,小男孩的巨额医疗费和今后沉重的生活负担应当有人负责,制造并放置肇事挂炮的那个人难逃其咎。但是这个人却拒不承担罪责。他说自己的挂炮炸野兽不炸人,如果小男孩乖乖的跟那两条狗在地上玩,不去爬树摘果,他那两手该在哪里还在哪里,怎么会飞到天上去?为什么别人家的小孩十个指头一根不少,偏偏就是这个阿福血肉模糊?只能怪小孩自己贼皮,还臭傻,怪不得别人。这就像小孩下河溺死,只好怪他自己贪玩,哪里能去找那条河索取赔偿?

    明摆的强词夺理。这位事主不是正经农人,游手好闲,不事农活,却擅长掏鸟捉鱼。敢在树上挂炮,炸飞人家小孩的两手还不想出钱,真是十足赖皮。小男孩一对残手触目惊心,旁人看了尚且不忍,家人哪里能够接受!肇事事主却不管,他口气很大,说赔钱不必找他,到乡政府和县政府要去。

    原来这事跟头头脑脑有些关系。县里有一位大领导要到湖内乡来,乡里头头交代该事主弄点野味以供招待,所以人家挂炮炸野兽是奉命行事,有如埋地雷炸鬼,哪个鬼踩中哪个鬼活该。

    这道理哪里说得过去!阿福是个六岁小男孩,不是野兽。一些人要吃野味,就可以把一个小孩的双肢炸成一对肉筷子吗?

    事情由此发端,越闹越大,直到把相隔极其遥远的刘克服也卷了进去。这是后话。在龙眼树上的大红果突然爆炸之际,刘克服一点也不知道该事件,甚至不知道“挂炮”是什么样的土制炸弹。那时他无声无息还待在县城湖洼地,是本县第二中学一位非常普通的青年物理教员。

    那天下午刘克服在教室里上课,校办一个头头跑过来,在教室门外招手,把他叫出门去,告诉他:“校长找,有事。”

    刘克服指着教室说:“上课呢。”

    校办头头说布置两道题让学生自习,回头补补就行了。刘克服问什么事急成这样?下课再说吧。头头说可以拖还用得着这么请?快走,是大事!

    这事能怎么办?刘克服把学生安排一下,收拾起教案往腋下一夹,抽身匆匆往办公楼走。校办头头在后边喊,让刘克服掉头,到礼堂那边。

    “去教工活动室。”

    刘克服挺纳闷。

    他到了校礼堂,进教工活动室一看,心里有数了。这活动室里摆有一张球桌,时有一干人等聚在里边,包括本校校长,教务后勤各部门头头,还有几位陌生者。一伙人聚一块,围观球桌旁的两个人打乒乓球,一起很投入很努力地热烈鼓掌,使劲大叫好球。打球的俩人一个中年,一个年轻,年轻那个是本校的体育老师,擅长田径,球技一般,另一头挥拍的中年人看起来四十上下年纪,刘克服不认识,不知何方神仙。

    校长一见刘克服到,喜出望外,连声叫唤:“来了!来了!”

    打球的中年人把拍子一收,抬头看。校长赶紧介绍。刘克服这才知道此人不寻常,姓应,是本县县长。这天下午应县长驾临湖洼地,率数位随员下来视察。在办公楼听完汇报后,由校长陪着在校园四处查看,最后进了礼堂。本校礼堂设施相当陈旧,并没有多少看头,县长站在前厅看了两眼,转身要走,突然有一粒乒乓球咚咚响着,从楼梯上滚了下来,一直滚到了县长的脚边上。原来有两位老师在礼堂前厅二楼的教工活动室打乒乓球,两位打的球都臭,一个球没扣准打飞了,越出大门,直扑楼梯口,滚到楼下县长的脚边。这球如此之巧,简直有如老天爷暗中为刘克服安排。当时县长一见有球自楼上来,不亦乐乎,问那上边怎么回事?执意上楼视察。随员里有好事者,一看活动室里乒乓球飞来飞去,即请示县长要不要打一场?校长一听,知道这位领导会几下,连忙摆手,让桌边人暂停,请县长亲自下场。恰逢该县长高兴,真就接过一只拍子挥了几下,一屋子的人脸色顿时有变:原来不是会几下,是厉害得很,球路刁钻,扣杀凶猛,板板凛冽,对手根本就挡不住。

    那时有老师提起刘克服。说应县长这种球肯定是打遍全县无敌手。咱们学校里,恐怕只有小刘老师可以抵挡几板。

    县长有感觉了,问:“那个人还行?”

    大家说全校老师没有谁打得过他。

    县长说:“叫他来。”

    于是刘克服被传唤到场,没待喘气即披挂上阵。那县长拿眼睛审了他几眼,点点头问:“小伙子会几下?”

    刘克服那时比较谦虚,他说自己打着玩的,不怎么样。

    然后开动。刘克服一握拍子,县长就摇头,说了一句话:“左手啊。”

    他的意思是左撇子。老师们都知道刘克服是左撇子,人家县长不认识刘克服,他不清楚。刘克服凭什么能在学校称高手?左撇子是一大理由。一般人跟左撇子打乒乓球挺别扭,总觉得对方反着来,不好适应。左撇子不一样,他们总跟右撇子打,知道怎么对付,格外占便宜。所以刘克服才有幸被隆重推荐给县长,当众抵挡他几下。那时候可没谁知道这几下挺要紧的。

    两人开战。应县长果然高手,各位老师怕左撇子,他不怕,头几板就压着刘克服打,左右开弓,噼哩啪啦又抽又扣,打得刘克服左奔右窜,应接不暇。忽然县长大人把飞过来的小球用手接住,紧握在掌心,不打了。他指着对面刘克服说:“你搞啥?怎么看怎么别扭。”

    场上人人吃惊,不明白县长说的什么。刘克服也一样,茫然失措。

    “把胳膊抬起来。”县长下令。

    刘克服抬起胳膊,把乒乓球拍高高举过头顶。县长摇头,说不对,不是这个,举那个,右胳膊。

    刘克服把那胳膊抬到齐肩高。

    “再抬。”

    不行了,只能到那里,再也抬不上去。

    无需本校师生告发,人家县长自己看出破绽了。刘克服左撇子只是表面现象,他的毛病却在右胳膊上,那条胳膊最高不能抬过肩膀,是所谓“瘸手”左撇子从来不奇怪,世间多有,不说美国某位总统拿左手敬礼,大家身边街坊邻居小舅子从小写的汉字螃蟹似的满纸爬,那都一样,左撇子,人家左手有气力。刘克服这个左撇子与众不同之处不在左手,却在其右。所谓“瘸手”是本地土话,用法与“瘸腿”相通,指的是四肢部位的毛病。瘸腿是下肢残疾,瘸手则特指上肢。

    县长问他:“那怎么回事?”

