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人树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他的苦难,

    早已在苍茫大地下变成灰烬。

    读完之后,她仍然坐在那儿,没有什么需要按铃让女仆来办的事情。她朦朦胧胧理解了这首诗的意思,便怀着一种苦涩,责备父母亲将她置于这样的境地。她也责备上帝欺骗了她。

    后来,她的丈夫拿着一张晚报走了进来,说道:“你今天晚上脸色很不好看,塞尔玛。”

    把墙上挂着的一幅蚀刻画正了正。

    “你不舒服吗?”他问道。

    又正了正他那幅蚀刻画。福斯迪克夫妇挂蚀刻画,是因为他们不敢去选一幅油画。

    “是东北风刮的,”塞尔玛说。

    确实,正在刮讨厌的风。铅灰色的浪花装饰着海湾里的海水。砂粒把窗玻璃打得沙沙地响。

    “雷来过这儿,”她说。“雷,我的哥哥。”

    “他来干什么?”律师问,肚子紧张地挺了起来。

    “不干什么,”她说。

    她觉得做一个诚实的人现在已经为时太晚。简直不知道怎么去做。

    “我们只是谈了谈,”她说。“他要结婚了。”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达德利福斯迪克问。他把手里那张晚报全然忘到了脑后。

    “哦,不过是些家里的事,”她说。

    “那你为什么显得心神不定,亲爱的。”

    “雷总是让人心神不定。他有那么一种作用。对于我来说,就像一种配错了的颜色。就是这么回事,”塞尔玛福斯迪克说。

    律师放下晚报。那张报纸因为在手里拿了半天,还热乎乎的。他搓着一双手慢慢地踱步。心里生出一种想见见他这位内兄的过分迫切的愿望。不管是谁,不管他是否使别人困扰,或者被人所困扰——这大抵是一回事儿——有时候确实具有一种奇特的禀性。达德利福斯迪克是个冷冰冰的人,但又是个真正的人。因此,他急切地想了解点点滴滴的事实真相,他为此激动得发抖。他想去撕碎别人,那怕只一次,或者被人撕碎。

    “真遗憾,我跟他错过了,”他说。

    雷帕克额头上总该有根血管吧。

    “他真是个畜生,”塞尔玛说。

    “尽管这样,我们还是内见和妹夫的关系。”

    在向下去的一截石头台阶上,这一对内兄和妹夫能交流什么个人的经验呢?律师从妻子只言片语的叙述中,认定雷是个胖子。他觉得有只手在抚摸他的腰背。

    “不管怎么说,你没见着他,我很高兴,”妻子说。

    她觉得太虚弱了。

    “我现在想上床休息了,”她说。“我不吃晚饭了。”

    他吻了吻她,他们隔一段几乎是商定了的时间就这样接吻,然后就吃鱼去了。在那位名叫多萝西的老女仆的沉默之中,他渐渐从自我毁灭的缠绕中解脱出来。谨慎又回归到他的心头,而且向这位古板的妇人的谨慎涌去——她俯首听命,似乎是在他的头顶呼吸——直到他们这一对孪生的谨慎相遇,并且在相互赞赏之中,交融在一起。就这样,律师又从情感的涡流回到表面。在那上面浮游已经成了他的习惯。

    这桩事情过去之后不久,福斯迪克太太觉得有必要再去看望母亲。尽管有时候为了出身,她责怪妈妈,可她还是常常渴望回到那温暖的怀抱。于是她驱车回家,很快就站在门廊下面和妈妈说起话来。这儿成了她们惯常会面的地方。

    “你没参加婚礼,我太遗憾了,”母亲说。她开始欣赏这种有教养的聊天,其中交织着各种关系。在这种谈话中,甚至缺点毛病也都是有趣的。

    “我没受邀请呀,”女儿说,心里琢磨自己的自尊心是否多少受到了一些伤害。

    “我总以为,为了这场喜事,有什么矛盾都可以和解了,”老妇人说。“不过,各有各的看法。雷已经重新做人了。”

    母亲已经这样认定了。她对自己还没有了解到可以去怀疑的程度。或者她对自己生活中的种种怀疑视而不见。脸上是一到木然的表情。当她向远方凝视的时候,她下定决心只看那些充满希望的东西。

    “婚礼很热闹,”她说。“塔巴特先生是个杂货商,住在莱克哈特区。有好多漂亮的礼物。有人还送了满满一箱银餐具。雷那天真是如鱼得水。人们都喜欢他。他还唱歌呢。你知道雷能唱歌吗?看起来,他现在干得很顺利。”

    塞尔玛福斯迪克已经在门廊边上坐下,脸上充满冬日下午温暖的阳光所带来的疑惑。她十分相信自己会做出些有伤大雅的事来。她怀着一种感激的心情意识到,阳光是一种不因时间流逝而贬值的财富。

    “有整整一大条火腿,”母亲说。“切成薄片摆在那儿,让人们自己动手吃。”

    “埃尔西怎么样?”塞尔玛问。

    “埃尔西不漂亮,”帕克太太说。“但她正是雷所需要的那种人。她会成为一个相当出色的妻子。”

    “她是个卫理公会教徒.”

    “这么说,你知道了?”

