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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射天狼/朱苏进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同。回来对班里人笑道:“傻瓜才去摸哨哩,你们要是发现异常,就走火。”

    他照样摸哨,把全班人都“摸”过一遍后,他又弄出其它手段。

    比如对刺。南琥珀最少进攻,他总是守,他觉得守比攻有味道。对手蹦跳得天高地矮,一杆枪如水泼来。他左档右躲,步子如跌如拖,总有尾大不掉的拙态。对手喊“杀!”他只“嗯嗯”对手越战越勇,他缩成只猴儿,似在人家枪尖上挂着,回回只差一丝儿中刺,全无“两不怕”英雄气概。待退到绝地,再无可退处,或是他厌烦对手出招单调,要戏一戏你,才使出一招怪而软的骗刺。颇让你觉得不是他刺你,而是你胸脯主动撞到他枪头上的。你不会恨他心刁手狠,却只怨自己“不当心,不当心。”

    比如偷营。南琥珀常常在班里毫无觉察时,来到他们近旁,隐蔽起来,偷听偷看,他肯定:无论自己威望多高,无论他们多么佩服自己,只有自己不在场,他们准保是另一个模样。他得摸清谁偷懒了,谁诅咒自己了,谁说怪话发牢骚了,谁搞小动作了出来后,他从容如旧,班里人依然亲热地唤“班长”以为他刚刚回来。他把暗处所得的碎碎见闻憋住,在心中发酵。他在他们身心后面瞧出另一种“他们”他即使气得要命也一丝不露,他见他们浑然不觉的傻样儿,便感到自己是做贼。这和摸哨不同,摸哨得冒弹击的危险,反觉心里坦荡,反得条大理。偷营呢,比贼还善窃,贼窃财物,他窃人心。

    要是偷见了他们的好处:替他把水灌上,把饭盖好他会在暗处羞臊,决心再不偷营了。要是偷见了他们的毛病,他立刻想:幸亏让我看见顿时心硬胆壮。

    他对摸哨偷营上了瘾,想戒也戒不掉了。

    三

    南琥珀认定:让一班在自己手里不倒台,容易,自己手还在胳膊上嘛。要让一班在人们眼里不倒台,那就难了。他们觉得一班已经倒了,他们就这样短视。所以,关键得让一班在人们眼里站住,全连定会大长志气,也大长见识。大难出英雄啊,谁把一班支撑住的?南琥珀!上级敢不提拔他?他们正渴望树立个典型哩,把坏事变成好事,消除司马戍的恶劣影响,推动全局。谁当此重任?南琥珀!

    此时,把人按在板凳上批啊学啊挖根说啊没用。你快些利用一班战士心上重得要死的愧恨,放手让他们干一桩事业。万不能怕他们再出事,而小心翼翼地守着捂着谆谆教导着。你快些用鞍子狠狠一抽,让一班这怒马从悬崖上跳过去,稍一惜命倒可能落崖。这一切,都要快,要快!

    大智大愚,大毁大誉,大直大曲,都在你面前摆着,就看你有无第三只眼。

    南琥珀认定:指导员绝无这般胆识,自己要陈明利害,推他一掌。要逼他支持。

    两杯酒下肚,尚未开言,南琥珀眼圈先红了:“指导员,连里有没有重要任务?我说的重要任务,不是出大力流大汗那一类的,我是指既重、又棘手、人人想干又伯干的任务。有没有?要有,给我吧。”南琥珀把计划说出来。

    指导员饮洒,将小盅轻轻一顿:“晤,怪辣的。”

    “肯定有!”

    “你知道团部那个集训队?”

    “知道。我还在那儿受过训呐。”

    “咱们连去了十人,全是骨干,明年会当班长。其它连去的也全是骨干。那里集中了全团的精华呀。”指导员言语渐快“今年结业方式有点不同,从难从严,全面考核,人人过关。在考核期间,连队要派一个班去,做为参训班,供那些明年的班长使用。喝呀,头两口辣。再喝就顺了”

    南琥珀眼观鼻,用力嚼动口中一块肉筋。他亲身经历过高度紧张的集训生活。各连骨干从入训第一天开始,处处都要比高低,一直比到结业。技术战术,就在那相互吞噬般比试中汲入各人身心。结业考核,是最后一扑。各连骨干率参训班入考,就是考他们有无指挥一个班的能力。因此,参训班成了他们手中一宝。它的军事素质、精神状态、协调能力、默契程度都必须出类拔萃。如是,当指挥员的即使太嫩、平庸、出错,它能替你补拙,能把你托起来;如不是,你指挥员本领再大,也会落得令到兵不到,穷喊,心里一盘美妙意图,被参训班毁掉。那些骨干们还都做得很,自信得很。成功了,他觉得功在自己指挥高明;失败了,他觉得参训班是一堆废物,把自己毁了。

    从来没有一个参训班能载誉而归

    南琥珀痛极地道;“一班试试。”

    “光我点头不行啊。还有连里干部,还有营里领导。”

    “那儿头,就看指导员您哪。我只保证一班。”

    四

    南琥珀不愿意让班里人闻到酒味。一旦闻到了,他们会瞎猜“班长愁死啦,班长没招啦,班长要垮啦”瞎猜必乱。他嚼着一口茶叶回来,看见十号透出的灯光,心内便喊了声:“偷营。”

    此念一出,身子便忽地矮下来,狐影般幽然潜行。到十号近旁,他贴在窗外一团怪石上,按住面前草叶,再蹬足靠上去。他得避开从窗口射出的灯光,不是怕屋里人瞧见——里头亮外面暗,他即使落入光照里,屋里人也瞧不真,他快捷的是被身后旷野里的人发觉。最保险的是面前,最不保险的背后。他既要躲开灯光,又得靠近灯光(灯下黑哩),还得借用灯光展开自己视界。他首先闻到股尿躁气,愤怒地屏住呼吸:说了多少回了,夜间撤尿滚远点,还有人偷偷对抗。他向屋里观察,竞无一人,一急,便从窗口窜进去了。

    南琥珀落地,分足站稳,这才看见屋角有一人:李海仓正在司马戍床前,抖弄被子、蚊帐。南琥珀挺窘,自己来路不对,从窗上下来的。但他看出李海仓也挺窘。

    南琥珀问:“你翻他的东西干嘛?”

    李海仓道:“连里来电话,说要全部上交,严肃处理。”

    “正确!他的东西老放着,把人难受死了。越早消除越好,最好把床也拆掉,空出块地方来。”

    李海仓手中哧溜着一条背包带:“班长,怎么严肃处理,是不是烧哇?”

    “那是上头的事。”

    “前些天还说是遗物呐,碰都不敢碰。现在得烧,”

    南琥珀紧盯住他,道:“是啊,挺新的被子,烧了可惜。你呀,把他的被子和你的被子掉换过来!”

    李海仓脸红红地:“行么?”

    “实际一点嘛。他的新,你的旧。反革命是反革命,被子是被子,可以区别对待。啊,好比那些骨头,你知道是地主阶级的还是贫下中农的?你不是全咂了肥田吗?还有蚊帐、床单,比你新的你都可以换。”

    “啧啧,我把床单留给你吧?”

    “算啦,我明年该交旧领新了。”

    “我换啦?”

    “换!”

    南琥珀出门,好让李海仓自在点。他朝海滩望去,微亮的海衬出废地堡的暗影,平顶上似乎坐满了人。自从出事后,班里和外头接触少了。派公差,也是几人一块去。闲下来,就凑一堆坐着,蔫蔫的。南琥珀估计李海仓换完东西了,才重新回屋。果然,他的床铺整饰一新,司马戍铺板上只剩个结实的旧背包。他站在边上笑:“干脆替他打起来。”

    南琥珀在电话机桌旁坐下,李海仓急忙坐到他对面,倾身等着。

    南琥珀道:“班里就两个党员,”

    “两个。你一个,我一个。”

    “我俩一定要把全班带起来。”

    “带起来!”

    “绝对一条心。”

    “一条心!”

    “现在,连里给我们个重要任务,还没最后定,你暂时别说出去。”

    “不说。”

    南琥珀把参训班的任务大致说我带班执行任务,你留下看家。”

    李海仓急道:“我是党员,关键时刻,要上!”

    南琥珀想,你上?就凭你那几下战术动作,上去就完啦。

    他道“你的任务更重呵,守电话,搞生产,你说我交给谁才放心。”

    “对对,非我不行,丝瓜遭虫啦!”

    南琥珀卸下这个包袱,奔向海滩。近地堡,他喝道:“让让。”几步助跑,纵身登顶。先站着看了看,再背靠月亮坐下。

    他习惯于把自己放在暗处,他可以看见他们的脸,他们只看见他的身影凸在海空中。他倾听有无吸鼻声,没有。“指导员请我喝酒去了”他忽然把原准备掩盖的事翻开。这个念头在他坐下时还没有,刚才却忽地冒出。他经常照“忽地冒出”的念头办事,而把事先想了好久的办法丢开。

    “就请我一人。我是代表全班喝他的。辣!”

    “指导员说什么?”

    “第一,他相信一班不会垮;第二,他要我们干一桩大事业;第三,他说:一班出了一个叛徒,紧跟着会出十条英雄好汉!”

