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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汪卓伦在他底生活上最有发展的这半年,正是中国和日本的关系暧昧地起伏着,日本强调亲善,全中国弥漫着焦灼的痛苦的,密云不雨的时期。从春季到夏季,报纸上刊载着无数的中日事件,同时不断地暗示出政府底决心和青年们底悲愤的斗争,预示着,在这片土地上,有什么东西将要到来。

    在这半年,汪卓伦底敏锐的心是生活在这种焦灼的痛苦里面。他是第一次生活在这里面,于是就永远生活在这里面了。他自觉地找寻着出路。最令他愤慨的,是在他在里面埋没了多年的海军部里,是充满着无聊的、自私的斗争。这个,如他们所自称的,没有海,也没有军的部里,是充满着衙门底疲惫的、喧嚣的、腐旧的气味。这种气味在中国到处可以嗅到。

    在海军部底宫殿式的、辉煌的建筑物底门口,是进出着漂亮的、年青的官员们,卫兵行着敬礼。公文每日堆积下来,迟迟地分发出去,迁调军舰和调整人事。如众所周知的“文学”中的“庄子”2著作。见“著作”中的“庄子”海军,新式的战舰、配备、和训练到了中国,是像模特儿进入了中国底艺术学校一样,变成了难以说明的、中国的货色。那些军舰底样式和历史是很可笑的,然而又是庄严的。如大家所感觉到的,海军,和一切到中国来的近代的东西,是沉重的中国底滑稽而严肃的痛苦。

    汪卓伦在海军部里蹲了多年,没有升迁,也不想升迁。周围的一切是使他深深的觉得忧郁。他待人很好,有着女性的、深刻的温良,但总要纠缠到各种争吵里去,尤其是关于金钱和人事的争吵。有时他发怒。他觉得他底发怒是正当的,但别人却认为他总在不该发怒的时候发怒。他发怒是因为他底做人的权利受到了侮辱和损害,但按照这个社会底规则,人却应该在抢夺别人的时候发怒。汪卓伦是孤独的——在这个社会里,人们是看到了各种样式的孤独——没有嗜好,厌恶交际。因此长官不注意他,只是时常和他为难。他沿着他底轨道进行着。他结了婚,他底结婚不能说是不幸福的;现在他热情地、严肃地、带着他底可爱的单纯,准备做父亲了。

    结婚底幸福启示了他以某种真理。他渴望这个社会证明给他看:他是幸福的。严重的未来是闪耀着但又隐没,引起了热情和焦灼的痛苦。他用他底单纯的,凄惋的态度处理这个痛苦,好像说:“看吧,即使一切全没有了,即使将来是可怕的,我底生命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容忍,最温良的。”在以前他觉得社会与他无关,但现在他卷入他底民族底苦难和积极的情热里去了。

    在海军部底环境里所过的多年的生活引起了他底某种理想。他厌恶的是这个海军部,他理想的是承得起国民底愿望的,气魄雄大的海军部。他觉得中国假若要成为现代的国家,海军——是高于一切的。这个严肃的偏见是被单纯的青春的热情养育着的。

    一月来,他加入了海军部所举办的训练班,赴镇江受训。他底这个行为招致了同事们底猜凝和非难。最初长官阻碍他,其次蒋淑华反对他,但他委婉而固执地表明:他要加入训练班,否则便离开海军部。四个星期后他回来了,健康愉快。发现他并无从这个受训升官的意图,同事们就减少了非难。

    但他是有着企图的,虽然说不清企图什么——这是那种在平静发展的生命里逐渐增强着的渴望。回来后他深深地感到痛苦,发觉这个世界是如此地对待他,发觉他已经再不能安心立命地埋没在公文堆中了。生活是再不能照旧继续下去了,青春,——短促的,迟暮的青春是就要消失了。

    于是又到来了忧郁、反动。漂泊者底寂寞的歌不是要好些么?无希望的孤独不是要比现在的这种处境要好些,要美些么?