    刘克服说没什么。

    “不对劲吗?”

    刘克服笑笑,还说没什么。

    谁说没什么?一个人吃饭时用左手还是右手拿筷子,那多半是天生的,刘克服是个例外。他的右胳膊不利索,只能借助其他,这才成了左撇子。刘克服的瘸手隐蔽性很强,平时不易为人察觉,例如走路时胳膊腿配合协调,迈左腿时甩右胳膊,通常不会同手同脚如狗熊般笨拙。但是一旦进入运动状态,例如猛烈击球,其马“手”便暴露无疑。人在剧烈运动时相关肢体会本能地配合动作,以保持身体平衡,到了大家都要高抬右胳膊时,刘克服的瘸手抬不到位,就会变得很古怪,让旁人看了别扭。刘克服打乒乓球能在本校称雄,除了左撇子优势,右胳膊的不规则动作可能也略有作用,起码扰乱了对手的视线和心理。

    这回他碰上高手了,人家一眼看穿其中的不对劲,喝令刘克服举起手来。这一举就让刘克服丧失了神秘感。但是应县长有所不知,刘克服的右胳膊是不好碰的。县长问他怎么回事时他说没什么,还笑了笑,那笑容其实很不好看。

    这以后的球局就打得有些凶险了。刘克服不再专事抵挡,转而主动进攻。左撇子球路怪,加上右胳膊迷惑人,刘克服在球桌边跳来跳去,一拍一拍猛攻,专打县长的反手,火力强大,其状像是恨不得把对手一板打掉。场上旁观者都注意到刘克服的发狠,对手当然更其明了,这位姓应的县长是个高手,还是个老手,他因势利导,不像起初那么打了,他放,允许刘克服冲上来又扑又咬,自己左一拍右一拍逗,抓住机会才一板拍死,其过程有如猫逗老鼠。场上形势对比很快就明朗化了,刘克服不是县长的对手,人家是猫,他是老鼠,左撇子老鼠还是老鼠,毕竟成不了猫。问题是这老鼠不甘为鼠,身处劣势他还想赢,咬住不放,表现得超常顽强。人家扣他,他奋力反扣,人家吊他,他狂奔施救,发球一个一变,接球竭力要形成威胁,如此小鼠让大猫玩起来也有些吃力,于是这一场球就有了其他猫鼠游戏所无法具备的看点。

    但是弄到后来县长有些不高兴了,因为刘克服面无表情,攻势尤猛,好像跟领导有些过不去似的。一局终了,最后一拍拍死刘克服,把拍子放在桌上,县长板着脸问了一句:“叫什么名字?”

    刘克服没回答,校长抢着说:“叫刘克服。”

    “克什么?”

    “克服困难的克服。”

    县长说名字有点怪。

    球赛结束,县长对本校的视察也宣告全部完成。一行人出了活动室,县长跟大家握手,特别扭头看了看。

    “那什么?”他问“克服困难?”

    场上人东张西望,没看到刘克服。

    事后了解,人家刘克服当时还在屋里,于球桌边继续克服困难。所有人都送县长去了,活动室里只他一人,没有谁跟他战斗,他独自坐在一张条椅上,袖子捋得老高,一声不吭给自己做按摩,拿左手去捏右胳膊,上上下下。一场球激烈战罢,不是左撇子没劲,却是右胳膊酸痛。

    这就是刘克服。手有瘸,还不自量。这个人脸上笑笑的,看起来挺厚道,骨子里很犟,不擅长察言观色,揣摸他人脸色。有眼色的人碰到这种场合该怎么办?老老实实陪县长玩。人跟人是不一样的,有的人很强大,有的人很卑微,强大的人是猫,卑微的人很遗憾就是个老鼠。一县之长手握生杀予夺重权,跟你一个年轻中学老师天差地别,这得搞清楚。既然人家是猫,你是老鼠,你认真扮演好老鼠角色,那就行了,老想反鼠为猫那怎么成。

    一星期后,有两个人来到学校,指名要见刘克服。两位客人一男一女,男子四十来岁,头发却已显白,穿着比较普通,慈眉善目。女子很年轻,二十六七岁模样,衣着齐整,收拾得很光鲜,模样不错,但是神色严苛,眼光挑剔。

    那天刘克服无课,校办头头到物理教研室找到人,把他领到校接待室让来宾会见。来宾中的中年男子告诉刘克服,他姓吴,年轻女子姓苏,他们来自县政府办公室,奉县领导之命,找刘克服了解一些情况。

    他没说奉的是哪位领导之命。刘克服很清楚,这个县的头头脑脑他一个都不认识,只跟一位姓应的县长打过一场球。

    “是打球的事吗?”他问。

    女子接上话,说知道刘克服会打乒乓球。今天他们不是来跟刘克服谈打球,他们需要了解刘克服个人的一些情况。希望刘克服能实事求是,如实说明。

    他们打听刘克服的来历。他们知道刘克服不是本县人,他们想知道他以往什么情况,怎么到的本县,刘克服说他家在市区,读完中学考上省城师院,毕业后到本县任教,已经三年多。

    “毕业时怎么不回市区?”年轻女子问。

    刘克服说做梦都想。但是回不了,市区学校想进的人多,没有关系不成。

    年轻女子请刘克服介绍一下自己的家庭。她说,他们看过刘克服的档案,有些情况在档案里看得不太清楚,所以直接问他。刘克服说他的家庭确实比较不同,不说旁人通过档案看不清楚,自己解释起来也都费劲。刚才他说自己是市区人,其实也不全是。他祖上是“船民”世代生活于船上,流动性很大,靠江河走船运货为生,一家老小全部家当都在水中,岸上没有立锥之地。到父亲一辈,因为河道淤积,河运衰弱,政府安排船民上岸定居,另谋生计,他这样一个出生在河上的小船民才得以离船,长成于市区江边的船民棚户区。他父亲除行船别无所长,上岸后以踩人力三轮为生,母亲挑小货担做小买卖。这母亲是他的继母,他生母早死了。继母跟父亲结婚时还带来两个孩子。他没跟父亲和继母一起生活,生母死后就寄养在外婆家,姓的是母亲的姓。他外婆在他上大学后去世。所以他的家庭成员比别人多,姓氏也杂,兄弟姐妹有的有血缘关系,有的没有,加起来要写一张纸,实际上他差不多只是孤身一人。

    年轻女子点头,说原来是这样,挺复杂。

    刘克服说这个他自己清楚,很复杂,像他这样的不多。

    年轻女子很厉害,一听出刘克服语气不快,即追问:“你不喜欢提起这些?”

