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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财主底儿女们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第二年春天,蒋家底母亲死去了。老人在最后的十年,活得无声无臭。她孤独地住在蒋淑珍家底后面的、陈旧的房间里,有半年没有出门,因生命底衰顿而放弃了一切嗜好,这些嗜好是:打牌、吃零食、骂人、摔东西。她孤独地坐在堆满了女儿们送来的糖食的房间里,整个冬天捧着水烟袋,以柔弱的,然而可怕的表情看着跑到她底门前来的孩子们——孩子们觉得她是可怕的。于是在春天,她睡倒,死去了。七月间,蒋淑华病重了。汪卓伦有半个月没有去海军部,在家里看护着蒋淑华,并且照料小孩。七月初,部里对他有微言,他预备辞职,但在整理了自己所剩下来的财产以后,他忍耐了下去。汪卓伦,不知因为什么缘故,不会治理财产,并且他们夫妇都因为追求内心底幸福的缘故而对这个世界用了太多的感情,以致于仅仅四年,他们便弄光了蒋捷三给他们从苏州运来的一切东西。最初他们分给蒋秀菊,并且出钱打官司,后来他们分给在镇江底姨娘和她底可怜的儿女们;最后,他们分给一切赞美他们的人,分给蒋淑珍、蒋淑媛,和沈丽英。到一九三七年,老母亲底丧事以后,大家都叫穷。汪卓伦夫妇是落在贫穷里了。但直到汪卓伦准备辞职,整理了家务以后,他们才发现了他们底真实的处境。现在是假若汪卓伦不工作,他们便无法生活了。而且即使工作,他们也要严格地节省,因为小孩底出生增加了负担,并且蒋淑华底医药占去了薪水底大部分。蒋淑华病重时,汪卓伦做了十年来未曾做过的事:向蒋淑媛告贷了。

    蒋淑华,一年来遭受着加重了的疾病折磨,并且在心里遭受着更大的折磨。她觉得自己孤独无依,觉得汪卓伦不理解她,虽然那般尊重她。蒋淑华觉得她底感情和思想不能和周围融洽,觉得周围的一切都远离了她。在姊妹间蒋淑华时而感伤,时而刻薄——沈丽英开玩笑叫她做林黛玉。在生病期间蒋淑华妒嫉一切人,刻薄一切人。

    七月初的某天,她向汪卓伦说:不必再请医生——生和死都是一样的。

    汪卓伦多夜未睡,失去了健康,显得恍惚、疲劳、颓唐。他照例温和地安慰了蒋淑华。但在离开床边以后,他晚上有了冷酷的表情。

    一年来,这种冷酷的表情常常出现在他底脸上,代替了从前的单纯的、小孩般的温柔。他瘦弱、挺直、激烈而疲劳。他走到前房躺到椅子里去,举手遮住了眼睛。

    “我是冷的,冰冷的!我已经没有了爱情!”汪卓伦想,仰起脸来,凝视着屋顶。然后他闭上眼睛休息着。

    佣人抱着小孩进房,他睁开了眼睛。他看了小孩很久。“带他到外面去——阴凉的地方!”他用干燥的声音说。但这句话被蒋淑华听见了。

    “抱进来!外面大太阳”她喘息,说。

    汪卓伦皱着眉,抱小孩进房。

    “他是我的!我不许!”蒋淑华衰弱地说,但眼里有火焰。她伸手接过小孩去,汪卓伦注意到,她底手在颤抖。“又是感情用事!”汪卓伦想,看着她。

    “他是我的你看吧我只要活着一天,我不许别人侮辱他!不许别人用那些方法教育他!把他变得愚蠢,变得呆板!变成吃饭的机器,不像人!”蒋淑华说,喘息着,强烈的仇恨在她底衰弱的脸上闪耀着。

    “在这个世界上,只剩下我和他,还想夺去吗,早知道如此就不应该生,不应该有这些希望!不应该聚合!我觉得世界像沙漠,筵席早就散了!假若苏州还有我一点点,我就马上去为什么不呢?”