    “你不喜欢她。”

    “这你就错了,因为那不是真的,”艾米帕克说,在她那张椅子里动了动。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她察看椅子上的藤条,寻找自己的思路。“或者,即使是真的,我也很快就能证实那是假的。埃尔西是个极好的姑娘。”

    最后,是别人占了上风。艾米帕克参加过不少婚礼,她儿子的,还有别的年轻人的。她看人们跳舞。她一边吃粉红色的糕饼,一边听那喀嚓喀嚓的声音。这种糕饼有的里面有沙子。她去参加婚礼,但不怎么喜欢这种场合,尽管那里不乏可爱的东西。在这样的场合,舞蹈者复杂的动作,以及人们海阔天空的谈话,与她目前安排好的平静的生活相去甚远。对于那些她自己不曾参与的事情,她从不相信,不管是糕饼,还是什么习惯。

    她看着埃尔西。在那朵香橙花下,太阳穴上,她那感觉迟钝的、乳白色的皮肤上毛孔相当大。埃尔西面庞扁平,不过很和善。她想说话的时候,总是期待着什么。她听了笑话就笑,因为这是该笑的东西。然后就闭上嘴巴,因为那笑话已经讲完了。她长着一张“封闭型”的面孔,等待着被人“开启”这会儿,她那乳白色的、多毛孔的皮肤渴望得到钟爱。

    于是,艾米帕克意识到,埃尔西是个没有防卫能力的人。她向埃尔西那副眼镜直勾勾地望去,透过她那没法儿不戴的厚厚的镜片,看见这姑娘没有任何可隐藏的东西。这使得这位已经年长的妇人感到不安。她无法相信这一点。

    塞尔玛福斯迪克在门廊边上坐着。她穿着一双修长的鳄鱼皮皮鞋。那是坦尼森皮鞋店特意给她定做的。因为太阳的缘故,她遮挡着一张脸。她也一直想着埃尔西的事,还有普通人的全套礼仪。为了保护自己不被新郎染指,她自己会以冷冰冰的姿势,怎样头晕目眩地旋转z她想,那银子可能是镀上去的,插上是浮雕图案,很快就会失去光泽。

    但是,他为什么要跟埃尔西结婚呢?塞尔玛心里琢磨着。

    雷帕克是这样跟埃尔西结婚的。有一天晚上,他从埃尔西住的城郊的一个公园走过。那是一个如同白昼的夜晚。只有黑乎乎的树木和这树木投在地上的同样黑乎乎的、胶粘的树影。有一匹老马在椭圆形的草地上吃草,以一种沉重的、疲倦了的天真和无知咬啮着寂静。这种天真无邪的声音追逐着、烦扰着这位行路人。他看见树权下面悬垂着细嫩的枝条,恰似长长的、一动不动的圈套。这简直叫人无法忍受了。他翻弄着口袋里的钱。明天的现在我就自由了,他傻乎乎地想。他沿着柏油马路,从空旷的公园走过。缓慢、单调的脚步声在他的耳边回响。

    这时,还有人在走。他听得出,他的脚步声和另外一个人的脚步声混杂在一起。在这座空荡荡的、如同白昼的公园,那声音变成一种要寻找什么或者失掉什么的、拼命的挣扎。

    他试探着走了过去。那个女人,或者姑娘正把头从让她害怕的什么东西上转过去。她戴一顶挺大的黑帽子,尽管没风,还是把它拉得很低。她那笨重地向前行走的身影显得粗壮、黝黑,虽然她穿的也许并不是黑色。是那纯洁宁静的月光的力量,将所有其他色彩都淹没了。

    “我想跟你走走,”雷帕克说,在姑娘身边走着。

    她屏住呼吸,吓得发抖。

    “跟你谈谈。”

    为什么啥时候都不兴说这种话呢?

    “走开,”姑娘说“别缠着我。”

    她急匆匆向前走着。

    如果他落在后边,就会看见她那两条穿着被月光映成黑色的长统袜的小腿很结实。在模模糊糊、影影绰绰的月光下,他省了一眼她那张脸。

    因为这位姑娘急匆匆地走着,他们已经到公园边上了。他觉得他永远也不可能将自己的罪恶让任何人知道了。而此刻让这个姑娘听听他想说的话简直是绝对必要的。

    这时,她溜进公园边上几株法国梧桐后面一座四四方方的房子里面。这所房子旁边还有个小铺。她打算回头看看,她确也回头看了一眼。她那张扁平的、苍白的脸本来是要听的。可是那扇门把那张脸吞没了。

    后来,雷帕克又到这个地方,在那幢房子和那家铺子——那是一家杂货铺——周围转悠。有一次,从那幢房子后头的一条小巷,他看见那个姑娘正在洗碟子。她是个普普通通的姑娘,但是对于他,已经变得不可或缺了。她擦手的时候,他觉得她已经没有继续待在这个窗口的理由了。但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

    渐渐地因为熟了,也因为这家人对于人性之恶还没有足够的了解,所以无法把这个男人拒之门外。于是,他被允许走进这幢房子,并且经常整晚整晚地待在那儿,听那位杂货商父亲聊天——他很爱说话。当他对这家的女儿求婚,甚至向她坦白了一些无伤大雅的罪行之后,她极其慎重地考虑这桩事情,乃至在她自己的小屋里,在那些充满宗教色彩的文学书籍和中学时代种种纪念品的包围中,为这件事析祷。这个问题的分量压迫着她那张诚挚的脸。但她最后还是决定接受他的求婚,那怕最终因此而压得粉碎。埃尔西塔巴特就是这种类型的姑娘。她喜欢干一些自己承担不了的事。而眼下这件事可能就是这种性质的事儿。尽管成为一个传教士也许更体面一些,但是她还是选择了雷帕克。

