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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斯坦没有答话。因为这无关紧要。他自我感觉良好就行了。他紧了紧腰间的皮带走了出去。

    柔和的风轻轻地吹拂着树木,使它们成为一朵朵轻柔的绿云。家禽在院子里转悠,有的油光水滑,有的色彩斑斓。那条青灰色的母狗侧身而来,紫红色的鼻子在早晨的阳光下显得潮乎乎的。

    “啊——雷!我要告你!”塞尔玛哭喊着。

    他用一块红泥巴抹在她的脸上,把她弄得很脏。今天这天气,塞尔玛那张瘦瘦的小脸可有点受不了。她从明媚的阳光下缩了回去。雷还不肯罢休,又朝她扔过去一个用红泥巴做的小球。小球打在她的围裙上,成了扁扁的一团。

    塞尔玛尖叫起来。

    “你敢再打!”斯坦帕克从牙缝里进出这句话来。

    他不得不出面制止尽父亲的职责了。他朝男孩头上扇了一巴掌,男孩怒发冲冠了。这个早晨,他本来可以给孩子们讲讲境理。可是男孩见爸爸打他,面带愧色,撒腿就跑,又去掏蚂蚁窝了。

    “好了,塞尔,”父亲说。他嘟哝着,两片嘴唇露出满意的神色。“衣服上的脏能洗掉。”

    “我恨他!”她尖叫着。“要是能,我非在他的肚子上踢一脚不可。可他总是一溜烟就跑了。”

    然后她回到洗脸间,洗过脸以后,照着镜子。她舔湿嘴唇,朝上撇着,直到被镜子里的自己搞得神情恍惚,宛若做梦一般。

    斯坦帕克向牛棚走去。他要在那儿和他的朋友也是邻居碰面,做这笔小小的交易。为了开心,他兜着圈子,穿过一块麦”茬地。他和德国老头已经从这块地上收割了燕麦。一阵风吹来,嬉弄着树。树摇晃着,弯下树身。男人在风的吹拂下也变得精神抖擞。他模糊地记起还是孩子的时候他打着口哨吹的那个小调。那时候,他骑着一匹马,跟在一群牲口后面,身子伏在马鞍上。他想,如果现在他还是那个吹口哨的小伙子,会是个什么样子呢?这并不是一个在无情的风中让人心里发热的想法,不过也许是可能的。他继续向前走着。一个地势比较低的牧场积着一泓碧水,一只鹤站起来随后慢慢地飞翔,掠过早晨湛蓝的天空。

    恰在此时,斯坦帕克看见他的邻居奥塞皮博迪打开旁门,在那匹他几乎总骑着的栗色阉马上弯下腰来。这位邻居漫不经心地推开那扇似乎需要颇费一番心思才能打开的门,同时一双眼睛搜索着院子里可能引起他嫉妒的东西。许多年来,奥塞皮博迪一直怀着一种隐隐的刺痛,偷偷嫉妒着斯坦帕克。现在,他看见斯坦从他那块土地上走了过来。两个男人都把目光移开,向旁边望去。他们相互认识这么久了,都觉得一眼认出对方是理所当然的。最后,他们总得一块儿谈谈,或者在哼哼卿卿、缄口不语、东张西望,以及对过去几年发生在他们之间种种事情的回忆之中,说出想说的话来。

    奥塞皮博迪鼻子挺长,可能和斯坦年龄相仿,不过比他瘦一些,身上似乎总有几处伤疤。自从他赶着马车把自愿抗洪的人们送到乌龙雅,他天生的那副好脾气就变坏了。他似乎把心灵都封闭起来了。在家里,他仍然和妈妈、爸爸,以及那位年轻的、他不怎么喜欢的妻子生活在一起。她生孩子,那就是她的全部任务。奥塞皮博迪不喜欢他那几个孩子。他不大喜欢孩子,却很尊重父母。他喜欢好奶牛。内心深处,他蕴藏着对邻居斯坦帕克的一种热情。但是又混杂着许多嫉妒的、酸溜溜的成分。因为他禁不住想和斯坦谈话,所以总是躲避着他。他用靴刺踢着他那匹长满粗毛但很有耐心的马,踏上另外一条路,怀着越来越浓的醋意,觉得谁也不会惦记他。

    现在,这两个男人在帕克家的牛栏里碰面了。他们的交易将在这里进行。他垂着头,装模作样地走了过来。

    他们说:“哈罗,斯坦。”“哈罗,奥塞。”