    “又是怀乡病!”汪卓伦想。

    “生和死在我是一样的!这世界没有情义。”她停顿,看着前面。“无论如何,我总是我爹爹底女儿,我是的!”她骄傲地说,然后恍惚地望着帐子。

    汪卓伦突然发觉蒋淑华并没有把他和她联系起来,于是感到痛苦。他发觉她是在控诉他,当妒嫉和仇恨的情绪在他底心里刺痛起来的时候,他就从冷漠中醒转,笑了凄凉的笑。但他没有说什么,他怕激动蒋淑华。

    “人生,凄凉的长梦啊!”蒋淑华说。

    “我能够失去她吗?能够吗?失去她,我还有什么?那么,现在怎样办?”汪卓伦恐惧地想。

    “是的,凄凉的长梦。”汪卓伦温柔地、凄凉地说,感到情爱复活了,感到不会失去她。

    “但我们总要把这个梦做完。我们将来要安息。淑华,你现在要安静,静养。”他弯了腰,扶住床栏,向她说。“是的,我有我不会失去因为我只对她一个人才这样说话。”他想,温柔地笑着。

    “我能够安静吗?我心里有一团火!”蒋淑华说。同时她问自己“他能够理解我吗?他不假吗?”

    “在人世,已经不能分辨真与假!”她说,嘴边也有凄凉的笑纹。

    “淑华”汪卓伦明白了她底意思。

    “淑华,我汪卓伦用我底良心说我是冷的!我已经冷了!”他改变了声调,流泪了,觉得自己是说了最可怕的话。

    “是的,我对人间已经冰冷!我自己很明白。”

    蒋淑华凄凉地笑着看着他。突然笑容消失,露出了恐惧和怜悯相混合的严肃的表情。她用被单替汪卓伦揩眼泪,把小孩交给汪卓伦,然后垂下头去。

    汪卓伦抱小孩走出来,脸上又有了冷酷的表情。“为什么我要说呢?欺骗不是更好吗?但是我有责任,有义务!”他想。

    下午雷雨。蒋淑华昏沉地躺着。汪卓伦坐在床边的椅子里,手里抓着一本书,看着窗外的雷雨。他站起来,到前房去关窗户,然后去厨房看药。走回来的时候光线阴暗,雷雨猛烈,他脸上异常的激动。他坐下来看着昏沉的蒋淑华,然后通过窗户望着天空。

    光线如黄昏。阴沉,然而激动。雷雨发出喊叫般的声音扑击了过来。闪电破裂重云,暴雷在低空滚过。窗外,蒋淑华所种植的洋槐树在风暴中摇曳,带着水滴击打着窗玻璃。人类的声音完全绝灭了。

    汪卓伦感到自己是在海洋中。海洋阴沉而激怒,他底孤独的破船在作着绝望的飘流。雷雨使他遗忘了现实生活底一切困苦,悲壮和勇敢的情绪在他胸中抬头了。他含着悲哀的、激动的笑容看着窗外。小孩在床边啼哭,他抱起小孩来,抱在胸前,站在房的中央。

    “在这个破船中间,我和她,我们要飘流到哪里去呢?”他想,严肃地看着天空。

    “但是,我记得”他想,望向雷雨深处,记起了在他和蒋淑华初次谈话的时候,也是下着雷雨。蒋淑华坐在桌前,玩弄着一朵白兰花,向他说,她喜欢乡村。他记得,听见这句话,那种强大的,几乎是不可信任的幸福在他心里颤动着,特别因为窗外是雷雨。他并且想起淋得透湿的蒋纯祖跑到窗前来,摇动槐树——也是这样的槐树。“是的,我完全记得从那时候起,我们开始了飘流,我要做一个女人的底最好的丈夫!但是我底飘流,我们底新的生命,我们底孩子,我们底一切,我们疲倦了,受尽了讥嘲,互相不理解!而现在她倒下了!我们要飘流到哪里去呢?谁替这个新的生命负责?把他交给谁呢?我是得到了我所应该得到的,我已经满足了,已经疲倦了,但是他呢?那么我要活下去!把这个破船渡到岸边是的,他和她我们!”他眼里有了泪水。他强烈地皱眉,吻了小孩。在他低头向小孩时,他觉得他底周围在摇荡——他底船在激怒的波涛中摇荡着。

