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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人树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斯坦帕克到了这个岁数,有时候确实感到纳闷,自己还有什么所求呢?他受人尊敬,他和这个地区已经没法分开了。他的名字已经变成一个地方的名称。他的牛群不算大,但是对于一个小规模经营者来说,那群牛的质量蛮好。他算不上富裕,也没有什么野心。不过是个小康之家。他家的奶罐总是一分不差,准时送到奶油厂,从没有不送的时候。他也去教堂,唱曲调高亢的圣歌,也唱比较柔和的赞美诗,歌颂那显然是不存在的上帝。别人很久以前告诉过斯坦帕克,说他是个信徒。他当然相信。他坚持唱那些赞美诗,用你可以想见的、他会有的那种声音——很忠实地跟着音乐的节拍,一点儿也不加修饰。他站在靠背长椅中间唱着,脖颈后面这时已经皱巴巴,筋肉在肌肤下很明显。但他还是个膀大腰圆,腰板挺直的男子汉。

    那么,是什么出毛病了?当然没有什么你可用逻辑加以解释的。只有薄暮中的一片落叶,才会毫无道理地搅动那个理由。斯坦帕克在他生活着的这块土地上四处走动着,这块土地真把他消耗尽了。这就是我的生活。如果他要表达自己的思想感情,除了用身体的各种动作之外,他光会这样说。但是,也有只剩下庄稼茬子和枯草的季节。那时候,他又变得疑虑重重。他不愿意到自己农场的某些角落去看看。就好像会在那儿发现他不希望看见的什么东西。那儿好好的,他在心里劝说自己,没有什么会改变心目中已经确立了的那些东西。

    有一次,他一直看着一块长得非常好、几乎可以开始收割的玉米地,突然想起年轻时候清理出来的另一块同样大小的土地。他用斧子从树上劈砍下来的白色的木片还堆在那儿,有些树木和小树还仁立在那儿,熠熠闪光,等待斧子的劈砍。于是他忘记了眼前这片庄稼地,变得心烦意乱,思虑重重地走了。

    有时候,他沉迷于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中,事实上超过了他这样年纪的人所能承受的限度,也许是为了偿还正侵袭着他的衰弱。他也祈祷,说那些他已经学会了的祈祷词,竭力避免临时凑合成的祈祷词。因为他不再相信自己有这种本领了。他竭力将这些严肃的、相当死板的祈祷词适合于自己那不安的、难以捉摸的灵魂。他充满希望地祈祷着。有时候甚至是竭尽全力地祈祷,而且总是神情呆板,心里奇怪,妻子是否知道这一切。

    他在心里说,我也许应该跟她讲讲这事。可是该怎样开口,该说些什么?因此,还是没能跟她说点什么。他意识到,他们已经好长时间没有倾心交谈了。除了问问日常的家务事,说说发生过的事情之外,他们一直没有真正进入对方的心灵。他看到,她的心向他关闭着。当她垂着眼睑,或走或站,宛若在梦中一样的时候,他便只能永远看着她的眼睑了。

    如果他们的生活以及爱情不是这样牢固地植根于习惯之上,他也要被这情形搞得忧虑重重了。实际上他并没有什么不安。他把妻子那张脸当作他们终于到达的那个不宁静的梦境的一个证明而接受了。通过这个梦境,他们将充满焦虑地漂向必然到达的任何地方。

    有一天晚上,因为要找什么,这位妇人翻出一柜子破烂——她先前扔进去的一些旧的装饰品,心里清楚,这些玩意儿大概永远不会再拼凑到一起了。一团正在变黄的绣饰,大百货店寄来的商品目录册,装在一个瓶子里面的孩子们掉的牙。许多不值钱的、没有保存价值的破烂被她的固执和贪婪无形之中抬举成永久的、有价值的东西。双膝跪在地上,怀着一种讥消和无可奈何的心情,翻她的这笔“财产”时,她看见一个小笔记本。

    在她一页一页地翻着、看着,或者只是翻着的时候,男人——她的丈夫一直瞧着她,等待她的某个行动、某种剖白或许可以说明眼前的以及许多别的情形。他坐在那儿,向前探着身子,充满了希望,问道:“你拿的是什么,艾米?”

    “哦,”她抽了拍鼻子,或者嘟哝了一声。这天晚上,她穿着拖鞋,头发松散着。“我记得是埃尔贝太太——尤罗加那位牧师的妻子给我的小笔记本。我想给雷,让他记日记。我觉得这挺好,可他不喜欢这个主意。”

    然后,她又补充道:“这也许是个愚蠢的主意。想让男孩子们记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我想,男孩子们是不愿意回过头来看他们做过的事情的。他们只是一个劲地做事儿。”

    “给我吧,”丈夫说着走了过来。“我倒可以用它记点事,或者画画表格。”

    她倒挺高兴给他这个没用的本子。她把那个本子递到他的手里,仍旧专心干自己的事情,连头也没抬。

    男人又坐回到放在屋子旁边的他那张椅子里,看着那个没有写字的小本子,想着要在里面记些什么。那一页页白纸倒也素雅、完美。可是,必须有些他能掌握的简单的文字,才能使它“锦上添花”他挺想在这个没写字的本子里抄些诗或者祈祷词。想起小时候趴在床上读过的那些莎士比亚的剧本,有时候确也认真地考虑这个主意。但是脑子里冒出来的那些话,都是些和他没有关系的、忘得丢三拉四的、死板的文学语言。

    因此,那个本子还是空空如也。他四处忙碌着,耕地、劈木头、挤奶、收割、把桶倒空、再挤满。所有这些事情他都做得蛮好。但是没有一件像某些言语、像闪电一样可以解释他脑海中幻梦般的生活。有时候,他被自己这种愚蠢吓了一跳,便抬起头瞥妻子一眼,看她是不是有所怀疑。

    她没有怀疑。

    “斯坦,”她说“你说会下雨吗?南面有一小块云彩。”

    她舔了舔嘴唇,怀着负疚,从沉思中漂浮起来。因为她意识到他正在看她。

    这几年天旱,他们经常一边说这样的话,一边从屋顶下面的闷热走进天空下面那更为深邃和辽阔的炎热之中,张望着。他们总是用舌尖润一润唇上于裂的皮,说出种种预言。有时候那预言是充满希望的,他们以此相互鼓励。他们这样站着,那几头瘦弱的奶牛看着他们,希望从人们身上发现某种新的迹象,就好像人们希望从天空发现什么新迹象一样。