    刘克服说不喜欢又怎么样?总有人问他这些事,早就习以为常。

    “听说你有点脾气,打球不认人?”

    刘克服说球场讲究公平竞赛,不讲究谁大谁小。通常他的脾气很好,不惹人。

    “我们惹你了吗?”

    刘克服说没有。

    年轻女子说刘克服可以注意一下自己的情绪,县政府办不会无缘无故找他。他们是按照领导的要求来的,他们有责任把情况了解清楚,并无恶意。

    刘克服不吭声了。年轻女子转口问乒乓球,了解刘克服是在哪里学的打球,不会是在河里摇来摇去的小船上吧?

    刘克服说:“读小学时喜欢打球。曾经到市里的少体校训练过几天,后来走人回家,教练不要了。”

    “为什么?”

    刘克服把右胳膊抬了抬,没多说。

    女子点头:“胳膊不好,知道。什么原因呢?小时候受过伤?”

    刘克服摇头,只说不是。

    “那么是什么?”

    刘克服说外婆告诉他,他这手是让鬼给弄瘸了。

    她板着脸看刘克服,好一会儿,还是不放过,继续追问。

    “胳膊不好对工作生活有影响吗?”她问。

    刘克服说有一点,但是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要不要给两位表演一下?”他问。

    年轻女子没吭气。刘克服抬胳膊,做举起状。她摆手制止。

    “不要。”她说。

    刘克服发笑,说没关系的,他这瘸手经常会引人注意,从小到大,不时要展示一下。已经习惯了。

    年轻女子说:“你的情况我们听说一些了。”

    “感觉挺有趣是吗?”刘克服问。

    女子盯着刘克服看,摇了摇头。

    刘克服说:“谢谢。”

    都没往深里再说。年轻女子又问其他事情。她说,他们知道刘克服是物理教员,乒乓球打得很好,还能写会画,是吗?刘克服说中学读书时他喜欢文科,高考前听老师劝告,改报理科,因为理科招生的名额多一些。现在他教物理,业余时间写写画画,也没干什么大事,编编校报,画画刊头而已。

    “听说你能画漫画,画一个看看吧。”女子说。

    她翻过自己的笔记本,把手中的圆珠笔递过来,要刘克服当场作画,就画在她笔记本的背面。刘克服没推辞,接过那支笔,刷刷刷几下,在那笔记本上勾勒了一个女子的头像,长脸,短发,弯眉,直鼻,尖下巴,线条简单却传神,与桌子对面的年轻女子有几分像。画中人的表情有些僵硬,眼睛里两个眼珠定定的,眼神专注,嘴唇紧抿,嘴角下弯,略带丑化。

    那女子看了画,闭着嘴一声不吭,就跟画中那女子一样。她身边的中年人侧过头也看了看,即摇头,说这画得不像。

    刘克服说当然,这是左手画的。

    “刘老师知道她是什么人吗?”中年人指着年轻女子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他不知道。

    那女子摆摆手,没让中年人多说。

    一个星期后,校长通知刘克服到县政府办公室报到。那边来征求意见,向学校提出借用刘克服,下周一前到位。

    “借用?”刘克服大吃一惊“干什么!”

    “反正不是上物理课。”校长说。

    县里有要求,校长当然得同意,毕竟学校求上边的事多。最近学校请求县里帮助搞一个抽水机站,以防雨季校园低洼积水,县长很支持。所以刘克服还是去吧。把课务班务赶紧移交清楚,不要误了事。

    当天下午,政府办打电话直接找到了刘克服。打电话的是老吴,吴志义,就是上次来校找刘克服谈话的中年人。他告诉刘克服,县里拟于国庆节举办系列节庆活动,其中一个重点项目是本县建设成就展览,他们让刘克服来参与筹办这个展览。现在离国庆节还有几个月,筹展准备半个月前就已开始,当时已经抽了一批人,刘克服属临时增加人员。

    “机会难得。”老吴特别提醒“不是都能碰到的。”

    刘克服说不就是去办个展览吗?

    老吴说领导有意从抽借人员中物色几个好的留下来。刘克服现在是中学青年教师,通常情况下他会在讲台上教一辈子物理,终老此生。现在他有了另外的机会,搞得好就可能成为另外的一种人。人跟人是不一样的。

    刘克服说明白,谢谢了。

    老吴交代刘克服记得带上他的乒乓球拍。

    “这件事要感谢应县长,还有苏副主任。”他说。

    苏副主任是谁呢?就是跟刘克服谈过话的年轻女子,刘克服曾即席为她作过画。那一次见面差不多就是一场面试,彼此没太愉快,因而印象尤深。事后刘克服曾特地找人打听,这才知道跟他谈话的两个人里,姓吴的中年男子归姓苏的年轻女子管辖。老吴是人秘科长,年轻女子叫苏心慧,当过县团委副书记,眼下是县政府办副主任。

    这女子比刘克服大两岁,单身,未婚。

    2

    那时候朋友们很为刘克服担心,怕他到头来连个老婆都找不到,他在湖洼地时很不起眼。湖洼地是人们对县城南边靠近江流那块低地的俗称,刘克服所在的县第二中学建于湖洼地,他在学校里当物理教员,成天给学生讲什么“左手定律”、“右手定律”一转身学生们就在后边指着他身上的相关部件挤眉弄眼,哧哧偷笑。曾经有几个人出头做好事,热心扶助困难户,给他介绍老婆,无一成功,原因多与其胳膊有涉,让人们为他倍觉担忧。那会儿他的朋友们都比他得意,出门时皮鞋擦得铮亮,屁股后边总跟着个把小妞。因此多有优越感,会对他略施同情。

