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顶点笔趣阁 ddbiquge.co,财主底儿女们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这样说,多么叫我生气!”

    “那么我就在这里恭喜了!”蒋纯祖嘲弄地说,兴奋地笑了一声。

    “那你是要站起来鞠躬的呀!”陈景惠说。

    蒋纯祖,怀着激烈的情绪,又希望卖弄,使大家感到意外地站了起来,向蒋秀菊鞠躬,他辛辣地笑了一声,看着陈景惠怀里的小孩。蒋淑珍有所准备地走了进来。“秀菊,本来不必告诉你:汪卓伦死了!”她说,凄惨地,温柔地笑着。

    于是蒋秀菊环顾,凝视快要睡着的小孩,又凝视姐姐。她底悲伤的,惶惑的眼睛说:“姐姐,我错了,有罪!”

    蒋淑珍温柔地笑着。蒋秀菊眼里有了泪水,悄悄地转过身去。

    “姐姐,我跟你谈一谈。”突然她转身说,向门外走去。“姐姐,我们怎么办呢?”蒋秀菊在外房的桌前站下,哭起来,说。她是这样的悲伤,因为她需要分担姐姐底悲伤,弥补她底过错。

    “没有怎么办。”蒋淑珍小声说。

    “自从爹爹死后,我们就孤单地而,而,发生了那么多的事情,我,我们”蒋秀菊小孩般啜泣,用手指划桌面。“但是我并不,并不是没有良心的,我并不是;我总是,总是错,姐姐。”

    “你没有错。”蒋淑珍凄凉地笑着小声说。

    蒋秀菊抬头,含泪看姐姐,好像问:“我真的没有错吗?”

    蒋淑珍温柔地、凄凉地笑着,一面冷静地想到妹妹在此刻只是需要快乐,所以并不真的懂得痛苦,并想到自己在结婚的时候的怕错的心理。

    饭后,蒋少祖疲惫、冷淡,想着自己底事情,亟于脱离这个地方,走进了弟弟底房间。蒋纯祖睡在床上,手臂露在外面,手里抓着一张纸。蒋少祖说,他很忙,希望弟弟在病好了以后到他那里去一趟。

    “好,有空过江来玩。”蒋少祖冷淡地说,戴上帽子,走了出去。蒋纯祖觉得痛苦,想了一下,不知为什么眼睛潮湿了。

    “一切死去的人,一切准备死去的人,在这个时代,请监视我,帮助我,原谅我!我从此开始,我底路程无穷的遥远!”蒋纯祖大声对自己说,撕碎了手里的纸片。

    少年的陆明栋在热烈的幻想中生活,一面经历着在这个年龄里所有的那种肉体底强烈的蛊惑和痛苦。陆明栋在逃难中迅速地成长起来,有了庄严的、不可透渗的面孔;像这个时代的一切少年一样,对家人冷淡。陆明栋仇视日常的、实际的生活里的一切,以伤害家人为快。少年们,在他们底热烈的幻想中,对待旧有的一切是如此的冷酷。

    陆牧生在南京沦陷前半个月来到武汉,暂时没有找到职业;然而,虽然生活较过去困苦,他底心情却特别良好。他会见了几个升了官的、阔别了多年的朋友,这些朋友底希望无条件地成了他底希望,他觉得自己是脱离了南京底狭小的圈子,进入了宽阔的天地了。武汉底生活底空前的流动和开展给他带来了光明;他是那样地容易兴奋,那样地乐观,相信自己在不久的将来能够再度振奋起来,至少要得到一个独当一面的差事,实现年青时代的雄心。年青时代的那种雄心,是没有这样具体的目标的,但他现在在身世慰藉的兴奋的心情里把这两种雄心联接起来了。像很多中国人一样,在三十七岁的今天,他认为他已经接近,或者简直就进入老年了。在良好的心情里面,他想到对于炎凉的世界和辛酸的人生他是已经如此的理解;富贵荣华他已无所留恋,他今后所有的一切,只是为了儿女们。正是在良好的、乐观的心情里面,他有这种悲怆的、慰藉的思想。这种思想使他底新的雄心显得明确了。