    忧郁、坏心情、夫妻间底小小的不调和、财产底烦恼,和这个世界底腐败、没落。但一个偶然的事件把他吸引到广漠的天地中去,他经历了他所从来没有经历过的激动,瞥见了荣耀的未来。

    四月初,紧接着汪精卫在日内瓦发表了溥仪称帝的原文,向国联“抗议”以后,日本派军事特使来南京。由于奇异的心理,南京官方允诺了日本特使底请求,布置了一个小小的军舰检阅。优秀的、聪明的、知道怎样做才合式的汪精卫陪同着日本特使检阅了宁海舰和其他几只停泊在下关的军舰。

    汪精卫向日本特使表示,这并不是一个军事性质或政治性质的检阅,而是一个“交谊的欣赏”——这个说法奇异、暖昧,但适合于说话者底心里和“女性”的“天才”虽然是一个友谊的欣赏,或正因为是一个友谊的欣赏,海军部在接到通知后忙碌起来了。海军部最初愤怒,认为这是侮辱;由于不知从哪里来的暗示,大家都觉得这是在“替别人擦靴子”但同时便展开了紧张的工作,希望让日本人看见漂亮的、愉快的货色,因为汪精卫愿意如此。

    汪卓伦讥讽说这是让日本人看看他们底出品在中国并没有被弄脏——大家都知道,宁海舰是日本制造的。汪卓伦阴郁而辛辣地到处反复着这个讥讽。在这种他觉得可笑的忙碌里,他经历到那种锐利的辛辣的快感。他没有思想,有时阴郁,有时兴奋,到处打听关于这件事的笑话,笑话是非常的多。处在怪诞的地位上的敏感的国民,是惯于把他们底悲愤变成讽刺的。

    汪卓伦变成了出色的讽刺家。在兴奋里,他走进别的办公室,用讽刺攻击那些老于世故的、认为一切都是办公事的同事们。他结识了几个同志攻击这些麻木者。而当他回家的时候,在路上,他第一次痛切地想到国民底麻木底可怕。

    他想这种麻木是就在他周围,密密地围绕如墙壁,但他平常很少思索它。他记不起他曾否思索它。他在春天的、喧闹的、黄昏的街上静静地走着,想到周围的人们,生活着,发出声音,而不知道生活和声音底意义,并且根本不关心正在威胁着他们底生存的,重大的事件,觉得愤怒。他觉得他是在一个极狭窄、极窒息的地域里行走,看不见任何光明,任何觉醒,看不见浩荡的江流和高耸的山峰,一切都僵冷、虚伪。自私、麻木、灰色,威胁着他底凄凉的生机。

    他开始怀疑他自己是否已经麻木。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他记起来,对于检阅海军这件事,他完全没有去思想。而他底随便的讽刺是遮盖了事情底严肃的意义。他忽然酸楚起来,觉得这件事情是应该使人痛哭的。

    他皱着眉,闭紧嘴唇,大步地在街上走着。

    “是的,随随便便地对付一下,骂一下闹一下,就像蒋少祖说的,过上几年就完了!就埋在那里,自私可怜,争权夺利,麻木不仁!哪一个人不曾有过理想?为什么我今天那样随随便便地兴奋?这个麻木不仁的世界,有什么事值得兴奋?”他严肃地想。“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我总是一个人!我觉得麻木的冷风四面八方地吹着我,吹着我!”他用兵士的姿势在街上走着,感到从彩色的霓虹,从车辆,行人,有麻木的冷风吹出来,这种冷风扫荡了这个国度,吹着他,爱着而又恨着这个国度的汪卓伦——他以兵士的大步行走。“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但总是一个人,我有权利,也有责任!”他严肃地想,以兵士的大步行走。他忽然盼顾,希望捉住向他袭来的麻木。随即又看着前面大步行走。