    有一位介绍人异想天开,着手把刘克服与大美拉扯成对。这件好事难度很大,因为这两人都比较特别,给他们配对不能像金瓶梅里的王媒婆那样只管拉皮条,必须注意一点手法。该介绍人安排刘克服去看人,说明对方叫李美英,家境不错,人也长得好。其他情况避而不谈,只说见个面,聊一聊就清楚了。刘克服已经相过数次亲,虽然一无所获,毕竟积累了一些经验,当时就感到怀疑,说听起来条件还行,不是闹着玩的吗?介绍人还说去了就知道。于是刘克服梳了头,洗了脸,收拾得很精神,郑重其事就去了。相亲地点在县公园小湖边,沿湖环绕着大片草地和石桌石凳,有利于开展此类活动。刘克服到地方一看,才知道介绍给他的是大美。大美是外号,县城里约定俗成,大家明白是谁,只不知道人家户口本上的大名叫李美英。介绍人提到这个名字时无需含糊其辞,因为该大名不说刘克服不清楚,旁人也多不知道。

    大美见了刘克服就笑,说穿新衣服了。

    刘克服也笑,说不是全新的,洗过几次了。

    大美问谁给洗的?

    刘克服说自己洗的,在学校水房。

    大美问怎么洗呢?刘克服伸出两掌示意,表明自己用这十个指头洗衣服。他的右手指头在大美注视下止不住轻轻晃动。

    当天除了他们两个,现场还另有一个妇人,三十出头,是大美的嫂子。刘克服和姑嫂俩相谈甚欢,相亲过程持续了近一小时,没发生什么事,出人意料地顺利。但是波澜起于事后:介绍人很负责地跑来打听究竟,问刘克服有没有感觉?刘克服笑笑,说有感觉。介绍人问哪方面有感觉?长相还是谈吐?刘克服说主要是胳膊有感觉。介绍人纳闷,问刘克服胳膊怎么感觉?刘克服笑笑,回了两个字:你滚。介绍人吃惊,以为自己听错了,又问了一遍,刘克服还是笑笑,照样两个字:你滚。

    原来刘克服的感觉大有问题,强笑之际,其无奈和气恼已难以自持。

    这是因为大美。大美肤色白,五官端正,长得确实不差,家境也不错,其父母都在县实验小学当教员,她自己读过幼师,当过幼儿园老师。正常情况下,这姑娘不可能由嫂子陪同,与如此不起眼的刘克服在公园里相谈甚欢。问题是该女已经不太正常。她与刘克服相逢在秋季,那是一年里最平和最稳定的季节,过了这个时候,再过一个冬天,春暖花开,万物萌动,她就坏了。她会穿上一条醒目的绿色长裙,把自己收拾得像一根嫩葱,逃过家人的围追堵截,跑到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招摇。她会站在商业大厦的进门处,目光炯炯,一旦看住熙熙攘攘过客里某个年轻貌美男子,即意乱神迷。这种行径俗称“花痴”属精神性疾病,通常与男女关系及婚姻问题上受到重大刺激有关。

    据说花痴无药可治,婚后有可能自行痊愈,也可能每逢春天就发作一回,如同潜伏在植物树干里的年轮。这种姑娘谁敢拿来当老婆?现在看上去还好,可以在公园里跟你说话,同你探讨洗衣服,过两天她往地上一滚,闹癫痫似的,那还怎么过日子?谁不害怕?所以她困难很大,其父母只能退而求之。他们托人给女儿介绍对象,所托之人也是教育界人士,他想到了刘克服。却不料刘克服见也见了,谈也谈了,末了竟然是“你滚”让介绍人和对方都很生气。他们说刘克服不自量,左撇子右瘸手,见人胳膊哆嗦指头晃,倒插门白送,他们还不想要呢。

    原来人家对刘克服也有看法。介绍人本想成人之美,把两位拉在一起,因为彼此各有毛病,不好互相嫌弃。偏偏刘克服不领情,感觉自尊心受到莫大伤害,引得对方痛加抨击,好事遂成笑柄。后来旁人总开刘克服玩笑,问他胳膊还有感觉吗?生气了就哆嗦?衣服这么干净,是不是大美给洗的?要不要给“岳父”带个话?刘克服其实挺随和,朋友们开这种玩笑他不生气,他会笑一笑,说大美看起来很爱干净。

    那时可没人知道笑柄居然还会长根抽芽,生有下文。

    刘克服离开学校,被借到展览组后,一切顺利。展览组归政府办,工作地点在县政府机关大院里,县政府大院位于城北,高踞于山上,这山叫龙首山,相传因山形如龙头得名。这里地势与刘克服原处的湖洼地恰成对照。早先他从湖洼地看龙首山,感觉特别遥远特别难以企及,现在从这里俯瞰山下完全是另外的一种感觉。

    刘克服在展览组颇得好评。左撇子写写画画,制作图片,不比组里使右手的同事逊色,这人的工作态度良好,从不计较多干少干,加上为人随和,因此很受欢迎。他还因为拥有秘密武器而格外被人看中,那就是一只乒乓球拍。他把该球拍放在随身小包里,一旦有人招呼,给他指指上边,他就放下手中的事情,从小包取出球拍,悄悄离开,直上县政府大楼的七楼。这是大楼的顶层,中部有一个大会议室,会议室边有几间偏房,其中最大的一间被辟为活动室,有单独的洗手间和沙发茶几,正中间摆一张标准乒乓球桌,是应县长打球的地方。

    应县长叫应远,该县长擅长打乒乓球,几乎达到专业水准。县长日常事务虽多,毕竟也有若干闲暇,可以打打球。打乒乓球这种体育活动不像俯卧撑自己做就成,需要劳驾他人,应县长得给自己找球伴。球伴必须水平相当才好,县城里达到应县长要求的不多,也就三五个而已。老跟一个球伴对打,久了也会厌倦,县长喜欢轮着来,各取所长。刘克服成为应县长的球伴事出偶然,要不是该县长视察校园时一粒乒乓球意外从楼上滚下来,他哪有靠近这位县长的可能。事实上,把他借用到展览组,更多的还是为了陪县长打球,并非刘克服漫画如何出色,只他莫属。常跟县长打球的数位球手中,刘克服不是球技最高的一个,但是他很独特,左撇子,右瘸手,还不甘为鼠,在场上目无尊长,特别会拼,从不相让,如同跟县长第一次交手时那样。这人确实有些奇怪,他在政府办公楼七楼上一如既往,始终不改那一次的战斗风格,不管旁人觉得如何不妥,也不管县长是否当场拉下脸来。他说过球场上不认大小,只讲公平竞赛,这当然不错,但是并非仅此道理。人跟人是一样的吗?有的人是支配者,有的只属被支配。没有县长发话,刘克服哪里上得了龙首山,一旦让领导不高兴了,他还有资格待在这边继续“公平竞赛”吗?