    在结婚底最初,陆牧生曾经答应使陆明栋姊妹受到最完好的教育。对这个应诺,他是很忠实的,虽然事实上难以如愿。他将两姊妹改姓陆,认为他们是自己底儿女。姑妈同意了这个,但认为陆明栋底儿女必需承继自己家里底香烟。——困苦的环境,使他们常常地为陆明栋姊妹底教育问题争吵。离开了南京,姑妈更伤心了。但陆牧生反而觉得一切都已经不成问题。

    但他们为他而痛苦着的陆明栋,他们希望着的那个陆明栋已经不复存在了。少年人底感情和思想,在这个时代里痛快淋漓地吹着的大风,是他们绝不能了解的。陆明栋孤独了一些时候,被当时的那些报纸杂志整个地吞没;然后奋勇地向一个救亡团体报了名。于是陆明栋被大风吹走了。

    陆明栋,因为看见实际的自己是痛苦的:因为这个自己是平凡而混乱的——在肉体底蛊惑和痛苦里,他觉得是可怖而绝望的——便创造了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是勇敢,浪漫,内心悲凉。他认为“他”应该脱离家庭,投奔战斗;在战斗中受伤,濒死时为美丽的姑娘所爱。于是他,陆明栋不能忍受自己,不能忍受实际的生活的陆明栋,便这样做了。

    无疑地他认为他可以达到他底理想,因为他心里充满了这样的理想;它们不给另外的任何事物留一点空隙。他所见到的那些朋友,那些和他做着同样的梦的少年们,他认为是世界上最值得宝贵的。金钱底缺乏使他极端痛苦,因为这使得他不能对他底朋友们做更多的奉献;在游玩和吃东西的时候,他底朋友们每次总破费,使他极端的难堪。人们很难想象,心灵赤裸着的少年们,他们底痛苦有多么大。于是陆明栋就开始在家里偷窃了。其中有一次被沈丽英发觉了,陆明栋羞辱而恐怖,认为他底那个“他”是从此破灭了。但那个“他”却变得更执拗,更强烈,更光辉。

    陆明栋偷去了姐姐底积蓄。陆积玉发觉的时候,冲出去,告诉了母亲。少女们,对于她们所苦心经营的积蓄,是那样的宝贵;当她们想象在三十岁的时候她们可以有多少钱的时候,她们底心就被荣耀和幸福震撼了。每在那个小的钱盒子里投进一分钱,她们底单纯的心灵便有了新的慰藉;在这样大的世界中,少女们保卫着她们底微小的,可怜的圣地。

    陆积玉底控诉使沈丽英有了尖锐的痛苦。儿子底卑劣使她痛苦,女儿底行为使她更痛苦。她觉得陆积玉对弟弟是无情义的;她觉得陆积玉应该袒护弟弟,并体恤家庭底艰苦的处境。

    沈丽英愤恨女儿底自私,开始怜恤那个更自私的儿子。在对儿子的愤怒和羞惭之后,沈丽英责骂了女儿,说她不应该如此小题大做,不应该如此不体恤母亲;她说,假如爸爸知道了,对谁都没有好处。陆积玉奔回房中,蒙在被里啼哭。

    陆积玉是那样的怜爱她底母亲,在家里做着苦重的工作——现在她对这个母亲失去信心了。虽然已多次如此,但她觉得这一回是绝对的了。展开在武汉的那一切,有力地支持了她底这个愤激,使它转成冷酷。她想到她底那些同学们,并想到傅钟芬。于是她重新冲出房,跑到厨房里去,向沈丽英声明她要离开家庭,到四川去念书。

    她底话说完,来了沉默。沈丽英继续炒菜,脸孔发白。终于她停止了,哭了出来,拖着油渍的长衫掩住眼睛。“女儿,女儿,我对不住你”她哭着跑过了院落。但她即刻又跑了转来。

    “女儿,不去!”她可怜地说。

    陆积玉炒着菜,矜持地点了一下头。突然地她哭了,用衣袖蒙着脸转过身去。

    “我要去,妈!”她说。

    陆明栋向一个出发到北方战地去的团体报了名,决定从家里逃走。

    他是前一天偷了姐姐底钱的。今天下午,他底一个朋友秘密地告诉他说,这个到战地去的团体明天清早就出发,现在还可以报名。于是他报了名。约好了和朋友晚上十一点钟在江汉关下会面,晚饭前他回来了。吃完晚饭,他听见江汉关底大铜钟敲了七点。