    “我要跟她说。”进门时他想,叹息了一声。

    他温柔地、有力地耸着肩,在门槛上站了一下,眼里有酸湿的光辉,走了进来,桌上摆着晚餐,灯光沉静地照耀着。汪卓伦觉得这个房间,他底家,像一个凄凉的海岛,近处的街市底喧骚与远处的兵营底号声像海洋底凶险的浪涛,他轻轻地走到桌前。

    蒋淑华听见声音,疲倦地从后房走了出来。

    汪卓伦坐下来,严肃地看了插在窗边的精巧的纸花一眼。“我等了好久好久。”蒋淑华忧愁地说,显然有些不满。“今天我迟了,因为部里发生了一件事。”汪卓伦说,看着妻子,试探她是否有兴趣,是否听出了他底声调底严肃。蒋淑华疲倦地吃着饭:她显然没有兴趣。

    “不跟她说吗?不,要说,但是说什么?”汪卓伦苦恼地想。吃着饭没有说话。

    “我又不舒服了。”蒋淑华说。“总是没有味道,倦得很。”她沉思着加上说。

    “是的。要早一点休息!”汪卓伦怕自己底话虚伪,诚恳地看着她。

    “我写了一封信给少祖,你看好吧?”

    “好的,怎样写?不,等下给我看。”

    但蒋淑华露出了不快的、矜持的表情,一定要他即刻就看:显然她认为自己这个行动是有意义的、重大的。信里充满了忧伤。蒋淑华回忆过去,讲到苏州底花,请求蒋少祖不要忘记这些花,并不要忘记她们。这种忧伤的倾诉,这种凄凉的回忆使汪卓伦感到了蒋淑华近来的内心生活。他好久便把她底内心生活认为是当然如此的,疏忽了它。看完以后,他凝视了信上的秀丽的字迹好久。

    “怎样?”蒋淑华露出热切的,妒嫉的表情,问。汪卓伦抬头,向她动情地笑了。

    但即刻他严肃了。

    “怎样?”蒋淑华问。

    “很,很好。”汪卓伦说,内心有痛苦。“为什么我这样疏忽?为什么她和我分离得这样远?为什么她不看到这一切的无益,不看到更重大的东西?不过在她,这是非常重要的怎么办呢,她为这个而生活?我不应该自私,那么,什么是有价值的?我要跟她说。”他想。

    “怕少祖那个人未必注意这些的。”他带着含蓄的柔韧的表情说。

    “何以见得?”

    “因为,人的生活不同,心和心之间就不能相通。”他笑,用笑容证明这话底意义。

    蒋淑华怀疑地看了他一眼,严峻地皱着眉。

    “要是果然如此,当初就不该!”她说,长声叹息,有了眼泪。

    “淑华!”他唤。他底酸楚的,潮湿的眼睛说:“看吧,我在这里,即使一切全没有了,我总存在,我总是最理解,最温良的!”

    “你们部里有什么事?”蒋淑华勉强地问。

    “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汪卓伦说。诧异自己底心情底突然的改变,盼顾周围:周围的一切给了这种改变以有力的证实。“是的,我才注意到,这里是桌子,晚餐,纸花,她,不是什么国民,社会,那些意义原是虚伪的,我有什么要求?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明天将和今天一样,和昨天一样,而在这里,没有另外的——只有这一切,我底一切,这才是真实的。”他想。

    “不过,你这样跟少祖写,你是对的。”他说,脸上有有力的、柔韧的表情。

    他底动作和缓、有力、柔和,这是他底最大的特色。这种动作和表情是与急剧的动作表情不同的。后者尽量地、夸张地表现一切,前者却含蓄地暗示一切。“我现在和你在一起,感到你底心,我已经丢开了别的了,你晓得。我认为只有你底欢喜和苦恼,和我们所创造的一切,是最重要的。你,明白吗?”汪卓伦底这种表情说。

