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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明不白死去,心里总不免怀着疑窦。他简直信不过自己的老父会不说出自己的打算,不给儿子留下遗言,不正式和家人诀别,就这样突然撒手。

    小好丽有一搭没一搭地提到一个“浅灰衣服的女子”布斯小姐提到一位“爱伦”1太太,使他就象堕入五里雾中,一直等到他读了父亲的遗嘱和遗嘱后面附项,才算清楚一点起来。他是遗嘱和附项的执行人,有责任去通知伊琳——他堂弟索米斯的妻子——这笔一万五千镑的遗赠,只是动利不能动本,终她的天年。他曾经去看过伊琳,告诉她这笔指定拨在她名下的款子全部是印度股票,每年除去所得税外,净利将是四百三十镑多一点。他看见索米斯妻子这还是第三次——不过她现在究竟是不是索米斯的妻子,他也说不准。他记得第一次看见她坐在植物园里等候波辛尼——一个楚楚动人的美人儿,使他想起提香的天堂之爱;第二次是在获悉波辛尼死耗的那一天下午,他父亲派他上蒙特贝里尔方场去向她报信。他还记得那时候她突然在客厅门口站出来——一张美丽的脸上从狂热的希望转为冰冷的绝望,他还记得自己心里起一种怜惜,记得索米斯发出一声狞笑,同时说“我们不见客”就砰的把门关上。

    现在第三次见面,她的容貌和身条显得更加美了——那些狂热的希望和失望全消失了。乔里恩看着她时,心里想:“对了,你恰恰就是爹喜欢的那种女子呢!”他父亲那段离奇的残夏逐渐在他脑子里变得清晰起来。她谈到老乔里恩时带着尊敬,并且含着眼泪“他待我太好了,我真不懂是什么缘故。他坐在树底下那张椅子上,看上去那么美丽,又那么安静;你知道,我是第一个跑来看见他睡在那张椅子上的。天气是那样好。恐怕没有比这样一个结局更幸福的了。我想我们都愿意这样子死去。”

    “很对!”他当时想。“我们全都愿意在这样一个盛夏时节,同时有一个美人从草地上向我们走来时死去呢。”

    他把那间几乎是环堵萧然的小客厅稍稍扫视一下,就问她现在有什么打算。“我打算稍微享受一下,乔里恩大哥。一个人自己能有点钱真不错。我从来就没有过钱。我想,这个公寓还是住下去;已经住习惯了;可是我现在能够上意大利去走动走动了。”

    “一点不错!”乔里恩咕噜了一句,眼睛望着她微带笑意的嘴唇;离开时,他心里想:“真是个迷人的女子!太可惜了!我很赞成爹留给她这笔钱。”后来就没有见过她,可是每一季他都要给她开一张支票,解进她在银行里的户头,同时给她住的采尔西公寓写个便条,说款子已经解进银行;每次他都收到一封简短的复信,告诉他款子收到,一般是从公寓那边寄出,但有时候是从意大利寄来的;接触到那张微微有点香味的浅灰色信纸,一手娟秀的直体字,和那句“亲爱的乔里恩大哥”使他时常觉得如见其人。他现在也是有产业的人了,当签发那张为数不大的支票时,他时常会想起:“恐怕她不过勉强够用罢了,”接着又会涉想,如果不是有这一笔钱,不知道她怎么混下去呢,在这样一个世界里,那些男人哪个会随便放过美色的。开头,好丽还不时讲到她,可是“浅灰女子”不久便在儿童的记忆里消失了;还有琼,在她祖父逝世的最初几个星期里,只要有人提到她过去密友的名字时,她总是闷声不响,这样也就不便多提。只有一次,琼算是明白表示了意见:“我已经原谅她。我非常高兴她现在不求人了?。”

    乔里恩接到索米斯的名片,就对女佣说——男管家他最吃不消——“请他在书房里坐,说我即刻就来;”接着他望望好丽,说:

    “你记得那个常来教你弹琴的‘浅灰女子’吗?”

    “当然,怎么!她来了吗?”

    乔里恩摇摇头,没有开口,一面脱掉粗麻布的套衫,换了一件上褂;这些旧事,他忽然看出,跟年轻人还是不说的好。当他向书房走去时,他一张脸上活活是一副古怪而迷惑的神情。

    站在落地窗前面的是一个中年男子和一个青年人,正从走廊向那棵橡树望出去;他盘算:“那个男孩子是谁?他们自己没有生过孩子啊。”

    年长的一个转过身来。这两个第二代的福尔赛比起第一代来还要虚情假意得多;在这所为第一个造的,而现在为第二个所有而且居住着的房子里,两个人见面时特别显得有点勉强,同时表面上却看出要装得亲热。“他来是为他妻子的事情吗?”乔里恩盘算着;索米斯心里想:“我怎么开口呢;”法尔——本来带他来是打破僵局的——吊儿郎当地站在那里,在深浓的睫毛下面打量着这个“山羊胡子”

    “这是法尔?达尔第,”索米斯说“我的外甥。他正要进牛津大学。我想到倒可以给他介绍跟你的孩子认识。”

    “哦!可惜乔里不在家。上哪个学院?”