    蒋淑华发出了短促的、可怕的声音。他跑到床前,放下了小孩。

    “淑华!淑华!”他痛苦地叫。

    蒋淑华睁开眼睛,同时小孩啼哭。

    “我去了!我要去卓伦我,”她用短促的、可怕的声音说。

    汪卓伦跪下来。他觉得他底周围已经静止,不再摇荡了。

    蒋淑华看着他,指窗外,然后指小孩。汪卓伦明白她底意思,尖锐的痛苦使他昏迷。

    这对夫妇,他们没有力量分离。就在上午,他们还生活在他们底生活所造成的感情里面,那互相不满足,互相攻击,防御;他们是诚实得可惊,这种感情好像幽谷。但夜晚,蒋淑华病危,他们抱在一起,用他们所有的力量表白他们不能分离。假若他们还能哭,他们便哭,假若他们还能说话,他们便说话。深夜里,汪卓伦觉得一切都错了;觉得他不该失去理智,不该表白,肯定那个可怕的东西。觉得不该使蒋淑华肯定一切已经无可挽回。他重新沉默,企图用最后的理智表露出一种信仰来。然后他觉得,因为他底错失,一切都迟了。何当蒋淑华死亡下去,又挣扎起来,重新要求表白时,他就跪在床前,悲痛地答复了一切,在内心底交战里产生了正视死亡的勇气。

    姑妈和蒋家姊妹们来到汪卓伦家。她们最先坐在后房,然后退到前房,揩着眼泪,沉默着。她们无事做,同时觉得应该有事做;她们全心地替汪卓伦痛苦。这是一个很可怕的夜。当蒋淑华重新扰动,说话的时候,她们全体都来到后房。灯光明亮,汪卓伦跪在床前。

    “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喃喃地说。

    蒋淑华,靠在枕头上,做着痛苦的手势。她好久不能表达清楚。她指前房,指姨姐们,然后她寂静。在寂静中,汪卓伦颤抖着。

    “我对你有罪。”蒋淑华衰弱地说。

    “为什么想这些呢!我甘心,我觉得顶好,我幸福。相信我。要安静。”汪卓伦以单调的、孤独的声音说。“我这样说不是承认了吗?”汪卓伦恐怖地想。“没有这回事,没有,淑华!”他大声说,喉里有泪水。他底声音证明:他承认了那个可怕的东西。

    “我害了你。在最初,我就不该你在,我去了,而困苦颤连的一生哟我怎能丢下这颗心,我怎能够,卓伦!”蒋淑华挣扎着说。

    汪卓伦颤抖着。他抓住床边,垂下头去。他冷酷地觉得痛苦已经达到了最大的限度,于是他抬头,用严肃的目光重新看着蒋淑华。

    “接受我们底命运!这是每个人都有的!我不会再在这个世上寻找另外的东西,相信我!”他底目光说。在剧烈的内心斗争以后,他相信他们都无错;他承认了,并且承担了那个可怕的东西。严肃的勇气在他脸上出现了。

    但蒋淑华,虽然说着、表现着她对那个可怕的东西的认识,却不愿相信;因此不愿明白汪卓伦底眼光。在恐怖和苦闷中,蒋淑华渴慕温柔。

    她向着汪卓伦。

    “难道他还不能明白我?是的,是的,我要看看。”她寂静了,于是觉得世界已经寂静了。她觉得周围落着黄色雨,水滴传出单调的、寂寞的声音来。她觉得身上沾了污泥,她努力移动,想摆脱这污泥,但不可能,她感到大的苦闷。她听见有单调的、凄凉的钟声,最初好像是房内底钟声,后来就变成了不在什么地方却在空漠中响着的钟声。觉得是苏州的钟声时,她感到她所渴望的温柔;钟声——模糊的,然而确然存在的——在空漠中响着时,她心里突然安静。她觉得,她已经在没有注意的时间里摆脱了那可怕的污泥。她依然在凝视着汪卓伦。那种严肃来到她底脸上。她懂得了,并且承认了江卓伦底眼光所说给她的。“是的,我不再说什么了!我一无遗憾。我丢得下这颗心!”她想。

    “淑华!”汪卓伦,在蒋淑华底沉默里,有了恐怖,企图否认他所承认的,喊。

    蒋淑华看着他。在嘴边露出了安静的笑纹。

    “要水吗?”