    面前一派惊叹声。南琥珀有意顿住,让他们惊叹去。这三条全是他的,他偏栽在指导员头上。班里人夸赞指导员,他听着很舒服。隐约想:你指导员指导他们,谁指导你哩?他把参训班的任务又说了一遍。

    “你接下来没有?”吕宁奎抢着问。

    “这么大的事,我要问问大家意见,我听大家的。当时我不敢表态。只有班里每个人都同意接了,我才接。有一个人不同意,我就不接。”

    吕宁奎起身,圆睁两眼,四下逼视:“指导员对咱们太棒了。英雄狗熊,由咱们自己定。有敢不接的吗?”

    众人一声喊:“接啊!”南琥珀厉声道:“要接,就要拼命!”

    众人又一声喊:“拼命!”

    五

    南琥珀恨恨地想:让一个渴望拼命的班去拼命,就是丢给他们一份痛快。倘若死拦住不让拼命,就是活活要了他们命。带兵,就是治兵,就是治病。

    南琥珀攥紧他们的心和他们的筋,霸住海边一座大山,全体——反复跃进,反复迂回,反复中弹。全体——和大山拼命,相互都蹭去一层。过路的群众看了,顿时呆定。半

    响,颤颤地一叹:“苦哇!”害病似的离去,手里的锄头几乎提不动。

    南琥珀知道,目前这种极限练法,最多项两天,狠劲儿过去,人立刻就垮。做为班长,命令可以重重喊,事情可得小心做。他要想持久,他就得一日三变。其实,一个:“协同”下来,他就看出,一班的军事素质,仍是全连第一。做为战斗班,没人能超越。做为参训班呢,难说。就伯集训队那些“班长”本事不大,指挥生涩,和一班丧失谐调,相互磨损,结果两败。他想仿一仿各种班长:高明的、拙劣的、硬的、软的指挥班里人训练。稍往深处想想,便知不行。班里入对自己太熟,喊出一个口令,早知下一个口令是什么,预先扑出去了。再说,嗓音能换吗,性情能换吗,气氛能换吗?他决定让全班人轮流当班长,稍稍一试,竞见奇效。

    一个兵忽然成为“班长”硬塞给他指挥权,那股兴奋呀热情呀,把他脸庞映亮。心儿却抖抖地,那种生涩、笨硬,也遮掩不住,连嗓音都不再是他自己的了,指挥老出毛病。他当了一遍不够,还想当二遍,三遍。练兵欲望大涨。

    其余战士呐,要适应“班长”也颇费力,总替他发急,总替他补漏。特别是,总想轮到自己当“班长”露一鼻子给你看看。无论谁当“班长”南琥珀都充当他的战士,而且是最规矩的战士。你命令“跃进到石前”他就跃到石前不动,即使这儿挨枪子,他也不动。那一副蠢态,逼得“班长”明白过来,改变指挥。他如此,谁敢不配合?这种训练,初看近乎游戏,实则臻于妙境。你累得要死也不觉累,爬上爬下各有异味。

    历练几遭后,人人都觉得自己不凡了,当过一番班长,反而更懂得如何当兵。

    只有南琥珀苦不堪言。对他来说,一切都熟得发腻。当战士是重复,当班长还是重复,加在一块便是反复重复。休息时,他瘫在地堡顶上,尽量朝远处想;班里人个个不一般啦。其它班从来没这样搞训练,所以,他们的兵再好也只是个兵。一班人都能当班长,人人经过九个“班长”指挥,班长再蠢,它也能适应你。集训队考核时,全团营以上军事干部都在场,让他们看看这个参训班:比所有指挥它的人竟更出色!。

    一只手摸上南琥珀军装胸袋。“干什么?”

    “钱包呐?”吕宁奎啮露出牙豁口笑笑“供销社又来了‘马耳朵’,我替你跑一趟吧。”

    “我身上什么时候放过钱包?在地方,拿去。”

    吕宁奎跳下地堡,往十号跑去。

    “他们又想吃我了”南琥珀惬意地闭住眼:就是说,正常情绪又回来了。吕宁奎被我揍掉一颗牙,他也不向连里告状,还笑。

    马耳朵是一种粗点心,巴掌大,状如马耳,乌黑的,要说情它的味道,得想半天。它最大优点是表面上有层白沙糖,班里人觉得,只要东西甜,就是点心。又便宜,五分钱一块。不论谁请客,张口定喊“马耳朵”抢着吃,南琥珀想起司马戍,他不抢吃,他伸手只拿一块,正中间那块,挨着纸袋子的不要,纸袋子都是用隔年的报纸糊的。班里人吃罢一块,用舌头舔舔手指上的沙糖,再抓下一块。他吃罢一块,手悬空半举着,不碰任何东西,那姿式要保持好久。

    南琥珀抬起头,斜眼看大海。轻蔑地一笑:司马戍,你怎么老不吭声哇。我怪想你呢,你活得怎样?你虽然跑过去了,我这儿可屁事没有。一班跟这大地堡似的,要沉下去,得四百多年。

    六

    老大的太阳压得人不敢抬头,瞧地面也是花花一片。

    南琥珀见指导员老婆正在给班里人洗衣服,一团树荫正好落在她身上。

    指导员管老婆叫“嗳!”战士们也管他老婆叫“嗳!”连南琥珀也想不起她的姓名。她刚来队时脸很瘦,住久了才渐渐变胖变黄。那时她老穿好多件衣裳,再从领口一层层翻出来。很显眼,你可以盯住领口数:斜纹布、的确良、卡叭、凡力丁八、九层,脖子上好象挂着一块小梯田。也是住久了,看过几部电影,她会穿了。身着蛋青色涤纶上衣,一条烫过的深色混纺裤,脖子啊脚腕啊,适当露一些。她长得很一般,说话是赣南土腔。可在连队,她比指导员有力量。指导员说话没人听了,她去说,那人就听。战士和指导员顶撞了,她去和那战士坐一会儿,那战士就会到连里做检讨。只要“嗳!”来了,战士们都恭敬地、远远地站着,都含笑望她,又都不敢亲近她。

    自从指导员“臭了”以后,竟不一样了;好些战士主动往她身边凑,嘻嘻哈哈地,争着喊;“嗳!”把破衣服拿给她补,一些野语村话,也敢拿出说。“嗳!”哩,非但不介意,竟比他们还能说。他们脸红红地回来,都夸“嗳!”如何如何好,以前昨不知道呢。

    她坐在井旁一只小板凳上,面前一只大盆,鼓满白花花肥皂泡。宋庚石和另一个战士,各提一只铁桶,轮番从井里打水。她叫声“水”他俩就往大盆里倒水。倒完,就站在边上看她。李海仓捧个瓷茶缸,自己不喝,替她捧着。她不时从他掌中拿过来喝一口,又放回他掌中去。吕宁奎靠她最近,叽叽咕咕说笑,她甩他一脸肥皂沫:“去,拿扇子来。”吕宁奎跑回屋里拿出把大蒲扇站在她背后呼呼抡,两眼盯住她汗津津的脖子。她穿一套改过的旧军装,袖子挽得很高,裤腿也挠得很高,面前那堆人,目光时时碰她裸露的胳膊腿。她含笑揉搓盆里衣服,忽然扬起手,啪地打一下腿肚子;“小咬!”

    众人顿时引颈探首,一起朝她红通通的腿肚子望去。

    南琥珀大步上前拽她:“嗳,你回去休息。”

    “快完啦。”她道。

    南琥珀扭头厉声道;“把盆子铁桶拿走!”

    战士们略一迟疑,又纷纷动手端开。南琥珀用力拽她起来。谁知一起身,她脸就白了,头往后仰,似要晕倒。缓过神后,她笑一下,低声说:“以后洗吧。”顺从地走了。

    南琥珀跟着送出几步,也无话说,便站住看她离去。

    她走得很慢,努力控制好自己步态。她知道后面有人望她,但她一直没有回头

    班里人还聚在近旁,有蹲有站。当中是一只她坐过的小板凳,板凳上留着她屁股坐下的汗水印儿,状如两瓣桃,怪玲珑的,渐渐小下去。众人眼都盯住它,不出声儿。吕宁奎掏出烟,居然递给旁人一支,手背接一下湿漉漉嘴,准备说点什么了。南琥珀从人肩膀上跨进去,一脚猛踏住小板凳。他听到旁边“喀”地一声,象是嘴里发出的,也象是谁的骨节错位了。

    南琥珀道;“谁敢再让她洗衣服,我揍谁!受处分也揍!她怀上了你二舅,三个月啦。”

    屋里电话铃响。一个战士抓着电话筒朝外喊:“连里叫开扬声器。”

    南琥珀道:“屋里集合。”他进屋接过电话筒,那战士拉了下开关绳,墙上扬声器和手中电话筒同时传出指导员声音:

    “事情不多,连里不集合了。就在线路上说一说。现在清点人数。一班?”

    南琥珀对话筒报告:“一班到齐。”

    “二班?”

    “到齐。”

    “全连听好,我把这几天的情况小结一下。同志们,坏事已经变成好事,毒草已经变成肥料。一班同志把对叛徒司马戍的仇恨,化为苦练杀敌本领的实际行动。他们在共产党员南琥珀率领下,斗志昂扬,日夜练兵,”南琥珀想:指导员和我配合得不错。看看周围,班里人都面现喜色,扬声器表扬到谁,谁就卡地立正。其实不在会场,可以随便些。指导员讲了二十分钟,把一班重夸一通,号召全连学习。最后道:“各班讨论一下。讨论情况报到连里。按时就寝。好了,关闭扬声器。”

    扬声器关掉后,南琥珀听到指导员在话筒里说:“一班长,到连部来一趟。”

    “是。”.