    “是的,还有四个钟点了!”陆明栋想。

    他阴沉而不安,坐在房里;大铜钟敲了八点,他站了起来;发现姐姐在看他,他又坐下。

    陆牧生下午去看了朋友,这个朋友留他吃了晚饭,告诉他说,他所希望的那个差事已经不成问题,现在只等主管人从长沙回来。陆牧生是笑着回来的。他泡好了茶,换了拖鞋,开始和抱着小孩的沈丽英长谈。他底愉快的声音和沈丽英底快乐的尖声使全家充满了生气;他们快要从困苦中站起来,他们都获得安慰了。但陆明栋兴奋而痛苦,不懂得他们为什么这样高兴。

    祖母被叫了过去吃糖食,剩下陆积玉姊弟坐在这边房中。陆积玉躺在自己床上,想着到四川去读书的事。在平静的思索里,引起这个意念的那种愤激的感情已经消逝,这个意念变得更合理,同时也变得更艰难:她心里觉得它是艰难的。对面房里的活泼的谈笑声使她觉得她底要求是可以被准许的;这种谈话声使她底心情和平而忧郁。无论如何,家庭中的这种稀有的愉快使她愉快。

    陆明栋抱头坐在灯前,发呆地看着打开着的房门。对面的谈话声使他焦灼。他希望他们即刻就睡去,好使他偷到他所需要的。

    他转过头来看姐姐,希望她离开。陆积玉底大的、明亮的眼睛看着他。他重新看看门外。

    “我问你,我底钱你是不是拿去了?”陆积玉问。“什么钱?”陆明栋假装诧异地问,脸红。“我根本就没有!”他大声说,听见了自己底声音。

    “吓,有什么要紧——小偷!”

    陆明栋沉默着,好像没有听见。

    “是的,我拿了,姐姐!”他忽然低声说,抱着头看着门。

    由于这个声音里的某种严肃的、感人的力量,陆积玉迅速地坐了起来,看着他。陆积玉眼里有了眼泪。她从未听见过陆明栋用这种声音说话。

    “我们在一起长大,我们都是很不幸的,”陆明栋以发抖的声音说“而没有多——久,我们——就要——分离了!你底钱,将来我还你。”他说,愤怒地揩了眼泪。陆积玉走到桌子前面,严肃地看着他。

    “弟弟,何必讲这样的话呢!总是我刚才不应该骂你。”“你骂——是对的!”

    “钱,用了,就算了,”她说。她停顿,呜咽了一声。“弟弟,我对不住你!”她说。

    于是他们沉默了。在这里,他们底短促的,又是漫长的童年消逝了。

    对面房里有了喊声。沈丽英,向丈夫提出了女儿底要求,并谈及儿子底前途,喊两姊妹过去谈话。陆明栋愤怒地皱眉,站了起来,陆积玉小心地看了他一眼,走了出去。于是他紧张地盼顾,跑向橱,打开内层的抽屉,恐慌地战栗着,发白,发冷,从一个小铁盒里取出了祖母底一个金戒指;这个戒指是蒋家底遗物,老人神圣地留着预备作为他,陆明栋底结婚戒指用的。戒指藏进了口袋,陆明栋关上了橱门。陆明栋恐怖得麻痹,但极其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底一切动作,听到外房的谈话声和自己所弄出的响声,好像有一种巨大的、神异的力量在他底身上扩张着。

    “是的,他们说,这张桌子!”他想,眩晕地走出房,好像走在云雾中。

    “这张桌子就要五块钱!那张是房东借的!”沈丽英以夸耀的声音说,表示困苦可以减轻——她希望如此。陆明栋悄悄地走进房,大家看着他。恐怖尚未离去,陆明栋觉得这些视线是可怕的;陆明栋底心在惨痛中呻吟。

    “我把他们毁灭了!我把奶奶毁灭了!”陆明栋想,看了祖母一眼。老人捧着茶杯,用指甲剔牙齿,慈爱地笑着。“我已经和积玉谈了,叫她暂时不要去!”沈丽英以夸耀的,快乐的锐声向丈夫说;“积玉,伯伯说,事情一安定,你们一定继续读书!”