    蒋淑华看着他,不答。

    “孩子,他睡了!”汪卓伦温柔地说。“我不会再寻找什么另外的东西的了,淑华,我不会的!”他加上说,回答着她底眼光——他以为她底眼光要求他回答这个。

    蒋淑华明白地在喊她,轻轻地点了头,看着姊妹们。然后她软弱下去

    姊妹们走到床前。蒋淑华悄悄地死去了。于是大家悲痛地啼哭起来,但汪卓伦无声,他伸手盖住了蒋淑华底冷了的眼睛。证明了她确实已经离去,他在大家底哭声中站起来,走进了前房。他打开帐子,看着酣睡的小孩。

    “现在她去了,我们什么也没有了,在这个世界上”他想,突然哭出猛烈的、可怕的声音来。

    蒋淑华死去的第三天,爆发了芦沟桥事变。汪卓伦埋葬了妻子,在七月十五号重新到部办公,不感觉到这个事变,这个席卷全国的猛烈的潮流有什么意义。从七月到八月,汪卓伦消沉地沉默地到部办公,晚上回来照护小孩,并整理蒋淑华底遗物。蒋家姊妹们和少数的几个朋友替他痛苦,常来看他,但他并不需要这个。他希望孤独。他希望一个人坐在房里,坐在灯下,坐到深夜。

    他在考虑怎样消磨他底剩余的生命。他懊悔财产底散失,因为假若有钱他便可以一个人带小孩到什么一个乡间去。他记得蒋淑华底话:“我喜欢乡下。”——但现在他必须工作下去,偿还债务。在南京底普遍的扰动中,他淡漠、沉默,认为自己和这个世界除了金钱底债务和为父的债务以外再无牵联;但同时他高兴这个世界底扰动,高兴这个世界底普遍的不幸,高兴它底彻底的毁灭。

    上海战争爆发,政府颁布了疏散令,南京陡然紧张,充满了预测和谣言。从七月到八月,人们是在怀疑中,怀疑战争是否会实现;但八月十三以后,人们就开始逃难,或准备逃难了。八月十五日,南京被轰炸:模范监狱、国府、和车站附近中弹,南京全城慌乱有人往乡间走,有人往内地走。最初是少数富有的人们,然后是公务员底家庭和一般的市民们。南京底人们三十年来逃亡过多次,一次是辛亥革命,一次是孙传芳渡江,一次是一二八上海战争。但他们每次都又回来了,重新弥补、缔造他们底生活。在动乱的时代,他们除了自己以外,是不再信任任何事物了,因此,在八一三的最初,他们是不相信仇敌底决心和他们底民族底决心的;他们以为这次还是会和以前每次一样,不久就又回来,弥补创破了的,缔造毁坏了的,照旧过活下去的。他们这样想是当然的,因为在他们底生活没有改变的时候,他们底心是不会改变的;直到遥远的后来,他们底心还是没有改变,以顽强的力量,他们在异乡缔造了临时的南京生活,他们以为是临时的。凡不是自愿从南京出走,凡是被迫从南京出走的人们,是直到生命底最后,还渴念着故乡,在怀念的柔和的光明中,把往昔的痛苦变成无上的欢乐的。从南京出走以后,青年们是占领这个世界了;在南京留下了惨澹地经营了的产业和祖坟的人们,是被剥夺了一切欢乐了。所以,在他们,这些惨澹地经营着生活的人们明白了——很快便明白了——这次的毁灭底巨大、持续与顽强时,他们便明白了这次的离开南京是什么意义。半个月不到,老人们底论证,孙传芳时代底惨凄的暗影,从而希望和安慰,便被扫荡无遗了:被江南平原上的空前的激动所扫荡,被爱国的情绪所扫荡,被强烈的、孤注一掷的青年们所扫荡。

    八月到九月,空军出动,军队出动,青年们出动;市民们不绝地向内地流亡。在中国展开了空前的局面。南京街道上通过着兵士,通过着车辆,通过着流徙的队伍,通过着青年们。政府被主张投降的汉奸们所包围,抗战底领导者以顽强的力量克服这个包围;流徙的人们,出动的人们,普遍全国的新异的兴奋和坚强的意志支持着政府底领导者冲出了这个包围。从现在起,这个民族走上了英勇的、光明的道路八月二十一日,王定和来南京。二十二日,蒋少祖夫妇来南京。大家准备去汉口。但汪卓伦安睁,淡漠,从未想到他有重新缔造生活的可能。他每天经过激动的街道,每天遇到向内地出发的熟人们,每天被蒋淑珍们苦苦地劝慰,但不想动:不觉得在他周围进行着的一切对他有意义;更没有想到他有被这个激动卷去的可能。他觉得现在有两个绝对对立的世界存在着。一个是他周围的一节,一个就是他自己。他是冷淡、轻蔑、虚无,站在激动的海洋中。