    南琥珀放下话筒道:“指导员叫我。你们先讨论,我不回来别躺下。恐怕是参训班的任务定了。”

    南琥珀奔到连部,指导员把值班簿合上,让他平静一下。说:“上级已经决定,参训班由八班担任。”

    南琥珀不语。

    “总的来讲,结果比你料想的坏。但比我预计的要好。因为,连排干部,包括营里领导都同意你班担任参训班。说明各级领导信任你们呐。”

    “信任?为什么不让我们上。”

    “征求了集训队十名骨干的意见,他们坚决不同意。参训班是配属给他们指挥的,我们总得尊重他们意见啊”“十个人全不同意?”

    指导员点下头。

    南琥珀发觉自己犯了致命错误:忽视了十位骨干。一班日夜拼命练兵,为什么?不就是为了把自己贡献给人家使用吗,可是人家不要,人家嫌你臭。他可以想见那十个笨蛋是怎样议论一班的,简直句句在耳!

    指导员道:“干部信任你们,这比什么都重要。回去吧。”

    南琥珀道“我感谢干部们的信任。不过你们全体合起来也只是一小块。那十个骨干,才是大块军心。明年,他们就是班长;后年,有人就会当排长;再过几年,连长指导员,就不是你们了,是他们那帮笨蛋,一班休想再翻身!”’

    南琥珀言罢敬礼,礼毕,大步离去。

    南琥珀听见海空中又飘来熟悉的呼唤:

    “连长、排长、班长,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

    南琥珀向海边飞跑,心中狂呼;我是南琥珀,我是南琥珀。老子来啦!老子来啦!

    司马戍声音缓慢,字字分开,听来既沉重又怖人:

    “我的伤已基本痊愈,可以和你们谈心了。首先,我宣布:我不再叫你们同志了,我叫你们兄弟。不管你们接受与否,我都要这么叫。同志之间思想不同,就不再是同志了。而兄弟之间反目成仇,却还是兄弟。对吗?(南琥珀想:干嘛用国民党语言说话?用你自己的语言嘛。笨蛋!)全连兄弟们,我想念你们,也知道你们恨我。现在,我先和指导员谈心。以后,再和各位兄弟谈谈。

    “请指导员注意听,请指导员注意听:指导员,我给你添麻烦了,实在对不起。说实话,我恨那些处分你的人。我投奔自由,你有何罪呢?(我们无罪。我们臭了!)当兵以来,我没有向你汇报过思想,现在,我真心向你汇报。而且学习你的讲话方式,也分个一二三四。第一,我认为你是个辛辛苦苦的政治工具。(你是宣传工具。)我和大嫂吴春芳谈过心,(呀,他居然知道她名字!)她和我说过你的苦恼,你觉得现在政治工作没法做,一大二空三折腾。不能解决实际问题。(妈的住口。你想害死指导员吗?)岁数也大了,到地方去,谁肯要你?第二,你也许记得,有两个星期,你家属房门前每天夜里会出现一堆菜。那是我从地里拔来送去的。你也该记得,后来一段时间,你门前一棵菜也没有,那也是我干的。我不但不送,还把别人送去的菜扔到粪坑里去了。我又恨你又同情你。第三,连长是个野心家,(质量不高喽。)你和他总也和不来,”

    南琥珀有些不屑了:谈心嘛,就别造谣。要我,我就说“连长想突出军事,指导员奉命用政治压倒一切,你两人不一致,叫我们下面怎么活?”这样说话才狠呢,你一瞎编就不狠啦。笨蛋!

    进入十号,南琥珀见几人傻坐着,目光发直。李海仓用被子蒙头躺在铺上,他过去一把掀开。

    李海仓霍地坐起:“班长,我一句没听。”

    “捂得住吗?”南琥珀将被角高高提起抖动着“用这种被子捂得住吗?”

    吕宁奎小声问:“班长那小子说的到底有没有那回事呀?”

    “自己想。”

    “我坚决不信!”

    立刻有好几人附和:“不信!”

    南琥珀道:“睡吧。战场摆开了。我估计,他早晚要跟你们一个个谈,包括我。有一点可以肯定:凡是他知道的事,都会一件件抖出来,做好准备吧,想一想有什么把柄落到他手里。靠枪是打不过他了,哼哼!”

    南琥珀提枪上岗,朝海面一声声冷笑。

    一个黑影渐近。南琥珀估计是指导员。果然。

    “干嘛不问我口令?”指导员严肃地问。

    “我知道是你,问什么?”

    “我还没近前,你怎么知道是我?万一是敌人呢。”

    “我早猜到是你了。”

    “你就爱瞎猜!”

    “指导员,说句心里话。司马戍要不开口,我还不知道你有那么多苦恼呢。”

    “谣言,统统是谣言。我重申前沿纪律:对待敌人心战,不听、不信、不传!”

    南琥珀无语,目送指导员离去。他知道:指导员是去各班查铺,他不能缩在连部,他必须平静地走到战士中,让大家都看见他。海空中又传来司马戍声音,敌岛的大喇叭在重复播放。这声音执拗噬咬前沿二十余里每个战士的心。他们躺在铺上,灯闭了,眼却大睁着,由指导员想到自己,又想到明天夜里后天夜里他们乱纷纷地什么都想。指导员哩,必须走完这二十几里路,悄悄进入每个哨所,捂住手电光,以免刺着战士眼睛,给每个战士掖蚊帐,盖肚子。战士一听到他的脚步声,会立刻闭眼装睡。指导员哩,也会明白他们在装睡,自己象照顾梦中的战士那样,更温存地、更苦痛地、更顽强地替他们掖蚊帐,盖肚子。

    唉,做人。

    “做人!”南琥珀对着黑暗蓦然高声。他觉得这两字干脆、上口,顺嘴甩出去,极富口令味道。“做人?”他笑了,

    “老子打黑屋出来就是鬼,老子偏不做人!”

    八

    南琥珀忽觉有人摇自己,霍地抬头睁眼,隔着蚊帐,看见床边李海仓身影。他低声道:“班长,地堡顶有人。”

    “什么人?”

    “不知道。”

    “地堡在我们防区。你的岗,你为什么不问?”

    “敢问么。路边上有小车。”

    “所以你想起我来了。走吧。

    南琥珀挎起冲锋枪,快步奔向海滩,远远望见地堡顶有照明灯的微光,几个人影晃动。他想:哦,安只耳朵。

    李海仓推他:“班长,问问他们。”

    “我也不敢哪。上面的。”

    “那,就由他们吧。”

    “由他们?哼哼,明天上面一个电话下来:昨夜你们怎么值勤的,哨兵是谁,为什么没发现任何情况?查!”’

    “我不是发现了嘛。”

    “你不吭声,就等于没发现。跟着我,别太近。”

    南琥珀扑地,匍匐前进,到了几十米处,厉声问:“口令?”

    黑影道:“喊什么?上面的,执行任务。”

    “口令?”南琥珀喊的更凶。他才不管你上面下面,他只跟你要口令。你若没口令。他就——哗地推弹上膛。黑影忙用照明灯照住自己脸:“看见吗?保卫处的。口令是”急忙翻本子。

    南琥珀压低枪口,扣动板机,哒哒哒,子弹击到地堡根部,水泥溅出火花。地堡顶上的人全趴下了,急声乱呼“疯啦?别打,住手!”

    “口令!”

    他们终于把口令找到,正确地回答出来。

    南琥珀起身,挎枪慢慢上前,向他们敬礼。礼毕,怒视他们,一言不发。他看见地堡顶上有三人,已经架起了一台录音机。

    “为什么开枪”顶上人气极。’

    “你们老答不出口令,在这儿,我们只认口令不认人。”

    两边海滩响起扑扑脚步声,枪栓哗哗乱动,几乎全连人都提枪奔来。到地堡近处,四面围住,喘着看着。小声议论:“在录音哪。”

    上面人急忙把照明灯关闭。

    指导员走到地堡前,扒着胸墙,在黑暗中仰脸问:“伤人没有?”

    “没有。”那人似乎将背对着他,声音发闷,不回头“请快把部队带走。”

    “对不起。妨碍你们执行任务了。”

    “没事,没事,快走吧。”

    “全体退弹。返回!”指导员经过南琥珀身边时道:“一班长过来。”

    南琥珀慢踏踏随他走去。他感觉出有人轻轻拍他肩头,有人用大姆指顶他后腰。他不知道他们是谁,但知道是什么意思。

    指导员走到小松林边上:“南琥珀,你是不是想把部队搞乱呀!人家不想让战士们知道录音的事,你偏偏把全连都搅起来。你看见他们了,悄悄告诉我一声,就算了嘛。”

    “他们连你也没通知吗?”

    指导员迟疑着:“也许哪个环节没接上,忘了”

    “不是说,不听不信不传吗?这下好,人家统统录回去了,一句句分析。等着吧,不知要找出我们多少毛病。”

    “你还敢开枪。你不是刺激他们吗?”

    “我有话说:深夜到一线来,连招呼也不打,还不回答口令。亏我警惕性高。”

    “明天到连部来。”

    指导员走后,李海仓过来:“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你要是说出去,班长我得受处分。”

    “不说不说。反正投伤人。”

    “其实,我一趴下,你就知道我想干什么,你没拦我。懂吧?我俩都是党员,责任一般大。”

    “不说,不说!”