    蒋淑华严肃地注意着他。她明白这些,但还需要一件东西;她底天性需要汪卓伦给这些以外部的、具体的、言语的证明。

    “他们还攻击你吗?”她问。

    “倒是我攻击了别人,今天。”汪卓伦柔和地笑着说——怕自己又要讽刺“明天汪精卫要陪日本人检阅海军!我觉得这是无益的!”他说了一切。但是站在平常的、普通的立场上,没有提及他今天一整天所经历的内心波动。他好像有这样的企图:让蒋淑华感到他底这一切是没有什么意义的。“我只想到你。我在这里才感到平安。”他诚恳地说,作了结束。他怕虚伪。

    “是的,真是讨厌!”蒋淑华说,得到了证明,满足地,幸福地笑了,在桌上按住了他底手。

    汪卓伦看着她。当她这样地表现时,汪卓伦,在他心里响着另一种声音,不能满足了。

    “不过我今天很激动。”他皱着眉,诚恳地说:“我一进门就想向你说。我今天错了!”同时他底眼光问:“但是怎样才是对的呢?”

    第二天,汪卓伦阴郁地走进海军部,觉得这个地方再不能适合他;忘记检阅的事。但当他刚刚坐下时,他底精明的上司就愉快地走进来,用响亮的声音向他说,因为临时缺人,部里决定派二十个人到江上去,他们这一部分决定派他。汪卓伦站起来,表明自己不想去。上司快活地打断他,说他非去不可,因为他仪表最好,且受过训练。

    “啊,受过训练!”汪卓伦想,坐下来。

    于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样,汪卓伦没有了自己底意志,机械地随着这个大的机器运转。于是,汪卓伦换上了海军中尉底白色的军服,出门上了汽车。他觉得今天特别不能习惯这个漂亮的、带着装饰的制服,走路时不停地、机械地摸着衣领。

    是晴朗的,愉快的日子。汪卓伦下车时觉得自己轻松、灵活、快乐、而有些惆怅。在这个大的机器里他没有意志。他抚摸着衣角和领章,带着青春的甜美的意识环视着自己底挺拔的衣装,感到空气在阳光下喜悦地颤动,企图证明这一切底意义,证明领章、袖扣、花纹、空气、阳光和自己底意义。

    那种阴郁的心理是迅速地消失了。活动带来了肉体的愉快。他只是还有些惆怅,觉得他底周围和他自身里面总有一种不明确的东西存在着。汪卓伦是显露了那种幼稚的、单纯的心灵底特殊的软弱,但那种惆怅给他一种启示,使他觉得他就要做一种努力,就要见到非常的,不平凡的景象,而得到非常的东西。

    他和朋友们走下石阶。凝视了在江面上展开的,巨大的场面。他看见了——首先看见了激动的、闪灼的、浩荡的大江波涛;阳光在波涛上闪耀。他底内心底启示变得鲜明;他觉得像波涛一般鲜明。

    他皱着眉,闭紧着嘴唇,走下了清洁的台阶;两旁列着兵士。他和同事们上了扬着旗帜的、漂亮的小汽艇。

    江面上有另外两只汽艇在行驶,它们所驶过的水面上留着长长的明亮的波痕,好像大江里出现了两条激动着的新奇的河流。正面排列着五只军舰,每只相距一百米远,舰首向西,扬着旗帜。围绕着它们,停泊着小的炮舰和鱼雷舰。鱼雷舰正在缓缓地移动,舰首向着江岸。

    汪卓伦们底汽艇向江心驶去时,最前面的一只舰,宁海舰上面扬起了军乐。同船的人们底脸孔严肃了,但汪卓伦露出了耽忧的、恍惚的微笑。他耽忧他会太愉快;照他所习惯的,他企图抑制住他底内心底丰富的颤动。军舰在试乐。汽艇驶过,先是一只,其次是更明亮的一只,上面有人向他们招手。汪卓伦底眼睛被耀眼的波涛惑住了。他转头向着江岸。看见了码头,街道,密集的房屋和行人,在春天底早晨,阳光下有几千种闪光,几千种色彩。