    刘克服被安排住进县政府大楼后边的九号楼二楼,九号楼是政府大院里的旧宿舍楼,二层,长条,建于三十年前,为集体宿舍,过渡房性质,住的均为机关年轻单身职工。楼很陈旧,土木结构,千疮百孔,接近危房标准,但是僧多粥少,楼里的床位还如钻石般宝贵。多少人垂涎三尺难于如愿,刘克服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拿到了,让人大感意外。刘克服是借用人员,他在县二中的教工宿舍里跟另一位青年老师合用一个房间,严格说他没有资格住县机关宿舍,因为机关集体宿舍一向只提供给在编人员。但是机关管理科归县政府办公室管辖,办公室副主任苏心慧下了命令,让他们特殊处理,不用正式分配,采取临时安置方式让刘克服住进来。苏心慧说,展览组任务很重,晚上经常加班,还得考虑让领导随叫随到,住远了不行。于是刘克服享受了特殊优待。

    人们明白苏心慧更多的是考虑应县长打球需要。刘克服一招鲜吃遍天,靠一只球拍就这么打进机关宿舍,染指稀缺资源,说来让人不服。但是大家很快就没意见了,因为此人一住进来,人们就大有感觉,还真是不错。

    那时候住在九号楼上的年轻单身职工基本为男性。旧式楼房设施很差,只有房间,没有卫生间,住户方便得上公共厕所,机关公厕就在楼对面,没几步路。但是这几步让人很不方便,特别是在冬天的雨夜里,半夜间从被窝里爬起来,冒着寒风顶着雨丝从楼这边跑到公共厕所那头方便,难受得简直要人命。于是大家不断提意见,管理科想了很多办法,毕竟旧楼设施太差,不具备修建带冲水设备卫生间的条件,只能因陋就简,利用二楼楼梯口转角处的空间,钉几根木条,用一片油毛毡围起一个简易小便处,里边放农用尿桶一只,供大家夜间解决问题。如此技改科技含量很低,毕竟比以前方便,颇受欢迎。但是很快就有问题了:农用尿桶容量有限,大家都往里放水,不几天就满,得有人找来工具,用尿杓把尿水匀到另一只尿桶,挑往厕所倒掉。管理科强调谁的屁股谁擦,要求大家轮流值班,自行解决问题。这个办法不好,因为大家都年轻,自我约束能力略差,还懒,往里拉时毫不客气,赶上挑尿就这个躲那个闪,彼此谦让,都说工作太忙。于是常常尿桶满了没人理,一搁数日。这种情况下,还有特别恶劣的家伙半夜三更爬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裤裆里拉出家伙摸黑就往里添加,黄尿溢出,满地流淌,臭不可闻,环境恶劣之至。

    刘克服搬进九号楼后情况改变了:这个人自行承包了公共小便所挑尿任务,时候一到背杓扛桶自己就上,不用旁人操心。大家从此安享方便,同时告别了小便所内外污水横流无处立足的烦恼,真是太好了。谁安排刘克服干这个?没有,纯属自愿。他说反正自己也要用,弄干净了大家方便,自己也方便。这话有道理,大家都明白,为什么只他去做?他开玩笑,说因为他是左撇子。

    于是大家觉得这个刘克服不错。有人还考证,说雷锋可能也是个左撇子。

    有一个人跟大家一样感觉不错。此人以前骂过刘克服,现在时过境迁,改变看法,决定予以接纳。这是谁呢?李老师,大美的父亲,刘克服的“岳父”他让人给刘克服带话,说现在没问题了,他们愿意让大美跟刘克服接着谈。接获该喜讯,刘克服异常惊讶,说自己从来没那意思。李老师竟然有意见,说当初刘克服跟大美见过面,两人是谈过的。年轻人不能学陈世美,进了县政府,一阔脸就变。

    原来“岳父”大人有意要把大美托付给刘克服。当初李老师没这么努力,可能因为看不上人家的瘸手,待发现该同志居然走上龙首山,搬入县政府九号楼,他改主意了。李老师这么做有点可笑,刘克服跟大美怎么回事大家清楚,公园见一面,谈谈洗衣服而已,并未确定终身。哪有可能这就算数,把个花痴赖给人家?作为父亲急盼患病之女终生有托,虽情有可原,确实也让人无法接受。

    刘克服决定不予理睬。朋友们逗他,说老婆要岳父赶,脱裤子赶紧上。千万不能学陈世美,只顾自己快活,忘记给人民群众吃甜。刘克服知道是开玩笑,他不生气,只说他会交代,到时候让大美给大家发糖。

    这话说坏了。

    两个多月后的一天傍晚,刚下班那会,大美的父亲来到政府大院,进了展览组。展览组工作地点在大院西头的车库边,时有数位男女还在加班忙碌,其间没有人认识来者是谁。一听是找刘克服,有人指着对面大楼七楼说,小刘刚走,可能在上边。

    于是“岳父”大人直奔顶楼。

    那时候刘克服恰在顶楼活动室,里边还有县长应远,两人在乒乓球桌两边热身。时政府办科长吴志义拿一份急件请县长过目签字毕,刚要出门下楼,李老师就在此刻闯上楼梯。老吴心细,一看陌生人脸色有点问题,即把他拦在门边,问他干什么。李老师说不干什么,让他进去。老吴说不能进,领导在里边有事。李老师非进门不可,说要看看到底什么龟儿子领导。老吴发觉不对,把着门不放,要李老师到下边办公室说话,两人在门边吵吵嚷嚷,声响传到活动室里。刘克服赶紧跑过去看,李老师一见他露面,指着他破口大骂。吴志义知道不好,即喊人,要大家赶紧过来。