    海风紧了,南琥珀仰面喷出一个喷嚏,紧接着又是一个。他觉得凉,一摸,才知自己也沁出冷汗。海空中又飘来湿重的进行曲声。他想:司马戍又要出来了,哼哼,一个说一个录。别把指导员录进去就行,破当兵的没价值。好大风,听个头。、

    “前沿兄弟们,前沿兄弟们: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现在,我和李海仓谈心(和他有什么好谈的?冲我来啊!)请李海仓注意”

    “班长,他们录我了”李海仓指住地堡惊呼“我怎么办啊?”

    “我也没办法。”

    风越发大了,司马戍的声音一下子推得很近。

    “你当然不会知道,现在,解放军实际上实施一种愚兵政策。军队极力培养两种人:一种是老黄牛,一种是小老虎。前种人肯苦干,后一种人敢拼命,你是属于哪种人呢?班长曾经跟我说过,带你这样的兵,连自己也变蠢了。(话倒是象我的,可我没跟你说过。)”

    一只手抓住南琥珀腰带,喘气扑到他脸上。南琥珀推开那只手,平静地道:“听下去。”

    “我对你有一个请求。注意:是请求:希望你把欠我的三十元钱,给我母亲寄去。因为她现在一定很困难。希望你不要用我的名字寄,她会烧掉的,你随便编一个名字吧。我母亲叫吴紫冰,地址是”

    南琥珀掠一眼李海仓身影,臊得投法再听。他掉头快步走,感到身后有双脚在沙滩上扑跳。变味变形的嗓音:“你造谣!你是反革命;我没欠你钱,是你欠我。我还没找你要哪”

    清晨,南琥珀起床时,见李海仓床上没人,被子乱糟糟,半截拖到地下。急道:“我去看看。吕宁奎带队出操。”

    南琥珀直奔最远的那块生产地,看到李海仓的大串钥匙挂在工具棚门扣上。门虚掩着,他推门进去。

    李海仓坐着一只倒扣的水桶,脸上被蚊虫叮出许多肿包,胸部伏到自己膝头上,手拿把小铁铲,往泥地戳戳松了。一脚跺实,再戳。不看南琥珀。

    南琥珀抽抽鼻子:“出来谈吧,外头空气多好。黄瓜藤全站起来啦。”

    “班长,班里就两个党员。”

    “唔,你一个,我一个。”

    “咱们党员对党员。你为什说带我带蠢了?”

    “反革命的话能信么?他呱呱呱和你谈心,谈的那些事,你说我能信么?”

    李海仓胸脯内几声闷响。接着抱头掉泪,双脚踩住小铲。“那句蠢话,我没说过,想都没想过。”

    声音从指间滴落:“真呀?”

    “我用党性保证!”

    李海仓放开手:“真呀?.....”

    南琥珀目光如灼:“拿语录来,我宣誓你看!”

    “哎呀班长,那我对不起你。”李海仓先窘笑,后又怯怯地“夜里我去找指导员谈心了。他问:零点至一点不是你的岗吗?班长怎么会到海滩上去呢?我、我只好全说了。”

    南琥珀呆一下,轻轻道:“没事。说了就说了。”

    “真呀?”

    “我只有一个希望:我受了处分后,你要象以前一样支持我工作。”

    “唉呀班长,我宣誓你看。”

    “你还和指导员谈什么了?唔,不方便的话就别说。”

    “是你呀,我伯什么。我向指导员汇报思想。我想,连里的生产要抓上去。眼下是蔬菜旺季,旺季不旺,淡季就没莱吃了。我想捐四十元钱给连里,买些桶钓什么的。”

    南琥珀想:三十就够啦。“指导员没要吧?”

    “没要。班长哎,你说他为什么不要?我是真心捐。”李海仓拿过小铲,欲戳,又呆住“真心哪。”

    “有真心就足够,连里会记着。钱嘛,连里决不会要,哪能收一个兵的钱呢。”

    “你想个法子,让指导员要。”

    “我要是指导员,就大胆收下。可惜我不是啊。”

    “想个法子嘛,求你。”

    南琥珀久久望着李海仓手中不动的铲子。忽道:“嗨,支援灾区。”

    铲子猛戳入土“支援!我真心哪。班长,眼下灾区是哪块?”

    “我也几天不看报了,这样:你寄给大寨吧。一样的,都是心意。”

    “那我马上去邮局。”李海仓起身,笑眯眯自语:“大寨,山西省,字不多的。”便往外跑。

    “带几个馒头,快去快回。”

    李海仓跑几步,又停住回头:“县呢?”

    “唉,你就写:山西大寨。足够了,肯定收到。”

    李海仓远去了。南琥珀又看到泥地上的小铁铲,它戳在那儿,不倒。他想一脚踢去,让铁铲飞向棚内随便一样东西,顿地扎上,铲子把儿颤抖不止,他忍住强烈的踢的欲望,抬起一只脚踩紧铲子把,让它扎深些。越踩越重。后来,全身重量和力气都落在脚上。他一墩一墩,铁铲在土里吱吱叫,声音顺着他脚、腿、胸颤及全身。

    铁铲终于消失在土中。

    九

    南琥珀进入林带。全是马尾松。昨夜并无雨。可要是碰到哪棵树了,仍有水珠落下,一颗颗又大又凉。他有帽檐挡着,砸不到脸,身上却总是僻僻啪啪。偶有一颗落入脖颈,他就扭扭双肩,把那点凉意揉散。林带北侧是泥土,鼓起一片大陆。林带南边是沙滩,倾斜着滑入大海。林带里哩,半土半沙。在林带走,脚下高高低低,忽硬忽软,颠得人脑里念头出一个碎一个,什么也别想顺下去。军装同松叶颜色一致,猛地站住,顿觉自己也是其中一株。在这儿做兽吼,发威,或是撤尿,痛哭;随便做什么,都不会有顾忌。因而他总觉得身躯里要裂出点什么,喉间也炸一炸才好。他盯住面前一簇针叶,几颗水珠先先后后朝下滑。他等它们滑掉,谁知它们滑到针尖就不动了,逼人眼目地亮起来大起来,老想掉又老不掉。“我它妈跟鬼似的在这干嘛?”他朝两边看看觑个薄弱处,一头撞出林带。听见连部操场的出操口令声,才觉得自己老早听见了,只不过他们现在才响。他偏不去,被一样起劲呼唤而自己偏偏不去,他觉得痛快。细辨:最尖厉的口令声竟是吕宁奎。好狠!

    南琥珀想:我让你代我一回,你就嚣张开了。人啊,代理个什么,准比那“什么”更厉害。

    南琥珀回到十号,又等了好久,才听到班里人杂沓脚步声。“立定”之后,吕宁奎还不解散,他又把刚才的杂沓脚步批评一通:“从小路上过来就乱啦,口令还听不听。重来!向后转。”

    南琥珀估计吕宁奎又把队伍带回小路,再重新走回来,果然,他又听到脚步声,比刚才整齐些“解散。”

    众人陆续进屋,身子都有些软。吕宁奎走在最后,腰带提在手上。进屋后眼乱看。

    南琥珀道:“干嘛拖那么久?”

    吕宁奎巴掌朝南琥珀肩上一拍——过去他不敢的。道:“我把全连震住了。那些班,口令不行。”他等南琥珀问点什么。南琥珀却不问。他又朝屋里人道:“先别洗脸,整理内务!”

    南琥珀仍然不语。唉,司马戍反了,李海仓昨夜“臭”了,吕宁奎俨然已是班里二号人物,主动管起别人了。

    南琥珀道:“昨夜大家都没睡好,下半夜又有人说梦话,精神点吧。上午我去连里,班里还是由吕宁奎负责。”

    “谁说梦话?”宋庚石急问。其余人也停住手脚,不安地望南琥珀。

    “你呗。”吕宁奎抢道。又看看南琥珀。

    “我说什么了?”

    “他说什么了?”吕宁奎又问南琥珀。

    南琥珀不理他:“小值日,打饭去。”

    “我去!”吕宁奎应道。仍然站在南琥珀面前,训宋庚石“你还不是被大喇叭吓的,心里鬼乱蹦。怕什么?要是广播到我了,你们快把我喊醒,我非听听那小子说我什么。我早知道他不是东西,平时就不理他。信不信,他怕我,我知道他怕我。”

    吕宁奎挑起一对饭桶走了。宋庚石摸到南琥珀身后,小声到:“班长,我到底说什么了?”

    “没听清。”

    “说嘛。”

    “确实没听清。”

    吃早饭时,南琥珀发现宋庚石眼睛在碗边上偷看自己。他一正视,那眼就隐到碗后面去了。他低头不看,却又感到那眼从碗边处漏出来

    吃罢饭,南琥珀去连部,刚走出短堑,便觉后面有人追来。他转回身,默望着宋庚石。

    宋庚石脸色难看,帽檐压得很低,手拽一棵小草,拽了几次,都没拽下来。“班长,我说什么啦?”

    南琥珀感到心酸“嗅,想起来了,你痛骂司马戍,想和他拼命,对对,拼命!他说过,吃我一枪。”

    “就这些?”

    “当然,后面再出声。”

    “我从海滩回来,子弹袋没卸就睡了,老压着我胸。”

    “要敢于放松自己。懂吧?”南琥珀走出几步又回头“你补觉去。班里人问,你就说病了。”

    “那不是装病吗?”’