    渐渐地,人们习惯了干旱那枯黄的颜色。他们眼巴巴地望着这干旱,相互间却不再那么频繁地顾盼了。他们甚至发现干旱也有一种超然的美。

    斯坦抓到一只蜻蜒,有他手指那么长。他带回去给妻子看,蜻蜒在一片黄色的桑叶上颤动着。

    “哦,真漂亮,斯坦!”她说。

    她很快活,但又做出一副超然的样子,就像他是个小男孩似地顺着他说。那时,她正在揉面。

    “把它放到窗台上,”她说“也许它还会飞。”

    把那只蜻蜒从手里放开之后,他便出去了。为了抓它,他还碰破了手,手上结了痴。后来,再想起这桩事情,他总觉得不够完美。

    如果他们要依靠这双脆弱的翅膀一起飞起来,这位妇人眼下还不能给它们注入力量。她心里想,最后我一定要告诉他。就好像,她不能让自己做ài与屈从的最后允诺一样。眼下不能,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充分的准备。与此同时,她揉着那四面。她只能揉面,或者从月份牌上一张一张地撕日历,或者望着窗外挂在枯死的树枝上的黄叶。

    这年秋天不比夏天更枯黄。夏天,她四处走动,用洗碗水池里贮存的一点水,救活一两个灌木丛。尘土伸出饥饿的舌头,或者卷起一个个旋涡,从杜瑞尔盖的大路上刮过来,嬉戏着,直到获得疯狂的力量。干旱发生的最初阶段,对于干旱的抵御与自尊联系在一起。那时,这幢房子的窗户一直紧闭着。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显然没有什么力量可以真正阻挡住正在发生的事情。尘土要刮进来,地毯上落了一层易碎的树叶和丝丝缕缕的枯草。于是,窗户干脆敞开了。有时候,窗帘在风的裹挟之下,毫无希望地飘动着。尘土落到抽屉里面,又开始落进一个小瓷花插。妇人把这个花插放在壁炉炉台上,用它插紫罗兰,或者经常变换不定地插一束束小花。现在当然是空空如也。

    这难道真是我的家吗?妇人心里想。她手里拿着一只空罐子,目光穿过落满灰尘的夹竹桃,落在从这所房屋的外壳向外飘动着的窗帘上。

    有时候,她的丈夫——他也沉迷于自己的心事之中——一下决心要对她说,对于这个家她太放任自流了,她应该清理一下。可他还是把这个打算的付诸实施推迟了。因为这是你确实要推迟的那种事情,出于一种微妙的感情,甚至是出于怜悯。

    现在他外出了,去乌龙雅参加那儿举办的一个农业机械销售会。妇人还记着她站在干旱的花园里他给她的那个吻。他的这种控爱之情——那是亲切而又习以为常的——她一想起来便烦躁不安。然后,她开始无声地啜泣起来,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因为触摸到她那干燥的、并且正在干燥下去的皮肤。这皮肤由于尘土飞扬的缘故,也变得像砂砾般粗糙。她抚摸着,而且继续抚摸着,摩挲着自己的两条胳膊。她碰翻的那个罐子,落在坚硬的地上,发出空洞的铿镪声。

    最后,她冷冷地说,这太可笑了。

    她渐渐打起精神,挺直腰板穿过花园里的灌木丛。谁也没看见她。

    过了一会儿,喝了点茶,她觉得有力气了,便又走出去,坐在门廊下。这个下午正是秋高气爽,当然很干燥。小鸟清脆地、叽叽喳喳地叫着。风变得凉了,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风是从杜瑞尔盖方向刮过来的,把树枝和屋顶松动了的铁皮吹得格格直响。

    一辆汽车从杜瑞尔盖开了过来。她注意到是一辆蓝颜色的汽车,相当新。不过,她对它毫无兴趣。也许是从城里来的,汽车一路卷起漫漫黄尘。她坐在门廊下眺望,因为她只想这样看一看。如果还是年轻的时候——那时人们还都骑马——她总要跑到大门口,好奇地瞧一瞧。可是现在已经不是那年月了。

    那辆汽车继续奔驰着,就在她这样眺望的当儿,渐渐驶近了。一个男人从车里跳出来,费了好大劲儿才弄开栅栏门的门扣,然后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过来。这当儿,她一直坐在那儿看着,带着一种冷漠或者讥消。她本来可以而且应该向他解释一下那个门扣的奥妙。她还是怀着同样的讥消,看他提着两个很重的箱子走过来。那箱子使他脸涨得通红,把衣领揪扯下来,露出脖颈下面没被风吹日晒的部分。

    那人看起来是个流动推销员。他问她对他带的几样衣服料子感不感兴趣。他还有长统袜、女内衣,以及很时新的扣子。

    但是妇人淡淡地笑着,不无疑惑地摇了摇头。她不但少言寡语,就连面孔也是白白的。因为她在屋里待着的时候搽了点粉。那粉搽得漫不经心,也很不内行,使她脸上的表情平添了几分冷漠。事实上,给了她一种公共场所的雕像脸上的那种表情,几乎是一种孤傲的、不具人格的表情。她坐在路旁一张硬木椅子上,显得个头也挺大。

    这个男人说了半句话,本想闭上他那张嘴巴,又单腿着地,半蹲下来。

    “给一个机会,”他说“你至少可以看一看嘛!这又不花钱。”

    尽管很有点失望,他还是丢不掉他那副厚脸皮。

    这个大块头的白脸女人朝这个厚颜无耻的家伙轻声笑着,坐在那儿俯身看箱子里的东西和他的那双手。他开始从一口箱子里往外抽一段段的衣料。

    “只是让你看看,”他说“车上还多着呢!法国货。这料子多漂亮!”他说。“这是一种很素雅的衣料,适合那些趣味高雅的太太们穿。不过你要注意,这料子还很符合显贵的身份呢!确实是好货,能拿出手的东西。漂亮却不显得浮华。还有这种,能穿好多年呢!不过可不要因为你看不上眼,就把这也当作缺点说它不好。喜欢绿的吗?有的太太很迷信绿色。我可以给你看一条和这种料子很配的腰带。物美价廉,不同寻常。还有一套扣子。手工画的。或许你喜欢粉红色的?许多年轻姑娘都喜欢这种料子。当然,这并不是说这种颜色别人就不合用。如果你喜欢粉红色,那粉红色就好看嘛!不过,你慢慢挑,太太。瞧一瞧。我总爱说舒舒服服地瞧一瞧,时间有的是。”

