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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些不愿意和死神发生任何瓜葛的人,很快便对帕克老两口实行了“回避政策”他们四处走动,就好像什么事情也不曾发生。这很可笑,他们也许连一点儿风声也没有听到。于是那让人讨厌的死神开始对失去亲人的人们挤眉弄眼了。他们甚至对这两位使他们免于尴尬地表示一番同情的老人行些善举,给他们送点小礼,给他们跑跑腿。尽管这使他们感到有点儿怪。

    后来,帕克老先生从报上读到案子的调查工作开始进行,读到他儿子死了的消息。

    老头光着脑袋,站在一片寒霜之中。他是出去取早晨的报纸的。刚瞥了一眼,就看见关于这个名叫雷帕克的男人在某家夜总会被人开枪打伤肚子的报道。他已经死了。

    是雷。雷死了,在这自花花的寒霜里,在这同一条细长的小路上。雷,他心里念叨着,手里拎着那张报纸,就像生出一只翅膀,扇动着。他向那条路眺望,路空空荡荡。他又读那张报纸,读关于已经发生的这件事情的报道。或者向四周张望,浑身颤抖,想叫什么人过来问一问他们读没读到这个消息。

    当然,除了帕克夫妇老两口,别人早就知道这个案子了。只是一有泄漏秘密的迹象,便都溜之大吉。

    那天晚上,雷帕克到比马路路面还低的住宅区。他的裤子紧紧地绷在屁股上。临死时,他块头很大,不过肌肉松弛。嘴巴肥厚,嘴角下垂着。他漫不经心地走着,在软乎乎的、灰颜色的台阶上走着。这一带他熟得就像在自己的家。那下面的屋子里,有的女人在涂脂抹粉,有的在梳头,把一团团梳下来的头发扔到灰蒙蒙的桌子下面。这已经是灯火阑珊的时分,大张着嘴巴打呵欠的人不会把嘴闭上,只能张得更大,直到你看得见他嗓子眼里闪闪发光的小舌头。谁能想到,就在这儿,在这样的时刻,发生了这桩事情。音乐在高低不平的槽沟颠簸盘旋,更明晰,也更富于个人色彩,一如锐利的手钻。

    雷径直去找罗拉。这期间她跟他同居。她穿着那天刚从洗衣店取回来的罩衫。罩衫还散发着洗衣剂的味道。不过那上面的酱油点子可是刷洗不掉了。杰克卡赛迪在那儿。他捧着一本书,还有别的什么。他还带来一个谁也不曾认识、谁也不会认识的家伙。还有几位姑娘或是妇人。她们都拎着小手提包,都只有教名。他们已经在满满一碟子烟灰和一杯杯啤酒前坐了好一阵子了。罗拉显得神情紧张。

    大伙儿又说又笑,问杰克卡赛边关于某人因一位朋友的出卖而必然发生的那件事情。雷帕克倚在一张桌子上,俯身向前,和罗拉说话。他心里纳闷,要是走进这个屋子,第一次看见她,他会怎样看待这个女人。也许觉得她非常讨厌。可是现在,她对于他已经是不可缺少的了。罗拉和雷说话的时候,把头扭向另外一个方向。因为她不愿意当着别人的面跟他说话。后来,她连他们说了点什么都忘记了。

    阿尔费就是这个当口进来的。他径直向雷走过去,雷刚转过身,他便令人难以置信地掏出一支手枪,向他开了一枪。死亡从来都是一点儿也不真实的。雷先是腹股沟挨了一枪。他块头很大,那样子也很可笑。接着,等雷不再感到恐惧时,雷后来说,阿尔费又朝他开了一枪,打在肚子上。他躺在地板上,望着阿尔费。阿尔费脸色煞白,就好像连他自己也无法相信,他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情。他也许是因为雷向警察告密才这样干的,或者是为了他正在寻找着的别的什么理由。