    “对啦。告诉你,有时你有病也得跟我坚持干。有时候嘛睡觉去!”

    南琥珀楚入林带。从这里走到连部,要多三华里。他现在有些怕到连部了,怕指导员批评他时眼里那种焦虑的神情。指导员暗暗盼望他想出个办法来,一个点子,一个暗示,甚至争辨,都是指导员渴望的,但南琥珀说不上来。明白人家需要什么而自己没有,又摆出一副不屈的智慧的样子坐在人家对面,使人家者是觉得你有点什么,就要拿出来了这真使南琥珀羞惭。忽地撞上树,他醒了,耳朵先醒。周围一片寂静。他不由地心口发紧。敌情!寂静本身具有逼入的力量,敌情最大特点就是它妈的寂静,不露齿不出声。什么时候喇地静下来了,就得当心来了敌情。

    一声鸟鸣,他循声望去,不见鸟,只见一簇嫩绿针叶微微颤动,颤动。

    十

    “前沿弟兄们,前沿弟兄们: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

    “口令!吕宁奎对着夜空大喝,接着又朝旁边嗬嗬笑“我吓你们一跳吧。”

    “今夜来的真早。”宋庚石小声道。他指的是司马戍。

    吕宁奎仰面淬出口唾沫,感到有东西飞快地落到自己脸上“好大风!班长,要是我把枪口抬成四十五度角,对敌岛上来一梭子,你说子弹能不能够着他们?”

    南琥珀道:“我想可以。”

    “不行,我们是逆风。嗬嗬嗬。”吕宁奎猛然又朝夜空大喝:“口令!”

    南琥珀道:“吕宁奎,你要是真胆大,就别出声。”

    “现在,我和吕宁奎,宋庚石谈心。(干嘛老不和我谈?我等了好久啦。)二位兄弟,我们一块站过岗,放过潜伏。那最后一个夜里,你们一左一右,埋伏在我两边。我爬在沙滩上,脸贴着冰冷的枪身,我暗暗盼望那逃犯不要出现,让我们大家空等一场。还有几个夜里,我爬在沙滩上流泪,你们就在我旁边,可是都没发觉。你们警惕性太高,一直盯着前面,不会注意身边战友在干什么,因此我觉得很安全。我流泪,不只是因为我的家庭灾难和个人前途。我还恨我们。我们太愚蠢,太肮脏,太好使唤了。就说宋庚石吧,人家都说你最老实,我看你心里头最不老实。你有个毛病,手淫,有一次被我发现了,我知道你干那事时心里正想着谁,你想指导员的老婆,她刚刚从窗外走过去,你熬不住了。其实,每回你碰到她,你连看也不敢看她。你不知道这多么低下,你既不敢做人,也不敢做狗。你会把自己毁掉的”

    “手什么?”宋庚石惊惶地“他说我手什么?”

    “手淫!”吕宁奎响亮地道“我听得清清楚楚,准是那两个字儿。”

    “什么意思?”

    “哼,你用手玩你的老二,让它直起来,被他偷偷看见了。你玩过没有?”

    宋庚石狂呼:“我没有,我没有!他造谣,反革命造谣,”

    南琥珀想,狠毒呀!你这一手比什么都狠毒。你说宋庚石什么都行,说这个他就完了。“司马戍!”南琥珀冒出炽热的巨大的痛恨,他真正看到司马戍内心是阴暗的,所以他总盯住别人内心中阴暗的东西,盯得久了,自己的内心就越发阴暗。司马戍所仇视的不仅是党、军队、马列主义,他仇视人的阴暗,他仇视人本身。

    “和他骂呀,”吕宁奎对宋庚石怪声道“要是你裆里有丸子,你就和他对骂呀。”

    “吕宁奎兄弟,你的枪法很准,我建议你提枪回家打死那个县革委会副主任,或者打死那个破女人。你再不要跟人家夸耀你的恋爱经历了。其实你第一次说时我已经猜到:要么是他勾引走了你的未婚妻,要么是你未婚妻抛弃了你。二者必居其一。我想我没有猜错吧?可是,你打死他们中间任何一人,也等于毁灭自己。我想,你那么渴望在放哨时‘干掉一个’,你那么羡慕班长击毙‘通奸犯’,恰恰证明你内心被类似的事情压抑着,我送你一个解脱办法:当你以后实弹射击时,不要把胸环靶看成是蒋先生,而把它看成是那位副主任,或者是那位女人。试试吧,我也这样试过。当然,我是把它当另外一些恶人,瞄准、射击,”

    吕宁奎望着黑夜,一言不发。

    下岗后。宋庚石在前,吕宁奎中间,南琥珀殿后,三人回到十号。

    屋里很黑,连遮光灯也没开,那是专供上下岗人员用的。灯绳有三条:门旁一条,枪架上一条,班长床头一条。宋庚石在门口站了片刻,瞎子似地摸进去。吕宁奎从门旁摸了一把,显然摸到了灯绳,但他甩开了。南琥珀听见灯绳晃荡声,很想抓住它一扯。又想,算了,谁也不愿看见谁,要摸黑就都摸黑吧。他在门口站了很久,估计他两人已经把枪放上枪架,才轻轻进屋,盯着那一排粼粼微光——全是枪栓,将冲锋枪搁在最边角的黝黑处。于是那里也亮起一星粼光,齐了。

    南琥珀躺在床上访听,所有的床板都无动静。他知道所有人都没睡着,却连翻身也不敢。他重重翻了几下身,听到几处铺板也随着咯吱起来,他才胡乱睡去。

    朦胧中又觉得灯亮了,南琥珀抬身看,吕宁奎从蚊帐里钻出来,仍然是一身军装,原来一直没脱。

    “干嘛不睡?”

    吕宁奎道;“批判稿还没写完。”

    南琥珀记起:上午从连部回来,下达了任务,明天连里召开第四次批判司马戍大会,一班人人要发言。发言完后,发言稿还必须上交。南琥珀隔着蚊帐看他。想,怎么联系实际呢?司马戍呱呱呱,前沿全听到,明天你怎么说清楚呀。有一条清楚,不反驳他是不行的。

    吕宁奎把灯拉低些,又拽过一本红旗,垫在纸下。摸出半支烟,又摸出一支烟,磕打着,接在一块。点燃后,用口叹息把火吹灭。后来就不动了。

    闹钟嘀嘀答答。

    李海仓也从蚊帐里钻出来:“我那份也不行啊。”他摸出语录放到桌上,再摸索笔和纸。

    吕宁奎朝边让了让。

    宋庚石也从铺上爬上来,纸笔已在手中。他走到桌旁,欲寻个坐处。吕宁奎和李海仓一动不动,不知谁“哼”了声。他退回床边,四下看看,把倒地下的一张方凳提到墙角,就用它当桌,蹲在地下写。写几个字,他拿起纸,借着远处的灯光看一看,又埋头写。忽一声闷响,凳子翻了,他膝盖跪到地下,爬起来之前他先回头张望,见到两双怒目。他从地下拣起滚得老远的笔,软软地爬上床去。他躲在蚊帐里写。

    墙上扬声器传出起床号。南琥珀将一只脚高高翘起,猛敲一下铺板:“起床!”

    班里人昏昏地集合完毕,见宋庚石老不出来。南琥珀跑回屋。一头钻进宋庚石蚊帐:“怎么啦?”

    宋庚石面无人色,额头一片细汗。战战地道:“我完了”

    “听我说:出去就是出去了。不出去就老也出不去。”

    宋庚石两眼紧闭不语。

    南琥珀又道:“我一辈子求过准?今天我求你啦,起来吧。你要想让人觉得你干净,你就得大胆出去。”

    宋庚石目光直直的坐起来,又欲倒。南琥珐朝他肩头击一掌,不容他倒。低而狠地喝道:“快。腰带,军帽,解放鞋!”

    宋庚石出门,头都不抬地拱入队列,两旁立即往边上靠靠。

    南琥珀拿眼一个个逼过去,他逼到谁,谁就不动。他吼道:“垮啦?”

    全体陡然长了精神。

    “向右转,跑步走!”