    “布莱斯奴斯学院,”法尔回答。

    “乔里是在基督教会学院。他一定很高兴来看你的。”

    “多谢。”

    “好丽在家——你要是不怕和女姊妹接近的话,可以叫她带你去逛逛。你到厅堂里穿过那些窗帘就可以找到她。我刚才还给她画像呢!”

    法尔又说了一声“多谢”就跑掉了,剩下两弟兄仍然僵着。“我在水彩画俱乐部里看见你几张画,”索米斯说。

    乔里恩眼睛眨了眨。他跟福尔赛家人总有二十六年没有什么接触,可是在他的脑子里,这些人都使他想到佛里士1的跑马日和兰德西尔的那些镂刻画。2他听见琼说索米斯是个鉴赏家,这就更使他讨厌。他而且感到有一种说不出的厌恶心情。

    “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他说。

    “好久没有见了,”索米斯含糊回答一下“还是——老实说,我就是为了这件事情来的。我听人说,她的事情是你管的。”

    乔里恩点点头。

    “十二年不是一个短时间,”索米斯迅速说:“我——我是厌了。”

    乔里恩找不出适当的话回答,只好说:

    “你抽烟吗?”

    “不抽,谢谢你,”

    乔里恩自己点起一支香烟。

    “我要解除我们的关系,”索米斯没头没脑地说。

    “我并不跟她碰面,”乔里恩在烟气里咕噜了一句。

    “可是你知道她住在哪里,我想?”

    乔里恩点点头。他并不预备告诉他,那要先得到伊琳同意。索米斯好象看出他想的什么。

    “我不要知道她的住址,”他说;“我早就知道了。”

    “你究竟打算怎样呢?”

    “她遗弃了我。我要离婚。”

    “有点明日黄花,是不是?”

    “是啊,”索米斯说。两个人都沉默下来。

    “这些事情我不大清楚——至少,我已经忘记了,”乔里恩说时勉强笑了一下。他自己就是一直等到自己前妻死了之后才获得离婚的。“你要我找她谈谈吗?”

    索米斯眼睛抬起来望着堂兄的脸。

    “我想她总有个人,”他说。

    乔里恩的肩膀耸了一耸。

    “我一点不清楚。我觉得你们两个人都可以当作对方死掉了一样。这种情形很普通。”

    索米斯转身望着窗外。散落在走廊上是一些早凋的橡树叶子,正在德西尔镂刻行世。

    风中卷着走。乔里恩望着好丽和法尔的后形,正穿过草地向马厩走去。“要我两面做好人可不来,”他心里想“我要给她撑腰。爹如果活着,一定赞成我这样。”有这么一刹那,他好象看见自己的老父坐在那张旧圈椅里,就在索米斯身后,跷着腿,手里拿着泰晤士报。一会儿就不见了。

    “我父亲很喜欢她,”他泰然说。

    “他为什么要喜欢她,我真不懂,”索米斯答,头也不回过来。“她害了你的女儿琼。她害了每一个人。她要的我都给了她。我甚至于愿意——饶恕她——可是她宁可离开我。”

    乔里恩心里很可怜他,可是听到这种严峻口吻,连可怜也可怜不起来。这个家伙是什么缘故使人没法同情呢!

    “你愿意的话,我可以去找她谈谈。”他说。“我想她说不定愿意离婚,不过我什么都不清楚。”

    索米斯点点头。

    “好的,务必请你去一趟。我说的,她的住址我知道;可是我不想见她。”他的舌头尽在舔嘴唇,就好象嘴唇很干似的。

    “你喝杯茶好吗?”乔里恩说,把一句“同时看看房子”的话咽了下去。他领前走进厅堂。拉铃喊人预备茶时,他走到画架前面把自己作的画翻过来向着墙。不知道为什么,他很不愿意自己的作品被索米斯看见。索米斯这时正站在这间大屋子中间;当初打样时,就准备特地在墙上留出足够的地方给索米斯挂他自己那些藏画的。乔里恩望着自己堂弟的脸,和他自己一样都是那副福尔赛家的相貌,下巴鼓出来,狭狭的轮廓,凝神的派头;他心里想“这个家伙永远不会忘掉什么事情——也决计不会有一句真心话的。这个人真是可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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