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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暴过去后的短促的寂静中,大家听见船头上有说话声。另一阵风暴降临,说话声便被消灭。徐道明从衣袋里摸出手电掀开军毡,走出去。蒋纯祖跟着走出去。在看见被电光照着的一个穿宪兵制服的矮小人的时候,一种嫉妒的感情便在蒋纯祖心中燃烧了起来——蒋纯祖,像一切青年一样。本能地不愿别人加入他们底亲密的集团——使蒋纯祖痛苦。

    但这人底温和的,抑制的,疲乏的说话声使蒋纯祖改变了情绪。这个矮小的,有些阴沉的宪兵,最初和哨兵说话,然后和徐道明说话,用同样安静的态度,同样的抑制的,温和的声音,特别因为他底安静与温和,蒋纯祖想到他在风暴和黑暗中所走的路程,感到敬畏。

    这个人不笑,不焦急,蒋纯祖觉得他有些阴沉。这个人底态度表示,假若被拒绝,他仍然可以孤独地行走,但他相信不会被拒绝。这种态度令蒋纯祖敬畏。

    徐道明同样感到这种尊敬,很慷慨地使这个人到船上来。这种慷慨又使蒋纯祖嫉妒。蒋纯祖,是在结识了徐道明之后,连他底爱情也要的。因此蒋纯祖希望迅速地结识这个宪兵,而领有徐道明在这个宪兵身上所领有的感情。

    但在徐道明和宪兵进舱后,为了考验自己,或者为了年青人底那种精神上的示威,蒋纯祖改变了主意;蒋纯祖在一阵狂风里走到船头,站在哨兵身边,凝视黑暗的江流。“你们这些人,是和我不同的,那么我多可羞,但是今夜底风暴,今夜底长江会证明我底心!我底祖国在危险中啊!”蒋纯祖想,想着是对徐道明和那个宪兵说话。

    “同志,你冷吗?”他向哨兵说,哨兵没有回答。他踌躇了一下,走进舱。

    舱内空气紧张,大家在听那个新来的人说话。从最初听到的两个字里,蒋纯祖明白南京已经陷落,或者快要陷落:就是这种紧张的空气统治着全舱。徐道明倚着棚柱(好像他是在一种强烈的情绪里倚到棚柱上去的),含着一个凄楚的笑容。朱谷良——蒋纯祖从徐道明底最初的回话里知道了这个新来的人底名字——站着,看着大家,以和缓的严肃的声音讲述南京底战事。

    蒋纯祖后来知道,朱谷良并非宪兵,他是上海底工人。他是从十二岁起便进入一所中日合办的炼铁厂的;在鼓风炉旁消磨了二十年。最初十年,对于朱谷良,是黑暗的长夜;后来十年,朱谷良被卷进了求生的猛烈的潮流,而以他底对人类的特出的智慧获得了某些胜利,成为一颗发亮的星。在某几个震动上海,甚至震动全中国的大的运动里,朱谷良以强烈的、阴沉的力量获得了胜利,正如人们对他所期望的。在一二八战争里面,他是义勇军底组织者之一:他到了前线,经历了一个中国人所能经历的,在腹部带着创伤回来。被工厂开除后,他就从上海消失到看不见的处所去了。在连续的打击里,他底家庭是毁灭了;剩下的一个儿子,也在一二八以后的一年死在猪鬃厂底废毛堆里。朱谷良,是在上海底阴暗的地底下,成了一个孤独的人,具有孤独的人所有的一切偏执和严刻。在他心里,是有着对人类的痛切的憎恨,和那种对一切人隐藏着的,对人类的可怕的野心。

    像所有的人一样,朱谷良是带着爱情走进世界,希望以爱情获胜的;虽然对于他,所谓爱情始终是奇特的东西。但中国人,生活在上海,怎样被教育起来,是全世界都知道的。可以说,朱谷良是强硬的,能够忍受的,但从这种忍受,从忍受者底特殊的冷酷,朱谷良是获得了独特的经验;他底结论,是相当可怕的。朱谷良是制造过阴谋,为人类底野心出卖过朋友,而走在这条艰苦的大道上。人们不能明白,在这一切里面,爱情和其他各种善良的,平凡的情感,所占的位置,所以人们只能说朱谷良是从特殊的智慧获得了胜利。

    有些人们,特别是这种人里面的弱点较深的人们,是时常谈论热爱,光明,和理性的。但朱谷良,对自己和对别人一样,都是诚实得可怕。朱谷良被埋葬在地下,失去了一切,看着同伴惨死——各种样的惨死——因此不懂得,不信仰热爱,光明,和理性。他是曾经信仰过这些。但现在他只信仰力量。而因为憎恨和胜利的快感,他是在心里深藏着压伏人类的野心。