    南琥珀率班跑了一圈,待步伐协调有力后,再带入连部操场。

    全连成三列横队,占据操场顶线中段。帽檐阴影下一双双眼,齐射向入场的一班。指导员站在操场中央——平时是值星排长的位置,极慢地、几乎看不出来地侧过身体。

    南琥珀听到身后唉地一响,扭头看,宋庚石面朝下摔倒在地,军帽也磕掉了,两腿还在蹬动,蹬出一阵阵小尘土,仿佛还在跑步。后面人被他绊个趔趄,头竟撞上前面人的腰。队列整个乱了,有人想扶宋庚石。

    南琥珀大喝:“立定。”

    班里人立刻垂手站定。

    南琥珀用标准姿态不慌不忙地跑到宋庚石旁边,威严地道:“起来,起来!”他确信,宋庚石会遵循自己的命令挣扎起来,再站入队列,但是宋庚石两腿停止蹬动。南琥珀俯身细看,才知他已昏过去了。

    十一

    南琥珀坐在地堡顶上,把自己的耻辱一件件细细想来。羞恼了,就再想一遍。夜已深,他没带枪,他头一回感到徒手比执枪胆子更为硬大。他盯住黑暗,敌岛就在那里,司马戍就在那里,蓄积着力量呐,好张开巨翼扑来!他等着。连长、指导员、排长、全班,都被司马戍剁了一遍,嚼了一遍,又吐掉了。独独剩下他,象给扔开了,象不屑一顾。而他,本该第一个受击。这种不公,又是一桩大耻大辱。他料定司马戍把自己放在最后,必有极狠的一招。来吧,他已经扔开了枪,解下了腰带,松开了两个衣钮。海风透身而过,跟着海风一起来呵,老子等着哪!他早已适应了黑暗,看透了人心中的怯怯一角,知道自己最易受击的凸露着血脉的那一处,因此反倒激起他极大渴望:让你攻,让你攻,你快攻呵!他候地想起小时候听过的一个故事:一位勇士被全身缚定,敌手对他射来最后一箭,他无处躲让,便猛地用牙咬住。他不能说话,他叼着箭头微笑了。是呵,你要么微笑,要么被利箭刺穿喉咙,但是你无法还击。

    他深深感到真的勇士总是悲壮的。

    他又想起自己小时候,司马戍小时候,会是一样的纯真、可爱、渴望成为英雄吧?一定共同唱过一支歌,嘴角沾着饼干渣,僻僻叭叭拍小手儿

    大海和夜,都是那么深。

    来了。一片极其沉重的音乐,缓慢地碾压过来。接着又轻盈上升、扑跃,后又猛地从空中掉下,落人大海,乐潮陡涨,庄严地摇晃着,步步逼近。

    南琥珀恍惚觉得听过这首乐曲,并在心胸储藏了许久。

    司马戍在乐曲中开口了,同时,乐曲淡弱,并不消失,只伏在声下。

    “班长请注意,班长请注意:我是司马戍,我是司马戍。我想和你说的话实在太多,我决定用这首著名音乐来开始。你曾经听过它,喜爱它。我把它做为礼物送给你。这首乐曲在大陆早就听不到了。在这里,我意外地在广播中听到了它。我当即请求把它播送给你,最后,顾问先生同意了我的请求。(美国佬厉害。)你现在所听到的,是台湾空军广播电台专门为你播放的,它是俄国柴可夫斯基的b小调第六交响曲:悲怆。它在倾泻,我们共同的心情”

    音乐复起。哦,悲怆。

    南琥珀想起来了。那是个雨夜,他和许多人到厦门火车站接新兵。就在站台上,他接过司马戍背包,随口问:“什么名字?”他警惕地反问:“你哪?”南琥珀有些恼火,有这样和老兵说话的吗?他懒得看他。他们披上雨衣,跟着队伍走。不料误入一条小巷,他俩踩着雨水泼刺拨刺跑,都以为能穿越小巷插上公路。后来,巷灯没有了,小巷还在延伸。南琥珀决定不回头,偏从黑暗里走出去。当他们走到一幢旧式小楼下,忽然听到里面传出音乐声。南琥珀吃惊道:“瞧这曲子跳得多凶!”司马戍听听道:“它叫悲怆我妈是搞音乐的。”停片刻,又靠近南琥珀,在他耳边小声道;“我叫司马戍。”南琥珀点点头:喂,它叫悲怆,他叫司马戍。司马戍还靠在南琥珀身边,似在等待什么。很久以后,南琥珀才想起,他是等待他把自己的名字告诉他。但是当时南琥珀根本没意识到。音乐忽然中断。司马戍道:“走吧。人家偷偷听,被我们打断了。”南琥珀道:“再等等。”他们在黑暗中,在雨丝中站许久,再也没有听到。

    现在,它又在黑暗中涌来,被海风、湿气、潮声纠缠着,闷闷的,细绝对都已失去,只剩下沉雄昂奋的旋律烈烈地扑来。哦,悲怆,无休无止。

    十二

    随后,他们各寻一堵矮石坐下,让臀下凉意透上来,让自己在冷寂的空气中惭渐平静,渐渐沉思。再抬眼看时,都觉得对方亲近了好多。

    “别争了。”指导员道“其实你为班里人争辩,也帮不了他们。领导对他们心里有数,目前情况下,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你不知道我有多难,对司马戍说出的那些东西,我要是追问他们,就等于相信了敌人的污蔑,而不相信自己的同志。要是把司马戍的话全部当做谣言来批判,那简单多了,但是不解决问题。”

    南琥珀道:“让他们主动把心中的鬼东西亮出来,才能救自己,才能战胜司马戍。我敢带头。”

    “你是说承认他讲的对?”

    “该承认的就得承认,比如说那儿件事。”

    “不行。凡是司马戍说,句句是谎言,这一条不能变!要是变了,以后怎么对付敌人的心战?第二,领导心里要有数,要从谣言里头,判断出内部问题。”

    “这是上面的意思吧?”

    指导员道:“我也觉得这样妥当。”

    “班里人现在听到‘谈心’二字就怕,连我也没法和人个别谈了。不过工作还是不错的。”

    指导员异样地看他一眼:“你还觉得不错?一班昨天有人误岗,前天丢了两发子弹,幸好找到了。不然问题大啦。大前天会操,一班最差!你呀,已经不了解你的一班了。知道吗?一班除了你,还有十人,这十人里已经有九个人向我提出了调班要求。”

    南琥珀惊道:“他们没和我说过。”

    “不但不和你说,他们相互之间也不说。都是悄悄来的,都认为只有自己一人要求调动。一班人心早就散了,你还拼命想拢到一块,你根本不了解你的人了。”

    南琥珀呆许久,喃喃地:“调吧,都滚,我也不干了。”

    “不调整也不行了。一班目前情况,根本完成不了任务。支部已经决定,彻底调整一班。你要有个准备。”

    “还是垮啦。”

    “回去吧。现在,你不能离开班里太久。”

    南琥珀起身,忽想起一事:“大嫂走了?”

    走了,回老家去了。”

    “干嘛让她走?”南琥珀说完,觉得这话大蠢,快步离去。他在矮矮的碑石群中左绕右拐,岗上没有小径,你走到哪里,哪里便是径。

    回到十号,南琥珀进屋便觉得灯光打眼。所有的灯全亮着,墙四角、枪架后、桌底下、过去的暗处,现在全都纤毫毕露,什么也藏不住。人呢,散坐在各自床上,谁也不看谁,默默地消磨着,或挖耳朵,或剪指甲——居然不出声,或以指当笔,在自己床单上画字。谁若弄出点声响,所有人顿时停止动作,呆一刹,再继续挖耳朵、剪指甲

    南琥珀想,还有一个人没提出调班要求,这傻瓜是谁呢?他挨个望去,又挨个否定掉。人人都把自己裹得那么紧。他简直不敢认。

    吕宁奎摸出半支烟,又摸出一支烟,接好后,却找不出火柴,看到桌上有一盒,也不请近处人丢过来,自己趿着解放鞋过去拿。他抓到手后摇一摇,空的,便往窗外一摔,忽叫:“你碰我干嘛。臭手!搁远点。”

    南琥珀看,宋庚石怯怯地垂手后退。大概他俩的手相碰了,也不知谁碰谁。吕宁奎手使劲在衣服上掠擦,接完还朝手背上唉地吹口气。南琥珀走去,冷冷地道:“就自己抽哇,来,贡献一支。”

    “没了。”吕宁奎不看他。

    南琥珀扑上去,把他按倒,从他军装胸袋里扯出一盒烟,再把他一推,怒道:“我跟你要烟,你敢说没了。这是什么?你过去吃过我多少马耳朵,吐出来!”

    吕宁奎窘笑:“哎呀班长,我说着玩哩。抽吧抽吧。”递上火柴,又朝两边道:“都抽都抽。”

    南琥珀道:“以后哇,你也吃不到我马耳朵了,我也再不抽你烟了,你到别处找吃食去吧。大家听好,我公开:连里决定彻底调整一班。想走的,这回都能走。我只要求大家,在离开之前,站好最后一班岗。让人家把咱们的防区,完整地接过去”南琥珀说不下去了,忍住眼泪。

    屋里先极静,稍后便生出轻松的鼻息声。众人都活转来,互相望望,眼神那么大胆、晶亮,一时都微笑了,仿佛道歉似的那么亲切。

    南琥珀一个个望去,仍然找不出那个傻子。他想:今晚你们能睡个好觉,还能做个好梦,有希望了嘛。也难说,希望这个东西也会折磨人呐。

    几天后,命令下达,一班拆散分到各班,上级从超编的兄弟部队中另调一个建制班来,接替一班防务。

    吃罢早饭,南琥珀主持了最后一次班务会。大家客气极了,互相勉励:好好干,把一班的光荣传统带出去壮大,另辟一片天下。一个个立下大誓:要入党,要入团。敢不给入,就要比党团员干得更棒,决心书申请书在兜里揣着,不到地方不拿出来,出征——激情中凸动着老大悲意。

    各班长亲自来领人了,十号内外呼啦啦响。打背包,床板跳,动作多利索。要敢于和新班长说笑,注意第一印象,不是新兵蛋子就千万别畏缩。眼神格外有力,精神状态没说的。腰带束得铁箍般紧,你插不进一颗手指头。背包要小要实要方正,才显出老兵的份量。军装要旧些,领章帽徽必须缀上策新的,一衬一托,才见光彩和素质。要和新班长争夺网袋和背包,最后统统让他们背去,只有犯错误的家伙才自拎行装拱入新单位。南琥珀看得懂每一动作的蕴意,只觉酸酸的。过去他们不会嘛,怎么一下子全会了?想想,他认为功在自己,一班确实被自己带出来了。班虽垮了人还在,本事还在,只要发挥得好,定成为各班骨干。而自己已是多余的人了。