    他在脚边乱哄哄地堆了一堆衣料。那些料子就像软绵绵的蛇,在箱子上爬出爬进,在门廊里横躺竖卧。这时,他回转头,瞅着从房子那边转过来的三只母鸡。它们看也不看他,一路啄食走了过来,然后目不转睛昂首阔步,围着那株直挺挺的迷迭香转了起来。这个男人不得不点燃一支烟。那支烟是从一个锃亮的、刻字的盒子里面取出来的。这个盒子是几年前在某一个场合有一伙人给他的。男人看着一间小棚屋屋顶上放着的一溜南瓜。他使劲儿抽烟。在一片枯草的包围之下,花园里的这一切,以及周围那些牧场可以看得见的东西,这时候对于他简直难以置信。因为不知道这些植物的名宇,他甚至连把它们好好想一想的快乐也得不到。他只能抽他那支细细的、苦涩的香烟。

    这位妇人一直被这些色彩斑斓的“贡品”包围着,而且一直用手指捻着衣料,似乎是在寻找某种灵感。最后说道:“对不起,我什么都有。我没什么想买的。”

    “有些人是很走运,”男人说。他没发火,不过已经差不多要发火了。

    他开始把那些衣料叠好、弄平,直到准备把箱子上面的锁环扣好。所有东西都放好了。这当儿,她一直看他那双手。那手上有几根手指污渍斑斑。他属于那种红颜色的人,皮肤和头发都呈红色。她想,他很让她反感。他已经向胖发展。要不是抹了润发油,他那短而硬的毛发一定会直立起来。但是,他还是继续看他做那一连串像变戏法似的动作。她被他那支冒着一缕青烟的光溜溜的香烟迷住了。

    然后,那个男人把两只箱子往后一推,就好像很鄙视为了维持这种靠花言巧语过日子的生活而煞费苦心编出来的“老一套”这倒有点儿出人意外。

    “哎哟,”他说“这儿很干旱。”

    帽子推到脑后,看得出他已经开始秃顶,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我们在这儿住的这些年,什么都经历过了,”她说,朝四周望了望。“洪水、大火、旱灾。但是我们从来没有挨饿。”

    “你该怎样解释这一切呢?”他问道,并没有什么兴趣。

    当他把手放在屁股上这样站着的时候,显得很结实,还相当胖。这副样子,大概不会赢得她的信任。想起她的丈夫——事实上,她从来不曾长时间摆脱对他的眷恋——她说:“我的丈夫信仰上帝。至少我认为他信仰。我们从来没谈论过这事儿。”

    “哦,”男人说。

    妇人站在高出地面的门廊里,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正一心一意想自己的心事,他却疑心她正窥视他的思想。他对这一点满不在乎,咬着牙帮骨,抽动着嘴角的肌肉。她已经徐娘半老,在这个岁数,也许思想比较复杂,但对别人并没有什么害处。

    “你信教吗?”他问道。

    “我不知道,”她说。“我不知道我信仰什么,还不知道呢!”

    “我从来不怎么想这种事,”他说。

    他朝旁边的灌木丛吐了一口唾沫。但是立刻想到是否应该这样做。尽管她没有让自己的感情有丝毫的流露。她是个很稳重的女人。没有任何非难的表示,只有几只昆虫聚集在屋檐下面那个黑乎乎的窝上,发出窸窸的声音。

    女人也听到这声音了,那是一阵心的悸动。

    “你总不能没有一杯水吧!”男人终于说。他的耳鼓像要炸裂了似的。“我渴得像条蛇。”

    “有呀!”她说,从正在进行的、深思熟虑的重压之下抬起一双眼睛。端端正正的唇上露出一丝微笑。

    她有点儿痴呆,他在心里说,不过是个挺好看的女人,或者说年轻时候挺好看。

    他跟着她走进那幢房子。她正领着他走进那幢房子,走进滴答滴答的钟表声和更为幽深的寂静所组成的亲密之中。他那双亮闪闪的鞋重重地踩在地毯上。地毯上积聚着尘土。他那双穿着胶底皮鞋的脚下有一层细砂。这幢昏暗的、住着人的房子处处向他敞开着,一股淡淡的、生活和家具的气味扑面而来。他开始意识到,他还从来没有这样“深入”过任何一幢住房,更没有这么深入过他自己那间像木头盒子似的浅浅的小屋。就是那间屋子他也很少进去,而且一进去就打开收音机。

    妇人在带他进屋的时候,能够感觉到这位陌生人穿着那套很讲究的衣服走在她后面的情形。在走廊的一片昏暗之中,他显得个头很大,胶皮鞋嘎嘎吱吱地响着,用一种沙哑的声音咳嗽着,言不由衷地喃喃着一些家常话。把她屋子里的这种亲密与和谐暴露给他,她既兴奋又不安。但是这当儿,她一直让自己记着,他那发红的皮肤和发红的头发很惹她讨厌。还有那令人厌恶的手指,上面有被香烟熏成棕黄色的污渍。

    然后,他们走进厨房。这是一个相当大的老式厨房,里面应有尽有。那些普通的但又充满生气的家具,摸上去很舒服。于是,男人理所当然地把一双手放在那张挺大的、已经磨损了的桌子上面休息着,等待妇人给他端水。她很快就从一只粗帆布水袋里倒了一杯。

    “啊,”男人说,他把脑袋猛地往后一仰,扭动着脖颈,因为他打算做出一副滑稽可笑的样子。“这可是能让海军也发抖的东西。”