    “我跟你结婚,雷,”她说,扬起那张奶油色的脸,像在梦中。

    他没料到事情会是这样,几乎倒退了几步,但是最后还是吻了她。

    他们住在杂货商的房子里,或者“府脉里。许多人这样叫那幢房子。因为杂货商是个有财产的人,尽管他不讲排场。这一对年轻夫妇——人们出于无知常常这样说起他们——有自己的几个房间。丈夫试图学会在那里面生活。晚上,妻子缝缝衣服或者读书。她给他念圣经新约的四部福音。我很快就要把自己的事都告诉她,他心里想,而且请求她的谅解,事实上她已经谅解了。他不时在一片宁静之中,吃力地从深棕色的地毯上面走过,或者坐在椅子里俯身向前,两手握在一起,放在双膝中间,额头的血管看得清清楚楚。听着妻子的朗读,他觉得教义中那些简单的条条同时又是永远也解不开的结扣。他自己就被捆扎在那结扣之中了。

    可是埃尔西帕克认为她很幸福。即使在这样的年纪,她依然确信,痛苦之中孕育着幸福。因此她那壮实的身体十分柔顺,但并不迁就。因为她的天性就不是那样。她当然很快就怀孕了,生下一个娇嫩的男孩,他的名字是按父亲的名字起的。

    这样一来,这对夫妇住的那几间屋子又散发出新的、天真无邪的味道,这个男人越发无法忍受了。对于这个孩子,他除了是他的生身父亲之外,还能意味着什么呢?责任,这个可怕的玩笑已经落到他的肩上。夏天的傍晚,在斑斑驳驳的树影下面,人们沿着大街走过去。他们大张着一张张在他看来寂然无声的嘴大笑着,或者抬起头张望着,目光向远方射去。对他视而不见,就好像他压根儿就不存在似的。有一次,他从楼上跑下去,急匆匆穿过几条大街,去看望一个叫肯尼迪的人。他曾经跟此人做过一次买卖,他坐着这位肯尼迪的汽车跑了好长的路,到一幢挺远的房子,去处理也是这个肯尼迪的几件事情。与肯尼迪拉上关系的雷帕克在灼热的、油毛毡的气味中,浑身无力地坐在汽车里,等待他回来。这不是他的天地,可他又无法从自己的生活中逃脱。谁也不会把他收容到他们的生活圈子中去。

    尤其是埃尔西,更不可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梳过头之后,她就替他做祈祷。

    “我真希望我们一块儿做祈祷,雷,”有一次她穿着她那件长长的绳绒线晨衣站在那儿说。

    “不,”他说。

    他,一个并非软弱的人居然变得这样软弱了。

    “你不愿意让我帮助你,”她说,挽起他的一双手。”

    他场了粉鼻子,很生气居然连自己也无法帮助自己了。

    “你们这些人总是把别人都想成是陷在罪恶的深渊里,为的是你们好来救人,”他说。

    但她不愿意她的信仰受到损害。她转身走了。

    生完孩子,她又开始四处走动。有一次,她劝他用她一块儿去参加一次聚会。聚会在一个大厅里举行。大厅是近期一幢丑陋的建筑。木头门窗上的油漆都起了泡,砖缝里面的水泥也都松动了。进去之后,年轻的帕克夫妇在棕色的长椅上坐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雷坐了下来。因为埃尔西很快就又站起来,和学生们、年轻姑娘们,以及年长的妇人们——他们是作为一种见证来这儿的——一样变得容光焕发。丈夫心想,他看出她因为用人们说卫理公会教徒的“行话”而得到了宽慰。这种“行话”是他们后来学会的,但更像是与生俱来的。丈夫变得闷闷不乐。他一边瞅着脚趾,一边在有砂子的地板上交替地搓着一双脚,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就好像要踩灭一个怎么也弄不灭的烟蒂似的。这些还没有开始生活的人,懂得什么呀!他坐在长椅上,愤怒地问自己。他们能有什么信仰!还有那些老太太。他的目光似乎穿透了她们身上的衬衫,一直看到她们那似乎从未有过吸引力的rx房。他吮了吮一只牙齿。这只牙应该镶齐,但他一推再推。

    在这段时间里,聚集在那儿的人们一直说呀,笑呀,直到那几位布道的人在那个小小的讲台上集中起来。埃尔西是他们中的一位。她朝丈夫微笑着,态度有点冷淡,就好像在这种事情上,必须表现出一种超然。他们唱到罪恶和圣水。也有些人在祈祷。不过在这样的地方显得尴尬。这时,雷帕克开始变得粗野起来。他心中的欲念在升腾,又翻腾出过去干过,现在已经忘了的各种各样的坏事。改恶从善的全部观念曾经是那样合乎人意,现在,当它作为一条拯救灵魂的道路摆在眼前时,又变得那样令人厌恶。

    也许埃尔西在轮到她站起来唱歌之前,就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她的嗓子即使不是出类拔革的女低音,也还纯净、悦耳,很能感动一些人。她的丈夫站在那儿,用鞋尖又打了一次节拍,裤腿也随之抖动了一下。他被自己这种超然搞得精疲力竭,怀着一种厌恶注意到她在重要场合才穿的那件绿色羊毛连衫裙和从她的祖母——一位英国妇人那儿继承来的沉甸甸的、样子平常的金手镯。她唱歌的时候,手腕显得很紧张。他在心里暗暗自问:他们心目中这个耶路撒冷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呢?居然那么实实在在,这简直不可能!但是这里的每个人都相信它的存在。每个人,除了雷帕克。现在或许还有埃尔西。她心中那个金色的顶峰已经开始倾斜了。他不能不惊讶地看着她——他的妻子。