    他是走上了这条艰苦的道路:较之带着理想,宁是带着毁灭。强烈的精神,在黑暗中生活,和周围的一切搏斗,是较之理想,更能认识现实的经验的。现实的经验常常等于理想,但朱谷良底强烈的偏执,像一切人底偏执一样,使他底经验成为独特的。于是渐渐地,朱谷良,失去那种纯洁的理想,并厌恶一切理想的说教了。而且,在愈来愈深的偏执里,朱谷良是否认一切人底经验了。假如理想和共通的经验只是战斗以求光明的生活,朱谷良是承认的;但对于怎样是光明的生活。特别在深埋在黑暗中,而心中又领有力量的人,是有各样的理解的。有的人认为衣食富裕,行动自由,是光明的生活;有的人认为高踞一切人之上是光明的生活;有的人认为消灭了敌人,占据了世界上的一切,是光明的生活。但深埋在黑暗中,为战争底胜利而出卖过朋友,失去了一切,蒙受了心灵底毁灭的人,是不再能适应这些种类的光明的生活了。朱谷良不能想象他会满意于一切平常的经营,虽然这条道路底终结正是这个,正如一个凶悍的老兵不能想象自己会满意于回家种田的生活,虽然战争底目的正是这个。朱谷良,在这一切之外,在这一切之上,是还要求着一种难以说明的,强烈的东西,正如很多人要求着这种东西。因此朱谷良是充满罪恶和不幸,永远不曾得到胜利。

    朱谷良,是过着尖锐的生活,而训练出气魄来的。朋友转瞬间变成敌人,在他,是平常的事;用那种轻蔑的面容掩饰内心的友情底痛苦,并决裂得更彻底以证明他是对的,在他,是平常的事。他是走了一步,不得不走第二步,明白自己不能回头了。惯于用真理底力量扑杀敌人,惯于相信自己就是真理,但又明白自己底罪恶的诚实的人,他底灵魂,是在过着一种激烈的生活。但他底外貌,却永远安静,抑制,平淡,恰如那种对人类具有深澈的认识的人。

    朱谷良参加了八一三底战事,和朋友们共同逃亡,中途失去了联络,孤单地到达南京。他留在南京一共三天,企图找到一个熟人。光华门城破的时候,他逃开南京。

    正是光华门争夺战最激烈的时候。炮火笼罩南京,街上充满军队;而躲藏着的,留恋财产的数万南京市民被可怖的炮火从各个住宅里震撼了出来,向挹江门逃亡。于是中山路上充满了难民,箱笼,车辆。这些人首先失去了信心,其次是军队失去了信心,于是开始了十二月十日的惨痛的,可怖的局面。

    南京已被包围,除长江以外无退路,挹江门奉令封锁,难民们无法出城。在最危急的时候,挹江门开放,但难民们依然无法出城,因为他们太可怕,而城门太小。有人爬城墙过去,有人从阴沟洞钻出去,但这究竟是少数:从城门到道路底远处,拥满了求生的,可怕的人们。

    炮火和相互的践踏时常使这些人们里面少去几个或几十个。是严寒的,冻结的天气。人们像可怕的水流,永远在箱笼,车辆和尸体的礁石上冲击。在礁石四围形成可怕的旋涡,卷去倒下的不幸者,倒下去的人,是像堕入深渊一般,从平面上永远消失。情形渐渐更可怕起来了,加入了散兵们,他们徒然地用手榴弹和刺刀开辟道路。而在军队宣布撤退的时候,情形就更可怖了。那些疯狂的兵,是用他们底武器攻击人群,在血底河流尸体底山丘上面咆哮,那些解剩余的战车,是从人们底身体上颠簸着驰了过去朱谷良从一位军官底尸体上得到了一只手枪,被卷到这可怖的场面里来了。有三次他几乎覆没。他是保持着他底沉静和坚定。但在散兵们放枪射击的时候,他便猛烈地冲击起来了。一个浪潮使他两脚腾空,异常徼亻幸地把他冲近城门。趁着这个力量,朱谷良向天空放枪,而爬到人们底头顶上,迅速地爬了出去。尸体是堆积得那样高,以致他底头只离门顶数尺。他刚刚爬出门,一辆战车便驰了过来,压碎了他从他们肩上爬过来的那些疯狂的,不幸的人。这辆染着血的战车底行为是惹起了一种可怕的静默的愤怒;在负伤的人们底呻吟声上面,统治着这种愤怒。于是一颗手榴弹从城墙上面掷了下来,准确地落到战车里面。在一声沉闷的爆炸之后,弹烟冒了出来,这辆染着血的战车便停止了。