    不管怎么说,雷帕克遭了枪击。他向罗拉那件罩衫里面望着。那件罩衫是用白色或者月白色缎子做的。她的肌肤就是这种颜色。特别是早晨,她就是这种颜色。她是个肌肉松软的妇人。没多久,雷帕克就死了。在场的有这个女人,一位警察,还有一个修女。他们喂水给他喝时只湿了温他的嘴唇。他再也不能低下脑袋,啜水坑里面浑黄的水了。他再也不能扔石头溅水花玩了,甚至再也不能用那种他一直习惯使用的简洁的语言讲述事情了。他死了。

    帕克老头站在路旁萋萋白草之中,从那张报上读这个故事的某些部分。他弄清楚了那些人物的名字和年纪。这位名叫雷帕克的男人是个出名的窝赃者。他在别的几个州曾经因侵入他人住宅行窃而蹲了几次监狱,不过时间都不长。他在黑势力的地盘上很有点名气。这就是帕克家的儿子。死者事实上的妻子玛丽布莱尔——人们也叫她罗拉布朗恩或者乔安妮瓦里拉——提供了证词。报上说,这个女人是个女艺人。

    “你在那儿于啥呢,斯坦?”艾米帕克问道。

    他没戴帽子,惹她生气。

    “那么大岁数了,”她说。

    “是呀,”他微笑着说。

    “好了,进来吧,”她说。“鸡蛋煎好了。”

    他进屋把那张报纸塞到一个很重的杉木橱柜后头。这个柜除了春天,她让他帮着挪动挪动之外,从来不动地方。于是,这张报纸就跟尘土一起待在那儿了。

    然后,斯坦帕克对妻子说:“我要去悉尼一趟,艾米,去办点事情。”

    “哦,”她说。

    她很高兴,也没再问什么。他一走,艾米帕克便可以整天整天地待在自己这所房子里,翻翻抽屉,瞧那些早已忘了的玩意儿,或者瞅着那些脑袋向太阳探过去的花草。她把它们转过来,让它们再开始向着太阳旋转。这些独自一人悄俏于的事情使她得到一种慰藉。

    因此,当刺刀在丈夫面颊上沙沙作响时,她只是听着没有抱怨。而吻过他那刚刮过的皮肤,用一条小链子拴好前门之后,她又回到自己的思路上来,并且很快就沉湎其中了。

    斯坦帕克被这个噩耗震动得还来不及感到悲伤,只是想和什么人谈谈。他想和儿媳妇谈谈,可是埃尔西和她的男孩正在另外一个州旅行。她跟她的父亲——一位已经退休的杂货商一起去的。那老头身体很结实。塞尔玛和她的丈夫到新西兰去了,是做一次所谓半业务性质的旅行。雷死了,斯坦帕克在心里说。他开始想另外那个小男孩。这孩子的情形他虽然不甚了解,但知道他是雷的儿子。某种秘密遮住了那孩子的脸。终于,老头在火车上哭了一会儿。他把头转过去,对着车窗玻璃哭,对着车窗外面不长眼睛的幢幢房屋哭。他的嘴里满是涕泪和口水。

    火车进城之后,他在中央车站被人们挤来挤去,推搡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对下一步该怎么办自己竟连一点儿主意也没有。也许他啥也干不成。可不是,他能干啥呢?他正置身于各奔东西的、熙熙攘攘的人流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去处。老头的帽子——是顶新帽子,上面的凹痕正在消失——可是他并没有想到把它往脑后推一推。

    这当儿,尽管他在人群中随意漂流,蜘橱不前,问问这个,问问那个,他还是找到了自己要走的那条路,并且一直找到死鬼先前住的那条街。一个干瘪、矮小、围着帆布围裙的家伙认识雷帕克。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个老头。

    于是,在这样一个天空湛蓝的早晨——寒意都被壮丽的大海吸吮而去,一条条土黄色的小巷仍然睡意蒙俄,甚至连甲虫都一动也不动——斯坦帕克来到这条巷子,很快就被一群小孩带到他要找的那幢房子。对于这件凶杀案的每一个细节,他们都了如指掌。这似乎是第一件和他们密切相关的事情。

    他们把他领上楼,在楼梯平台上便扬长而去。这些孩子们一阵风似地跑下楼梯井,扶手在他们手下燃烧。

    不一会儿,一个女人走到楼梯平台的一扇门前。她站在那儿,似乎等待被人责难。老头心里想,除了雷的死讯,还有什么能把我带到这个女人这儿呢?