    这话掩盖了那杯水的抖动。

    因为今天的事情很蹊跷。他心里明白:我们正向某一个方向发展。他看着妇人那双清澈的眼睛。她那光滑的肌肤颤抖着,像白色的水退远了。

    他把杯子里剩下的水都喝了下去,很凉快。厨房里,东西摆得有条不紊,哪儿都是于于净净。

    “我真希望能有个泉眼,就像路那边的人那样,”艾米帕克说。她从似乎是被禁铜于其中许多年的恍惚与痴迷中走了出来。这番话就像泉水一样,闪着灿烂的光辉从她嘴里很快地流淌出来。“你可以看见它从土地里喷涌而出,你可以把它捧起来,非常清澈,没有杂草也没有别的东西。造房子以前,你一定要首先找一眼泉。储水罐里贮藏的水就是两码事了。”

    说完这番话,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走过来拿那只杯子。这番话使她增加了勇气,克服了动作中的某种笨拙。

    “是的,”那个男人结结巴巴地说。“没有比凉爽的泉水更好喝的水了。”

    他看见她差不多有他那样高,但没有达到他的高度。

    她注意到他那粉红色的皮肤上的毛孔。这毛孔还是让她感到厌烦。

    然后,他们紧紧抓住对方,牙齿和牙齿撞击着,胳膊搂在了一起。

    啊——当这位妇人艾米帕克想起一个她无法与之分开的名字时,她在心底这样呼喊着。在她进一步卷入这种毁灭之前,也许还能够纠正自己的行为,但那只是暂时的。

    “我们这是怎么了?”矮胖的男人喘着粗气说,但是并不希望得到回答。

    埋在那女人的肌肤里,他又回到了童年时代。一种诗意从那里偷偷地流出,而且最终还要流淌。

    艾米帕克很快抓住男人的手,他们的手指很为对方的手指而惊讶。现在既然他们的意志力已经退却,他们便一起在这冷冰冰的屋子里颤抖。可是等他们脱光衣服之后,一股欲火又从他们身上冒了出来。在那火焰中,他们或许会被烧成灰烬。但是不管结局怎样,他们已经不在乎了。

    他们爬上那张艾米帕克在上面睡了大半辈子的硬床。她不时看见已经为这场播祭而放弃了的那些东西。她闭上眼睛。那个男人从她那得到了满足和抚慰的缎带般可爱的肌肤的缠绕中抽出身来。可是当她捧起他的头颅,试图了解他头脑中的思想时却做不到了,只能用嘴唇使劲蹭着他的眼窝。那是她的丈夫的脑袋。然后,哭着,她把舌头伸进那张嘴里。这就像往丈夫脸上吐了一唾沫。或者更进一步,向丈夫信仰的那个上帝的神秘吐了一口。这种神秘她只是浮光掠影地看过几眼,没能深入理解。因此,她和自己心底生出的厌恶搏斗着,在她被摧毁之前,为自己的毁灭而哭泣。因为她必须去毁灭。那长长的、异常快活的波浪把她有罪的身体载向这毁灭。

    “镇定些,”男人对着她那发烧的耳朵热乎乎地喘息着。

    丢开惊讶和恐惧之后,他很快就让自己上升到一个适中的、他可以胜任的高度。在这个高度,都是老一套,气喘吁吁地发泄情欲,呢哺着那些陈腐的情话,享受着肉体上的舒适。现在,他努力使这个女人平静下来。她的情欲越过了他所知晓的那个限度。

    “控制住你自己,”他笑着说,用他那双笨重的、傲慢的手抚摸着她。“我不会跑掉把你一个人留下的。”

    如果说他的激情在她之下,他在很快满足肉欲上却胜她一筹。因此,他能笑得出声来,还能点燃一支香烟,看灵魂在她的躯壳内神秘地扭动。

    她终于一动不动了。在这种静止状态,她显得那样纯真。他抚摸着她那仿佛仍在梦中的大腿,想起小时候,站在一条很宽,但几乎干涸了的大河白色的河岸上抓鳗鱼。百页窗下射进来的一缕烂漫无邪的光照亮了他那张肥胖的脸,和那些从泥水里捞出来的挣扎着的鳗鱼。他自己就是柔软的、并且呈现出金黄的颜色。那个早晨看起来是他生活中一个最为完整的早晨。河岸宛若雕塑一般。所有别的东西,所有的经验,都在一片混乱中从他的手里滑走了。

    “怎么了?”妇人睁开眼睛问。

    “没什么,”男人用沙哑的声音说。“我只是随便想想。”

    他开始想他的妻子。她很瘦。她有个吸烟人干咳的毛病。她织套衫,织了一件又一件。跟她在一起,看着她这样没完没了地织毛线,实在是一种缺憾。特别当夜幕降落的时候。

    但是想到这儿他便打住了。

    他又想起了什么,俯下身,透过烟气,看着这女人的皮肤。

    “人们都叫我利奥。”

    “利奥,”她有点沉闷地说。

    对于这个名宇,她既不接纳,也不拒绝。她昏昏欲睡,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她在被单上蹭了蹭面颊,被单散发出刚洗过的气味,还没有被烟味所侵蚀。情欲的满足没有立刻留下踪迹。只有许多表现满足和柔情的小小的画面在她的脑海里闪烁。有些画面无法言传,但她能心领神会。就像对于邮政局长丈夫脸上的表情,或者对于作为他一生的辩护词而留下的那些画。她也被赋予接近别用灵魂的方法,接近她的邻居欧达乌德的灵魂。她好像又跟他一起,坐在门廊下面,说些粗鲁的话,用很亵和醉意在他们中间那条鸿沟上架起一座桥,直到她能拥抱着自己的罪过,也爱上那个灵魂。有时候,她的孩子们在这幢房子另外那两张床上做的梦——这梦从来没有真正驱散过——和她自己的梦幻融合在一起。她想,到时候她也许可以理解她自己的孩子。

    她又睁开眼睛,看见这位正在十分熟练地穿衣服的名叫利奥的人似乎占据了整个屋子。她那双眯缝着的眼睛看见他裤子的背带是怎样垂下来的。

    “打开窗户,利奥,”她说“屋里太闷。”

    他巴不得干这差事了。于是,立刻满足了她的要求。他还要走很长的路呢!在走过刚才这一段“弯路”之后,大概还要走更长的路,才能恢复常态。

    “你还不想起来吗?”他似乎是在命令,而不是请求。但是因为他的力气还没恢复过来,他把领带上面的结抽得很紧。她看见他的脸色变得那样红,就像充血了一样。眼球上的毛细血管也红红的。“再躺一会儿,”她说。