    “多么丰富,多么美!”汪卓伦想。

    “汪卓伦,有人喊你!”朋友向他说。

    汽艇在宁海舰旁停住,送五个人上去。然后驰过宁海舰底舰首。从宁海舰底栏杆上有人活泼地招呼着汪卓伦。汪卓伦站起来,但汽艇摇晃,他又坐下。在这种场合被人认出而招呼是一种强烈的幸福。笑容好久留在他脸上。他注视着离开着的,在江里显得雄伟的宁海舰。

    另一艘军舰上有了军乐,好像欢迎这支灵活的、充满着青春的活力的汽艇。

    汪卓伦同时注意着一切。注意舰上的走动着的忙碌的人们,注意舰身和沉重的江波,注意阳光下的魅人的南京城,注意他底严肃的、兴奋的同事们。周围是几千种色彩,几千种闪光,在汪卓伦心里是保育着那种单纯的青春的力量。这一切是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

    “要是我能够在他们排起队来以前到达舰上,我就是最幸福的!”他想。

    他们向它驰去的军舰上底人们在兴奋地动作着,显然准备列队。汪卓伦觉得自己假若能在列队之前,即在舰上的活泼状态中到达舰上,便是最幸福的。希望隐藏他底热情,并且不让同事们发觉他底思想,他看了同事们,但他在他们脸上发现了同样的热情,同样的思想。

    “我们准备做什么?他们要让我做什么?”他想,因为强大的幸福而感到恐惧。

    于是他严肃地,轻捷地登上甲板,看了一切人们,露出那种容忍的、镇定的、有力的表情来,准备接受这个新异的世界底任何命令。但他心里有恐惧。走过光滑的甲板时,那个光采的、闪灼的世界被他遗忘了,他所注意着的是周围的有力的、新异的世界。他用他底全部力量去融洽这个世界,因此自觉地压抑了他底单纯的幸福感。

    “他们要让我做什么?——我这样的人?”他想。

    瘦长的、焦躁的舰长向他们走来,向他们笑着。他使他们注意到舰上的一切。注意到人手底缺乏。舰长说:有很多人生病了。这是一艘一千多吨的,陈旧的驱逐舰。“制服不整齐。昨天我们一夜洗了。”舰长示威地说——汪卓伦觉得是如此——于是走开去,在甲板各处发出他底粗糙的声音来。

    水手们开始列队。他们底动作、注视、制服、手,需要做最后一次的检查。他们站在阳光下,但并不感到阳光,他们底相异的脸上有着相同的安静的、涣散的、无期待的表情,同事们走到舰首去。汪卓伦退到栏杆旁边站下来,注意着进行的这个世界。

    他即刻便明白了这个世界,觉得它是他每天在南京,在办公室里和街上见到的。他发觉,对这个世界,他是没有热烈地期待或热烈地反抗的必要和可能的。内心底热潮和诗歌消失了。他安静,优美地靠在栏杆上,觉得安静就是幸福。

    现在他觉得,在他这样的年龄,刚才的那种内心底热潮是可笑的。刚才,在汽艇上,他觉得能在水手们列队之前到达舰上是最大的幸福。他在水手们列队之先到了舰上,但他并不幸福,并未遇到他所预想的活跃的、自然的、阳光闪耀的图景。他所见到的是:水兵们静静地列着队,让长官检查制服、眼睛和手掌。而这一切,是准备给日本人看的。

    他现在才重新想到这一切是给日本人看的,这艘驱逐舰也是日本建造的:它曾经开到福建去镇压过叛逆。汪卓伦露出了中年人底那种镇定和悠闲,注意着水兵们。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狼狈的水兵被发觉领扣不全,挨了打。舰长弯着腰走过行列,在这个水兵面前站下来,用那种目光看着他,使他失色,露出了昏晕的笑。他挨了耳光,露出了牙齿,在行列里摇晃着。