    “这就是雷帕克生前住的地方吗?”他问道。

    “是的,”她赶快说,或者是打了个嗝儿。因为她已经流过那么多泪水。

    “我是他的父亲,”老头说。

    她并不高兴,反应迟钝。

    “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拿出来招待你的,”她不无狡黠地说。

    这天早晨,她的头发乱成一团,没一点生气,也没有一点光泽。她领着他,从一个周围镶着饰边的箱子旁边走过去,而且出于习惯,开始摆弄头发,拢成一束一束,或者拧成一缕一缕,头发盖住了头皮,她的指甲从头发中露了出来。

    “我不想听你谈死人的事儿,”她说。他们在一张桌子旁边坐了下来,手放在脸前。“我真是听够了。要是有可喝的东西,我会给你倒一点儿,可惜没有。直到家里死了人你才知道原来有那么多的朋友,他们来把你家里喝得精光。雷被打死之后,我们家里的东西都卖光了。”

    老头希望能跟这个女人说点儿什么,可是又觉得这个想法太合,因为实际上他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我希望能帮帮你,”他说,心里却想,自己真是在做疯狂的许诺。

    “你谁也帮不了,”她说,赦免了他因这个诺言而生的责任。“人必须靠自己。这样,你至少是独立自主的。”

    “这是什么花儿?”老头问。一只花盆里,胡乱地长着一株不知名的花草。

    “这个?”她说。“我要知道,就算我倒霉!我弄了这么一株花,后来就喜欢上它了。”

    她捋了捋鼻子。

    “你还要继续待在这儿吗?”他问。

    那个木头柜子上爬着一些苍蝇,散发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腐烂的味道。可是柜子上面还摆着一台锃亮的收音机。

    “我半点儿打算也没有,”死者的妻子说。她掏出一包香烟,往嘴里塞了一支,就好像那是什么食物,然后,从鼻孔里喷出长长的两股烟。

    “难道你就知道你下一步要干什么吗?”她问。

    “知道,”他以一种主观臆想的、肯定的口吻说。

    事实上,他觉得自己的意图总像一缕青烟,被别人的力量主宰着飘荡。

    “我对发生过的事情永远都不承担什么责任,”妇人说。她吞下一大口烟,又带着一种审慎和费解喷吐出来。“在老家的时候,”她说她的老家在西北地区的一个小火车站“我总说要做这做那。我说,我要当个歌唱家,因为我的声音很美。后来,我就能唱美好的一天和别的那些歌,而且调子拿得很难。我很爱艺术。我有条纯粹粉红色的连衫裙,我的姑妈沿着裙边缝了一圈玫瑰花。还有双缎子鞋。不过,当然,那儿没有丰富多彩的生活。只有些胖娃娃在风里玩耍。夏天,你可以听见贮水罐因为天热发出的响声。还有黑夜来的火车。我常到车厢里帮着提茶倒水,把那种表面粗糙的糕点卖给旅客们。那种糕点很出名。到了夜晚,华灯齐放,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出现在眼前,倒也很美。我看着那些旅客,谁也不知道我心里隐藏着什么。这可真妙。碰巧我自个儿也不知道。不过,年轻时候,灯光之下和陌生人待在一起,那感觉确实和平常不同。白天,当然,就只有运羊的火车,开过来开过去。那些该死的羊紧紧地挤在一起。爸爸是站长,他经常大热天跑出去,为什么事儿骂骂咧咧。夏天,你脸上总是溅着泥巴。但是夜晚星光满天。在这样的时候,什么事都会发生。也确实发生了。我跟着一位列车员上了一列夜间的火车。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反正我的脚踏上了车厢门口的小梯。就这么简单。眼前晃动着他那张脸。整整一夜我都想,一列火车就是一个永恒的所在。唉,我还于过不少更蠢的事。可是第一个错误总是最糟的。这个男人——他的名宇我忘了,我想是叫罗恩,他有一条表链,上面镶着一块绿颜色的玉石。到早晨,想起老婆他就害怕了。这就是男人。他们刚让你喜欢上,就又变得令人作呕。除非你是他头一个情人,可是谁能永远是头一个呢?这下子,我回不去了,也不想回去了。对过去的事情我从来不抱奢望。于是我就到处逛荡。我在几家戏班子干过,可是并没有像我打算的那样,成为一名歌唱家,尽管我本来相信自己是可以成为歌唱家的。当然,我并没有改变主意,而是因为我好像已经被装在火车车厢里拉跑了。我经常半夜里醒来,听着电车开过去,明白我的心还系在那儿呢!我有时候也哭,不过并不真的当回事情。不管怎么说,我是自由了。我可以坐电车到华森湾,从高处跳下去自杀,也可以给自己买块烧得通红的极好的牛排,也可以和哪个男人相好。当时我还很不清楚这就是一切。因为我那时很年轻。我能一整天一整天地睡觉,我的肌肉还那么鲜嫩。”