    陆积玉抱着小孩,忧郁地沉默着,吻小孩。

    “告诉你们,老子不会耽误你们的!”陆牧生幸福地笑着粗声说。他伸开腿;充分地意识到肉体底安静和舒适,他心里有温柔的感情在颤动。他又笑了一笑。“怎样,你?”他问陆明栋。“这个傻瓜!”他说,笑了起来。

    “伯伯问你的话!”沈丽英说。

    陆明栋开始感到家庭中的这种快乐,感到这快乐会长存,他,陆明栋,不会毁灭他们,心里有了安慰。想到他可以平安地离开,他心里有尖锐的短促的快乐。他叹息。“你这些时候整天在哪里跑呀?”陆牧生问。

    “伯伯问你的话!”祖母和母亲同时说。

    “我遇到几个同学,在同学家里玩。”陆明栋生怯地说,环视大家。

    “我看你还是在家里看看书的好!是又弄什么救亡运动吧,大衣破得像个刺猬。”

    陆牧生提到救亡运动,使陆明栋心里有温柔的感激。

    “也没有什么。蹲在家里,有些闷。”他说,脸红了。“算了吧!”陆牧生快乐地,嘲讽地说“什么救亡运动,别人拿你们年轻人开玩笑!告诉你,顶多半年就好回南京了!”“哪个说的?”陆明栋感激着,希望谈话,问。特别因为他,陆明栋,就要离开,他感激这个家庭——这个家庭,到现在,还对他如此的温存——本能地希望在这个最后的瞬间多说一些话,并多听一点亲切的声音。这种亲切的声音是他以前所不曾知道的。

    “你晓得什么!”陆牧生大声说。“过来,坐这里。”

    在祖母和母亲底欢喜的目光下,陆明栋轻轻地走动,——刚才的那个可怕的印象,是消灭了——坐了下来。“但是,哪个说的?”他温和地问。

    “政府说的!——哪个说的?”陆牧生大声说,笑了起来。“难道你们这些黄毛小子比政府知道得还多么?”他愉快她说。由于往昔的失败,陆牧生希望和这个儿子谈政治,使他服从他底经验。

    “我在年青的时候,经历过多少啊!你底少祖舅舅那时候不知在哪里!”陆牧生大声说,大家都听着他。“那时候我在汉口商会里,突然之间两党分裂了!我事前一点都不知道,照样跑去办公,但办公室里一个人都没有。幸亏我机警,我看出来了!”他向笑着的沈丽英说。”我看见保险箱开着,我就拿了一千块钱,和你底妈马上逃到南京!要不是那一下子走得快,吓,脑袋早就没有了!”他严肃而兴奋地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而我在二十二岁的时候,从湖南逃出来,逃了三天三夜,——告诉你,先生!”他说,称陆明栋为先生“政治是个反来复去的东西,我们忠心的结果,别人却早把你丢开了。四个字:升官发财!”

    “是啊,明栋,你要记着!”沈丽英感动地大声说。因为智力底缺乏,对于政治,陆牧生只能说这些;但他是那样地兴奋着,认为他已表达了人生里的最深刻的东西了。沈丽英每次总被感动,因为她,一个崇拜着丈夫的妻子,是那样精微地为丈夫底过去的遭遇而忧伤。陆牧生所说出来的,以及所不能说出来的他底过去的遭遇,对于他们底生活的影响,只有沈丽英能够了解。

    “但是,这次的抗战,难道也是为了少数人的升官发财么?”陆明栋生气地问。

    “你哪里知道啊!‘少数人的升官发财’嗡嗡嗡!傻瓜啊!”他说,大笑了起来。

    “好好读书!”他说“丽英,给他五块钱。我是不反对年轻人用钱的,但不可乱用。”

    沈丽英喜悦,但坚决不给儿子。陆牧生了解,笑着站了起来,自己到床边去取钱。

    “看你给他!你高兴起来什么都由他们,我们吃饭都不周全!”沈丽英叫。

    陆明栋站着,沉默着,注意到大家都在看他,注意到妈妈眼里的泪水。陆牧生取出拾块钱来,忧郁地笑着,分给两姊妹。陆积玉接了,看着弟弟。陆明栋突然流泪了。陆明栋低头,眼泪落到地板上。