    南琥珀走出十号,在堑壕口处坐下。他仍留在十号,当个挂名“班长”因为人家新来的班有班长。他留下,只是为了保持一线分队防务上的连续性,让人家尽快熟悉海滩、哨位、敌情。

    他们出来了。

    吕宁奎对南琥珀敬个礼,笑道:“班长再见。以后上我们班玩去。”

    李海仓被二班长捅过来。二班长用力拍着李海仓壮牛的肩块,对南琥珀嗬嗬笑:“感谢你的支持。我把他领走啦。”李海仓脸红红地:“班长,生产地”

    宋庚石随炊事班长出来,他嘴角动了下,象是叫“班长”没敬礼。炊事班长先走了。南琥珀握住宋庚石的手,小声道:“听我一句话吧,你要在心里想着:你们这帮家伙,难道比我干净么?懂吧。”他感觉宋庚石手往回抽,又道:“握啊,握一下。”直到宋庚石握手了,他才放开。

    南琥珀进屋,屋内空疏许多。床啊桌啊,都那么陌生。顶头还有个整齐的铺位,是他的,也是班长的固定位置。他想,我也该换换了,让给人家班长吧。他踩着满地破纸进去,把自己的蚊帐、被褥卷做一团,抱起来走到司马戍睡过的铺板前“老子就在这安家!”轰地砸下,随手几下撩开。坐了一会,感到从未有过的困倦。他勉强展眼看看桌上闹钟。再过两个小时,新人马才到呐。他决定睡一会,倒下身后,朦胧地想:“应当打扫一下,地上那么乱,给人家什么印象”

    一觉醒来,屋里各铺位已铺上被褥。南琥珀看了眼又闭上,觉得没睡够,身体各处软软的。他回味着刚才那一眼的印象:他们不如我们,被子没摆成一条线,高低也不统一,被口张得太开

    “南班长,好些了吗?”’

    南琥珀被这个新称呼惊了下,见一位老兵很尊敬地站在床前。

    “你是一班长?”南琥珀费力地问。

    “是呀。”一班长介绍了自己姓名。

    “对不起。”南琥珀坐起来“我睡好久了吧。”

    一班长看闹钟:“我们来时你已经睡着了。现在不到四十小时。”

    南琥珀觉得很痛快。不到四十小时,好!到四十小时就更好了。又想,妈的,起码漏掉四顿饭。他饿得要命。

    “干嘛不叫醒我?”.

    “指导员来过电话,问你醒了没有。我说没有。他说让你睡。南班长,我叫人到炊事班给你弄饭去了。”

    “我会配合你工作的。”

    一班长笑了:“我们一块嘛”

    电话铃响,果然是指导员。

    “起来啦,南琥珀。没病吧?”

    “没病。”

    “那好。有件事说一下:处分决定下来了,三个。我、连长、你。今晚宣布,你要到场。”

    “当然。”

    “还有,你还是党员班长啊,在新班里,打算怎么办,对支部要有个态度。”

    “有。做人吧。”

    指导员挂断电话。南琥珀放下话筒。

    十三

    南琥珀默默赏龟。

    这是一只青铜铸成的小龟,已经不知道经过几代人手,它的头足、骨凸发出金子般光亮。背甲三十六块,腹甲十二块,大小说合,左右匀称。甲缝细腻可辨,每块甲都微微突起。四足五爪,一头一尾,或伸或缩,举止各不相同,但又那样统一。从正面看,它在爬呢,忽遇遏阻碍,便高高昂首,举起一前足——足掌中竞也见凹凸,在观望,在探索,在寻一路径,要爬上去。从来没有一只龟敢把头伸这么长,长得令人惊讶。它仿佛是要咬住什么,再把整个身子拽上去。另外三足扑地,那姿态令人觉出籁籁声。就在它大胆、顽强爬行的一瞬间,人手扑去,把它缚住了。于是它永世不动,把龟的愤怒,载到了人间。

    南琥珀托起它,缓缓转动着,发现它又是另一只龟了。那头那眼那嘴,直向天窜,玲珑之态尽去,反显出百年老龟才有的厚重沉稳。它昂首直颈,怒目圆睁,小嘴微开,象要说什么,不错!它是想说话。尽管铜汁已把它口角凝住了,它还是要说,它全身力气都用到小嘴上来了,欲进出一言。因为说不出来,它才这般狂怒啊。南琥珀不禁叹息,千禽百兽都能嘶鸣,唯独龟是不出声的啊。无论生死,无论饥饱,无论棒击或汤煮,它都不出声啊。所以,你才极度想说吗?你到底想说什么呀?那位匠人真不起,他知道你生也无语死也无语,却偏用青铜塑出你仰天举首拼力欲言之状南琥珀顺着它的头势看天,手一抖,小龟落到沙滩上。他俯身去拾,手刚要碰到,忽又缩回。他发现了第三只龟。

    啊,这是一只正翻身的龟。

    它腹朝天,背着地,脖子伸得那么长,向后弯曲,鼻触抵住大地,脖筋、肌肉都在凸动,一足前伸,小短尾也在用力,拼命想翻过身来。那样艰难痛苦,那样粗笨丑陋,这才是真正的龟呵,但是它翻不过身来,谁压着它?没有!只因为它自己的身体太重了,只因为它天生的保护自己的厚甲太重了。翻哪,永远翻不过来,又永远在翻那不知名姓的伟大的匠人,他一定被人当过龟,他饱尝龟的屈辱。于是,他默默地为自己塑像,他在衔耻为自己翻身哪。

    南琥珀把龟举到与太阳同高,痴痴地看:它在爬,遇到阻碍便昂首直立;它有舌无语,因此它仰天欲言;它永远翻不过身,又永远在翻身。太重了呵,极贱极尊,大誉大辱,全压在你背上,不知压了多久,更不知还要压多久。神灵呵,灾星呵!都是你。

    南琥珀想起二姐:她进山以后再没有回来。想起司马文竞:他临死时那一瞬,头也是抵住沙滩,想挺胸翻身。想起司马戍:那夜,悲怆结束后,他竟没出现,以后也再没出来说话,他不会有好结果,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

    南琥珀胸中低呼:“做人呵!”

    十四

    他过了半个多月清闲日子。初时,他觉得天地间只剩自已一人,要吃便吃,要睡便睡。海滩那么旷远,潮头略有些意思,松涛不同以往,礁石笨得可爱。听听牙齿轻碰声,原来每颗都不一样。捧起一棒水,掌中竟有一粒小月亮。身体在沙滩上扭出个浅坑儿,刚好把自己放进去。管它白天黑夜,我帽子朝脸上一扣,这就是夜;一掀,又是白天。脑子空空的,心也歇下了

    后来,他慢慢睁眼,体内那鬼又动开了。梦中行去千万里,醒来还在老地方。他抖抖身子站起来,刚在沙滩上迈出第一步,便知道自己即使再活几百年,还是不可改变。他非得去干点什么。

    他当起挂名“班长”才一试,即刻悟到这比真班长难。他必须比真班长矮半头,又要比战士们高半头。他得把胆略、见识、手足都缩回一半,口里说什么,心是不语的,两眼含威不露,让人家觉得自己曾经是这儿的主人,显出大难不倒的样儿。还有,人家是一个整体,他只是陪着。要是有一个战士来说:“南班长,班长说来问问你”这不是请示,是指示,他得照着原本来问的事去办。战士们从不当他面议论老一班的祸事,却那样客气地对待他。他随便说一句话,战士们都望自己的班长,然后一人极简单的回答一句。他早看出他们军事素质不行,但他们都跟自己班长走,他没法把他们夺过来,他真想把他们夺过来呵,把他们训练得象老一班那样精棒。现在,只剩海滩、潮水、地堡和风还随他走,他和它们相互都太熟悉了。

    南琥珀想起旧日战友,忽然有些惊慌。他决定去看看他们1。

    南琥珀请了半天假,沿林带走去。他先到二班,进屋见各铺位都挺整齐,屋角有一张上下铺,奇怪的是:下铺空着,上铺却睡人。南琥珀踩住脚蹬上去,撩开蚊帐。

    李海仓侧身向里躺着,头上紧扎一条白毛巾,绰约露出“保卫”二字,搞生产得的奖品。南琥珀拍拍他肩,他厌烦地道:“不吃不吃,端走!”

    “是我呀。”

    李海仓忙转回身,瘦多了,眼红肿,面色黑黄:“班长啊”1

    南琥珀下来,坐到对面铺位上,仰头问;“什么病?”

    “头痛,恶心。”李海仓脸压着床沿,闭上眼。稍过会又睁开。

    南琥珀望着他那挤压变形的脸和歪斜的嘴,不知几天没洗漱了。他正下身子,李海仓忙道:“你别走,我下来和你一块坐。”

    “别下来,就躺着说话吧。这个下铺还空着,你干嘛住上铺呢?”

    “原先我是下铺,后来我受不了他们,就搬上来了。”

    南琥珀到门口,拍拍坐在小凳上看书的战士肩膀:“你走吧,我照顾他。”

    “我不碍你们的事啊。”

    “碍事!我也不要求你走远,到厕所蹲会儿就行,要不,我就告你监视我们。”

    战士很不乐意地卷起书走。南琥珀回来问:“老有人盯着你吗?”