    老头一直在这个故事的迷宫里漫游,这时才意识到,他的悲哀又变成自己所独有。他想起谷糠淡黄色的碎屑从雷的两条腿上落下。他意识到,如此说来,自己来这儿不是为了帮助别人,而是为了被人帮助。他带着一种恐惧,望着这位邋遢的妇人。

    “实在说,我是个奴隶,”妇人沉重地喘息着说。“尽管好长时间我没有认识到这一点。等我觉醒了,我就开始找一位能解救我的人。我找哇,找哇。”

    老头又急着想谈谈儿子的事情,或者至少说说他所理解的那个儿子,想听几句关于他的好话,在某种意义上说,是关于他自己的好话,便问道:“那么,你认识雷有多久了?”

    这个叫罗拉的女人看人时眼睛发直。

    “整整一辈子了,”她很肯定地说。“我从这个人的身上,或者另外一个人的身上,都看到了雷的影子。有时候,望着他那双眼睛,我真想看到那目光中还包含着的别的什么东西。可是总也没能成功。他死了以后,我抱着他的尸体,抱在我的脸前。他跟活着的时候没有多大的区别,只是比已经满足了所有要求的人更重一些。那些男人那时总是已经睡着了。”

    “你向上帝祈祷吗?”

    “我永远不会做任何别的形式的奴隶了!”罗拉尖叫着。“不管怎么说,关于上帝,你又知道些什么呢?”

    “知道得不多,”老头说。“可是我希望最终能知道点什么。还有什么值得知道的东西呢?”

    “啊,天哪!我可没这个耐心,”罗拉说。她那毫无生气的头发弄得更加乱了。“有时候我想,我终究要回家的。我愿意就那么坐着。我想,我以前在那儿要更自由些。或者我把往事都忘了吗?或者从那以后,我就在做这样的梦吗?在那一片旷野,有几株死树。我想坐在那儿,坐在鸡场的铁丝网旁边。那里除了广阔的空间什么也没有,”她说。“这要比析祷更好。”

    “自由。可是祈祷也是一种自由,或者说,应该是一种自由——如果一个人有信仰的话。”

    “不!”她叫喊着。“不,不,不!”

    她一下子变得面红耳赤。

    “你想让我落入圈套,”她说。“可我不会被你抓住的。”

    “在我自己已经被抓住的时候,怎么能去抓你呢?”他问道。“我已经被捆住了手脚。”

    “老年人总是最坏的,”她嘟哝着说。“他们认为,只要一谈起话来就要对你表现出他们是强者。这我可不需要。不需要强者、老者,或者任何别的什么者。”

    她的一双眼睛由于心目中制造的无限空间的情景而闪闪发光。她像一个婴儿似地喘息着。

    “妈!”那个小男孩儿边喊边走了进来“妈——”

    “怎么了?”她问,屏住她那已经变得舒畅的呼吸。

    “我想吃块奶酪。”

    “没有奶酪,”她说。

    “就要一点点。”

    “小男孩不能一边吃奶酪一边到处乱跑。”