    城洞里面的未死的人们,对于这个复仇,喊出了一种兴奋的声音。朱谷良因这声音而站住,他是突然懊悔自己从这些人们身上爬了出来:这些人们是已经死去了。但同时,他对这辆战车有一种深刻的同情。他底地位是奇特的,可以是那些死去了的人们,可以是这辆战车。但一瞬间,对于这一切,他有一种深刻的悲哀。他想到,不知因为什么缘故,这一切人和自己都成了软弱的东西,赤裸裸地交付给命运。但他永远记得那种静默的愤怒和随后的那一声喊叫。人们在软弱中和不幸中的相爱使他涌出眼泪——在这里,英雄的朱谷良是赤裸了——但同时他感到一种渺茫的恐惧。

    他是穿着破烂的短衣,抓着手枪,站住不动,眼里有眼泪,凝视着冒烟的战车。朱谷良,是凭着他底诚实,他底坦白的心胸,站在这里;正如凭着他底诚实的友爱和阴谋站在人类底另一些场所;凭着他底掩藏,恶毒的锋芒和对人类的野心站在又一些场所一样。

    江边的情形,是和城内的情形同样可怕。为争夺仅有的船只,军队互相开火。各处有枪声,近处有炮声,显然敌人底攻击是迫近了。绝望了的难民们和兵士们在抱着木柱或木板往江里跳,有的妇女也采取了同样的行动。江水显得特别汹涌,江上的小舟、木板,和时出时没的无数的头颅,在灰白而沉默的天空下,给予了凄惨可怕的印象。

    朱谷良是看见,为了求生,人类濒于疯狂。朱谷良是看见,由各种原因而致衰病的民族,得到这种惩罚,向无言的历史呈献了空前的牺牲。朱谷良好久站在江岸上,感觉到他底仇敌底一切压力,企图在决定怎样做之先先使自己获得安静。他是被面前的景象骇住,站在痴呆的沉思中。在他左边不远的地方,一只负载过多的囤船,因为人们继续从江里向上爬,并且互相恶斗的缘故,覆没了;在灰暗的江面上,发出了一种可怕的喊声。随即朱谷良看见,一个衣裳破烂,肩部流血的女子,默默地把她底婴儿掷到水里去,然后自己跳到水里去了。朱谷良,从她底冷酷的,阴惨的面容,想起很多这样的面容来。朱谷良是遇见过很多和这同样可怕的事。在那些事件里,他是冷酷的,因为他是仇恨着;但现在这件事使他震动,因为现在的世界是过于庞大,并且那个投水的女子是蔑视一切。朱谷良看着她投下婴儿,希望她从恐怖中向他发出什么声音来。明白这个希望底不可能时,朱谷良心中便突起热望,向前奔去。但这位女子已沉没了。

    朱谷良看见这位女子在江波中浮起,并且随着江波向远处荡去。朱谷良凝视着。那种仇恨那种痛切的热望是在他心中燃烧。于是,关于他自己,关于他底民族,他作了短促的,强烈的思想。他想他是无可责难的,他底活着,是有益的,因为他知道这个民族比一切人更多——朱谷良,凭着他底各种创痕,是有权利这样自信的人——而他以后的事业,便是,确定他内心底种种热望——南京底这一切,是强烈地启示了他——在苍天之下,替这个跳水的女子复仇。

    想了这个之后,他便毫无顾虑地跳到水里去了。他向一根漂流着的电杆泅去。他抱住了这根电杆,顺着江波向江心荡去;波浪不时把他覆没,以致到了江心的时候,他便除了紧抱电杆以外失去一切知觉了。

    他到达对江时已经黄昏。他扑倒在沙岸上。在他初有知觉时,他首先想到的,便是那个跳水的女子,并且在想到的时候,他心里有沉静的,尊敬的感情。他凝视着灰白的,膨胀的,沉默的天。他发见,那个伟大的天宇,对于他底思想和感情抱着尊敬。

    他向一个船家求助,而被收留了。晚上,对江的炮火更猛烈,渡了江的兵士们通过这里向江北逃亡。深夜的时候,一个宪兵叩门,慌张地要求一套便衣。朱谷良,从他底草堆中出来,对这个兵士底懦弱表现了一种轻蔑,脱下了自己底潮湿的衣裳,而取得了宪兵底制服和手枪,成为蒋纯祖们看见他时的那个样子。