    牧师在一张小桌旁边站着,小桌上摆着一瓶盛开的玫瑰花。他做了一番讲演之后,聚会按时结束。

    雷走出去,一边抽烟,一边活动胯部,放松着两条腿。他对着星星喷吐着烟圈。他抽了好几支烟,直到能闻得着手指上尼古丁的味道。他的食指上还有一块老茧,他用牙齿咬着,吐出那块硬而苦涩的皮。他连自己也不明白,这到底是待在什么地方。只记得是在一个类似后院的地方。在他的对面,一间小屋的窗口,有个老头正小心翼翼地包好一卷钞票,藏到一个盛烟草的罐子底下。这个窥视者一边“吞云吐雾”一边心里想:“这老家伙的脑袋,会像个玉米棒子似地叫人一劈两半。”由于灵魂深处的某种不安,也由于对他自己也可能成为牺牲品的疑虑,他打了个寒战。

    他走进去找到了妻子。她已经在那条绿连衫裙外面又套了件外套,正在那座几乎已经空荡荡的大厅里等他。他们步行回家,岳母正打瞌睡,孩子哇哇地哭。

    埃尔西。帕克给孩子换尿布,她走过来走过去,为他们的孩子干那些必不可少的事情。她平常不怎么向丈夫问这问那。可是这时,她怯生生地问他——他正直勾勾地看着她,把她看得胆怯起来。“这么说,你不喜欢这种聚会?”

    他坐在床沿上,抽着剩下的最后一支香烟。

    “这不是那种你喜欢还是不喜欢的事情,”他说,来回挪动着一双光溜溜的脚。“不过,我可是受够了。”

    他的睡衣敞着胸口,到他这个年纪,那儿已经长满了汗毛。

    我不理他,她心里说。还有好几桩事情要做呢。她坐下来给孩子喂奶。

    她愿意高高兴兴,乐乐呵呵。可是我没有得到足够的恩爱,她想,看样子,我会早早地在这个男人手里吃亏。她给孩子喂完奶,又开始把东西一样一样地叠好放起来。灯光下,她的皮肤现出奶油般的颜色。可是以后人们会说,她的脸色苍自,很不健康。

    埃尔西帕克经常带着孩子去杜瑞尔盖他爷爷奶奶那儿,而且尽量让自己喜欢这份责任。她下了公共汽车以后,得不慌不忙地走完那段路。因为公共汽车不跑那条线路。她用一块扇形的披肩包着孩子,披肩总是洗得干干净净。等孩子长到开始蹒跚学步的时候,她就把那个懒洋洋倚靠着她的孩子背在背上,自己也变得脚步踉跄起来。她不时把头发从他那双清亮的眼睛上甩开,一边看着他,一边吸口气。再晚些时候,她就可以自由自在地走了,而且漫不经心地看着牧场。那时,婴儿已经长成个小男孩,跟在她旁边跑着,或者悠然自得地走着,不时停下脚步,叽叽呱呱地跑回到她跟前,问昆虫和小草的名字。

    “我可说不上来,也许爷爷知道,”她总是这样,好像是对他说,又好像不是对他说。与此同时心里纳闷,自己到底懂些什么。

    但是,她的无知骗不过小男孩。他对那些问题的答案并不十分感兴趣。那些东西本身就足够了。因此他继续跑着,捏住叶柄举着一片树叶,或者捏着羽毛管拿着一根羽毛。对周围这个世界的发现使他处于一种永远昂奋的状态。而他的母亲想的多半是到了婆婆家以后的情形。

    到那儿之后,奶奶几乎总是刚从炉灶里拿出一炉无核小葡萄干烤饼,而且总是浑身散发着糕饼味儿,说道:“你们来了。”

    母亲就开始详细讲他们一路上的情形,讲得十分准确,但毫无色彩。这些细节谁也不听,但她还是径自讲下去,因为她觉得人家总希望她说点儿什么。奶奶微笑着。向外面的牧场张望着。小男孩微笑着,上气不接下气地往上揪扯他的短袜。奶奶决不在他们一到就对小男孩说话,也不正眼看他,当然也不吻他。因为他俩都是在关系更亲近的情况下,才会那样做。

    艾米帕克并没有试图占有这个隔辈的孩子,但结果却是,他对她比她自已的儿子还亲。她跟他总是心平气和。当然,她已经是个老太太了,更容易做到这一点。甚至在她心里充满嘲弄的时候,或者预料到这个小男孩迟早会做出些残忍的事,说出些残忍的话,或者给他自己披上一层她永远也解答不了的神秘色彩的时候,她那良好的心境都没有被破坏。她在花园里散步,手摩挲着毛线衫的袖子。

    有时候,她把男孩领进屋,给他看这看那。在这里,那些东西本身就包含着一种神秘。有些人,比如这个老太太和这个小男孩,对这种神秘初次感受。

    “过来,”她说“我让你看点儿东西。”

    她不叫他的名字,因为他和父亲同名,只有陌生人才那样叫他。

    “什么东西?”他问道。

    她气喘吁吁地打开一个盒子。

    “是什么东西?”他问,手指摸着那个盒子,长长的睫毛在面颊上投下阴影。

    她看到他是个面色苍白的孩子。

    盒子里有些放了多年、一碰就碎的花。事实上,是一些菊花,是有一次她采来泡茶喝治胃痛的。还有几个玻璃片,红颜色的碎玻璃。

    “这是什么玻璃?”他问道。

    “是发洪水时我们拣的一个孩子的,”她说。“有一天夜里,在乌龙雅。我们都去那儿看洪水,你爷爷在那儿救人。我想,我们也许能留下这个男孩。你知道,是收养。可是爷爷不同意。不管怎么说,那孩子跑了,是清早跑的。他不愿意在这儿待。他丢下了这块玻璃。”

    “他拿这块玻璃干什么?”孙子问。他已经拿起那块玻璃,正放在眼前照着玩,一片排红在他脸上流动,只有面孔的轮廓现出绿色。那是因为那块红玻璃不能将那苍白的脸色全部盖住的缘故。