    “滚出来!滚到下面去!”舰长叫。

    这个兵迷惑地走出行列,不停地在裤子上擦着手。他底手是脏的,弄污了刚洗的白制裤。

    “报告,我一个人,一个人”他用破碎的声音说,眼里有了泪水。没有人知道他底话是什么意思,但显然他希望留在行列里。

    舰长扬起拳头来威吓他。他闪避着,然后他突然地举着手抱头,离开了甲板。

    舰长侧着头,跨着大步继续地检查。水兵们注视着他。第二次走过时,检查手掌,水兵们伸出双手,先是正面,然后是手背。阳光照耀着,风吹来水汽,这种检查在极大的沉默和紧张里进行着。

    然后,在舰首,军乐奏起来了。汪卓伦在江面上所听见的军乐是优美、雄壮、辽阔的,但在这里,依然是同一的乐队,却是愤怒、粗糙、无表情的。

    汪卓伦倚在栏杆上,嘴唇紧闭着,眼里有酸湿的光辉。“汪先生,他们要到我们舰上来,来的时候,你在这里!”

    舰长带着温和的、满意的笑容说,指着舰梯口。“好的。”汪卓伦回答。

    检阅开始了,汪卓伦注意着江岸。江岸全部显露在灿烂的阳光下,传来了军乐声,汪卓伦看见了检阅的辉煌的集团降下了台阶。宁海舰放发了礼炮。汪卓伦看着宁海舰底高举的炮口,但突然感到巨大的震动,并感到在他旁边有细小的东西飞落下来——他所在的驱逐舰放发了礼炮。接着又是一炮。江面沉寂了,波涛沉重地拍击着舰身。辉煌的汽艇离开江岸时,宁海舰上突然地,好像从明亮的天空里击下来,爆发了军乐。

    汽艇疾速地驶过光明的江面。

    宁海舰底军乐振作着,长久地继续着:是这个辽阔的江面底唯一的声音。在这个声音,或这个沉寂里,江面上是笼罩着深沉的庄严,而春天的微风显得温柔。从汪卓伦所站的舰梯口,可以看见宁海舰上的整齐的、白色的行列,和在行列前面从容地走动着的人们。

    汪卓伦底眼睛停留在宁海舰上。他在猜想宁海舰上的各种人们底各种心境,并辨认在走动着的几个显赫的人物里,谁是汪精卫。当检阅的集团从宁海舰降下汽艇时,汪卓伦底心中又爆发了热望。他希望他们一定到驱逐舰上来。他是在渴望着得到一种崇高的庄严的东西,虽然他不知道是什么。这是在来到江边时便得到启示的。他即刻飞离了他所站立的平凡的、可厌恶的、无从使力的世界,而感到那种迫人的庄严。江面上的一切活动是造成了这种庄严。无论这个活动本身是怎样的意义,在活动者们,每个生命本身,却是有着独特的意义的。这种辉煌,这种庄严征服了一切,征服了特殊地软弱的汪卓伦。于是瞬间前的一切意义,一切内心活动,被目前的新的意义淹没了。在汽艇向驱逐舰驶来,而舰上军乐鸣奏时,汪卓伦热烈地惶惑地感到来着的人们是伟大的人们,严肃地闭紧着嘴。军乐重新显得辽阔,雄大,优美,汪卓伦敏捷地盼顾了一下,耽心着周围会有错失,感到了在这个江面上,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底全部力量和它自身底弱点及某种可以感到的,巨大的东西作着抗争。

    在被疏忽的时间里,从南京底背后,升起了明亮得耀眼的云群。这个云群迅速地升起来,张开了巨大的双翼,在奇迹般的时间里,下降,盖住了南京城,并且向江面推进。没有力量可以阻拦它,这个明亮、迅速、庞大的云彩底队伍。它更下降,罩住了江面,于是瞬间前的千百种色彩和闪光消失了。江面是笼罩在静穆的白光里,江风变得沉重起来。