    于是,天亮以前,朱谷良向西走。南京城底升在空中的火焰照亮了他底道路。而在第二天深夜里,在可怖的风暴中,他便遇到了这只木船。

    他所能告诉徐道明的,只是南京所处的情况。他用一种低缓的,抑制的声音叙述挹江门和江边的可怖的局面,而没有提及他自己。他没有说明他究竟是不是宪兵,而在可能触及这个疑问的时候,他用一种安静的,不可透渗的,大胆的视线探入对方底眼睛。他底谈话中间的那一种沉思,是和他底视线一样不可渗透。这个人,对于人类,是怀着深刻的戒心,但决不因这戒心而不安;别人是看不出他底戒心来的,他在说话的时候,是一种冷静的,诚恳的态度,具有奇特的魅力,不容怀疑。

    特别因为这个矮小,面孔丑陋的人底确实的,安静的态度,舱内是统治着极端的严肃。大家在想象着在可怖的炮火下挣扎着的南京。蒋纯祖是长久地,严肃地凝视着这个人。“那么,你们底部队原来是担任什么职务?”徐道明,希望更明白南京——提到部队,那种深挚的感情便在他心中激动——问。

    朱谷良用他底明亮的眼光看入徐道明底眼睛,然后轻蔑地笑了一笑。

    朱谷良,是在谈话开始不久,便注意了所有的人,而明白了他们——没有人注意到他底这件工作——对于徐道明这种风度漂亮,注重享受的军官(朱谷良觉得是如此),他底感情是淡漠的,可以说,有一种仇恨。但他现在却用他底眼光和笑容在徐道明心里唤起一种友爱的感情来。

    “同志,还是不谈这些罢,各方面都是一样。”他说,沉思地微笑;“中国人生命底价值,是很明白的。”他说,使人们感到,他是常常说这句话的。

    徐道明叹息。从遥远的空际,风暴呼吼着,奔驰近来“唉唉,南京啊!南京啊!”那个北方人喊叫“南京——啊!”他叫,然后突然发出一种非哭非笑的声音。大家看着他。他低下头,小孩般尽情地啜泣起来。

    第二天黎明,风暴静止,风向良好,木船向上游行驰。它是武装了起来,因为它需要随时防备从岸上或江心来的谋杀。整整一天里,它逃过了四次这样的谋杀;其中有一次是从江心来的:一只载重过度的小汽船驰过,无故地向木船射击。木船没有还击;一个船案受伤。

    夜晚依然有良好的风向,木船继续行驰。徐道明,是表现出那种精明和能耐,镇静地统治着这只木船。他整天没有说一句闲话,全心注意着他底途程。全船是统治着阴沉的空气,令蒋纯祖时常恐惧。而且,他底接近朱谷良的企图——他认为这是一个不小的企图——是失败了。朱谷良整天没有说话,躺在角落里,陷在阴沉的思索中。蒋纯祖带着那种小孩般的感情——这种感情,是表示了这个青年底对人类的企图的——送给朱谷良一个面饼,但朱谷良点头道谢,接过去吃了,没有给出丝毫的温暖。

    天黑以后,木船未点灯,继续行驰。徐道明站到船头去,凝视着模糊的水平线,不时向船尾发出警告的喊声。这个军人,是像一切军人一样,严肃地沉浸到他底艰巨的职务里去了。在这种严肃里,他是淡忘了他底功名心,淡忘了他底身世感伤,而露出一种安静的高贵的态度来。

    他是安静,严肃,凝神,站在寒冷的船头上,凝视远处。木船深夜时驰近芜湖江面。徐道明眺望芜湖,在灰白色的微光下,看见无灯火的,黑暗的,密集的茅屋。宽阔的江面和模糊的水平线是一种荒凉,黑暗的,密集的沉默的城市又是一种荒凉。徐道明带着深挚的情感眺望芜湖,想起往昔在芜湖度过的岁月,并想起脸色疲乏的芜湖的人们。这种想念,和他现在所处的地位,给他一种大的静穆;他感到自己是恰如一个男子站在天地间。

