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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财主底儿女们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故意如此——于是体育教师也大叫,说,捉奸!捉到了!中国底那种古旧的传奇,都在这里发生了。万同华为这件事愤怒得战栗,她坚持地请求张春田把这位体育教师解聘,张春田讽刺地笑着摇头,意思是说,不必大惊小怪——很可能的,这件事使张春田感到愉快,他是善良的,但他一点都不是庄严的。于是万同年去鼓动赵天知了,但赵天知和他底可敬的先生采取了同样的态度:人与人之间的性格的影响,没有比这更鲜明,更强烈的了。于是万同华严厉地责骂了赵天知。那个体育教员一口咬定说,他是去捉奸的。后来,事情过去了,他向别人说:“我以为是一个毛头的,但是一摸,是一个光头,呀!”显然他很快乐。暑假的时候蒋纯祖把他解聘了。后来大家知道,他跑到城里去,在一家戏院里当起收票员来了:收票员和袍哥同样是光荣的,显然他很快乐。

    在乡场上,随处都找得到那种滑稽的小人物。他们多少是有点善良的。生活是沉闷的,但特别丰富于笑料。在乡场上,人们是粗野的,蒋纯祖和孙松鹤同样地变得粗野了,一些猥亵的、赤裸的言词和故事使他们有嘲笑的欢乐。渐渐地他们放肆地喜爱起这些言词来,他们从这些言词所得到的嘲笑的欢乐,他们觉得是对于痛苦的生活的一种救济。他们觉得,能够如此粗野,能够如此坦白,是一种愉快。常常是,只要能够粗野地说出来,笼罩在这一切上面的那种伪善的黑雾便会突然地消散了。对于他们有时候人生变得单纯而光明;有时候他们觉得,他们已经愉快地和伪善的文化告别,而粗野地生活在旷野中了。

    在乡场上,最出色的是地主们底宴会。那些地主们,常常是险恶的敌人,但在请起客来的时候,却对他们异常的殷勤。古朴的风习,保留在伪善的,机械的样式中。但仍然使人愉快。食物总是异常的丰美,蒋纯祖们啸聚而饕餮之。这片丰饶的土地,是地主们底王国;能够有机会在这些“宫殿”里面进出,他们觉得愉快。有一个大地主,有八个或者九个姨太太,到六十三岁还生儿子;在好些年前,他曾经组织军队,攻下了附近的三县,宣布国号,册封王侯,做起皇帝来。他大概做了六个月的皇帝,他底宰相和将军现在都还顽健地生活着。但往昔的怪诞的梦,留下了干枯的尸体了:“皇帝”肥胖、迟笨、出奇地吝啬,假如有谁要吃他,他就要怒吼起来,和他誓不两立。有一个女地主她是以贩卖妓女起家的,她底庄院最美丽;现在她退休了,但时常还有妖冶的女人从各处来到她这里;在这种时候她就大张筵席。她孤独、凶恶。她,婊子们底女王,城市底豪华底秘密的指挥者,这个中世纪底魔女,在这片土地上孤独地生活着,和袍界底兄弟们紧密地结合着,间接地支配着兵役和税收,她底权力永不动摇。另一个孤独的女地主,由于某种天启,由于对年青时代的罪恶的忏悔,由于某个灾星底预示,在她底碉楼里布置了一个佛堂,向最高的权力奉献了她底二十岁的女儿了。这个佛堂是神秘的,很少人进去过;这个不幸的女儿病了,为了天堂和地狱,为了永劫的来生,为了某种疯狂的,异教的火焰,她底母亲给她送来了鸦片枪。现在,有人说她快要死了,就是说,为了她底母亲的缘故,快要到天堂里去了;有人却说她底肚子已经因为某种平凡的缘故大起来了。她底那个碉楼是建筑在山岩上的,树丛围绕着,在落日底光辉里显出庄严的黑影,在月光的夜里显得凶恶而美丽。

    他还有无数,无数的故事和现实,回忆底惨目的暗影和现在的生命与自由。这是牧歌的世界,这是异教的世界,这是中国人底世界。这是壮烈的,诗意的,最美,最善的生活,这世界是蒋纯祖所拒绝,又是他所渴望的一切。

    现在蒋纯祖带着他底英雄的梦想面对着这一切了。八月上旬的一天,一个叫做李秀珍的十七岁的女学生敲开他底房门,走到他底房里来,在说话之先便流泪。这个女学生聪明、美丽,蒋纯祖觉得自己常常被她迷惑。蒋纯祖知道她只有一个母亲,很穷苦,生活很艰难。

    “为什么?”蒋纯祖问。

    苍白的万同华走了进来,替李秀珍说了一切:她底母亲已经答应以两千块钱的代价把她底第一夜卖给一位少爷,就是说,这是第一夜,一位少爷,然后有第二夜,第三夜,第二、三位先生或者少爷。