    但八月二十一日,他奉到命令,调他代理某艘鱼雷舰底舰长,并且限三天以内到任,出发。他即刻上了辞呈。他底这个举措被斥为怯弱与临阵脱逃,没有被允许。但他并不以怯弱与临陈脱逃为羞,相反的,他觉得高兴。他很简单地觉得被这个世界如此斥责,就是证明了,他对蒋淑华的坚强的爱情——觉得高兴。晚上他经过激动的街道——炎热的街上挤满了人,在听播音机——回到家里。

    他走进门,通过院落,轻轻地叹息着,解开了上衣,他发现房里有人在走动,在他走近房门时,蒋淑珍兴奋地跑了出来。

    “我们等你多久!”她说,眼睛发光。但看见了汪卓伦底悲哀的微笑,她就沉默了。

    王定和坐在椅子里,严肃地看着他。他向王定和点了头,把上衣摔到床上去。然后坐下来。

    王定和和蒋淑珍沉默着,看着他,要求着他底声音或动作——他觉得是如此。但他很冷静,表明一切在他都不可能,并且坚决,地相信,他们应该顺从他。

    “你,还是不决定吗?”王定和以颤抖的低声问,欠着上身,烧着烟。“或者你决定,在危急的时候一定离开?”他问。“我没有决定。”汪卓伦低声回答;涣散,无兴趣,不愿谈话。

    “我今天早晨到南京,决定后天送淑媛到汉口去。我在上海的东西,是完全丢了,所以我自己也要到汉口去。我全都光了。”王定和吸烟,冷静地说,但面颊突然强烈地颤抖。汪卓伦叹息,看着他。

    “这是清清楚楚的了。不止我们一两个人,我服从政府。”王定和说。“你们部里有新的消息吗?你不可以辞职,和我们一道去吗?牧生、蒲生,都准备走的,部里遣散我们总可以另外想法子,你也来帮忙。”王定和说,看着他。“我们是军事机关。”汪卓伦回答。

    “卓伦,这样固执!张心如不也是海军部的!”蒋淑珍焦躁地说。

    汪卓伦闭紧着嘴唇。

    “逃到后方去?”他突然用怪异的声调。

    “逃难啊,卓伦!”蒋淑珍说。

    “是的,避难”他说,停顿,凝视着地板。“但是,有的人是可以避难的,有的人却避不了难。我不想离开”他说。他底意思是说,他喜欢灾难:因为在他底身上,再不能有更重的灾难了。同时他想到他辞职的事,想:假若批准的话,他到哪里去呢。在辞职的当时,他是并未想到他要到哪里去的;他很觉得,对这个世界,他底责任是冷漠地站在旁边。“那么,现在可以想想,我究竟应该怎样?但是因为我不希望一切东西,我留在南京。”他想。

    “我留在南京。”他说。

    “部里不许么?”

    “部里是没有能力不许我的。要走,我还是可以走,但是我不走。”他停顿,以发亮的眼睛凝视着蒋淑珍。“你们是应该走的,因为你们有家庭儿女,你们要过活。还有一些人是可以走的,因为他们根本是投机取巧,苟且偷生的东西,他们没有价值!”他说,露出激烈的嫉恨的微笑。“你们走了,他们走了,那么,留下这座南京城给我!不走的人要保卫这座南京城的!在南京,有我们底祖坟,几百代人生活下来的南京城!假若政府不能保卫南京城,就对不住祖先!假若是临阵脱逃,投机取巧的东西,就没有资格再在南京,将来也没有资格回到南京!他们底儿女要替他们羞耻!我在街上走,我就替他们羞耻!”他说,激烈而流汗,站起来向着窗外。

    “我说了些什么?是的,是这样说!”他想“我什么都不需要!我服从命令!”

    蒋淑珍觉得他在骂她,不安起来。

    “是的我们这些人是可怜的!但是有什么法子呢?”她羞愧地说,声音里有眼泪。

    “我没有讲你,姐姐。”汪卓伦诚恳地喊,向着她:“我怎么能够讲你们呢?”