    “他照着玩,就像你现在这样,”祖母说。

    “你脸色很自,”她说,摸着他脑门上的头发根,头发汗津津的。

    “才不白呢!”他喊道,把那块玻璃猛地一扔。“要是我自,那是因为有的人生下来皮肤就是白的。”

    “当然,”她说,语气里包含着一种嘲讽,那是专门冲这孩子来的,并没有伤害谁的意思。

    “我能要这块玻璃吗?”他眼瞅着那块玻璃问。

    “你要它干啥?”她问。

    “我保存它,”他说,笨拙地来回挪动着两条腿。“作为一个秘密。”

    “可是我知道这个秘密呀!”她说。

    “这不太要紧。不管怎么说,你老了。”

    “我们俩一块儿保守这个秘密,”她说,带着一种无需掩饰的快活,因为这儿再没有别的什么人。

    回首往事,她想不起曾经和什么人分享过秘密。她自己的秘密在内心深处被一块块“铅板”筑成的高墙封锁着。

    她把他领进餐具室。这间小屋与厨房相通,和另外几个房间一样,是后加的。其实不过是一个摆橱柜的过道。那里面摆满了架子、搁板。一头开着一扇窗户,让夏天的阳光经过百页窗的板条过滤之后懒洋洋地照射进来。倘若冬天,则是一缕小心翼翼地挤进来的淡淡的光。

    祖母指给她的儿子——他确确实实是她的儿子——看那些罐子、腌肉的桶,还有一个用来捉苍蝇的、很奇妙的玻璃装置。这里面有许多罐子。金桔或者宝石一样的东西闪闪发光。他把那片红玻璃举到眼前,直勾勾地看那些金桔,直看得头晕目眩。

    “金桔是整个儿的,”他自言自语地说。

    “是的,”老太太叹了一口气。她已经不想再领着他看这看那了。她想走开,到别处坐坐。“你可以用一根针扎个口,让精味进去。要不然是苦的,能把你的嘴唇弄得皱起来。你尝一个吗?”

    “不,”他说。“谢谢。”

    他眼瞅着别的那些东西。

    他是不是有点儿与众不同呢?她问自己。男孩都爱吃金桔,让果汁顺着嘴角流下来。他父亲雷的嘴巴总是红红的,因吃糖或者油腻的东西而闪闪发光。他爱吃火腿肉上那点肥肉。可他这个男孩是个瘦弱苍白的男孩。

    “我能看看上面那个铁盒子里装的东西吗?”他问。

    那是一个上面画着小花的铁盒子。是一位杂货商送的礼物,也许是圣诞节送的,她已经忘了。她把它拿了下来,里面放的是一些花籽。可能是罂粟。她用牙齿嘎吱嘎吱地嚼了几颗,尝了尝,吐了出来。

    “是些搁了好多年的破玩意儿,”她说。“我忘得连影儿也没了。”

    还有些东西她也已经全然忘记。比如一罐罐早已腐烂变臭的东西。小男孩有时候一个人在那些盆盆罐罐中间东翻西找,看见了也不说什么。毫无疑问,他是爱他的祖母的,尽管有时并不表现出来。因此,有一天下午,当他听见她打嗝儿的时候,甚至假装没有听见。

    “能给我这个盒子吗?”他问道。

    “你要是喜欢就拿去吧,”她说,或者是打着呵久说,因为她困了。每天这个时候,她总要打一会儿盹。倒不一定真睡,她还没有真到老的时候呢!只是坐在一张椅子上闭目养神,休息一会儿。“你要它干啥呢?”她问。

    “放我的铅笔。我已经有十五支铅笔了,不算那些彩色的。”

    “你要那么多铅笔干什么?”她问。她抽屉里有一个铅笔头,需要时就用它。

    “写东西,”他说。

    “什么样的东西?”她问。

    他没说话,用手指尖抠着那扇木头门。

    “我给你一个本子写东西,”她说。“那是我给你父亲的,他没用。后来,斯坦拿走了。他要它干啥,我一直也没有搞清楚。哦,他说,要开些单子。后来,我又在一个抽屉里看见了它,还是什么也没写。”

    他谢了她。但他不想再说话了。

    她也累了。于是他们从那个贮藏室走了出来,罐子里的水果静悄悄地待在那里头。她心里说,他是个乖孩子,就是脸色苍白。他要是死了可怎么办。要是和欧达乌德太太谈论这件事,这位女邻居恐怕总要说出那番话来。不过,塞尔玛一直是好好的。

    祖母和小男孩从这幢房子走过去。在这个年纪的小男孩的眼睛里,这还是一幢很大的房子。祖母躺在一张跟她的身体正合适的椅子里,很快就要睡觉了。他呢,要从灌木丛下面爬过去,到那具有更大意义的空间去。在那颤动着树液、喷吐税沫、流动着绿色的屋顶之上是那广袤的苍穹。他只消注目而视,就可以将它劈斩成湛蓝的、颤动着的图案。

    就这样,艾米帕克坐在那张藤条编成的椅子里,脑子里想着什么,或者打着瞌睡。她正和她的小男孩说话。真有趣,我们能在一起聊聊天,她说,通常这往往是不可能的。在那株木兰树下,这些珠子是子弹,他说。别打我,雷。我不是雷,他大笑着说。你是雷。这不是子弹,是话。话就是子弹,她说,如果你想让它们成为子弹的话。我向他射击,一次又一次地射击,他站起来迎接更多的子弹。我在向你扫射,他咧嘴笑着说。可怕的话语开始向她迎面袭来,像连珠炮似的。啦啦啦啦啦——一枪对一枪。男孩笑着喊,不管是谁,你打呀!那不是俾坦,她浑身冒汗,雷,亲爱的,不是。你的爷爷对于你不过是个宁愿在工棚里继续钉东西也不回来喝茶的老头。过来,做个乖孩子。她的两片嘴唇向下弯曲着,显得很蠢。