    “好吧,”他说。“我得上路了。”

    这不是两个人那样亲密地相互凝视对方并且接吻的时候。因此,他们相互抚摸了一下也就罢了。她听见他很快走出这幢房子,暂且没怎么去想他。就好像对于她,他已经无足轻重了。她躺在那儿,微笑着想入非非。如果她被摧毁了,她还没有一丝一毫的觉醒。

    过了一会儿,风把窗帘吹起来又落下去。那只猫钻了进来。这是只杂色的公猫。它还是一只小猫的时候,她就很喜欢它,养着它。可是等它的脸颊长得鼓出来之后,有时又有点后侮。现在这只猫从窗缝里钻了进来,伸开富有弹性的爪子跳下来,只想在她身上蹭一蹭。

    “下去,汤姆,”她喃喃着,但并不动手去赶。

    这只对她不咎罪过的猫蹭着她,抚爱着她。她摸着它的皮毛,浑身无力躺在那儿。大猫趴在她的身上,凉凉的皮毛紧贴着她那温热的肌肤。后来,她觉得猫的尾巴在她的两个rx房间滑动,一下子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她觉得非常厌恶。

    “啊,”她叫道“你这个畜生!”

    她往后缩着身子,把那只猫扔出去,撞在梳妆台上。猫尖叫着,跑了。于是屋里又剩下她和寂静以及自己那张脸。

    她那张脸看上去似乎比早晨更糟了。从镜子里看令人厌恶。她的头发失去控制,滑落下来,一片片、一缕缕地垂下来。还有灰色的辫子。她萎靡不振,现在真的开始颤抖起来。

    “真冷,”她颤抖着,两条胳膊抱着肩膀,捂着双乳。就好像这样就可以不再颤抖。

    她开始摸摸索索地穿衣服。

    “太晚了,”她颤抖着“是挤牛奶的时候了。今天就剩我一个人挤了。”

    她一阵风似地从这幢房子走出去,把一扇扇门在身后甩上,收拾东西、奶桶和用来擦于母牛xx头的于净布子。这一系列简单的、固定不变的动作暂时占据了她的全部思想。因此,她不能审视她目前的处境,直到等她走近牛栏,看见它那方方正正的样子和风雨剥蚀的白色的木头,才觉得不太吉利。而这一点,她以前从来没有感觉到。那几头慢吞吞的母牛站在那儿望着她,然后一边翻动着青紫的舌头咀嚼着,一边从栅栏里转过头来。大概是因为她那双挤奶的手和平常有什么不同,或者是不太自如,或者是动作太快了点儿。

    斯坦帕克国家之后,看见妻子也许是头痛。她把头发很仔细地从中间分开,脸上各个部位的骨头很显眼。有时,头痛之后,或者悄悄地想过什么心事之后,她脸上的皮肉就现出一种灰白的颜色。现在就是这副样子。那张脸看起来显得扁平些。但他立刻就把目光从这一切之上移开,开始给她讲乌龙雅的展销会,讲他碰到的熟人,讲谁得病了、谁死了、谁结婚了。她低着头,怀着一种感激,甚至是卑微,接受他带来的所有这些信息。

    她想替他做点儿什么。

    “这块很好,斯坦,”她说“是你爱吃的带肥肉的。”

    她切那块很硬的烤牛肉,或者说是砍,因为她这人不会切熟肉。最后切下边上是一圈黄油的红润润的肉来。他尽管已经吃饱,要推开面前的盘子了,可还是硬着头皮把那片内接了过来。因为他觉得这也许会给她一点快乐。

    “你没吃东西,”他说。

    “没有,”她朝下撇了撇嘴。就好像他提到什么让她恶心的东西一样。“整整刮了一天风,我没胃口,”她说。

    她开始走动起来。

    “让它刮好了,”他说。“会把最后一滴水都刮干的。”

    她看见在下午金黄色的阳光下枯黄的草倒伏在地上。远处,阳光下出现了几个走路的人。

    “今天下午来了个人,”她用比她平常说话的声音更高的声音说。“是来卖东西的。”

    “什么东西?”他问道。因为他们的生活就是由这样的一问一答组成的。

    “衣料,哦,很时新的货呢!”

    “你买啥了?”他问道。

    “我应该买啥呢?”

    “我可不知道,”他说。“怎么,可以买点花边嘛!”

    他为到此刻为止一直没从自己嘴里吐出过的这个词儿大笑起来。

    “在我这个岁数!”她笑道。

    她扬起脖子,看起来像是为了让那笑声带着激情从嗓子眼里逃出来。

    他很满意。他拿起昨天的报纸,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而不是要用新的目光测览他已经知道的那点新闻。因为他已经不再期望学到更多的东西了。除了某些让人眼花缘乱的论述之外。于是他认认真真地读那些政治家、士兵、科学家们的传闻轶事,自己养精蓄锐,为将要发生的更加重要的事情做准备。他的妻子坐在那儿,缝着什么。

    过了一会儿,他说:“在乌龙雅,我碰见一个叫奥根的人。他是发洪水时我们救出来的一个女人的侄儿。我还记得那个女人,是个个子很小的女人。她有台缝纫机没法儿带走,只好扔了。这小伙子的爷爷在洪水里淹死了。人们发现他卡在一棵树权上。”

    “哦,这有什么?”妻子很生气地说。“这个区的人谁都经历过那场洪水。淹死亲戚朋友的人有的是。也许这个人对你讲什么有趣的事了?”