    “是吗?”蒋纯祖站了起来,问。

    李秀珍哭着点头。于是蒋纯祖看着她,这种目光,万同华觉得可怕。蒋纯祖看穿了李秀珍身上的那件粗糙的蓝布袍子,看见了那第一夜了。

    “张先生晓得吗?”他坐下来,以特别柔弱的声音问万同华。

    万同华点了头。

    “他怎么说?”他问,用同样的声音,显得疲乏。他心里的那种猛烈的火焰使他疲乏了。

    万同华说,张春田表示没有能力过问,只能让李秀珍退学。

    “你是要退学吗?”蒋纯祖温柔地问,笑着。

    “是,是的;”李秀珍说,于是她就跪下来了。“起来!”蒋纯祖严厉地叫。这时孙松鹤走了进来,站住了。

    “万先生,请你领她到你房里去。”蒋纯祖说,她们走出去,蒋纯祖在床上躺了下来。

    孙松鹤已经从张春田那里知道了。孙松鹤曾经向蒋纯祖赞美过李秀珍底纯洁和美丽:孙松鹤面颊打抖,在房间里猛烈地徘徊着。

    “你有两千块钱吗?”蒋纯祖问。“在两天以内?”他加上说。

    “两天以内没有办法。——你呢?”

    “我想是这样:我们大家分头去凑。”

    孙松鹤提示说,两千块钱是不够的,并且以后的问题很难处置。他们又沉默。

    在这里,特别在热情而年青的人们里面,常常有自我底绝对的扩张。这个绝对的自我,以承担人间底一切不幸为使命,庄严而美丽——他们自己感觉到这个——站起来向全世界挑战。在这种精神状态里,有着一种朴素的,天真的愚昧,同时有着一种华丽的矫饰。骑士和侠客以一种虔诚的,礼仪的风度,以一种优美的,对最高的权力负责的形式安排了这个绝对的自我,就是说,以对于光荣的传统的服从安排了这种绝对的自我;但在这里,一切从内心爆发,不对任何传统负责,并且不受任何传统底控制。或者这里是表现了这个时代底虚荣心和别的。这种扩张和矫饰,过了日常底限度,每次总以个人底生命面对着生与死;事实底进展却常常并不如此,所以这些生命,这些自我,就常常迅速地从它们底高贵的世界里跌下来,变成罪恶的。而且,这一切常常是令人难堪的。蒋纯祖向朋友说:他决不会惧怕什么以后的问题,在这里,他是面对着生与死。——他已多次地这样地献出了生命,然而这个世界,在它自己底秩序里运行,并不接受他底奉献,在热情里他想,以前他决不想结婚,现在他可以肯定结婚这个东西了,他可以和这个不幸的女学生结婚。他差不多要向孙松鹤表示这个意见了,张春田忧郁地走了进来。孙松鹤同样有这种思想,但比较实际一点:他确信他可以爱这个女子:他想,假如有困难,困难在哪里?人们很容易体会出来现实的秩序对于这种梦想和情热的嘲笑是怎样的一种情况:它立刻便要把这些堂吉诃德从他们底高贵的世界里拉下来,使他们变成罪恶的了。所以,张春田的出现,便成为一种救济了。

    张春田苦恼地,忧郁地坐着,最初看着窗外,然后看着他们。他记得他底所有的学生们底遭遇;留在他底身边的,是赵天知和万同华姊妹;有一些人变成了他底仇人;另一些人弄到最堕落的生活里去了;但最惨痛的,是现在的这件事。他想他已经经历得那么多,那么多,但对这样的世界,不能期待比这稍微好一点的东西了。但他觉得很痛心;他觉得消沉,他看见他底各种样子的学生们在他底疲惫的身体面前淡漠地走了过去。

    “灰心,灰心!”他低声说,摇着头。“各人有各人底生活啊!”蒋纯祖难受地看着他。

    “没有办法。”

    “难道就看着她”蒋纯祖沉默。

    “是的,看着她!我底学生有千把以上,我就是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张春田愤怒地说。“你们在想些什么啊?”他忽然笑着问。显然他已经明白了蒋纯祖们底心情,这种热情和现实的鲜明的对比使他觉得快乐,他心里忽然有嘲笑的情绪,他底眼睛发亮了。

    “说真话,老兄:我劝你们哪个把她娶了吧!”他说。于是他坐到蒋纯祖身边来;“你想,除了这就再没得别的法子了!我担保做媒!怎样,老孙你来吧,”他弯着腰活泼地坐到孙松鹤身边去,诡谲地说“我晓得你早就有意思了啊!”“说正经话!”孙松鹤严厉地说。

    “哪个又是开玩笑啊!怎样,啊?”张春田认真起来,并且欢欣起来,大声说,活泼地把上身仰到后面去,笑着看孙松鹤。

    “哪里这样容易!”孙松鹤说,脸打抖。

    “那么你心思是愿意了,是不是?这才对啊!”“说正经话!据你看,两千块钱能不能对付?”“那么你总是答应了!是不是?”