    艾米帕克抚摸着她那张藤椅。她可怜巴巴地打了个盹已经醒来。只睡着一两分钟,可是湿乎乎地出了一身冷汗。她真想见见她钟爱着的某个人。

    然而这是一个空空荡荡的下午。

    小男孩已经溜走了。她想,到时候,我总会不理解他的。会有某个身材高大的男人沿着这条小路走过来,简直就拿她当笑话一样地看待。受过教育的人们把话里头的意思都给“漂白”光了,连什么色彩也没留下来。

    她嘟哝了几句什么,用舌头润湿嘴唇。

    “你说什么,妈妈?”儿媳妇问道。她一直在擦几个玻璃杯,擦干之后把它们放到一边,又给一个碗架子换了一张纸,先前那张已经脏了。还干了几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孩子不知道到什么地方去了,”艾米帕克说“他不会出什么事吧。”

    那意思是:我不会出什么事吧?下午做梦要比夜间的恶梦还折磨人。那梦境因周围正在进行着的生活的陪衬和渲染而越发野蛮地迫害睡觉的人。因为他已经被迫放弃了那正在进行着的生活。

    “我想,他不会出什么事,”埃尔西说。她的信仰不允许她去预料什么打击,尽管她已经遭受了一次命运的打击。“他确实是个懂事的孩子。”

    这位少妇本来想让婆婆再舒服一点,以为这样便可以找到一些共同点。她看着这位老太太,看能不能帮她换个姿势坐,但同时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

    因为艾米帕克不喜欢埃尔西。

    她坐在那儿看埃尔西用钧针编织东西。她凝视着她那粗糙的、奶油色的皮肤。埃尔西头也不抬,就像平常那样专心一意地干手里的活儿,也因为没有什么可防备的。她那两条光滑的眉毛从不抬起来表示某种疑问,总是表现出一种无邪和恬静。

    有一次,她变得容光焕发,满脸通红地笑着。她善于发表声明似地讲什么,而不善于娓娓动听地叙述,不过这次她似乎有什么事非讲一讲不可。

    “我过去认识一个姑娘,一天到晚用钩针编织东西。她经常停下手里正钩着的活儿,计算针数,可是又经常忘记到底数了多少。因此,她总是织不成一个什么玩意儿,老是停在开头阶段。她钩各式各样的东西,有一次还要钩一床被子,还钩小孩戴的帽子。她给她的外甥们约东西。哦,有一次,我想她确实完成了一样东西,那是一块小垫布,还是她母亲帮她钩完的。她叫埃塞尔邦宁顿。”

    真让人厌烦。

    哦,天呀!艾米帕克心里想,我可听不清楚你说些什么!

    每年这个时候,枯黄的草在牧场上矗立着,或者已经倒伏。大多数日子都在刮风。鸟儿在气流中浮动,发出悠长而缓慢的鸣叫,似乎完全被滞留在空中。两位妇人坐在一起,犹如陷入因为相互陪伴而造成的牢狱之中。

    啊,天哪:艾米帕克想,迟早要把我憋死的!

    可是埃尔西还是一如既往,一来看望就住好几天,或者在这儿过周末,要嘛干脆待好几个星期。当然是带孩予来。她也帮着于点活儿,常给洗洗被单。有一次,她整理一块木棉褥垫。她知道怎样把它搞得蓬松。她爱她的婆母。她已经开了这个头,便不会有完结的时候。

    艾米帕克站了起来。她是不得已而为之。她要看看自己能不能在埃尔西心目中留下什么印象。

    就像以前许多次那样,她们在门廊下待着,埃尔西用钩针编织着什么。

    “你跟我讲过的那个埃塞尔姑娘,”艾米帕克说“是你的一位亲戚吗?”

    “哦,埃塞尔,”埃尔西红着脸笑道“不是。”

    “她看起来是那种傻姑娘。”

    “可怜的埃塞尔,”埃尔西说,她跟她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她念书可是蛮聪明的。考试她都能通过。她的脑瓜记条条可以。可是生活并不就是条条。所以埃塞尔总是搞得一塌糊涂。她喜欢用钩针编织东西。不过,她对她母亲很好。”

    “真怪,用钩针来织。用毛衣针织就好了。”

    “我喜欢用钩针。这样织让你心里觉得安宁,”埃尔西脸儿通红。

    “这是那种织些小玩意儿的手工活儿,”艾米帕克说。

    埃尔西没吱声。

    “我就不知道我是不是特别需要心里安宁。”艾米帕克说。“雷现在在哪儿,埃尔西?”

    “他在干他的活儿,”埃尔西说。

    “他又离开你走了吗?”艾米帕克问。

    “我也不知道,”埃尔西说。她正钩着的花样已经变得复杂起来。这图案是她选择的,是用亮光闪闪的米色丝线钩的一对一对的小玫瑰花。“他已经回来了。”

    艾米帕克开始可怜起埃尔西。她的皮肤似乎特别让人遗憾,粗糙,也很健康,从脖子以上总是红喷喷的。怀着这样一种可怜对方的心情,老太太自己的失败看起来算不了什么失败了,几乎是一种成功。她开始喜欢埃尔西了。

    “你别紧抓着雷不放了,”艾米帕克说。

    在同样漆黑的夜晚,她曾经到格兰斯顿伯里,企图把他关进这同一个盒子里面。为了安全,她愿意将一切人类之爱都装到这个盒子里面保存起来。

    “可我并不想紧紧抓住雷不放,”埃尔西说。“也不想抓住任何别人不放。”