    “没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斯坦帕克说。

    妻子正眯着眼,往一枚针上穿线。此刻,在充满了整个房间的灯光之下,她本来可以大发雷霆的。

    “他怎么了?”她用沙哑的声音哺哺着。

    “我看见过他的祖父,艾米,”斯坦帕克说。“他是个留着胡子的老头,脸朝下卡在一个树权上。我们的船就从他身边划过。除了我,别人谁也没看见。几乎可以肯定,他是死了。我很想把那想成是一头公羊。我劝自己,那也许是头公羊。而那时候,本来还来得及告诉大家。可是我们继续划着船。眨眼之间就来不及了。”

    “可是如果那是一具尸体”艾米帕克说。

    如果是当年在那条船上不停划桨的年轻人也是这样想的。

    “而且,也许别人也看见了,”妻子穷追不舍,话说得很巧妙。这时候她已经把线穿进针眼。“也假装没看见。因为把船停下来,装一个老头子的尸体,总不是一件叫人高兴的吉利事儿。”

    但他仍然觉得十分内疚,而且因此显得谦卑。

    “老想这些事太傻了,”妻子说。

    她有她自己感到内疚的事,那无法分享的旧事。她孤零零地站在那条暴涨的大河的堤岸上。身强力壮的小伙子们在浑黄的、亮闪闪的洪水之上,极其漂亮地划着船。船向她划了过来。她终于认出丈夫就在那条船上。但是她还不能跟他说什么。

    艾米帕克放下手里的什线活,因为她的手在颤抖。现在,她觉得她对自己的行动从来就没有过什么明确的自制力。在她的生活之中,无论哪个关口,风都会以一种神奇的力量把她吹向立刻就让你觉得不会是不可能的任何一个方向。

    恰在这时,风一阵阵地、凶猛地刮了起来,吹打着钉在木屋上的铁皮。枯死的灌木丛摇动树枝抓着墙壁。要是把房顶刮下来就麻烦了,她悄声说。

    与此同时,她拢着头发上床睡觉了。她把发夹抽出来,让头发披散下来,从镜子里瞧着自己。这时,丈夫正脱靴子,说道:“来这儿卖东西的那个家伙是不是开了辆绿颜色的汽车?”

    她正捏着一根发夹。

    “我不记得了,”她说“可能是绿的。不对,我想是蓝的。怎么?”

    她望着镜子里面自己那张好像是陷入困境的脸。

    斯坦帕克正脱第二只靴子,结结巴巴地说:“到欧达乌德家之前,路上开来一辆绿颜色的汽车。那家伙好像正卖给一个女人什么炊具。”

    “我跟你说过,”她生气地说“这个人卖的不是炊具。”

    从今天经历过的那些事情,她体会到一种由快乐生出的痛苦。她那灰白的皮肤又焕发出光亮了。她在这个被大风裹挟的木头盒子里,熠熠闪光,而又发着脾气。这里似乎有足够的空间同时容纳善与恶。在这样的心境之下,她把被单在下巴下面摆弄好了,不看丈夫那张脸,生怕让善占了优势,打破眼下这种令人满意的平衡。当然,她爱她的丈夫。她怀着这样一种自信睡下了。但是,另外一种无法估量的冲动,像百页窗那样拍打着。那是被香烟熏黄的手指在她皮肤上的轻弹。他大概因此又给她加了十岁。她的年纪不可能那么大,她说。她笑了,这不是算术,也不是猫的尾巴。

    斯坦帕克在一阵穿堂风中十分疲倦地睡着了。他梦见他没法打开那个盒子的盖儿,让她看看他在那里面装了些什么。没关系,她说,在他们中间扯起一块洗碟布,藏了起来。但他还是打不开。没关系,她说,斯坦,我不想看。我要让你看。他说,继续揭那盖子,直到汗流满面也还是打不开。不要揭了,她说。斯坦,那东西放在里面已经坏了。这些年一直放在那里面。他还是揭着。他不能解释,是他的行为已经死了,像一头公羊,长了羊毛,后来又活了。我要走了,她说。那块洗碟布从门口刮出去,又从厨房跑过。灰色的水在他们中间奔流着。

    他醒了,在床上直挺挺地躺着,一双脚把被单蹬在床栏杆上,脖子露在外头,淌着冷汗。她还躺在那儿喘气,并没有走。他突然明白了。明自邮政局长的丈夫为什么要在院里那棵树上吊死。这种行为的原因过去在他看来一直模糊不清。我也能自杀,他翕动着僵硬的嘴唇说道。她没有走,还在那儿喘息着。他背朝她侧身躺着,为了舒服蜷起两条腿。她的温暖又在他的血管里流淌起来。渐渐地,他睡着了。他熟睡着,因为她就在这儿。

    即使这样,他们醒来之后,身上还是有点儿发僵。而且就这样浑身僵硬地去干活,用一种细弱的、没精打采的声音谈话。

    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必须对此有所准备了。他说,而且天气也开始变冷了。

    可是当太阳终于升起,当它还是树木托起的一个单纯的、可以辨认的火球的时候,艾米帕克看见的是一个壮丽的、晴朗的秋天。树叶还没有被风从树上揪扯下来。不过最终它总要都失掉它们的。树梢上还挂着金黄色的碎纸片似的秋叶,四季常青的灌木丛黑乎乎的,几乎都成了黑色。阳光洒在牧场上。牧场升起缕缕青烟,闪闪发光。

    这天晚些时候,妇人取掉围巾,脱了羊毛衫,摘了帽子。这是早晨因为谨慎而穿戴的。那时,她神情阴郁,牢骚满腹,踯躅不前。结果就打扮成这副用磨损了的羊毛,弄脏了的毛巾包裹而成的难看的模样。她不时把头发甩到脑后。有时候下午得空,她经常穿过丛林,沿着河床散步。在那儿能找到些不常见的玩意儿:小石子、蛇皮、花子荚、只剩下叶脉的树叶。她总是找东西玩,总爱收集点小树枝、小叶柄,好让自己手里头有个东西,有个待在这儿的理由。当更加强烈的阳光压迫得她垂下一双眼睛,她还会更勇敢地想起发生过的那些事情。是那黄铜色的阳光触动她的心扉。她会想起那个叫利奥的男人。想起他的时候,总是尽量避开他那让她反感的长相,适应她自己毁灭或者新生的需要。就这样,她满腹心事,沿着于涸的河床慢慢地走着,翻转一块石头,摘一片树叶,审视一株死树磨光了的枝干。寂静和种种鲁莽的想头,将她心灵深处的这种不协调、不一致上升为一种正确的东西。但是最后,在小河拐弯的地方,当她面临那个“弯儿”必须拖着自己的身于,再回到先前的生活中的时候,她惶惶然,大张着鼻翼,从青草和枯枝中走过去,不管是要从这里逃脱,还是要回家,她都走不快。一直没有迹象表明那个男人还会再来。走上那条路,她很高兴,她可以冷漠、超然地顺着这条路望过去,目光随着那条缎带般飘忽的路,从一小片一小片的树林旁边飘过,一直通向与天空相接的地方。

    有一次,当她垂着眼睛——回来的时候走得太快,她一只手支着腰——回到聚集在那所房子周围的一座座棚屋时,丈夫正在那儿。他手里拿着用刚剪下来的一截铁丝弯成的铁圈,显然是要用它做个什么玩意儿。

    “喂,艾米,”他说,若有所思地停下手里的活计。“你上哪儿去了?”