    “明栋,你接住吧。”祖母忧愁地说。

    “谢谢你!”陆明栋小声说。在这个家庭里,由这个儿子说出来的这句话是奇特的。陆牧生底疲乏的脸兴奋打颤,并且眼里有了泪水。

    “去吧,睡吧,啊!”他说,悲哀地笑了一笑。“是的,他们从来没有这样待我!我们是多么可怜的人啊!我多么负心啊!从今以后,只有死能够报答了!在这个时代,我们大家将要多么痛苦啊!”陆明栋想,含着眼泪走出房。陆明栋上床睡了。他向祖母可怜地说,他想换一换衬衣。老人找出衬衣来,戴上老光眼镜,凑在灯前修补破洞。老人不停地低语着,劝戒孙儿在险恶的人世间要小心。老人底稀疏的白发在灯光下松散了开来,陆明栋睡在被里,痛苦地看着祖母。

    老人把工作凑在眼睛下面做着,不时目夹眼睛,揩眼镜,谈起了蒋蔚祖,告戒孙儿在遇到了女人的时候要特别小心。接着谈起了蒋纯祖,问陆明栋去看了他没有。陆明栋想起了蒋纯祖,想起了他在王定和家底葡萄架下吻陆积玉的情景,想起了往昔的一切。陆明栋在回忆里的各个鲜明的岛屿上悄悄地走过,在一切岛屿中间,祖母底白发的头颅浮显着;好像从沉深的黑暗里浮起来,好像从激怒的波涛里浮起来。陆明栋换了衬衣。老人熄灯,在四岁的女孩身边睡下了。陆明栋坐了起来;月光照进窗户,一切都安静了。这个最后的晚上完结了。

    在另一边,陆积玉睡着,发出鼾声。在老人身边,圆脸的小女孩甜蜜地呼吸着。寒冷的月光照着老人底蓬松的白发。

    对江的大铜钟报了十点。先是疑问的,温存的声音,然后是洪亮的,热烈的声音。最后的庄严的一响在沉寂中迟迟地透露了出来,陆明栋披起衣服,轻轻地跳下床。“是的,还有弟弟妹妹安慰她!”陆明栋想。

    陆明栋看睡着的姐姐。陆明栋向家人告别。这种严肃的情绪压伏了慌乱和痛苦。陆明栋走到桌边,打开墨盒,在纸条上写字。他严肃地意识到他正在做的事情底意义。他迅速地写字。在月光下动着瘦削的、儿童的手腕。

    “我明天一早就出发到北方去了。”陆明栋写;“你们不要记挂我,一切我自己会小心。我要来信给你们。”他搁笔,想了一想;在他心里发生了严肃的诚实底愿望,他加上写:“祖母底金戒指我拿走了。”署名是:“你们底儿子,孙儿,弟弟,哥哥,明栋。”

    他把纸条摆好,摸了一摸口袋里的东西,望着床铺。老人底白发在月光下庄严而宁静地呈显着。小孩底甜笑的脸在月光下打皱——陆明栋站了起来,轻轻地打开房门。

    陆明栋意外地严肃而镇静。这种心情使他觉得他底出走是必然的、必需的;出走着的陆明栋,已经意外地是真实的陆明栋,不再是那个“他”对于现在的陆明栋,那个“他”不存在了。空气寒冷而鲜活,陆明栋觉得自己是去旅行;他心里充满了儿时旅行的情绪;他觉得不会有什么严重的事发生。他回头看了一下;他所住的那一排房子安静地站在月光下面。

    他上了轮渡,看见了矗立在月华中的、灯火灿烂的、庄严的江汉关。乘客很少,陆明栋走到宽阔的船尾,凭着栏杆,在轮渡开行的时候注视着武昌。于是他高兴了。他感激这个时代,感激这宽阔的,美丽的天地,感激一切。

    轮渡在激浪中摇荡,在月光照耀着的宽阔的江面上留下了鲜明的水痕。这水痕在远处宽大开来,在月下好像无数的圆滑的、赤裸的、美丽的、奇异的生命在翻滚。空气寒冷而新鲜,轮渡在江中行驶,武汉三镇有繁密的,绚烂的灯火。陆明栋是到了奇异的世界中。他兴奋地感到悲伤和甜蜜。陆明栋陶醉着,和他底那个“他”奇异地混合了。在武汉,有无数的青年,和他们那个“他”奇异地相混合,如人们所爱说的,从他们底痛苦的,平凡的生活中被时代底风暴吹走了。少年们所经历到的那种强烈的、悲凉的、光明的恋爱之情,是痛苦了多年的中国所开放的庄严的花朵。