    “我不同意你底话,你要知道实际情形:南京是守不住了。”王定和说。

    “岂有祖坟是守不住的!我赞成战争延长!我赞成轰炸,轰炸,再轰炸!我赞成一个大大的毁灭,毁掉一切麻木不仁的东西!毁掉一切脏臭的东西,南京需要彻底的洗刷!中国人应该为儿孙着想!”他说,走到桌边,转身看着王定和。

    他好久没有这样激动过了。他未曾想到这种激动是可能的,因为在蒋淑华死后,他所派给自己底以后的生涯,是消沉的、冷漠的生活。战争爆发以来,他从未想过这个战争有什么意义,但现在,在这种严厉和激动中,他明白了战争底意义;明白了轰炸、军队、流徙的人们,以及他昨天所接到的命令对于他有什么意义。

    “我把孩子托给你们好不好?”他忧郁地问。接着他说了一切。

    那么,现在我决定去!”他说“在平时,舰长是一个肥缺,但现在他们却用得着我!”他忧郁地笑,抬起头来。“那么,你不是要去打仗么?”蒋淑珍问。

    “是在打仗啊!”“那么你怎么办?怎么办?”

    “孩子托给你,好吗?”汪卓伦温柔地、坚决地说。“不是我私心,你自己怎么办?怎么办?”蒋淑珍站起来走到桌边。

    “去打仗啊!”“你会打仗么?真的?不骗我!可怜要是淑华在,不会让你打仗”蒋淑珍说,突然明白了他们所说的事情是什么意义,哭了起来。

    汪卓伦下颔颤抖,怜悯地看着她。

    “我自然会打仗的。”他嘲讽地、悲哀地说。

    王定和长久地凝视着他,突然站起来,皱眉,眼里有泪水,脸打抖。

    “我很惭愧,卓伦。我想到我丢掉一点,是值不得什么的,我不会忘记今天。”他说,难看地笑着。汪卓伦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子在眼泪中笑着这种痛苦的、真率的笑。“我三天以内出发,孩子交给你们。那么,我底生命便再无什么价值。”汪卓伦低声说,觉得一切都透明清楚;觉得自己明白了过去、现在、未来,并且明白人世底一切爱情、友谊、希望和失望。汪卓伦皱着眉,静穆地向着窗外。

    沈丽英心情怆惶:没有钱,不知是否应该走。听见汪卓伦要向相反的方向出发,她就跑来看汪卓伦,然后姑妈追来看汪卓伦。汪卓伦冷静地安慰她们,劝她们离开南京。从汪卓伦处回家时,在人力车上,姑妈哭着;沈丽英惊叹,发痴,感到无论如何,不能明白这个世界。

    “这怎么得了!我们应该怎样办!没有人管我们,各人底心是差得这样远,从此以后,我们怎样生活?”她想。

    陆牧生已在家中,冷静、苍白。陆牧生向她说,已经弄到船票,她们明天得上船。

    “钱呢?”沈丽英胆怯地问。

    “钱,有。”

    “你呢?”

    “我暂时不走。政府底命令。”陆牧生忍耐地、冷静地回答,脸战栗着。儿女们严肃地站在旁边。

    “可怜,淑华,你死得好!”沈丽英说,哭起来,走到床前。

    “我不走!我老了,一生一世在南京!什么都在南京!也死在南京!我不能在外乡受罪!”姑妈大声叫,向楼梯走去。“非走不可!”陆牧生严厉地低声说。

    “妈!”沈丽英叫“妈,女儿会孝敬你!你要走!我们都走!”“炸死我也不走!”姑妈大声叫。

    “要走妈,要走!”沈丽英哭着大声说。

    “不理她!她当然走!”陆牧生挥手,低声说,然后走出去。

    姑妈到床上睡下来,想起了往昔,想起了故世的人们,哭着。大家劝慰她,她不理会,不肯起来。老太在悲苦的心情中,愿望就这样睡到要离开的人们都离开了,儿女们都离开了的时候,愿望他们离开以后孤独地在凄凉的家宅中死去,而使离开了的儿女们,永远地负着罪孽和悲凉。但在明白了这个希望底实际的可怕时,她企图把陆明栋摆在身边。“你们问明栋,要是他走,我就走!明栋,儿啊,你不是不走吗?”她哭着说。

    陆明栋高大,瘦削,严肃地站在床前。

    “我走。”他愤怒地说,以轻蔑的目光看着祖母。姑妈吃惊,看着他。

    “忘恩负义的东西啊!异乡有财宝吗?”

    “奶奶,我决不想再蹲南京一天!我讨厌南京!我讨厌我们住的这个地方;这不是人住的地方!我们隔壁有婊子!左边天天打架!为什么还要留恋?”年青人激烈地、严肃地说;这个年青人从未如此说过话。“这一点点财产也值得留恋吗?