    他想到,在不寻常的深夜里,静静地通过自己在那里面生活过的城市,对于人生,是一种启示,一种悲凉,一种慰藉。他想到,人生常常需要悲凉,悲凉是一种救济。想到自己是孤独而英勇地站在荒凉的天和水之间,通过这个沉默了的,黑暗了的城市,向它致一种慰问,一种盟誓,他感到骄傲。他充分地感到,这种骄傲,是因为在如此广阔的天地间,他还有未来。徐道明在此刻的静穆中是充分地感到天地广阔,正如一个军人所感到的,灰白的天宇和荒凉的大江证实了他所感到的。冷风是扑击着他,在他耳边吹出一种声音;他觉得这是雄伟的人生所吹出的声音。

    但在渐渐驰近芜湖时,他看见江岸上有黑色的,蠕动的,密集的人群,有了怀疑。他想到芜湖可能已被敌人占领。正在他迟疑的时候,他看见有火焰突然从芜湖街上冲了上来,升到天空。这是一朵特别伟丽的火焰,它娇媚而雄劲地舒卷,照亮了芜湖全市,并映在江里。徐道明发出喊叫——徐道明,是在镇静中获得了英勇,大胆地做了决定,发出喊叫,命令全体兵士和船案起来协力划船,冲过芜湖。但同时,从右岸向左岸射出了重机关枪底猛烈的火焰。

    徐道明扑倒,兵士们跑出舱,其中有朱谷良,大家扑倒。右岸底第二架机关枪开始射击,它底火线仅离这只木船五丈远。从左岸,有几只小木船驰向江心,从岸上,从木船上,开始还击。步枪底火花和机关枪底猛烈的火焰在江面闪灼,在阴沉的江水中投掷着严肃的,激动的,强烈的光彩和颜色。在咆哮的枪击之下,有了人类底喊声,从左岸驰出的一只木船在右岸的机关枪底火力下倾覆。徐道明在船板上爬走,命令收帆。

    朱谷良,听到这个命令,向舵楼冲去。那个船主,是在舵楼里战栗着,忘记了怎样收帆。朱谷良解下绳索,但不能拉动;枪火是已经在帆篷间穿梭。朱谷良收紧绳索,但徐道明冲了过来,猛力推开他,使绳索放松。绳索从柱上解脱,于是帆篷大声落下,而木船疾速地顺水后退。

    朱谷良转身进舵楼;或许正因为徐道明以那种优越的信心那样地对付了他,他跨进舵楼,推开恐怖得战栗的船主——这个独眼的家伙,发出一种求饶的声音——而抓住了舵柄。他以一种狞猛的眼光凝视前方,猛力弯转舵柄,对于驾船,朱谷良是有着知识的,但因为对那个无用的船主的愤怒,他没有能如意地放下帆来,现在他使船打转,在危险的江上,企图获得全体人类的景仰——朱谷良是淡泊得可怕,但对于这个,却终于无法征服,——而猛烈的,带着那种阴沉的热望,凝视江上的稠密的枪火。人们会感到,朱谷良,是专为在人类底一切危险的场合里逞雄而诞生的。

    有枪火迎击这只打转的木船。徐道明布置了兵士,但命令不还击。枪火连续地射过舱棚,发出各种尖说的,细碎的,可怕的声音。那个船主,被朱谷良推在舵楼角落里,不停地哭着,并呼唤他底藏在舱里的两个儿子。他底家庭和他底家产,遭遇这种厄难,于他是极可怕的。大家曾经认为他是漂流大江的好手;但现在大家看见,对于家庭和家产的焦心,对于给予爱情并给予生涯的寄托的事物的焦心,是怎样的陷一个漂流的好手于不幸了。

    蒋纯祖,在枪火最繁密的时候,和几个船案一同伏在舱里,而以虔诚的感情祷告神明,木船打转后,他爬出舱来,英勇地下了决心,要求徐道明给他一只枪。徐道明愤怒地向他挥手。

    “我已经决心抛弃我底一切!”蒋纯祖以打颤的低声说;他明白抛弃一切是什么意思。

    一颗枪弹射过舱棚,发出破碎的,短促的声音。同时,大家听见江里有求救的,凄惨的喊声。木船疾速地顺水流走,那种求救的喊声,最初是数个,最后是一个,在后面追逐。那个落水的人逐渐地泅近了木船,大声喊叫救命。听出是自己祖国底声音,徐道明命令放下竹篙和绳索去。

    这个不幸的家伙被捞起来,沉重地倒在船板上;随即爬起来,战抖着,不停地向他底恩人们叩头。这是一个矮小的,萎缩的四川人。

    因为这个被救的兵士——他显然是从左岸落水的——这个战争对大家便显得奇异难解。左边的,企图渡江的假若是中国兵,那么右岸,右岸底敌人们,是谁呢?日本军队怎么会首先战领右岸呢?