    ‘我就能,”他说。

    “哦,这可太糟糕了。”

    沉默了一会儿,她便走进小厨房,取下一个上面画着几朵花的铁皮茶叶罐,切下一小片肥皂似的奶酪。

    “给你,”她说。“再没有了。”

    他没有向她道谢。因为这是他的应得之物。他总得吃东西嘛。

    老头坐在那儿瞧着。恍惚中,那孩子似乎就是他的儿子。他想和这位母亲说:我要把为你准备的满腹的话告诉你。可是,她当然不会相信。因此,他转而问小男孩:“你知道我是谁吗?”

    这话问得真蠢。他立刻意识到,他一定要因此而吃苦了。

    因为那男孩望着他,说:“不知道。”

    他满嘴奶酪,显然不想知道他到底是谁。

    “雷从来没有提起过你,”妇人说,像是梦中的话语,却又并非麻木不仁。

    她摩挲着男孩充满活力的头发,问得见淡淡的发香。她微笑着。

    “这是你爷爷,”她说。“来看我们的。”

    老头真希望她没有说出这番话来。

    “为啥?”男孩问。

    谁也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小男孩晃着脑袋,要从妈妈手下挣开。

    “我不想要什么爷爷,”他说,对不是食物或者不是享乐的任何东西,特别是不曾相识的东西,他都抱怀疑的态度。因为这些东西打扰了他的自信心。

    “真没有礼貌,”母亲说,话音里却没有责备的意思。

    老头接受了他应该得到的这一切。

    “过来,让我给你梳梳头,”母亲对男孩说,她很喜欢儿子的头发。

    “不,”他说“现在不。”

    “稍微梳梳,”她请求着,拿起一个带柄的小发刷。“哦,听话,过来,雷。”

    这么说,这孩子也叫雷。

    “不,”小男孩说。“这是女孩用的刷子。”

    “我真拿他没办法,”母亲带着一种掩饰不住的快乐说。

    过了一会儿,老头看出他必须离她而去,任她留在这里服奴隶般的苦役。因为她已经被爱以及孩子头发的气味灌醉了。于是他准备走了。

    当他沿着那条因为铺了深棕色的旧漆布而愈显昏暗的走廊往外走的时候,这位叫罗拉的妇人跑着追上来,说:“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谢你。”

    “为什么?”

    “你让我看透了世事。”

    他手足无措,一双眼睛望着她,却视而不见。

    “这逃不脱的奴隶般的苦役,”她说。“如果你想告诉我什么,便一定是这句话了。”

    离开这里的时候,他很惊讶,居然可以用自己的黑暗照亮别人。

    这可真是一件异乎寻常的事情。

    斯坦帕克摘开那条钉在门上的小铁链子——这是为了防止从下面牧场跑来的牲口闯进院里而设置的——回家之后,看见艾米像平常一样,正坐在门廊下面。可是今天她完全垮了下来。他一双脚向前挪动着,心里吃不准自己是否能够面对眼前的现实。

    “你怎么了?”他问道。

    尽管他心里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他这样向前挪动的时候,仿佛看见附着在这个舒舒服服坐在那儿的老太太身上的仍然是一位瘦小的姑娘,而他自己也被这种强烈的对比震动得心肝欲裂了。

    “我想过些时候再告诉你,”他说。“就这么回事儿。”

    他边向前走,边伸出一双手,就好像永远不会走到她的身边。

    “没有什么,”她说,谅他也不会去碰她。她已经哭过一阵了。“这种痛苦我以前就都经历过了,而且许多次了。每一次也只有些微的区别。可是一旦大祸临头,你却觉得那么出乎意料。”

    这个消息传来的时候,天气晴朗,艾米帕克正坐在门廊下面。她眼巴巴看了好几年的一株花第一次开花了。那真是妙不可言的一株花儿。

    她听见门上的铁链子在响。那是一个不熟悉这个“机关”的陌生人摸摸索索的声音。那人终于走了进来,匆匆忙忙穿过一丛丛夹竹桃和枝叶繁茂、老是要钩衣裳的自玫瑰。那玫瑰甚至会钩破陌生人的皮肉,惹得他们又气又恼。