    江风吹着登舰的煊赫的人们。漂亮的汪精卫在舰梯上停了一下,用半闭的眼睛缓缓地环视,并且微微地点头。风吹着他,在静穆的白光里,他显得很忧愁。

    从第一个瞬间起,汪卓伦便严肃地凝视着汪精卫。

    甲板上洪亮地叫了立正。汪卓伦立正,看着汪精卫。“你是不是,如周围的一切和你自己所显示的,是一个伟大的人物?你觉得怎样?你觉得这一切有什么意义?”汪卓伦底严肃的明亮的眼睛问。

    在检阅团登上舰梯时,舰上是有着军乐声,但汪卓伦却觉得周围是异常的沉静。检阅团:汪精卫、日本特使、海军官员、外交官员们通过汪卓伦身边,不注意他底存在。在他们眼里,汪卓伦和舰上的一切人都是陈列物。

    但汪卓伦底眼睛,和其他一切人底眼睛,注视着检阅团。在检阅者们以从容的、庄严的、享乐的步态走近行列时,有洪亮的声音喊了敬礼,水兵们底手掌整齐地举到帽缘。水兵们底不同的,但有着相同的表情的眼睛作着注视;他们是一直在注视着的。注视——在静穆的白光里,在江风里,在努力振作着的军乐声里,在他们底坚强的横队里,这种注视对于他们自己是庄严的。他们未思索面前的是怎样的人们,但在周围这坚强的一切里,他们必须注视,而证实面前的是“伟大”的人们——这坚强的一切底对象和工具的“伟大”的人们。那些各各不同的、明亮的眼睛,是充满着一种魅人的吸力的,它们在不同的瞬间是照耀着千百种不同的生活的。水兵们,是感觉到那种把它全部表露出来的、深刻的庄严。他们底眼睛好像说:“我们是有力、庄严、能够承担那堆在我们肩上的沉重的一切的,看吧,我们站着,承担住了!我们是乐意向自己证实这个的!是的,我们全体!”

    汪精卫走在日本特使身边,忧愁地点着头,好像耽心水兵们会突然把敬礼的手放下来。他是有着那种优美的、深刻的、骑士的和情人的风度的。如人们所感觉到的,这个煊赫的人物,是在内心里把微贱的民众和抽象的国家想象成他底中世纪的情人的。他底那种忧戚,那种好像是很柔弱的耽忧,那种不得已的微笑,就是从这种娇媚的,然而可惊的想象力来的。在此刻,他是无疑地在想象着水兵们底苦难,和从这条陈旧的军舰所显示的,中国底苦难,就是说,他底情人底苦难,因而也是他,甘于承担苦难的汪精卫底苦难。由于富贵的人们底奢侈的、旧式传奇那般魅人的、奇妙的心里,在得到这种苦难的自觉后,他便显得特别黯澹、疲乏、感伤了。这个人底娇嫩的面孔是最适于这种表情的。但显然只是和别人一道他才集中精神地做这种表情;现在,无疑地,他是想用这种表情感动走在他身边的、冷静的仇敌。他不时看着这个冷静的日本人。他底眼睛潮湿了,而微笑,甜蜜的、忧愁的微笑留在唇边。

    因此,汪精卫为什么要领日本人到这条陈旧不堪的驱逐舰上来作友谊的欣赏,是很容易明白了。显然他是企图使日本人从这种破旧的景象,和忍耐的、苦撑门面的努力,并从他底悲剧的面容得到关于中国底悲剧的启示。在汪精卫底想象里,那种古旧的、遗老们的大家庭在行将破灭时所表现的奢华和坦白、忍耐和凄凉,是这个人间底最动人的戏剧。根据这种古国底情感,这个骑士和情人的汪精卫就安排了他底这场幻想的、心理学的,或说颓废派艺术的外交。但这个日本人却缺乏这种浪漫。他是严厉的,有些忧郁。显然他是日本底出色的国民,是那种明白一切权利和义务的、干脆的自我主义者。他显得他在这方面的教养是很够的,在走过行列时,他毫无动作或表情,他不看水兵们,也不看汪精卫。他只是挺直地、生硬地在光滑的甲板上走过去。他是严厉的;特别在发觉汪精卫向他启示浪漫的幻想时,他是严厉的。