    “哦,到牧场去了,”她说。“吸点儿新鲜空气,”她说“沿着大路走一会儿。在屋里待着都要发霉了。”

    他停了一下,然后以明显的要对她友好的意图,问道:“见到什么人了吗?”

    “只碰见个老头,”她回答道。

    她在瞬息之间产生的想法,使她的血都变冷了。但是一旦想过了,她便继续以足够的平静,看事态的发展。

    “他要去乌龙雅,”她说“那儿有他一块地。他养了猪,有些鸡鸭,还有个柠檬园。可怜的老头,徒步走着,因为他的马在巴嘉瑞家附近,蹄子出了毛病。他只好把它留在那儿。他是去班加雷看他的女儿,她的扁桃腺化脓了。”

    斯坦帕克不相信地摇了摇头。

    她转身走了,抑制住嗓子眼里的一阵冲动,和那突然侵袭了她的虚伪的浪潮所需要的冷静。

    就在她这样走开的时候,他意识到,他总也看不见她那双眼睛,或者很少看见,就像刚才那样,眼神中显示出他们之间存在很大距离。于是他又回过头来,弯他剪下来的那段铁丝。原先的目的暂且竟然忘记了。

    现在他们发现自己陷入一个充满了陌生的真理的世界,相互之间开始变得和蔼可亲起来。就好像都意识到对方需要这种和善、友爱的保护一样。于是他们做出些想要取悦对方的简单的事情,而对于领受者,这只是一种悲哀。有一天晚上,她把为了准备过冬正织着的羊毛衫套在他的身上试大小。她围着他转,摸着他的身子,这儿拍拍,那儿神神。

    “啊,太小了,”她倒退了几步,说道。“我没给已经鼓出来的大肚子估出尺寸。”

    他们俩大笑起来,实际上是大是小确实没有什么关系。

    “毛线会撑开的,”他说,嘴唇向下咧着。他站在那儿,全身的重量都落在一条腿上,两只手放在屁股上,等着她量完。

    她若有所思地围着他转,抚摸着丈夫的身子。他的手腕现在已经疙疙瘩瘩的了。

    他能感觉到她的头发在他的四周嬉戏般地飘拂。有时候,她那双粗糙的手会被软绵绵的毛线挂住。她这样弯着腰看羊毛衫的时候,他比她高出许多。他闭着一双眼睛,顺从她的摆布。现在,他被禁锢在暖烘烘的灰毛线所构成的某种不具个人色彩的状态之中。不好,不坏,不过还过得去。

    然后,他睁开眼睛,他们相互凝视着。因为她已经直起了腰。

    “等织完了,会挺好的,”她赶快负疚地说,似乎是偿还她对他那张正在睡梦中的脸的一瞥。“我想,我还是知道怎样才能把它织得更合适一些。”

    他微微一笑,并没有讽刺的意思,这天晚上他累了。

    她坐下来拆了一截,便很卖力气地织了起来。有点儿神经质地握着毛衣什,把毛线一点一点地织进去。

    “我很为雷担心,斯坦,”她说。

    这样坐在椅子边上的时候,她确实为他担心。

    “你说他那些坏毛病是天生的,还是后来学会的?或者是从我们俩身上遗传来的?结合的结果?我是说,就像牲口一样,两个好的会生出一个坏的。我们大概没有结合好,”她说,等他的回答。

    他坐在那儿,下巴抵着胸口,真想把她加在他身上的这种压力甩掉。

    “我从来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神情有几分畏缩。“是我不好。我企图找到答案,可是还没有成功。我不理解自己,也不理解别人。就这么回事。”

    他不知道说过这番话之后,她是不是可以不再打搅他了。这天晚上,他觉得身体虚弱,嘴里很苦。

    她继续织着,得到了某种安慰。眼下,她能够感觉到因她这位丈夫的软弱而生出的悲哀和气馁。她自己潜在着的所有邪恶都随着柔软的、难以捉摸的毛线,从她身上流走了。既然她已经相信自己的清白无辜,记忆便又悄悄地爬回到下午的倦怠与沉闷之中。她因自己的称心如意和青春活力而惊讶得发抖。

    因此,有一天下午,当斯坦出去办事,她又看见那辆不慌不忙驶来的蓝汽车的时候,立刻从屋子里跑出去,把外面那扇铁纱门往身后一甩,撞在墙上,门震颤着。玫瑰花已经枯萎了的棕色花球挂在日久年深、活像一头成年雄畜的花丛上面。她走下台阶的时候,花球蹭着她,使她感觉到小腿肚子上的肌肉绷得很紧。那也许是因为充满信心,也许是因为心里着急。她很快便跑到大门口,比那辆徐徐驶来但又至关重要的汽车早到了一两分钟。她腰板挺直,态度专横地站在充满了期待的阳光下面。

    “你好吗?”叫利奥的男人问。他漫不经心地开着车,帽子扣在脑后。因此,看得见脑袋上的头发。如果她能仔细想想,那头发仍然是让她反感的。

    可是,她用一种平静的、没有什么感情色彩的声调回答道:“谢谢,我很好。这些日子你上哪儿去了?”

    于是,他不得不慢慢停下车,告诉她,他刚度过假期,到北海岸或者南海岸——她没有听清到底是哪儿——旅游去了。他们在那儿看望了几位亲戚,过得非常愉快。他说起话来比她记忆之中的那副腔调还要慢些。他告诉她,他们穿着晚上才穿的内衣,坐在太阳底下晒太阳,吃鲜鱼,懒洋洋地分享着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的种种生活。她意识到,不管他们在哪儿,他都不依赖她。

    她垂下目光,甚至皱了皱眉头。你是条懒虫,她心里说,又懒又丑。

    “你呢?”他问。“你都干些什么?”