    “冰雪的北方,将要比温暖的南国更美丽吧!而,在诗篇上,战士底坟场,会比奴隶底国家要温暖,要明亮!”陆明栋庄严地站着,念着诗。

    显然的,陆明栋底出奔,对于沈丽英和蒋家底老姑妈,是可怕的事。这件事情使这个家庭倾覆了,使单纯的、受苦的、希望着的心破灭了;直到经过了好几个月,直到陆明栋来了信,直到生活有了新的变化,生活才恢复平静的常态。陆牧生底愤怒促使了这个恢复。

    陆积玉在第二天早晨发现了陆明栋留下的条子。沈丽英在恐怖中瞒住了母亲,哀求了丈夫,过江奔往平汉路的火车站。中午的时候她回来了。老人抱着小孩站在院落里晒着太阳,被沈丽英底死白的面孔惊倒。沈丽英柔弱地要一杯水,于是事情暴露了,老人向沈丽英要儿子,号*g大哭,冲到房中,跌在地上。老人底行为使沈丽英底剧痛的心突然轻松,它奇怪地变得甜美而柔弱。沈丽英怜悯地看着母亲,看着面带怒容的丈夫,觉得,在太阳下面,并无新异的事情发生。

    老人以死威胁女儿,要她找回陆明栋:她底被社会欺骗的、聪明的陆明栋。于是沈丽英去找蒋少祖。

    蒋少祖在上午被一个团体请去演讲,尚未回来。陈景惠伴沈丽英去到演讲的所在去。穿着脏衣服的、面孔发白而严厉的沈丽英沉默地站在门边等陈景惠换衣服。陈景惠换上了绿色的长袍;使沈丽英站在香水底扑鼻的香气中。陈景惠动作得很快。沈丽英想到,像陈景惠这样的女子,住在这样宽敞的房子里,没有母亲可以担忧,没有儿女可以失去,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了。这些抱羡的思想使沈丽英底面孔更严厉。和陈景惠一路走进那个团体底热闹的、明亮的房间时,沈丽英对自己有了一个鲜明的意识,就是她是这样粗笨,穿得这样破旧。她,沈丽英,在往昔的那些时日,在孙传芳底时代,是曾经那样的美丽。穿过这个团体底院落时,听见歌唱声和哗笑声,沈丽英想到,在孙传芳底时代,她曾经被选到教堂里去献花。那个时代是,连同她底青春的时日一并过去了。

    “丽英啊,你来看这一朵花!”她听见亡故的蒋淑华底生动的声音说。“我早就看见了,这一朵花!”沈丽英说,走进房间,看见了蒋少祖,同时看见了那年青的、活泼的、骄傲的少女们。

    讲演已经完结,蒋少祖坐在这些男女们中间,愉快地微笑着回答他们底问题。陈景惠和沈丽英进房时,蒋少祖站了起来,显得特别愉快,好像他正在等待陈景惠。那些年青的男女们回头,崇拜地看着陈景惠:蒋少祖底愉快的笑容使得他们不觉地如此。有两个女子跑过来,笑着向陈景惠问好,而以疑问的眼光看着陈景惠身边的这个不属于这个时代的妇女。她们觉得这个妇女到这里来,是值得怀疑的;但因为她和陈景惠同来的缘故,她们对她怀着淡漠的敬重。

    沈丽英迅速地瞥了这些男女们一眼。热情的沈丽英底这种兴奋缓和了她心里的可怕的痛苦。

    “表姐找我吗?”蒋少祖温和地笑着说。“好的,到外面来谈。”他说,转身向那些青年们笑着点头。

    陈景惠在那几个热烈的少女们里面留了下来。那些青年唱着歌向外走,向陈景惠投着探索的眼光。他们觉得她是美丽而动人的,值得敬畏的。继续有歌声,蒋少祖引沈丽英走过院落,走进一间堆满了标语和颜料的屋子。