    陌生人走了进来。原来是欧达乌德太太,哪里是什么陌生人!她是帕克太太多年的朋友。

    “啊,”欧达乌德太太说。“你是个蛮好的朋友——如果我能这样称呼你的话。不过,我一点儿把握也没有。”

    “哦,”帕克太太说“咱们还有那么多事情没干,时光却流逝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因为朋友的到来而高兴。

    “你好吗?”欧达乌德太太问。

    “我挺好,”帕克太太说。也许因为腿不好使,她没有站起身,也没有端茶倒水。

    现在看来,欧达乌德太太的目光很柔和,她那一身肥肉在某种程度上也已经削减,只剩下一副松松垮垮的皮囊。她虽然身材难看,皮肤黄瘦,可仍然活泼好动。她永远是位有活力的女人。生活杂乱无章地支配了她。对于欧达乌德太太这很幸运,因为生活本身就是一片混乱,而且倏忽即逝。它碎裂成许多小片,而她的一双眼睛无时不在观察那每一个片断,只是永远也看不够。很可能是因为它们动荡不安,暗淡无光。

    “欧达乌德先生怎么样?”艾米帕克问,因为她总得问问这种话。“这几年一直没听到他的消息。”

    “他可很糟,”欧达乌德太太说。因为这个事实无法改变,也就不觉得忧伤了。“他就像那条狗,”她说。

    她说的是斯坦那条老黑狗,一只耳朵坏了,两只眼睛都生了白内障。

    “可怜的家伙,”欧达乌德太太说。“他的两只眼睛都得了白内障,像条狗似地到处乱转,伸着鼻子东嗅嗅西嗅嗅。你真该去瞧瞧他,简直能把你看哭了。”

    尽管她自己并不哭。她已经习惯了。

    艾米帕克不愿意在这冬日晴朗的天空下面目睹那种痛苦。她在她那张椅子里挪动了一下。

    “我认识一个人,”她说“一只眼得了白内障,后来做手术除掉了。”

    “他可不去受这个苦,”欧达乌德太太说。“这么大的年纪了。他说他什么东西都能摸着。而且,在进棺材以前,就是有眼也再看不到什么新鲜玩意儿了。他就是这么说的。”

    她自己当然更明白事理,这儿瞅瞅,那儿瞧瞧。

    “那是新的小走廊吧,帕克太太,”欧达乌德太太说。

    “是的,”帕克太太说。“是新的。对于你,我们这儿还有不少没见过的新玩意儿呢i”

    她朝欧达乌德太太扬了扬下巴,并不想让她看更多的东西。可是她这位好像刚认识的老朋友站在那儿左顾右盼。她穿着一件黑外套,头发滑落在衣领上面,头上戴着的那顶棕色小帽似乎不是她从哪儿找来的,而是从她脑袋上长出来的。她看起来很愿意表现自己的坦率,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她很爽朗地笑着,牙床露了出来。因为几年前她就把假牙放到一个盒子里收起来了。她说:“瞧呀!这就是相互疏远的好处,我的亲爱的。离开一位朋友一两年,你就会好好看看那些新添的东西。你也还会看那些旧玩意儿。啊,亲爱的,”她笑着。

    擦掉下巴上的一滴唾沫。

    “你还能看到我们那儿那条路上发生的变化。你会看到,倒挂金钟都给砍倒了,一眼就看得见我们那所房子。说实话,我一向讨厌倒挂金钟,那些蠢东西,总也不能把脑袋抬起来。因此,有个下雨天,我就拿了一把斧头把它们都砍倒了。‘哦,’他说,‘我可以感觉到阳光照进来了。你看我们还能经受得住这阳光的照耀吗?帕克太太会说什么呢?’他说。‘她一直喜欢倒挂金钟。’”

    艾米帕克说:“我不记得对倒挂金钟有什么特别的爱好。不过,这花当然很漂亮。”