    “哦,我!”她笑着说“照旧。”

    她依旧垂着一双眼睛。

    但是她非常缓慢地意识到他正在做什么——靠在车轮上,慢吞吞地吐着唾沫。

    这么说,我不会再着火了?她口干舌燥地问自己。周围的一切,花园,或者说剩下来的花园,树枝,只要一根火柴就会燃烧起来。

    “照旧,是吗?”他从牙缝里吐了一口唾沫。

    事实上,由于他一直感到害怕的某些方面的原因,他正在记起已经忘掉了的这个“熟透了”的女人。他曾经故意想把她忘掉。现在她就在这儿,该用“邋里邋遢”来形容,现在还是这么个说法。对于一个瘦弱的男人来说,沉默甚至比情欲放纵的神秘更令人困惑不解。而这个男人皮囊之内的灵魂是瘦弱的。

    “我想,对那些喜欢这种生活的人,才是一切都好,”男人说道。“所有这一切,”他边朝四周张望边说。“那儿还有奶牛。手冰冷就得起来挤奶。天哪!”

    “这就是我的生活,”她说,还是那么平静,丝毫没有反映出她耳鼓咚咚咚的响声。

    她的两只耳朵好像要胀破似的。

    然后,她把头向后扬了扬。“你是华而不实那一类型的人,”她说。“我想这也不错,花言巧语把人哄得都听你的,拿出衣料给女人们看。”

    “你不喜欢我,”他笑着说道。

    他把车门砰地一声关上。不过,他先前就已经下车了。

    “我可没这样说,”她说。

    她又变得温柔起来。他喜欢这种微妙的变化。这种变化呼吁他表现出自己的男子气概。于是他走了过来,把那条在车里坐僵了的腿舒了舒。她还在那儿站着,仍旧温柔地琢磨着眼前的局面。这局面像空气一样难以捉摸。这局面因为首先是她自己的局面,所以必须充满柔情去把握它。正是这一点给了她正视他那双眼睛的勇气。这双眼睛眼球凸出,会教给她说出他所期望的话来。由于那是她的需要,她便可以领会这局势中最任性的、错综复杂的部分。

    他们走进那所房子。

    他把手放在她的后腰上,把她领进她自己的房子里。在那熟悉的昏暗之中,她闭上眼睛,完全处于被动的状态。否则她就没法儿忍受突然变陌生了的一切。

    可是今天情形不同,就好像情欲的表露不会再来第二次似的。

    这回,他们大笑起来。她看见他那枚金牙。他们的肉体就感官方面又融合在一起了。他看着她。

    “你的妻子叫什么名字?”她问。

    “迈拉,”他说。

    然后,等她想够了这桩事,她把她的嘴伸到他的嘴里,就好像这样就能把那个字咬出来一样。他们抱在一起,没有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只是相互蹭着身体。她将嗓子眼里冒起来的影响她肉欲的、厌恶的感情都吞咽下去。

    等他们把自己搞得精疲力竭之后,他问她:“你的老头上哪儿去了?”

    她告诉他斯坦去他已经去的那个地方了。

    她身边这个男人打着哈欠,发出一阵低沉的、缓慢的笑声,笑声里充满了一种心照不宣的意思。

    她坐了起来。

    “我爱我的丈夫,”她说。

    她是爱她的丈夫。他们共同生活的那种好处和突然之间表现出的完美在她的面前颤抖。因在淫荡的面前,这一切美好的东西都要失去了。而这种淫欲蕴藏在她的身体之中,正以一种陌生的专横强加于她。

    “我并没有说任何反对他的话,”那个男人说。“我没跟他见过面。而且大概以后也不会见的。”

    现在,他嘟嘟哝哝地抱怨着什么。她迈着沉重的脚步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把长统袜和别的东西收拾到一起。她身上的鸡皮疙瘩使得他对自己刚才的冲动充满了轻蔑。

    他们起来,充满了诧异。

    赶快离开这个乱糟糟的地方,她心里说,慌乱中连领扣也找不着了。

    她的一双手正归拢头发。很快她便看到谁也不能责备她了。谁也看不出她的放荡了。除了她自己的欲望。而那欲望永远不会长时间消失。

    “我想进城走走,”她说。

    “是吗?去干啥?”他问道,并没有什么兴趣。

    “在马路上溜达,看人,”她说。

    他哼着鼻子笑出了声。“这种事我还没干过呢!”

    “还要在海边坐着,”她说“看海,听音乐。”

    “我呢?”他说“把我置于何地呢?”

    现在他既然急着要走,而且已经完全把握住了自己,便把一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他戴的那个镶着一块极小的红宝石小星星的戒指似乎流露出难以抑制的愤怒和不满。在这种虚假的新的情况之下,她也立刻做出应该做的反应:倒是平平常常——把胸脯贴在他身上。

    “你没有别的相好吗?”她笑着说“我可不信。”

    他们走了出去,怀着一种似乎是这当儿需要的浪劲儿,相互开着玩笑。

    她很惊讶,她居然也会是一个这样轻浮的女人。

    “再见,利奥!”她厚着脸皮说,看着他脖子上面的血管。衣领把脖子勒得太紧了。

    他那辆亮闪闪的车已经发动好了。她望着他。他正准备赶快离开这儿。对于有些人来说,这事倒也容易。

    “我要是有你的照片,”他说“就把它压在褥子底下藏起来。”

    “幸亏你没有。”她笑着说。

    她手搭凉篷,遮挡着金属的亮光,望着那个男人沿着尘土飞扬的小路,轻松自如地驱车而去。她神情冷漠地眺望着,就好像他并没有闯入她的生活。只是这样眺望着,一双眼睛跟踪着一辆蓝颜色的汽车。汽车平稳地驶去,这景象和一个男人的目光短暂地融合在一起。透过团团烟尘,回想着他那双眼睛,似乎离得太近了,像患了肝病似的,布满了红丝。

    就在她这样手搭凉篷站在那儿的时候,斯坦帕克把车开上这条大路,看见了他的妻子。他仍然若有所思地开着车,这是他们一直拥有的那辆旧汽车。他看见艾米站在那儿。那团尘土还滚动着,它飘飘扬扬,正在消散,但是没有散尽。

    斯坦从大门口把车开进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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