    沈丽英迅速地说了一切,交给蒋少祖陆明栋留下来的那张条子,请求蒋少祖拯救她。

    蒋少祖看了条子,擦火柴点烟。

    “表姐,不必这样急!”他说,悲哀地笑着。

    “你想想,少祖,我怎么对付老人,而我二十一岁死去了他们底父亲,好不容易!”她哭了“少祖,您的表姐受尽了人间底羞辱和痛苦!”她哭,耸动瘦弱的肩膀。蒋少祖怜恤地看着她。蒋少祖理解,并尊敬这种不幸;他想到他是看到了这个时代底两面,看到了父与子的悲剧。沈丽英们身受,但看不见这种悲剧;新生的青年们在他们底激动中,同样不能看到这种悲剧。蒋少祖洞悉父母们底辛劳和家庭底痛苦,他对青年们底自私和浮薄难以原谅。他想到,这些青年们,很少是有希望能够成就真正的事业的。

    在沈丽英来到之前,蒋少祖对这个团体作了关于时局的演讲。在演讲之后,回答问题的时候,蒋少祖发现这些男女们是都有着幼稚的急进思想,强烈的虚荣心和浮薄的态度。他嘲讽地想到,这些男女们,是时代底娇儿。他觉其他难想象将来的艰巨的事业会落在这些青年们身上。他告诉自己说,他应该因青年们而乐观,但他发现,每一个人都说自己因青年们而乐观,但实际上并不相信。蒋少祖,像一般固定了的人们一样,难以想象青年们会怎样地生长壮大;他觉得他对人生的要求是过于苛刻。而现在,在沈丽英身上,蒋少祖觉得自己是看见了沉默的受苦,看见了真正地承担着目前时代的人们。在这样的感情中,他所做的那些观念的努力都变成了微弱的。

    蒋少祖觉得他是在混乱中屹立于这个时代。

    “表姐,不必着急。年轻人底想法是不同的,”

    “你晓得他是怎样想!我觉得我是亏待了我底可怜的明栋!”沈丽英哭着说。

    “表姐!”蒋少祖温柔地叫。

    “那里有危险吗?”

    “危险是当然没有的!”蒋少祖活泼地笑着说。“是的,安慰一个失望的母亲,什么话都可以说的!”蒋少祖妒嫉地想,走到窗前;“比炮火更危险的,将是政治底冷酷无情的机构!在幼稚的幻想破灭以后,年青人或许会呻唤着逃回家来的——假若他还能活着的话!”

    他转身向沈丽英说,他相信陆明栋不久就会自己跑回来的。沈丽英焦急地问他为什么,他笑着摇头。

    蒋少祖伴沈丽英过江探问,虽然他觉得这个行动是愚笨的。他们找到了地点。办事的人员回答说不知道。蒋少祖找到了一个熟人:蒋少祖是不愿意找这种熟人的,但现在他觉得他是为一个失望的母亲而做,心里有光荣。这个熟人回答说,没有一个叫做陆明栋的和蒋少祖所说的样子相似,有一个叫做陆烽的,已经在今天早晨四点钟出发了。

    蒋少祖因陆明栋底更改姓名而不快,走了出来。在不快的心情中,好像因为沈丽英是那个叫做陆烽的青年的母亲的缘故,他没有能够向沈丽英说得婉转;沈丽英死白地站了起来,可怕地看了他一眼,未说一句话,疾速地向外走。

    蒋少祖觉得沈丽英有了危险的念头,疾速地追着她。但在江边的街口他们被游行的庞大的队伍挡住;这个游行是纪念着六年前的今天——一月二十八日。走在队伍底最前面的,是伤兵们。激越的军号声和在阳光下鲜明地闪耀着的密密层层的旗帜兴奋了蒋少祖。他想起了郭绍清,张东原,一二八战争期间的那个伤兵医院,以及夏陆和王桂英。

    过去的每一个人和每一件事带着特有的情绪在他底心中浮显。他含着忧郁的、亲切的微笑凝视着这个庞大的队伍;队伍通过,前前后后地举起无数的手臂来,发出强大的喊声。队伍通过,蒋少祖想象是无数的夏陆和王桂英在通过。眼里有泪水。七年的时间不短;他,蒋少祖,已经和往昔的那些人们分离了。只在现在他才发觉他是和往昔的那些人们分离了。他想,这种分离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一切是怎样经过的?无数的夏陆和王桂英在他面前通过。

    沈丽英是以空虚的、呆板的眼光注视着这个队伍的:这个队伍和她,一个失望了的母亲,毫不相干;她和这个队伍相互之间是冷酷无情的。但突然她看见了蒋纯祖。她未动,但她底眼光起了变化;一种忧愁的,仁慈的表情出现在她底眼睛里。接着她看见了傅钟芬。