    鸟儿伸出长长的、黑色的嘴啄着花枝。花儿颤动着。

    “他现在面色苍白,”欧达乌德太太说“有时候摇摇晃晃的。他快瘦成个骷髅了。不过还能做点零活儿。摸摸索索,劈那么一小堆弓!火柴。”

    她扬起脸,舔了舔嘴唇。

    于是,艾米帕克又看见他们坐在盛夏的暑气中,倒挂金钟的荫凉下。他是个黑不溜秋的汉子,鼻孔里的毛很密。她一直不想跟他单独在一起,事实上也没有。只有一次,但也很快就从他那儿走开了。走得匆忙,裙子在倒挂金钟的花丛中揪扯着。除了这个场合,他没碰过她一下,而这次也只是目光的触及。所以,她有什么可怕的呢?她害怕的只是后来披上的某种伪装。他沿着那条小路走了过来,穿着红颜色的衣服。她正在那儿等他,而且心里明白自己早有此意。他仿佛是一团燃烧的火,说他的名字叫利奥。而他其实也是个黑不溜秋的男人。她已经离开了他,但是心里仍然有害怕的感觉。她只有在另外一种颜色的笼罩之下,才能面对自己的罪过。

    所以,欧达乌德太太是对的。现在她说:“帕克先生上哪儿去了?”

    在这儿问候一位老朋友总不会出什么事吧。

    “他进城去了。有点事要办,”帕克太太说。

    “哦——”欧达乌德太太叹了一口气。“男人们可以这样消磨时间。可是,我能想象到,他心里一定很痛苦。只不过跟别的男人一样,不表现出来罢了。”

    她气喘吁吁,已经说到最关键的地方了。她的话像轻柔的羽毛,在微风中飘动,连她自己也吓住了。

    “我一直很可怜他,”欧达乌德太太说。“对你自然也一样,我的亲爱的。我这么说,听起来一定挺蠢。可我们是朋友呀!”

    她慢慢地摩挲着出于尊敬也为了体面而穿的那件黑外套上的线缝。那里面装的卫生球像一股可怕的冷风向艾米帕克袭来。那卫生球确实在她的朋友的衣袋里晃动着,并且生出一股冷风。

    “你这是什么意思,欧达乌德太太?”艾米帕克问。

    有一会儿,她的朋友确实后悔自己太冒失了。

    “我不明白,”艾米帕克说。

    “啊——”欧达乌德太太有点喘不过气来。

    我这是把那张牙舞爪的怪刺激人的秘密放出来了,她心里想,那就让它出来吧。不过,我自己够坚强吗?

    “要不然,我也不对你说这些了。可是我以为你肯定已经听到了。”

    “我没听到,”艾米帕克倾听着她自己响亮而冰冷的声音。

    “那么,亲爱的,”欧达乌德太太说,看了看那个拉不上的手提包。这个包她遇有重要场合才拿,比如交费、参加葬礼,或者干别的这一类事情的时候。她从包里找出一张她保存下来的报纸。这张报她看了,把上面的话都背下来了,因此没有理由非要保存它。不过她没有足够的勇气把这件事说出来。现在就可以用这张报做她的代言人了。

    “给你,”她说。

    艾米帕克立刻明自,晴天炸响了霹雳。就这样,她也读到了儿子的死讯。

    她坐着,好像只有她一个人待在那儿。

    雷呀,她说。我对你说过,我对你说过!尽管到底说过些什么,她自己也不大清楚。

    于是,她的爱奔涌而出。她吻着他,哭泣着。

    直到这位女邻居也开始觉得悲伤。而她的这种生活中的悲哀,似乎就体现在那顶棕色的小帽上。这阵予,她一直观察她带来的这个消息收到了什么效果。倒不是她个人有什么恶意,只是有点儿嫉妒。

    她皱着眉头,在潮气真的到来之前,开始冒汗。她的汗毛孔亮晶晶的。她说:“付出代价的总是我们女人。记住,帕克太太。当你承受痛苦的时候,我们大家都是同样的情况。啊,天哪:这太可怕了,”她说。