    这一下动静大了,惊动了县长。当时先应急,人们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把李老师从顶楼门口扯走,拉到楼下吴志义的办公室。李老师在老吴的办公室里涕泪俱下,痛说自己闯门找人的原由。老吴听得大惊,发觉事情挺麻烦,分外棘手。

    原来大美又发病了。时近夏末,早过了春暖花开之季,不是花痴发作的合适时段,怎么她病过再病?原来人家这回闹的不是花痴,是“病崽”所谓病崽是本地土话,其标准说法叫“妊娠反应”指的是妇女怀孕时的种种异常。

    大美患有精神性疾病,属间歇性质,发病时异于常人,不发病时虽接近正常,毕竟也有点异样,其家人对她的反常举止早已习以为常,因此极易疏忽大意。到了忽然意识到有问题时已经来不及了:眼下她怀的孩子怕都四五个月了。

    大美笑嘻嘻的,什么都不知道。这姑娘有病,她不知道自己干过什么,不知道人家对她干了些啥。但是她的生理机能与其他女人无异,人家能生,她也不差。家人把她送到医院妇产科,她在那里还是笑嘻嘻的,问这个答那个,没有一句对得上。医生仔细检查,确认胎位胎音什么的均属良好。医生说花痴并非代代遗传,这小孩很可能完全正常。问题是能让大美把小孩生下来吗?世间未婚先孕的故事很多,所谓的野种无不有其来历,至少他们的母亲清楚,不管是否需要讳莫如深。大美不一样,她精神不正常,她知道孩子怎么来的?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吗?

    李老师气愤难平。女儿说不清楚的事情得靠他解决,李老师需要帮助女儿给腹中外孙找一个父亲,揪出来承担责任。李老师一眼认准了刘克服。“岳父”大人早就拿陈世美做过警示,有把大美赖给刘克服的言论,当时只属说说而已,现在情况忽然变得很严重很紧急,他本能地要把刘克服紧紧揪住。有什么证据能帮助李老师揪住小女婿?有。他知道所谓“脱了裤子赶紧上”那些话,知道刘克服曾声称不会只顾自己快活,要让大美给大家发糖。

    于是李老师大闹顶楼。这位李老师教体育,性子很暴,曾因体罚学生被教育局处分过。他不知道应县长在场,否则可能会闹腾得更大,以求更有影响,有所结果。

    当天晚间,老吴把事件原由直接向县长做了汇报,这种事本不必弄到县长那里,但是已经惊动了自然就得报告。此前老吴也找过刘克服,刘克服坚称自己跟李美英绝无关系。老吴如实汇报了双方说法。县长听了即发布指示,谁说的都不算,只认事实。

    怎么确定事实呢?经研究决定组织一次辨认。再怎么花痴也还懂得认人,找几个人跟小刘一起让李美英认一认,只要她认了其他人,或者一个也不认,刘克服的问题自然排除。如果里边光认出一个小刘,起码表明他不是毫无干系。这个办法相对比较公允,却不料刘克服不同意。他说自己不是罪犯,不能如此接受侮辱。老吴说这是应县长同意的办法,有意帮助排除嫌疑,怎么能不识好歹?刘克服还是不从。老吴说这就不对了,是不是心里不踏实,真的有问题?

    话说到这个程度,刘克服还是死活不干,不免大家心生疑窦。老吴干脆快刀斩乱麻,让人把大美拉到展览组相认,时刘克服与诸位同事正在里边拼展板,一屋子的精壮小伙让大美目不暇接,满怀喜悦。里里外外看了一遍,她认出了刘克服。

    “没有新衣服。”她笑嘻嘻道。

    刘克服说这里不穿新衣服,要工作。

    大美说她要吃酸黄瓜。

    刘克服说回去吧,家里有。

    这些话能否表明刘克服与该痴有染?恐怕未必。他们曾经有过一次相亲约会,相谈甚欢,显然大美留有印象。刘克服不愿出场供大美辨认,可能也是害怕这个。大美认得刘克服,并不足以表明两人有奸,但是她从人群中不认别个,一眼就认出个小刘,确实也让刘克服不能完全摆脱干系。

    隔日,老吴通知刘克服收拾东西,返回原单位,不再参加展览组工作。

    “是应县长决定的。”

    刘克服不做声。好一会儿他说,他跟大美没有关系。

    “影响实在不好。”老吴说“不宜再借用。”

    刘克服说他不服。

    毕竟不服不行。当天刘克服到展览组,把手头的事情移交清楚,然后卷铺盖走人。组里一位同事用自行车帮刘克服拉行李,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县机关大院。刘克服上龙首山住三个来月,认识了里边不少人,他一路走一路跟人打招呼,说自己这边事情完了,让他回学校去,以后来玩啊,等等。言谈基本正常,风度还算不错。也有人注意到他走路身子摇摆幅度比以往大,一脚高一脚低,脚上有点乱,上肢尤其不对劲,右臂总耷拉着,动作很别扭很吃力。显然这一回他的胳膊大有感觉。

    刘克服回校重操旧业。铩羽而归,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大家知道他心里挺别扭挺难受。学校重新给他排了课,留几天时间给他重温教材备课,刘克服哪都没去,书也不看,天天在宿舍里垂着蚊帐蒙头大睡,饿了胡乱弄点东西吃。有天上午同宿舍的青年老师讲课去了,他独自睡觉,有人进门掀他蚊帐,把他唤了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你啊。”

    女声,竟是苏心慧,苏副主任。

    展览组归苏心慧管,但是刘克服借到展览组后跟她接触并不多,因为她忙,比较严肃,彼此上下相隔,刘克服见了她总是自觉往后边靠。这女领导对刘克服却一直很不错,教他适应组里工作,帮他安排机关宿舍,尽管这跟打球有关系,是沾人家县长的便宜,毕竟也属关照刘克服。碰上刘克服时她总会问一句:“小刘还好吧?”语音带着关切,这时想起当初给她画的那张不太美丽的漫画,刘克服觉得不好意思了。刘克服意外碰上麻烦的这些日子,苏心慧恰不在县里。她在政府办还分管信息,省里开信息工作会议,会后组织到云南参观,前后两星期,远在天边。

    现在她来了,突然出现在刘克服的床头边,那一刻显得极不真实。

    “弄出一场热闹,然后就知道睡觉?”