    木船是脱出了枪火底射程。那个战争,是依然在芜湖底江面上继续着。江面上有稠密的枪火闪灼,并且传来凶猛的喊声,这种气焰,这种猛扑,是发生在那些死敌们之间的。有尸体和破船在离木船很近的江面上漂浮着。并且,芜湖市底火焰,是显得更威猛了,江面上有着火焰底鲜明的投影。在那种红光里,小的渡江的木船漂浮着向左岸还击,闪出孤军底英勇的枪火来。

    大家站在尾梢的船板上,凝视着芜湖。那个被救的兵,因为寒冷,在船板上呻唤。徐道明精密地观察了两岸,命令船夫弯向右岸。

    这只木船,是无望了;它并且不能明白自己底处境,不能分辨谁是敌人。徐道明命令在离岸五十米远的地方停住,开始审问那个被救的兵士。

    徐道明在战争中,像一切军人或一切有魄力的人一样,厌恶怯懦。他认为,这种怯懦,是对军人和祖国的侮辱。在这些危急的场合,徐道明是充分地感觉到他底祖国;比一切更不能原谅的,是怯懦。因此这个被救的兵士底叩头和呻吟令他厌恶。他走向这个兵,拿出一种严冷的态度来;他感到,无论如何,他要以被侮辱的祖国底名义教训他。徐道明走向这个兵,在严冷的外表下,是藏着对祖国的神圣的感情。

    这个兵叩头,告诉徐道明说,他叫李荣光,是夏天从四川开出来,家里有老母,女人,和两个小孩,求徐道明放生。这个兵,是把徐道明归入了右岸的敌人底一类,而说了这些话的。

    “我并不问你这些。”徐道明说。

    于是这个兵,更确信徐道明是敌人,哭泣了起来。随后他说,他们是奉到命令撤退过江的,他并不晓得他们所奉到的这个命令是不对的。

    徐道明没有听懂,但替被侮辱的祖国愤怒,——他觉得是如此——尖叫了一声,用力踢了这个兵两脚。这个兵,是像一只狗一般叫着滚到舱边去。

    “混帐东西!”徐道明,拿出捍卫祖国——在一切方面捍卫祖国——的军官底态度来,叫;这种叫声,是在军队里时常可以听到的。随即,徐道明问了几个问题。

    于是李荣光哭着说,在他们后面的,是日本人;在河那边,向他们开枪,不准他们过河的,是中央底军队。

    “那么,中央有命令给你们,叫你们死守芜湖吗?——说!”

    “老爷,我一点都不知”

    于是徐道明下颔打抖,以一个辛辣的姿势转身向芜湖,凝视燃烧的芜湖。随即,一声轻微的叹息从他底胸膛里发了出来。一个军人,是在这里感到了莫大的悲痛,并感到了对祖国的深挚的爱情;这个真正的军人,充满悲痛的感情,站在大家底前面,不再有另外的思念,除了为他底祖国献出生命。

    朱谷良,以一种平静的,沉思的眼光看着徐道明。首先他对徐道明对待兵士的态度觉得一种反感,于是他锐利地从这个人身上看出某种矫作来;对这种矫作,他是不留情的。而在这种思索后,他发觉自己对于徐道明所表示的——他认为是带着矫作表示的——对祖国的悲痛,是异常淡泊的,于是有些吃惊,并感到苦恼。朱谷良,是被他底生活训练出一颗对人类的敏锐的心来,但对于徐道明从他底华丽的姿势所认识的祖国,却是淡漠的。那种对人类的敏锐的,宽阔的心胸,有时候是变成了一种利己的计较;因此,他是发现了徐道明底矫作;但面前的战争火焰,和祖国底沉痛,却提示他看见了自己底利己心,使他感到苦恼,并对自己底冷酷吃惊。

    他想到,他底以前的经验可能是错了。随即他想到,从此刻开始,他应该怎样认识和他们不同的人。因这些疑问,他底心灵一瞬间活泼了起来。但他即刻便又克服了,因为他是顽强地具有这种克服的习惯:地窖底暗影立刻便掠到他底心上来,使他严厉地想到他对这个世界所负的使命。