    别的她可能都不懂,但这一点她懂。

    老太太望着她。

    一团团的乌云和丝丝缕缕黄铜色的云雾所构成的天空,在这两个女人的头顶越垂越低,就好像压在她们头顶上一样。对于这位老太太来说,这种变化是很不愉快的,充满了对她个人的威胁。但是少妇对此却无动于衷,或者是因为它太不具个人色彩了,所以不觉得害怕。在她这样无动于衷的时候,她完全可能被劈斩开来。风吹着她的头发,将她太阳穴上那些隐秘的地方暴露无遗。有一阵子,她的脸似乎不那么死板了。

    只要有闪电照亮的瞬间,看埃尔西,或者窥探到她的内心深处,艾米帕克便会明白,她已经开始爱她了。上帝会救我们,她心里说,埃尔西也许是强壮的。

    暴风雨向这两个女人袭来了。她们的椅子吱吱嘎嘎地响着。她们笑着,又恢复了自己的本来面目,连忙拣起那团威胁着要从她们那儿逃走的丝线。风把她们刮得弯下腰,那样子软绵绵的并不常见。暴风雨的湿气和绿色的闪电把她们的眼睛映照得闪闪发光。

    直到祖母突然想起什么,喊道:“孩子呢?这天气他可不能在外头待着!”

    母亲依旧沉湎于她的思绪之中。

    “他可能已经回来了,可不知道又钻到哪儿去了,”她说“抚摸着、归拢着头发。

    “还有斯坦。”

    老太太想起她的丈夫。这阵子她把他忘了。现在她经常一整天一整天地把他忘在脑后。

    两个妇人机械地迈着步子,走过那幢摇摇晃晃的屋子,希望找到她们想要寻找的东西。

    “我们刚好赶了回来,”斯坦帕克说。他正站在房子后面那扇纱门跟前,他从粗糙的脸颊上擦雨水的时候,那层纱还在抖动。

    小男孩把脸贴到窗玻璃上,直到鼻子都压白了。透过雨水,他向外面张望着。

    “瞧!”他兴奋地大声喊,回转头望着屋里的人们。“水底下的生活看起来一定是这个样子。对鱼来说就是这样。过来瞧呀!你们会明白的。”

    可是谁也不去听信他瞬息间生出的奇想,也许压根儿就没听见他的话。人们的新发现从来都是说出来不如看见的那么光彩夺目。但是小男孩明白其中的底里。

    “我没淋湿,”他大声嚷嚷着,甩开奶奶。她开始摸丈夫身上的雨水,现在已经不大为他着急了,但是摆出一副权威的架势。

    “你们俩都湿透了,”她说“不管怎么说,我的手摸上去是这样。”

    她生气了。这是她的权利。

    “不过是场小阵雨,”斯坦帕克说。“稍微淋湿点儿,不碍事。”

    他揉搓出一撮烟草,卷一支烟。

    “要是生病了,谁负责呢?”怒气冲冲的妇人问道。

    她的话一点儿作用都不起。可是最让她生气的是他那副坚韧不拔的样子。

    “你负责嘛,”斯坦帕克笑着说,舔了舔那张薄薄的卷烟纸。

    男孩在这间干燥的、充满烟草气味的屋子里,现在已经心满意足了。他走过去站在爷爷跟前。他爱看人家怎样干这种琐碎的事情,也爱闻那个小胶皮口袋散发出来的气味——老头在那里面装烟草。

    “让我来点好吗?”等那个细长的、窸窸窸窸直响的玩意儿卷好后他问。

    “话是好说呀,”艾米帕克说。她的一双眼睛因为已经为斯坦受过的磨难和还将为他而受的痛苦,进射着热烈的光。

    有一次,她想拿起一把刀——不是冲她的丈夫,那对于他不会太痛,而是冲她自己——在两个rx房分开的地方捅进去。在那偷懒而让人眩晕的闲暇的时候,她心里奇怪,刀子扎进去之后,会碰到什么呢?当他们看到血——大滴大滴充满了悔恨的血滴到地板上的时候,他又会说些什么呢?

    “快点儿,爸爸,”埃尔西说。对于她,这一切都无关紧要。“快去把你的衣服脱了。”

    男孩眼巴巴地瞅着那点着了的纸开始闪烁了几下,然后便熄灭了。

    老头很快就换衣服去了。

    斯坦帕克不像大多数人那样,一换衣服就变样。不同的衣服穿在他的妻子艾米身上,就能进射出各不相同的神秘的光彩。可是丈夫要更纯正些,这也使得他让人生气。不过,到了这个年龄,不管怎么说,他已经看清楚事物的本来面目了,也能解释清楚人们一招一式所包含的意思。他的生活的脸力并没有因为这样地不加虚饰而有稍许的减弱。他在心里说,要是妻子死了,他就在一间只有一张床、一把椅子的小屋里生活。他可以把他所有的家当都捆进两个箱子里,挂到墙上钉着的挂钩上;不过,妻子还没死,而且他高兴地承认,她看起来还不像要死的样子。他确实爱他的妻子.尽管她常常简直要捏碎他的下巴骨。

    他们一辈子生活在j起,养成了一些简单的习惯。比方他们都爱煮肉吃,因为容易消化。她已经习惯于半夜醒来,听他在黑暗中摸摸索索。他总是在大约半夜一点钟起来撒尿。然后,他们就在梦境中漂流。天亮前最后一觉睡得更香。