    虽带戏谑,却含同情。刘克服没撑住,轰然崩溃,当即痛哭失声。

    他说冤枉。太不公平了。

    苏心慧说这算什么?起来。

    她让刘克服立刻起床,跟她走,回展览组去。国庆节马上就到,布展进入最后冲刺,人手正缺,刘克服还敢挺在床上!快走。

    刘克服说回去做什么?让人这么开除,太屈辱了。从来没感到这么屈辱过。

    苏心慧说:“只有你受过屈辱吗?”

    她开导刘克服,说刘克服在机关这么几个月了,一定听说过她的情况。她读中学时成绩列年段前三名,做梦都想上大学,但是家庭困难,只能去读中专,早点出来工作。她在学校里年年全优,还自学大专课程,两个文凭一起拿到,毕业回来却没人要,拖了一年多才勉强进了县供销社属下的茶叶公司,被派到全县最边远的一个山区乡。她工作特别努力,在基层什么事都做,却什么都得不到,所有好处尽归别人。这种处境好受吗?很难受,感到特别屈辱。但是得忍耐,得撑住,最终才能走出阴影。

    “我发觉你一向挺坚强,这回也撑不住了?”她问。

    刘克服说这件事情实在太可笑,居然搞到这种程度,他没法接受。

    “胳膊又抽了?”苏心慧问。

    他说是的,无力,肿胀,一阵阵抽,非常痛苦。今天见到苏心慧才好过了一些。

    苏心慧说:“你不是胳膊抽,你是脑子里有一根筋在抽。”

    她问刘克服为什么会弄得这么可笑?既然没有意愿,为什么当初要跟李美英说东道西?旁人乱开玩笑,为什么不主动说明制止?刘克服说他不想伤害别人。论起来彼此都要克服,花痴比瘸手更卑微更无助。

    苏心慧说就是这根筋。怜香惜玉,包括花痴?

    刘克服说都是人啊。

    苏心慧说这要吃苦头的。

    苏心慧来看刘克服,是让他跟她回展览组去。刘克服答应了,但是也说自己很担忧,心里没底,应县长那边怎么办呢?

    “这个不用你管。”苏心慧说。

    苏心慧独自前来,骑着一辆女式小跑车。办公室里车辆不多,县城也不大,没有下乡,她都是骑车来去。她把刘克服从学校当堂提走,就用她的小跑车。时刘克服的破自行车没气,用不上,苏心慧说小刘瘦巴巴没几斤重,她的车拉得走。于是两人共用一车。当然不能叫领导当苦力,刘克服自觉承担,他骑上车带苏心慧走。从湖洼地往龙首山行进多为上坡路,自己一人骑上去尚且吃力,何况加带一个。刘克服埋头苦干,气喘吁吁从下面往上拱。苏心慧问上得去吗?下车推着走算了。刘克服摇头说没问题,他有力气,能行。

    他们一直拱到机关大门外,于大门边意外受阻,被迫下车。

    有一群人乱哄哄挤在那里,声响杂沓。两人赶过去一看,是众人在围观一对上访者。上访者为乡下人,一个老女人,拉着一个小男孩。老女人衣冠不整,头发蓬乱,神情有些异样,她一手牵人,一手抹泪,哭嚎不止。有人在一旁议论,说老人“颠”了吗?怀疑老女人有病。所谓“颠”在本地土话里有神经失常之意。

    苏心慧问:“小刘你怎么了?”

    刘克服在发抖。他扶着自行车站在一旁,自行车在他手下嗦嗦晃动。听到苏心慧询问,他只用左手扶车,放开自己的右胳膊,车子立时不再抖动。

    他说:“哎呀,可怜。”

    他目不转睛看着老女人身边的小男孩。小男孩一言不发呆立于侧,垂着双臂,表情呆滞,却让人触目惊心:他的两只小臂光秃秃如两支小棍,在高高挽起的袖圈里晃荡,臂下无物,两手无存。

    这一老一少被门卫拦在政府大院门外。老女人外表邋遢异常,语言却不含糊,清楚明了。她哭诉,说他们有冤,他们要找县长喊冤,让县长赔钱。

    苏心慧急喊门卫:“快通知信访办来人。”

    门卫说已经去叫了。

    刘克服跟断手男孩阿福的第一次见面,就在这个对他而言分外特别的时候。

    他回到了政府大院。时九号楼满楼年轻干部正痛苦不堪,因为楼梯口小便处的尿桶满溢,臭水泛滥,无人问津。

    这时候大家格外想念左撇子。

    3

    那天他们坐大卡车下乡,去了湖内乡。苏心慧坐车头,刘克服和另几位工作人员坐在车斗里,守着一车的展板。他们一路小心,因为车上东西都是他们亲手做的,一块一块颜色鲜艳,画面精美,千娇百媚,但是质地脆弱,都是塑料板、泡沫和颜料胶结而成,易脱易碎,得特别关照。

    那时候已经过了国庆,县里的庆祝活动圆满结束,他们的展览已经顺利完成,展览组大功告成,可以解散,各自回去吃饭。但是苏心慧有想法,她向应县长报告,说搞这么一个展览不容易,花了这么多人力物力,光在龙首山下摆几天太可惜了。可以考虑在全县各乡镇搞一次巡展,让更多人看看,充分展示。县领导们认为这个主意很好,于是刘克服等人还有事做。

    那天是湖内乡赶集的日子,乡间展览得凑集市热闹,否则农人四散而去,只好赶一群鸭子来看。刘克服他们到了集上,乡干部们早已到位守候,大家在苏心慧指挥下赶紧动作,抬展板安展架,轻车熟路,一会儿完成。然后有一个小仪式,敲几声锣,放两挂炮,几位领导拿麦克风各讲几句,热烈祝贺巡展在湖内乡隆重举办,欢迎广大群众前来观看。等等。接下来各自去看,这就行了。

    苏心慧在敲锣放炮那会找人,发现刘克服不见了。她吩咐赶紧把小刘找来。苏心慧找刘克服有事:由于路上颠簸,有一块展板受到损伤,解说词里掉了几个字,把一位县领导的名字弄得残缺不全,让人看了不好。这种事难免,自有办法补救,苏心慧找刘克服赶紧处理,用刻刀在泡沫板上临时刻几个小字粘上。刘克服右胳膊不得劲,干这种事却行,左撇子比谁都快,只是一眨眼人不见了。