    徐道明命令把船驰近江岸。大家开始忙碌。木船在擦着芦苇的时候搁浅了。

    徐道明走向船头,凝视芜湖底火光。枪声是已经止歇了。明亮的火焰默默地升在空中,在普遍的荒凉中造成了威胁的印象。

    蒋纯祖严肃地走到徐道明身边。

    “你刚才说你决定抛弃一切,是什么意思?”徐道明含着温和的微笑问。

    蒋纯祖羞耻地笑了一笑。

    “没有,没有什么意思。”他说,凝视火焰。沉默很久。

    “我知道你是什么意思。”徐道明说,在火光底微弱的映照下,从有须的唇边浮上一个悲哀的,然而嘲讽的微笑。“是的,是的。”蒋纯祖回答,看看火光。

    徐道明以温柔的,几乎是女性的视线看他很久——他愿意想起平常的生活,并愿意唤起往昔的各种印象——然后说,他希望和他做朋友。随即他加上说,这只木船一时无法行走,且危险太多,他们——朱谷良和蒋纯祖应该上岸行走。蒋纯祖是在感动中,没有考虑,回答说他愿意留在船上,不管怎样困难。

    “年青人啊,以后再见罢。”徐道明,因为自己底某种决心而愉快起来,拍蒋纯祖底肩膀,大声说,然后走到船头。“大家听好!”他向兵士们以严肃的,有力的大声说“现在这只船已经搁浅,并且又没有了顺风,同时芜湖一带已经出现敌人,我们是在敌人底炮火下面,”他提高声音说,显然这句话很使他感动;“但是,不管怎样,我们底任务是运这船里的东西到马当,不使它落在敌人手里!我们要一直到最后,我们所奉的命令是这样,我们决不懦弱,决不退后!大家要明白我们底任务底重大!我们无路可退!今天芜湖底事情是我们底国家底奇耻大辱!我们要坚定我们底信心!大家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兵士们以沉重的大声回答。

    徐道明愉块地,严肃地环顾。于是蒋纯祖便明白这个人刚才的悲哀的,嘲讽的微笑,和温柔的女性的视线是什么意义了。这个军官,在对往昔的生活作了一种温柔的,无碍的回顾之后,便率直地表现了他底献身了。

    徐道明,到了现在,便决定抛弃一切了。所以他刚才问蒋纯祖这句话是什么意义。对于他这句话底意义便是,功利的打算和身世感伤对他已完全淡漠,现在他是充分地感觉到他底祖国,而站在自由的严肃中。因此,他并没有抛弃什么。当人们理解了他们底事业是什么,并献身于这个事业时,人们便在那种庄严的情感中获得自由了。

    徐道明严肃而愉快地向朱谷良和蒋纯祖指示路程——他熟悉这一带的道路——并告诉他们怎样才不危险,劝他们离开。朱谷良,在徐道明向兵士们说话的时候,是严肃地,凝神地听着的。他不再能从这个人发现华美的动作和矫作,并且没有想到这个;他是被这个人底无伪的忠心和自由的,严肃的态度感动了。对人生的这种感情,是朱谷良很少看到的;它底价值,是他很少承认的。但现在,徐道明是把这个阴险的朱谷良征服了。因此,在徐道明指示路程的时候,朱谷良便显出一种愉悦的,受宠的,单纯的态度来。这种态度,大家第一次从他身上看见。