    “放屁!”

    “要得么,要得么!”赵天知站在窗外,大声说。“你去娶她么!”孙松鹤愤怒地说。“老蒋答应,怎样?”他严肃地向蒋纯祖说。然后强烈地笑了一笑,好像有火焰在他底脸上燃烧。显然的,在此刻的单纯里,他认为这件事是可能的。张春田,认为他们在互相谦让,快乐地做了一个鬼脸。蒋纯祖激动,混乱,奇特地觉得欢喜,兴奋地笑了一笑,但同时觉得这件事是再也没有可能了。它本来就没有可能,而且现在那种绝对的热情消逝了。这时万同华姊妹领着李秀珍来,蒋纯祖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的感情是丑恶的。

    赵天知站在窗外,在紧张和凶恶的情绪中,以他底那种可怕的眼光注视着李秀珍。他无欢乐,无感情地笑了一笑,露出牙齿来。这个世界观察这件事,在严肃的一面以外,有色情的一面,它在某些时间里就减轻了事情底严重,消灭了那种绝对的热情;并且有世俗的一面,它提示人间底故事底冰冷和平凡:蒋纯祖现在感觉到了这个。蒋纯祖回到他底内心去了。那种对于人间底善与恶的绝对的,单纯的热情,变成一种痛苦的自我省察了。于是,人们看到,赵天知站到这种绝对的热情上面来了。但这并不是那种自我扩张,这是一种绝对的,实际的正义感。蒋纯祖企图在一切里面找到自己底存在底意义,赵天知则在实际的正义和仇恨里面找一切共同的生活,他底严肃和荒淫是这个世界底严肃和荒淫。

    大家沉默地,严肃地看着李秀珍。房里的空气,使李秀珍一走进来便感觉到,她是失望了,但她应该感激;她是庄严的。李秀珍觉得,大家都注视着她底不幸,大家都绝对地没有力量拯救她,因此,对于这件不幸,她自己底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她是庄严的。她沉默地站着,垂着头。在这里,她很明白她底简单的生命比一切人都有力,正如一个将死的人,在别人为他而绝望地痛苦的时候,他明白,对于死亡,只有他自己底生命能够承担。

    “你跟你妈妈吵过没有?”张春田沮丧地问。

    李秀珍不回答,垂着头,站着不动。

    “天知你干口杀子?”万同华愤怒地说。

    赵天知从窗户跳了进来,在手里抓着他底那把尖刀。“我把这刀给你。”他冷静地,简单地向李秀珍说;“我跟你一路去见你妈妈。”他说。

    李秀珍冷静地向刀子看了一眼,接了过来。但万同华立刻就夺了过去。

    “没有关系。”李秀珍向万同华说。凄惨地笑了笑。“张老师,我来报答啊!”她说,向张春田跪了下来。这个女孩子,由于这件不幸,是突然地成熟了,她冷静地,严肃地跪了下来;她觉得她是有罪的,她跪下来,因为她应需要平安。对于人间底罪恶,她已经迅速地获得了理解了。她已经决心对她底妈妈放弃反抗,她为这而请求饶恕。她明白她不能用饶恕,但她底心需要平安。她跪着,说,她不能用刀子对付她自己,也不能用它对付别人,因为她底妈妈是很苦的。张春田严肃地看着她,然后不停地点着头:张春田眼里泪流了出来。他拉李秀珍起来,李秀珍哭了。

    “你自己仔细想想!你自己仔细想想!”蒋纯祖愤怒地说。“蒋老师,我没得法子啊!我一点都都不配啊!”女孩哭着。

    “那么我跟你去见你妈妈!天知,我们去!”

    “把刀子还我。”赵天知严肃而亲切地向万同华说。“不!”