    李海仓脸在床沿上滑一下,算是点头:“他们伯我出事。班长,我看透啦,透透的。我给分到这来,是接受帮助的,我们在人家面前臭死啦。人家把我当包袱背,根本不正眼看你。”说着掉泪了。上面眼睛的泪滑到下面眼睛里,再合成大颗掉下来。“我一出去,总有人跟着。班务会上汇报思想,大家眼睛就看我。还爱瞎打听过去的事,动不动就当我面骂司马戍,我要跟着骂呢,有人就偷偷笑;我要不跟着骂哩,还是党员不是。”

    “躺在这儿,就是啦?”

    “我在想,”李海仓含泪抬头“想你哪。还有,想我们一班那些人。想来想去,还是老一班好,样样都好,他们根本没法比。”他敲着自己的头“我要求调班,真傻啊,真傻啊!”“别敲了。”

    “敲敲疼得轻点。这里头”

    南琥珀沉默许久,道:“我要走了,去看看其他人。你还有什么话?”

    李海仓坐起身:“班长,见着他们,代我赔错,我说过他们坏话。我悔死了,真呀!”

    “记住了,赔错。”

    “还有,”李海仓两条腿也伸下床了,脸红红地“把咱们都调回去,一个也别少,重新拉起老一班。你和指导员去说,代表我们。你有办法!只要能回去,你看我的好了,你看我的好了”

    “哼哼,我早就想到了。”

    “去说呀。我就在这儿等你。你不来,我就不动,死也不动。”

    “等我电话吧,可能今晚,也许明天。”

    五班地处全连防区中段,靠连部最近。关键是有个篮球场,因此他们“放松”的机会特别多。

    南琥珀越过松岗,远远看见吕宁奎在场上打球。一人朝他冲来,他没让开,两人猛地撞上了,跌倒在地,跌得不轻。又见那人坐在地上朝吕宁奎凶凶地嚷,吕宁奎只是笑,接着又打球,吕宁奎只要手上有球,必传给那人。然后站在外围,身子一纵,欲扑不扑,欲跳不跳,显然是给喊来凑数的。南琥珀觉得很难堪。吕宁奎原不会打球,又特别爱上场,上场就急得要命,他的快活,不是把球投进篮里,而是和人抢,和人撞,大呼小叫,拍臀跺脚。现在可真老实。再看:球赛完了,众人走到场外树荫里,取下挂在树权上的衣服。吕宁奎立刻掏出烟来,动作夸张地东抛一支,西抛一支仿佛全不在意,仿佛他有的是,什么都有的是。

    南琥珀走开了。如果现在过去,吕宁奎定会羞恼。

    南琥珀在炊事班喝了碗豆浆,放下碗:“老炊,宋庚石呢?”

    “你别生气噢,”炊事班长朝外抬下额“住在猪圈。”

    “你们真干的出来!”

    “不是我。”炊事班长又朝碗里冲上豆浆“他来了,当然住班里。我征求他意见,干什么好。他说:养猪。很坚决,不象是假的。我说。不忙,歇两天再定。我就请示连里,连里说,可以让他试试。我就回来答应他了。我没错吧?”

    南琥珀点头。

    “上个月,六号圈下息,他说要搬去守着。我又答应了。我当过饲养员,也是这么干,关键时候要连夜守。他哩,住下后就不回来了。劝过几次,不听。”

    “拽呀,往回拽!”

    炊事班长手轻触南琥珀胸口:“我想,别逼人家了吧。谁没颗心?”

    “你倒挺知人心。”

    “嗨,我养过两年猪,两年哪!当然知点人心。猪哇,最聪明了。”炊事班长又指住碗道“下糖的,喝完它。”

    南琥珀喝完:“我去看看他。”

    “盆里有几个蛋,—个瓜,拿去吧。昨晚他没来拿菜。”

    猪圈还有三里地,在松岗北面。那儿有个水塘,满塘粗壮的水浮莲。猪圈只好建在那儿。猪吃水浮莲,猪粪又养水浮莲。

    宋庚石踩在水中,肩挑两大担水浮莲,仰面高叫;“班长,你来啦!”

    “快上来。”

    哗啦一声,宋庚石从泥里拔出脚,泥水从身上嗒嗒落下。他踩住石阶,一步一摇地上来。嘿嘿笑。

    “走哇,到你住处看看。”

    “哎,走。”

    宋庚石挑着担子把南琥珀领到猪圈前的小场子里,放下担子。“你等等,我换件衣服。”他拧开水龙头,蹲在下面冲,齿间吸嘘冷气。冲了阵,关死水龙头,呱卿呱叨跑进一间瓦屋。

    南琥珀沿猪圈边走边看,见一头老母猪身下拱动着一窝小猪崽,欢喜极了,便伸手抓。

    “别,别。”宋庚石跑过来“它凶,会咬你。我给你抓。”他口里“喔喔”响着跨进圈,捧起一只小猪崽,笑道;“你摸摸。”

    南琥珀模模它那又红又白的圆身肚,觉得手痒,不禁惊叹一声。

    宋庚石放回猪崽,把南琥珀领进瓦屋。瓦屋分内外两间。外间是料房,砌有一大灶一小灶,都在轰轰窜火,满屋怪昧。里间干净多了,两只长条凳架着一块铺板,四根竹竿支起一顶蚊帐,被褥倒还整齐。、

    “好吧?”南琥珀见宋庚石眉眼精神,道“胖了点。”

    “嘿嘿,自己料理自己呗。一天回班里一趟。想吃什么就拿点什么。几十头猪,我原以为难养,一试,不难。就是没人说话。”

    “你手怎么了?”:

    宋庚石左手拇指处紧缠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下面,是用报纸裹着,肿得很粗。

    “切料时碰了一刀。没事。”

    “天天要下水,瞎对付怎么行。快找卫生员包一下。”

    “没事等晚上吧。我一般都是晚上回去。”宋庚石说着就有些不安了。忽道“我打住了一条蛇,四斤半。在锅里煮呢。今天你别走,在我这儿吃饭。”

    “我还没吃过蛇呢。”南琥珀跟宋庚石到外间。

    宋庚石揭开小灶上的锅盖,在蒸腾而上的热气中吸鼻子“香吧?”

    南琥珀探头看。又用锅铲动动锅里的肉段,看得呆住了。半晌,皱眉道:“我不吃。”

    “大补啊!”“不吃。”

    十五

    南琥珀率领老一班的十人,来到大地堡边上。他默默望着面前灰褐色坚固水泥,望了一会。拾起脚,踹开挡在门洞上的木板,领先钻进去。

    里头又潮又暗,一进来胸口便突突跳。从射口钻入的光柱很硬朗。脚下的沙地却和棉絮一样,踩不出声。不象外面沙滩。一踩会嚷嚷响。“乌龟壳”南琥珀想着坐下,靠住水泥墙。其它人也陆续坐下,仿佛才见面似的,彼此望望。想笑,笑不出。想说点什么,又不敢。一双双眼睛闪动着。

    “抽烟吧。”南琥珀道。‘

    于是大家纷纷掏出烟来。不管会抽不会抽,人人身上都带着烟。就在互相递烟、点火的时候,大家手、肩、头轻轻相触了。衔支烟坐回去,也不再是坐在原先位置上了,也不再坐得那么直了。

    南琥珀把小铜龟放到面前地上,道:“我们都给害苦啦”众人顿时屏息静声。“昨天,我看到半锅煮熟的蛇肉,它已经被剁成十几块了。可它哩,在滚水里站着,一块块全站着。我用铲子按倒它们。铲子一拿开,它们又站起来了!你们说这象谁?就象我们现在。我们被司马戍剁成了十几块,一个班一块分掉了。我们也被放到锅里煮,谁煮我们?不是对面的敌人了,是我们周围的同志、战友在煮我们!是我们自己在煮自己!因为我们心里都有点丑事,不敢承认,不敢公开,别人也不让我们公开承认。重新拉起老一班?不可能。上珍宝岛打仗去?更不可能!我们现在所吃的苦,所背的臭名,就是为以前的愚蠢付代价。不过,没什么了不起,宋庚石说过,大补哩。我们非在锅里站起来不可。要站起来,没别的办法。只能把过去不敢说的话说出来,统统说出来。想骂就骂,想哭就哭。外面不行,就到这乌龟壳里来,敢么?同志!敢么?”

    夕阳将要入海时,指导员带着九个班长寻来了。他们跟着沙滩上的脚印,走近大地堡。

    南琥珀和战士们陆续钻出地堡门洞,站成一排。他们脸色都很严峻,眼内还有残留的泪水,脖子挺得很直,肩膀挨着肩膀。铜龟抓在吕宁奎手中。下次将由他领头开会。南琥珀迅速回望一眼:九人。只有宋庚石没出来,只有他没出来。

    “立正!”南琥珀朝指导员敬礼,却没有一句报告词。因为身后的一列战士,不是一个有番号的建制班。

    指导员率领他的九个班长。

    南琥珀率领他的九个战士。

    他们久久相望。每当南琥珀更有力、更尖锐地望时那只眼也就不知不觉地更斜了。

    远处,两个战士拖着一具无齿木耙慢慢走来,后面跟着一条沙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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