    “那么,你们呢?怎样办?”朱谷良关切地问。徐道明沉默着,不回答。

    “我知道你们底责任”朱谷良单纯地,特别谦逊地笑着说,显然活泼了起来,要说什么劝慰的话了,但徐道明打断他。

    “同志,我们是军人!”徐道明严肃地低声说,看定朱谷良,使他明白他是在说一句神圣的话:“没有什么人能够明白军人啊!”他向蒋纯祖说;“不知道军人底生活,不知道军人也是人,需要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大家觉得我们是可怕的,我们自己也觉得自己是可怕的!”他沉默。“你能设想到中国底一切奇奇怪怪的事么?你能设想,一个人,他底半生牺牲在这些奇奇怪怪的事情里面,他底失望,他底苦恼么?那么你不能!是的,我说你不能!你有你底才干,你底志愿,你底雄心,我们在年青的时候都是如此,后来我们便有些灰心了,在突然觉悟的时候,你便发觉你仍然孤零零地站在世界上,有一些社会关系,但是啊,因为你底性格——你没有那么下贱,你不能利用起来!我愿意向你说这个,在这种时候说这个,年轻人呵!”徐道明沉默。他是激动起来,而发泄他底忧郁了。他沉默,意识到他底生涯的各种影象和幻象,感到一种甜蜜。他们是站在芜湖底火光底微弱的映照下。冷风从江面起来,搜索着芦苇丛,吹扑着他们。他底几位兵士,是围在他们旁边,听着他;他底依照军人底习惯用演讲的方式开始的奇特的倾吐,是引导大家进入深湛的人生里面去了。“是的,我向你说,年轻人!”他说,望着蒋纯祖底小孩般明亮的眼睛。“我们都希望这一个战争啊!但是,对于这一项职务,我是相当灰心的,我坦白地向你说,我是很自负的!同志,在上海那种生活里,我没有堕落”他以诚恳的,打颤的声音说;从这种声音,人们理解到他底这句话所包含的各种可怕的东西了。“虽然对人生灰心,对人事灰心,对职务灰心,但是我总是在等待着;在我心里有一种东西,就是它使我没有堕落,这种东西,是随时在等待一个命令!而直到今天,我是在到芜湖的时候抱着一种感情,我是在后来替我底国家羞耻!我是痛恨啊!同志,为什么?谁的罪过?无数的人,不是都有希望,都要生活吗?但是我心里却又特别软弱,你们不知道的!我极严重地想,假使我在那个时候牺牲了,是应该的吗?我是军人,是应该的,为什么要儿女情长呢?我这样想——人生底一切都是偶然,但人群底一切都是必然!于是我得到了我底命令了!”他顿住。“我不是向你们夸张”他用干燥的小声加上说,于是很久地沉默。“同志,假若我们以后都活着,我们做朋友啊!”说到这里,他看了朱谷良一眼;这个眼光,是表露了他对朱谷良的某种不明确的戒心。

    朱谷良理解这个眼光,浮上一个谦逊的微笑(在某些时候,朱谷良是具有着可惊的谦逊;至少在外表是如此。但这种外表,却唤起一种真实的感情来)。朱谷良,是被这种人生的感情感动了,但却在这种感动上面思考着这种人生感情究竟有什么利益;为人们所看到,朱谷良,是站在他底立场和他底诚实上成了一个锐利的功利主义者。他颁皁地感到这种感情底力量——这个徐道明,靠着这种感情,站在这里——于是有了一种畏惧,正如艰苦营生的人们看到了美丽的爱情时所感到的一样;假若这个艰苦营生的人无力否认这种爱情在世界上的地位——这种爱情底美丽,是太显然了——并且不愿扰乱自己,而跌进可怕的深渊的话,那么他便会有一种谦逊的态度,正如朱谷良所表露的。

    “是的,同志!”朱谷良以一种诚恳的,谦逊的态度说。他底眼睛,是闪着一种严肃的,奇异的光辉。这种表现是令感动着的蒋纯祖畏惧。不理解朱谷良的人,是要对朱谷良抱一种疾恨的感情的;这种感情在蒋纯祖心里生长了起来。“那么,再见,我们走罢。”朱谷良干燥地说。他底声音惊醒了沉在痴想里的徐道明。

    徐道明看了一下蒋纯祖,严冷地,不可亲近地走到船边。“老爷啊,感恩戴德,放了我吧!”李荣光在舵房前喊叫了起来。

    “好,你去吧!”徐道明简单地说,一面用竹篙探水。“这里三尺深。”他说。

    朱谷良用眼光测量了水面,攀着船缘跳到水里去。朱谷良没有回头,在水里艰难地向前走去。蒋纯祖走到船边,看着徐道明,想说什么。但徐道明以严冷的目光看着他:这个刚才还激动地倾诉,要求和他做朋友的人,现在以一种严冷的目光看着他。

    “谢谢你”蒋纯祖低声说。

    “我多么可耻!”他痛苦地想,咬着牙齿跳到水里去。随即,李荣光跳下水,发出大声。

    蒋纯祖在冷水中寒战,回头,看见徐道明和兵士们站在船缘上。徐道明高举右手,表示告别。在他们身后的天空里,辉照着芜湖市底暗红的,沉默的威胁的火光。

    “再见!”蒋纯祖拨开芦苇,叫,有了眼泪。

    然后他向前看;听不见声音,在稠密的芦苇丛中,看不见朱谷良。

    “同志,你在哪里?”他失望地大声喊。

    没有回答。身后有李荣光拨水的声音。有风尖锐地吹过芦苇。

    “朱谷良,你在哪里?”在那种亲切的,失望的情绪底冲动下,蒋纯祖大胆地喊。在无告中蒋纯祖唯有相信自己底爱情和人类的爱情。

    “我在这里!”朱谷良大声回答。

    听出这个声音是亲善的,蒋纯祖叹息像小孩。

    “朱谷良,离岸有多远?”他拨开面前的芦苇,高声叫,为了延长这种亲善所给予他的无上的幸福。

    “看不清楚;快要到了!”朱谷良大声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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