    斯坦帕克从来都没有像下雷暴雨或者说是小阵雨把他淋湿的那个夜晚把事情看得那样清楚。切开牛肉之后,他看了看妻子,她头顶的头发已经变稀了。生气之后,现在还不到她抬起头或者说什么话的时候呢。他又看了看孙子。他正用湿润润的手指尖归拢面包渣儿,然后用猪一样的舌头舔着吃。母亲待在那儿像是随时准备保护谁似的。

    老头扔下那把切向的刀子,发出震耳的响声。

    “哎哟!”妻子抱怨着,抓住心口窝。

    电灯光下,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埃尔西又开始讲她认识的某个人的故事了。

    可是这老头儿焕发出的光彩把所有别的东西都淹没了。在他那个光华四射的世界里,很快,一切都开始浮动起来。他把正做着的书架的隔板又归拢到一块儿。最近几年,他又染上了做木匠活的癖好。他能以一种特殊的敏感看出正在加工的那块木头的纹理,也能看出靠近楔形样的那个小缺口。这个缺口因为会在家具上留下瑕疵而一直让他不安。要不然,他于出的活计那种简单朴素和用料合理会使他十分满意。

    他眼瞅着这堆活儿坐了一会儿之后,那相当粗糙的、富于同情的面颊上露出了微笑。他猛然说:“我想,我该上床睡觉了。今天早点儿休息。”

    “他呀,”等他走了以后,艾米帕克说“他是感冒了。”

    因为自己一直有点发烧,她早就感觉到这一点了。接下去,倘有什么不幸,她肯定是那悲剧的中心。

    夜里,她听丈夫睡觉,还抚摸了他一两次。他是睡着了还是故意不理她,她就说不清楚了。

    于是她睡了。在她熟睡的时候丈夫醒了,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望着沉沉的夜色。他发烧的时候也不会那么头晕目眩。他经历过、看到过的所有那些事情都充溢着一种简洁与完美,浮现在眼前。在小屋浓重的夜色之中,他回忆起来的任何行为都像刚刚刨过的木板一样栩栩如生、实实在在。可是他那张刻板的脸却并不是充满自信。那张胜在枕头上回过来掉过去,发出窸窸窸窸的声音。他口干舌燥,很想问些问题。当然不是问他的妻子,因为她是不会知道的,而是问他还未曾发现的那个秘密的、知识的源泉。于是,他躺在那里,思索着,看着各种东西。他周围明亮而灼热的光开始变得模糊起来。他很想读点用大号字母印刷的什么东西。但是由于没有这种可能性,便只好一边在枕头上蹭着面颊,一边抚摸着身上的关节。现在他总觉得很累,有时候甚至痛苦。那是一种短暂的痛苦。有时,他嘟哝几句什么,表达出自己的痛苦与失望。啊,上帝!呵,上帝!他不时叨叨着,不过声音很轻,很轻,就像飘落下来的银末。

    有一次,老头垂着眼睑,看见他们又站在那间工棚里面,脚下全是刨花,缠绕着他们的脚脖子。跟他一块儿的当然是那个小男孩。因为在他一生中的这个时候,他脑子里尽想他的孙子,虽然他大概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一点。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很奇妙,几乎只限于这个工棚之内。一出工棚就如同路人。至少很少讲话。而在工棚里面的时候,他们每一次的谈话都是那样坦率、真诚。

    “瞧,”老头用他锋利的推刨只一下便推出那块木头的一个面“就像一张地图。这是山,这是山顶。这个圆的是最高峰。”

    “是呀,”男孩说。“还有大河,这是海湾。”

    “我小时候,”祖父说“有时候用蓝铅笔画地图和海湾的阴影部分。墨西哥湾,那可真是个很大的海湾呀!”

    “我不怎么会画,”男孩说。

    “你将来想干什么呢?”

    “我想写一首诗,”男孩说。

    “关于诗歌你都知道些什么?你读过吗?”

    “没有,”男孩说。他咬着腮帮子里面的肉。“不过我知道点儿。”

    在这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男孩舒展双臂,直到拥抱了整个世界。他大睁着一双眼睛。

    “爷爷,有些事你是不是天生就懂?”

    现在,老人家被囚禁在这张床的樊笼之内,便无法作答。他的喉咙于得厉害。当这种狂热与幼稚占据了他整个身心的时候,他明白他还有些事情要做。于是他怀着坦露胸襟便能得到恢复自信的希望,使劲儿在枕头上朝后仰了仰脑袋,搅动了黑暗。

    然而,却是早晨照进来的光线。

    该起床了,斯坦。似乎是妻子沉重的眼皮在这样说。

    “我觉得特别不舒服,艾米,”老头说。“看来你非得去找杰克芬莱森帮忙侍弄奶牛了。”

    这以后,斯坦帕克病了一阵子。他得了胸膜炎。不过大家照料他,一直到他病好。杰克芬莱森来了。他很愿意帮忙。他人还不错,可是自己家的事总是搞得一塌糊涂。他的妻子莫莉也来做些零碎的事情。她总是坐在门口一边喝奶茶,一边讲些奇闻轶事。人们干着的这些事情斯坦帕克都看在眼里,但也只能听之任之。他也不着急了,只是在人们叫他起来的时候,他才爬起来,还依靠人家支撑着他胳肢窝帮一把。没多久,他就又能穿着肥大的衣衫慢慢走动了。

    然而,他似乎对自己又有了更进一步的认识。恢复期间,他经常向外面张望,冷眼瞅着别人。他们大都情愿掉转头跟他的妻子说话。当然,他没有完全好。他看人时有个习惯,似乎他们背后还隐藏着什么东西。被看的人当然不喜欢,因为他们不能回转身,弄确实到底有没有什么东西。

    而斯坦却为他看到的那些全新的东西大吃一惊。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