    几乎带着几分惊讶。

    然后奥塞翻身下马。他闷闷不乐地站在地上,腿上裹着破旧的护腿。两脚分开,意识到他的个子比斯坦低。

    “你那头爱撒欢的三条腿牛犊在哪儿呢?”奥塞皮博迪问。

    斯坦帕克微微一笑,但是不露声色,就好像看准时机才把手里的鸽子放出去。

    “哦,过得怎么样,奥塞?”斯坦帕克问。

    但是奥塞皮博迪抽了抽鼻子,就好像那上面有什么东西似的。他那根鼻子那么长,被夏日的阳光晒得红红的。

    “燕麦长得不错吧,斯坦?”他问道。

    “还行,”斯坦帕克说。

    他心情很好,甚至跟他的邻居——这个阴阳怪气的男人待在一起也觉得挺快活。这些年,他发现他越发干瘦了,鼻子也显得更长了。他经常想起一些想告诉奥塞的事,可是奥塞不在跟前,过后也就忘了。

    “雨水不错,”他说。

    邻居回答道:“到现在为止还可以。不管怎么说,天气挺好。”

    他看着斯坦,心里琢磨,他是不是在要什么花招。因为奥塞皮博迪现在急于要看看那头小牛犊。对于它的健美,他还只限于猜测。它是斯坦的财产,而现在他要拥有它。因此,奥塞皮博迪望着他的邻居,琢磨着,恼怒着,心里想,也许正是斯坦的聪明使他成为一个古怪的家伙。他总能千方百计获得某种成功。想到这儿,奥塞吐了一口唾沫。

    其实,此刻斯坦帕克只是心绪不错罢了。

    “想看看牛犊,是吗?好吧,奥塞,”斯坦帕克说。

    他伸了个懒腰,就好像刚睡醒似的,关节撑得咯咯直响。邻居听了特别反感,举起手里那根挺长的黑皮鞭,轻轻抽打着地上的尘土。奥塞皮博迪心情紧张。可是好天气使斯坦帕克陷人一种安全感。这种感觉犹如仙鹤的翅膀,平稳而柔软。有一两次,他又想起那场暴风雨。风雨之中,他曾经坦白地承认自己的软弱。现在他似乎应该否认这种软弱了。不过,他没有这样做,因为实际上并无这种必要。

    突然,他从他们站着的那个院子里走出去,穿过另外一个较小的院落,推开一扇灰色的门,院子里,一株木兰树垂着枝叶。这场“盛典”进行到这里屈塞皮博迪不知道他该怎样看待斯坦帕克,看待他那自信的脚步,以及修整得很好的院落。奥塞咬着嘴唇,他穿着一件挺长的绿色旧大衣。这是怕天气变化才穿的。他那古铜色的皮肤,呈现出一种碱性碳酸铜的颜色。

    那头小牛犊就在这儿。它那亮闪闪的鼻子好像对生活表示怀疑。它在四条小腿的支撑之下蹒跚,温柔的大眼睛骨碌骨碌地转着,嫩芽似的犄角在一无所有的空间顶撞。斯坦帕克做出各种各样抚慰它的声音。他像撑开两把扇子似地张开一双大手,跟在它的后头走着。牛犊蹒跚着,树叶戏弄着它。它很不乐意接受这种抚慰,它的头颤栗着。

    “一头不错的母牛,斯坦,”奥塞皮博迪说。他的声音清晰洪亮,听得出来,他不是那种容易让步的人。

    牛犊跑进最里面那个小院。它要不是因为不高兴,一定会撒着欢儿嬉戏一番。它很快就跑开了,带着惊恐,喷着粗气。

    “骨架真好。我想摸摸它,”奥塞皮博迪说。

    他捋起袖子,急切地催促,迫不及待地想摸摸这头小母牛的皮肉。

    斯坦帕克轻手轻脚绕过来。在他摸到它毛光闪闪的脖子上面拴着的绳子之前,空气的流动变得滞重而迟缓,明亮的早晨颤动着,一时间等待着。

    “它还挺老实,”奥塞皮博迪说。他打量着那头奶牛。

    他开始这儿捅捅,那儿捏捏。他怀着一种愤恨的兴奋抚摸它,就好像这是使他那平静的生活激起涟漪的唯一的乐趣。

    斯坦帕克搂着那个小牛犊。羽毛斑驳的喜鹊叽叽喳喳地叫着,搜戏着,从天空中落下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新鲜牛粪和刚下过雨的味道。他没有力量抗拒所有这一切,以及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情。他站在那儿,对奥塞皮博迪说的话不管是什么,都报之以傻乎乎的微笑。

    “是啊,奥塞,”他说“它可长出一副产奶多的好奶牛的骨架,好奶牛的屁股。”

    他站在那儿微笑着。他是个块头大、身板直的男人。现在他满脸朴实、仁慈。他感觉到这是至高无上的德行。是呀,要不然木兰树的叶就不会这样垂下来了。他垂下眼帘,瞅着靴子上的泥土,为自己的幸福感到一点羞愧。

    “有一个xx头可能太短,”奥塞皮博迪说。

    “牛犊子会把它揪下来的。”

    “那当然。可它要是不下犊子呢?”