    难道我们要葬在这个地方吗?所以我要走!”他说。

    年青的人们,是在这种家宅里,感觉到腐烂底尖锐的痛苦的;那些淫秽的、卑污的事物是引诱着年青人,使他们处在苦闷中,当风暴袭来的时候,他们就严肃地站在风暴中,明白了什么是神圣的,甘愿毁灭了。当他们有了寄托,发现广漠的世界与无穷的未来时,他们就有力量走出苦闷,而严肃地宣言了。陆明栋就是这样地站着,流汗,脸红,流泪,发表了他底宣言。他说他不愿有财产,不愿再读书;他说学校是可恶的。他说他要离开:假若大家不离开,他便一个人离开。

    但他又非常感伤了。未吃午饭他便走出去,晚上才回家。他走遍了他所熟悉的街道与风景,向它们凄凉地告了别。

    沈丽英,被儿子底宣言感动,觉得这个地方的确不适宜生活,觉得在将来所受的痛苦里,也会有快乐,于是振作起来,收拾东西,准备食物,把大票子换成毛票——在这种忙碌里,一切是改变了;她是非去不可了。

    蒋少祖夫妇,看过了姐姐们和汪卓伦,到她这里来的时候,她是站在凌乱的东西中间,衣袖高高地卷起,发红,流着汗。太阳照在敞开的箱笼上,房里扬着灰尘。“啊,你们来了!”她叫,抛下了手里的衣服;“淑华去了,她去了!我们如今!”她在箱笼间跨了一步,哭泣着像小孩。

    陈景惠对这个不顶熟悉的表姐流泪,疾速抱着小孩进房。蒋少祖抓住草帽在手里,疲乏地、愉快地笑着,——战争使他愉快,姑妈冲下楼时,预见到姑妈要对他做什么,就露出了嘲讽的微笑。

    “我们明天走了!”回答姑妈底激动,他说。

    沈丽英坐下来,把小孩抱在膝上,特别因为安宁的生活已被破坏,她露出了满足的、严肃的神情。凌乱的房间,即将开始的逃亡,衬着沈丽英底抱着小孩的休憩的、严肃的神情——她明白这个休憩底短促和可贵——给予了动人的、特殊的印象。

    “你知道卓伦要走么?”沈丽英爱抚着小孩,问。

    “知道。去看过他。”蒋少祖回答,严肃地笑着。“我们中间还出了这样一个人!”沈丽英大声说,停顿了一下。“我是个女子!啊,我们是无用的人!”她说,她底眼睛甜蜜地笑着,觉得这个短促的休憩是好的。她吻了小孩。

    陈景惠"白派茸樱ψ潘盗耸裁矗僮婷挥刑宄=僮嫫7Φ乜醋殴寐瑁*翻箱子,又在揩眼泪。蒋少祖注意到箱子里面的旧式的、大红的绸衣。

    “这个衣裳是你底么?”他忽然狡猾地问。

    “是我底!该死!”沈丽英说,责备他,但看着他,希望他再说。

    “是坐大花轿用的吧,”蒋少祖狡猾地皱着眼睛,问。

    “没有出息!”沈丽英说,脸红了,快乐地笑着。

    陈景惠拿起绸衣,把它抖开来,快乐地笑出了声音。沈丽英笑着看着绸衣。姑妈简单地笑着。太阳照在绸衣上,房里闪动着红光。

    发胖的、弄得肮脏的陆积玉端水走进房来,看见展开着的红衣,站了下来。她看着母亲,又看着陈景惠,然后向洗脸架走去。蒋少祖笑着转身,碰在她底面盆上,水泼了下来。“啊,对不起!”蒋少祖愉快地叫,但随即就怀疑地看着不笑的、严肃的陆积玉。

    沈丽英皱眉看着女儿,用眼光提示她她应有的礼貌。“没有关系”陆积玉说,猛然脸红。她回头看了那件堆在箱子里的绸衣一眼,垂下了眼睑。沈丽英明白她底眼光底意义,感到痛苦。陆积玉深沉而细心,明白母亲底一切:常常的,母亲为自己底第二次的结婚而对女儿歉疚,感到痛苦。常常她为这个对女儿发怒。

    “你不会让开一点走吗?”她皱着眉,压制住愤怒,说。陆积玉迅速地往外走去。

    “有什么希奇!马上什么东西都光了!”她低声抗议,看了那件发着光彩的红衣裳一眼,走出房。

    “尽讲些令人痛心的话!”沈丽英说,突然哽咽了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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