    而且哭着。一旦开了头,她便可以涕泪滂沱,陪任何一个人哭一场。

    而艾米帕克依旧好像是孤零零一个人待在那儿。

    她周围是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洞穴。一个漆黑的花园,散发着清冷的香气。在一年的这个季节,这该是露水莹莹的紫罗兰的香气。周围全是模糊不清的紫罗兰。她有时候就采些花来,用一根线扎好,插到一个小瓷花瓶里。这个花瓶一空,他就拿走了。他喜欢把它放在他的床头,跟它一起睡觉。进入睡乡本来应当得到补偿,可是实际上并不能够。她注意看过的所有那些睡着了的人,一醒来便失去了梦中的憨态。

    淡蓝色的天空伸向远方。

    我应当做点什么,艾米帕克想。可是做什么呢?当然没有什么可做的事情。

    “你们家也许有酒,或者别的什么可以喝的东西?”欧达乌德太太问。

    帕克太太没有。

    “啊,天哪!可怜的人哪!”欧达乌德太太哭叫着。

    当她们固死者而哀痛的时候,感情在某种程度上融合在一起了。两个姑娘又变得热情而亲切。她们口袋里的东西——手绢和好心可以相互交换。她们的思想和头发也飘到一起。只有当她们精疲力竭的时候,这两个健壮的姑娘才又缩回到苍老的、好像涂了面粉似的老太太的躯壳里,并且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她们捋了捋鼻子。女邻居的动作更大。因为她一直为她的朋友哭泣。而艾米帕克反倒安静,因为这是她自己的痛苦。

    “现在有什么事,你就交给我吧,帕克太太,”欧达乌德太太说。“我干什么都行。如果你愿意,我去给母鸡撒一把谷子。”

    “母鸡没什么要紧的,”艾米帕克说。“你家里还有欧达乌德先生靠你照顾。再说,你总不回去,他会着急的。”

    “哦,他呀!”欧达乌德太太说。“他已经懂得了着急也于事无补的道理。他现在变得通情达理了。可怜的家伙。过去他可不是这副样子。”

    然后,等她振作起精神要走的时候,在这让人伤感的友谊的光芒与花草的朦胧之中,她的这个行动看起来确实是善举。她碰了碰她的朋友,说道:“你觉得好一点的时候,一定要来看我,帕克太太。我们在一块儿聊聊过去的事情。我敢说,一定会痛痛快快地笑一场。我还养了几只小鸭子,你看了准喜欢。”

    她本来又要为自己的善良,也为朋友那双眼睛哭上几声,可是竟匆匆忙忙、神气地走了。

    艾米帕克说。“好的,我哪天会去的。去喝杯茶。”

    她脑海里经历着事情的全部,似乎这一切并未结束。但是,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因此,她——一个衰老而笨重的妇人,仍然两腿分开,坐在那里。这时,斯坦走了进来,她老远就看出他受折磨了,而她又不能给他以帮助。

    “如果我们在这个问题上都失败了,别的还能干什么呢?”老头说。这趟旅行把他折腾得满脸皱纹。

    他的脑壳看起来似乎空洞无物。

    “这么晚了,”他说。

    她挪动了一下,打了个寒战,故意做出傻乎乎的样于。

    “要下霜了,”她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没去看炉子里的火呢。”

    “在我们这样的年纪,”他继续说“居然一事无成。”

    “我不明白,”他的妻子说,放下好像是用绳子编织而成的、十分粗糙的袖子。“这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我们必须努力去理解,艾米。”

    “那又有什么用处呢?反正我们就是过自己的日子。”

    “可这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甚至现在也很艰难。”

    “我不理解你,斯坦,”她说,又赶快把一双手捂在嘴上。

    “我这么点事你还理解不了,”老头说。

    “如果我们自己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妻子说,努力把她的不幸咽回到肚里去。“那奥妙也不是为我们而存在的,斯坦。斯坦?斯坦?”

    她不能忍受他在一片阴郁与痛苦的思索中从她身边这样逃开。于是,她开始用自己的温暖把他吸引到她的身边,就好像她还是一个较年轻的女人。当他们开始相互寻觅对方的时候,他们从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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