    其实他没跑远,就在展区旁边跟一个小孩说话。竟是断手男孩阿福,这是他们的第二次见面。

    不管有手没手,男孩多喜欢热闹,哪里人多往哪里凑,这阿福混在一群小孩中跑过来,让刘克服见着了,一下子非常在意。上一回在机关大院门口他记住了这小孩,当时没法多问,不知道孩子哪来的,出什么事了。不留神间在这里忽然碰上,刘克服立刻喊那孩子,把他叫到一边一根电线杆下。时展板已经安好,领导正在热烈祝贺,刘克服没任务,有空闲。

    他说:“给我看你的手。”

    小男孩哪有手呢。他把双臂伸出来。刘克服摸摸小男孩两支断臂前端的肉疙瘩,感觉到那层皮细细的,隔着一层软肉,里边是骨头。刘克服触电一般,只觉自己的指头忍不住晃动。

    刘克服手上有一根香蕉,是当地乡里犒劳展览组的。他剥了香蕉皮,塞给男孩。男孩一边吃一边说话,告诉刘克服自己家在湖内乡顶坂村,今天一早随奶奶离家来赶集,走了七里地。男孩的两手是在山前村被一枚挂炮炸掉的,带他到县里上访的老女人是他奶奶。正询问间,男孩的奶奶手中抓一只空布袋,喊着男孩的名字从另一头转过来。老女人还是早先那副样子,衣着邋遢得像个“颠”但是言谈清楚。她见到刘克服给小男孩香蕉吃,顿时眼睛一亮,说这位是领导?刘克服说不是,他来搞展览。老女人问是县里来的?刘克服说县政府办公室的。老女人突然把布袋一扔,往地上一跪,抓着刘克服的衣襟大叫冤枉。

    刘克服愣住了。时恰好苏心慧找,一个同事跑过来叫他。老女人揪着刘克服,哪里肯放。同事一看不好,即跑去搬乡里干部。那些人赶过来,老女人这才松开手。

    苏心慧知道情况了,她直摇头。

    “你啊你啊,看看。”她说刘克服“吃太饱了?”

    刘克服说小男孩两手炸光了,还有他奶奶,可怜。

    “别招惹你管不了的。”她说。

    刘克服一声不响,赶紧做事。

    中午大家回乡政府吃午饭。该乡食堂做的菜不错,米饭还用老式蒸笼蒸,一人一小瓦罐,盖子一掀香气扑鼻,跟电饭锅出来的味道大不一样。苏心慧拿过自己那罐米饭,用汤杓挖下一大块,要往对面刘克服的碗里放。

    “我吃不了。”她说。

    刘克服立刻把碗移开。说不必了,他够。苏心慧当即发笑,说小刘的心眼也这么小吗?说一句吃太饱了,这就有意见,不吃饭了?至于吗?她早就注意过,刘克服吃得快,饭量还大得很,这么一罐哪里够。

    刘克服没再推辞,把碗移过去接了。

    午饭后苏心慧把刘克服叫到院子里谈话。那里有几棵大树,树荫下摆有石桌石凳可供小坐。

    “巡展就要结束了,有什么考虑呢?”她问刘克服。

    刘克服说考虑很多,都说人往高处走,他也这么想,从湖洼地到龙首山,这就是往高处走。但是可能吗?他知道自己格外先天不足,性情也不对,想再多没用,命运完全掌握在别人手里。

    “有这么悲观吗?”

    刘克服说不是悲观,是很豁达。

    他把右胳膊举起来,使劲力气举至肩膀,让苏心慧看。

    “这什么意思?”苏心慧问。

    刘克服说,早先苏心慧到学校找他了解情况时,询问过这胳膊。当时他说这胳膊是让鬼弄瘸的,他们都知道这是胡扯。现在他说实话,这是他父亲弄的。他一岁半那时,夏天里发大水,他们家的小船靠码头时让旁边的大船撞翻,一家人落水。他父亲水性很好,使劲拽住他,从河里把他扔到岸上,救下他一条命,也把他这条胳膊废了。当年船民生活很艰苦,小孩子断胳膊,找个土医生正一下骨,敷点青草药,这就听天由命。家人给他找的土医生水平很差,居然没把断骨两端对准,接歪了。后来发现不对,把已经长上的骨头折断再接,有如摆弄一根筷子。第二次还是没把骨头接好,这以后再没辙了,只好瘸手,凡事改用左手,当左撇子。这些事是家人告诉他的,当年太小,怎么断骨怎么接了再接,已经全无记忆。懂事后最刻骨铭心的是父亲对他胳膊的痛恨。他父亲好喝点酒,半斤劣质酒下肚会发酒疯,那时会骂他是瘸手,扫帚星,悔不当初。这什么意思呢?原来是父亲在想念前妻也就是他的亲生母亲。他母亲跟父亲感情很好,而继母性情很坏,会跟父亲吵闹厮打,父亲因而迁怒儿子,因为母亲的死亡与他间接有关:当年他们一家人都被那场洪水掀到河里去,他父亲一手拽住母亲,一手拽住他,哪里游得动,只能保一个。无奈中父亲先把母亲放了,把他扔到岸上,再回头找人,哪里还有个人影。他父亲至死没能原谅自己,也没能原谅他。

    “我从小跟外婆一起生活,不愿跟父亲住。”刘克服说“就是这个缘故。”

    苏心慧点头:“是这样。”

    刘克服说他很不愿意提起这些,实际上总在心里。最让他没法忘却的是母亲。他完全记不得母亲的模样,但是她一直就在心头。他这条命是母亲的命换来的,他要让母亲值得。从懂事起他就很努力,结果他成了他们船民街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孩子。

    苏心慧说刘克服有潜质,来日方长。但是他必须能把握住自己,包括性情。这可能特别重要。他要比别人更经得住,想得开才行。人的命运不可能由自己掌握,但是改变命运的机会总是有的,失去一个机会并不意味着再也没有机会。

    刘克服听出了一点名堂,果然再谈下去就是实质性的:县里已经确定巡展后解散展览组,留了两个人,没有他。苏心慧说刘克服表现很突出,任务完成得很好,为人也很受好评,例如自觉维护九号楼小便所的卫生。但是毕竟名额有限。

    刘克服说他明白,不止因为名额。

    苏心慧说她争取过,这事的决定权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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