    蒋纯祖严肃而猛烈,走在队伍中间,没有看见他们;美丽的傅钟芬在松弛了的段落中和别的男女们一道活泼地奔跑,喊着口号,同样没有看见他们。沈丽英看见了他们,他们底每一个动作和每一个表情她都清楚地意识到;她觉得,失去了儿女们的,或者将要失去儿女们的,并不是她,沈丽英一个人。蒋少祖就是蒋捷三底失去的儿子,但现在分明地站在她底身边。沈丽英感觉到了目前的这个队伍底意义,觉得她底陆明栋也走在它中间,对它感到亲切;而怜悯那些父母们和那些青年们。于是微弱的光明来到了她底心里。

    蒋少祖看见了弟弟和侄女,露出了愁闷的微笑。他注意到了蒋纯祖所属的那个团体底旗帜。他觉得他心里有无限的忧愁。

    “也许在七年以后,有另外一个人走到街边,看见一个和这同样的队伍,而走在目前的这个队伍里的这些男女,却在生活里磨灭了,或在政治底冷酷的风暴里灭亡了,于是他想起了这些人,这些时代底娇儿,想起往昔的,不可复返的热情和恋爱,觉得是这些故人,这些悲惨的灵魂,这些平凡的不幸者,这些中国底痛苦的人民在他底眼前通过!把虚荣和恋爱留下来罢。让粉饰和欺骗长存吧!让他们去玩弄权力像玩火,让他们在各种新的方式里去享受荣华富贵吧!让这些新的玩世方法叫做新的社会吧!而让失望的母亲、无父的孤儿、沉默的牺牲伴着真正的中国,伴着我!”蒋少祖忧伤地想。“是的,残酷的七年的时间!”他想。

    队伍走完,他们走过嘈杂的街道,下了轮渡码头。在轮渡上,蒋少祖谨慎地防备着沈丽英。沈丽英在某个机会中走到船边,因为舱里窒息着煤烟。蒋少祖迅速地跟了过去,站在她旁边,严肃地看着她。沈丽英定定地看着在阳光中闪耀的水流。

    “表姐,你想什么?”蒋少祖问。

    沈丽英看着他,柔弱地微笑像女孩。她明白蒋少祖底意思。她底目光说,她,是一个母亲、女儿、和妻子,像一切母亲、女儿、和妻子一样,因为被别人需要着,所以要生活下去。

    陆积玉在厨房里烧晚饭。小孩在厨房底石阶上玩石子。看见沈丽英和蒋少祖,陆积玉迅速地走了出来;沈丽英未看她,疾速地走进屋子。陆牧生抱着两岁的男孩走出房,明白了一切,向蒋少祖冷淡地笑着——蒋少祖觉得是如此。老人在自己房里,躺在床上呻吟;泪水浸湿了白发和枕头。看见女儿,老人迅速地坐了起来,张开嘴,哭出声音。她要蒋少祖看他底亡父的面上拯救她。蒋少祖悲哀地笑着,下颔打抖。苍白的沈丽英走进房,忧愁地笑着,眼里有兴奋的光芒,告诉母亲说,那个团体底负责人告诉她,陆明栋是到西安念书去了。她向母亲说,西安是平安的地方,而陆明栋所去的那个学校,是由政府主办的;到那里去的学生,都领到了路费和制服。

    “少祖,刚才那个人说,校长是哪一个?是不是汪精卫?”沈丽英活泼地向蒋少祖说。

    蒋少祖,被沈丽英这种苦心,这种生活意志,这种爱情底天才感动,严肃地回答说,校长是汪精卫。老人哭着,不信任,但问汪精卫是谁。

    “国民政府底要人哪!”沈丽英活泼地回答。“妈,您老人家好好地睡一睡,好好地睡——睡!”

    “你们都出去!”老人严厉地说“少祖,我要和你谈心!”

    沈丽英跑到自己房里,倒在床上哭泣。发觉到陆牧生底阴沉的,恶劣的心情,沈丽英忍住了哭泣。蒋少祖带着严肃的面容从老人底房里走了出来;沈丽英问他老人说了什么,他摇头。老人向他说了自己,说了蒋家。

    晚饭后蒋少祖离开,陆积玉走到妈妈房里,向妈妈说,她已经打消了她底决定。她说,在家里情况较好的时候,她再离家。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