    “那就卖牛肉去。”

    “啊,不,不,斯坦。我可不想自搭上时间,”他开始讲为什么不想白搭时间的原因。

    不过那理由经不住推敲,不能和院子里那几根笔直的柱子相比。这些柱子是斯坦帕克伐倒、砍光溜了,栽起来之后又用泥土夯实的。这座院落地势挺高,绿树成荫,天空从枝叶的缝隙显现出来。现在,阳光闪耀,斯坦帕克闭上一双眼睛,听邻居那台笨的解释,仿佛化作层层跳荡着的理解与满意的涟漪。他对善良的理解是摸不透的。

    奥塞皮博迪生气地望着斯坦帕克,心想:你确实是个古怪的家伙,是头脑简单,还是大智若愚?

    “这头牲口你要多少钱?”他突然很快地低声问。

    “六镑,”斯坦说。

    “天哪,这么个小牲口要六镑!没听说过,斯坦。你到别处去卖吧。我是个穷光蛋,有一大家子人要养活。孩子们的教育、穿的衣裳、生病,还有他妈的医生的账单。老婆也是个没用的病鬼。从生了最小那个孩子起,她就没好过。皮林格医生说她是得了子宫脱垂。唉,这就是我的运气。他们告诉我,非得送她到悉尼,找一位专家还是什么玩意儿才行。当然罗,我不懂得这些。斯坦,我也没有那么多的现钱买奶牛。”

    然后,他站在那儿家颜观色,看见斯坦帕克在手里揉搓着小牛犊脖子上面搭拉下来的那条绳子。

    斯坦帕克一言不发。他真希望能一个人待在这儿,因为他无法容纳这一天这美妙的一切。所以,他就这么揉搓着那截绳子。

    “我要是戒掉一两样嗜好,”奥塞皮博迪边说边家颜观色“也许能掏得起三镑。但是人总是人,斯坦。你总得抽一两支烟,买点彩票什么的。不过,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出三镑。”

    喜鹊发出一阵清脆、冰冷、悠长的叫声,浩渺的天空越发显得空阔、辽远。于是,斯坦帕克松开他那双抓缰绳的手。这个奥塞皮博迪属于那种可怜巴巴的人。

    “好吧,奥塞,”他说。“如果你愿意,就出三镑把它拉走吧。你可是得了头好奶牛。”

    “哦,这一点我不怀疑,斯坦。你家的奶牛是良种嘛。这是钱,我带来了。咱们点一点。”

    他们点了起来,一张一张地点。

    斯坦帕克接过那几张皱巴巴的票子,装进口袋。对于这次交易以及大多数活动的重要性他都持怀疑的态度。不了解他的人或许以为他对自己没有什么把握。可是如果他以前对自己没有把握的话,这天早晨,他是有把握的。他那么有把握,帽子斜拉在眼前,隐藏起他的胸有成竹。当然,到了这个时辰,阳光也是让人炫目的。

    然后,那个神情猬琐的奥塞皮博迪爬上他那匹皮毛粗糙的马,牵着那头小牛犊,向旁门走去。他把身体朝马脖颈俯过去,扇动着一双肘子,就好像生怕失掉它似的。

    他走了之后,俾坦帕克向他那所房子走回去。妻子正甩打着掸帚,向窗外张望着。

    “喂,”她说“他给钱了吗?”

    “懊,”他说“按我要的给了。”

    那声音是从他的帽檐下面传过来的。

    “按你要的!”她说。“这我可没有料到!”

    她紧紧地抿着嘴,克制着心里的柔情。

    “可那个奥塞、皮博迪挺可怜,”他说。“他说他的妻于得了子宫脱垂。”

    “哦,”她说,掸帚在半空中停了下来。“这倒有可能。”

    然后,她抽身回屋。她本来可以在窗台前头多待一会儿,瞧沐浴着阳光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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