    走完水兵底行列,汪精卫就忧愁地看着江面,好像想起了什么事,皱着眉,掏出手巾来,并且仔细地折好,揩了鼻子。

    “什么时候,太阳被遮住了呢?”汪精卫,藏好了手帕。忧郁地、耽忧地向年青的翻译说,然后眼睛变得明亮,看着日本人。

    翻译执行了职务,在翻译的时候,汪精卫看着日本人,皱着眼睛,耽心日本人不了解这句话底深刻的含义,但显然的,这个深刻的含义,即太阳,日本底国徽被遮住了,是他在说了之后才想起的。

    日本人简单地抬了抬头。那种动作,是很像一个军官在观察天气。

    瘦长的、有些驼背的舰长笔直地站在他们底旁边,听见了汪精卫底话,眼里有喜悦的、抑制不住的光辉。他是了解这句话底深刻的含义的。上帝恰好把他安排在他所站的位置上。他是得到了那一种天启,一种思想,一种光荣,那是像太太们听见了关于新式大衣的好消息一般,可以使他底生活丰富半个月的。

    汪精卫注意到了日本人底这种态度,忧愁地叹息了一声。

    “日本人多么笨!或许他装假!”忠心的舰长想。

    走近炮塔,汪精卫就向日本人指示了大炮底陈旧。这次日本人懂了,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于是汪精卫多情地、耽忧地、哀怜地看着日本人。

    “这个炮,也是能够放的,并且准备和这舰上的人们一同灭亡。我们中国人是不怕地狱,熟悉受苦的,他们要悲哀地灭亡,感动全世界!啊啊,多么痛心,我底心是怎样的颤动呀,看见这个悲壮的未来!假若你,亲爱的先生,爱人,和仇敌,不理解我底这个受苦的衰弱的心灵,不理解人类底莫大的悲哀,不理解周围的这一切,我所让你看的这一切底动人的意义的话!啊啊,我底爱人,我们最好是哭泣,哭泣!”汪精卫底哀怜的、潮湿的、诗歌般的眼睛说。

    日本人低下眼睛,不看一切。

    “走吧,好,走吧。请。”汪精卫温柔地笑着说。军乐鸣奏着。

    汪卓伦是在注意着站得笔直的、困苦的水兵们。然后军乐奏着,他抬头向着炮塔;以明亮的白云作背景,陈旧的大炮高举着。汪卓伦眼里有了泪水;汪精卫不再拘束他了,在十分钟以内,汪精卫已经给了他以身边的平常的人的印象。他仰头向着炮塔,汪精卫走近他时他依然向着炮塔。奋激的军乐,立正的水兵们,炮塔、白云、和他自己——这便是一切。他底静穆的眼里有泪水。他是感到,在这个天空下,这个民族正在使着它底全部力量和某种巨大的、无可比拟的东西作着抗争。它,这个民族,不怕显露自己底弱点,所以任何力量都不能阻拦这种抗争。

    他是一直惶惑地、严肃地注意着汪精卫的,但现在他没有发觉这个汪精卫底走近来。在时间底成熟里,那种外部的庄严和威力是消失了。水兵们显然有些涣散。而汪卓伦是在那种内心底突然的激奋里,感到更大更深的,并且是自由的庄严。

    汪精卫注意到了他。他立正,皱眉,用恭敬的、怀疑的眼光看着汪精卫。于是汪卓伦在汪精卫眼里有了存在:因为他底潮湿的眼睛。汪精卫向他文雅地微笑了。

    “你,觉得还满意吗?”汪精卫问。

    这句问话,是使软弱的汪卓伦心里起了强烈的、幸福的颤动。

    “报告院长,满意。”汪卓伦说,感到是另外的东西在自己嘴里发音。用怀疑的眼光看汪精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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