    “还我!”赵天知说,兴奋地,嘲弄地笑了一笑。显然他觉得,恐吓万同华,是很快乐的。

    万同华把刀子藏到背后去。李秀珍畏惧地看着那把刀子。

    “赵老师,我求你啊!”李秀珍跳脚,哭着说。孙松鹤站了起来,说他也要去。这时传来了骚闹的声音:李秀珍底母亲追来了。学生们知道了这件事,随着那个愤怒的女人跑过狭窄的走道,拥到窗口来了。蒋纯祖愤怒地打开门,面对着那个愤怒的女人。

    “好极了,现在刀子有用了!”看见了凶恶的面孔,蒋纯祖想。

    李秀珍是偷着跑到学校里来的。母亲寻到街上,听见中心小学底一个教师说,李秀珍已经跟蒋纯祖跑掉了。很快地整个的石桥场都知道李秀珍已经跟蒋纯祖跑掉了,并且还有关于万同华的别的谣言。于是,整个的石桥场,就是说,石桥场的所有的优秀的代表们,都随着这个愤怒的女人跑到石桥小学来了。在乡场上,人们是容易吃惊的这件事现在热闹起来了。

    看见了女儿,那个母亲就疯狂般地冲了进来。女儿畏缩地退到墙边,赵天知走到她底面前。万同华迅速地把刀子藏到床单下面,并且在上面坐了下来,因为现在的情形显然不再是开玩笑的了。

    蒋纯祖拦住了那个母亲,问她为什么冲进来。于是女人破口大骂。乡场上的这种女人,是顶不好惹的,但蒋纯祖在这里毫无顾忌了。他叫学生们拿绳子来。很快地绳子就从窗外抛进来了,于是蒋纯祖喊叫校工。他愤怒地说,他要把她捆到重庆去。她看见绳子,女人就劈脸给蒋纯祖一个耳光,然后滚在地上大哭。

    蒋纯祖盼顾,寻找刀子。赵天知吼叫起来,显然以为吼叫可以吓住这个女人。显然的,他们底这些做法,是很天真的。但现在事情难以结束了,一个袍界底大哥,一个阴险的,冷静的人走进来了。他一口咬定蒋纯祖企图拐骗良家妇女。“放你妈底屁!”张春田跳了起来,叫。那个大哥向他笑,说,他只是说蒋纯祖。

    “放你妈底屁!我在石桥场碰得过你,你说吧!”张春田叫。“现在你叫李秀珍自己说,你叫她自己说!”“骂人,老哥!”大哥阴险地笑,说“恐怕不方便吧?”“何寄梅,何寄梅,你是乡公所主任,”张春田说,走到窗边去。他现在需要朋友了,但他所遇的不是朋友,而是冷淡的敌人。“你是为民父母,哪,卖屁股的!卖屁股不赚钱,就帮着来卖!”他大声说,痛苦地,笑出声音来。他是愤激而痛苦。孙松鹤希望阻拦他,他向孙松鹤发笑,好像有些疯狂。大家觉得混乱,这时瘦弱的王老夫子从学生们中间挤了过来,伸头向里面看。蒋纯祖好像向他说:“你看!”于是他又有力量。

    “你召集大家在操场上集合。”蒋纯祖走到窗边,向一个学生低声说。立刻,学生们退去了。

    蒋纯祖重新有力了。他请大家到外面去说话。他最先走出去,冷淡而凶恶地走过那些乡场要人们。蒋纯祖突然有感动,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穷苦的,纯洁的儿童们是爱他的。他觉得,那在肉体上所不能表现的绝对的愤怒,现在,由于爱情和信心,可以整个地、辉煌地表露出来了。看到了在操场上列队的,因他底来到而肃静的学生们,他便相信自己能够战胜一切。

    大家跟着他走了出来。那个凶恶的母亲追着她底恐惧的、沮丧的女儿。女孩觉得目前的这个场面是可怕的;但这一切有一种吸力,当蒋纯祖向她招呼时,她就走向蒋纯祖。她垂头站着。

    “同学们,这就是大家底最聪明,最可爱的同学李秀珍,”蒋纯祖大声说,因流泪而停顿。“大家都晓得她要离开石桥小学了!这个女人,就是李秀珍底妈!”蒋纯祖说。

    “操你底祖宗!”女人骂。她拖女儿,但女儿不动。“现在她底母亲要把她卖了,”蒋纯祖冷笑着,说“为了两千块钱,把她卖了!李秀珍今年才十六岁,对于这样的母亲,对于这些万恶的东西,大家是不是要和它誓不两立!现在李秀珍站在这里,大家是不是要发誓一生一世记住这件事,替李秀珍报仇?”

    “是的!”学生们喊。

    那个要被大家记住,一生一世地报仇的女人向蒋纯祖冲过来了。蒋纯祖猛力推开她。赵天知走了上来,拦在他们中间。

    “李秀珍从现在起要离开大家了,从今以后,她就再不能读书,再不能过人的生活,她要被人家玩弄,被人家压迫,被人家强xx,一直到死!李秀珍今年才十六岁!”

    李秀珍激烈地哭了起来。夏季底酷热的阳光从密云中照了出来,操场一半在阴影里,差不多所有的学生都哭了。“上帝帮助我,并且饶恕我!”蒋纯祖想。

    “我们现在和李秀珍告别!同学们,大家要记住李秀珍底事情!假如大家以后也遇到这一类的事情,大家就要起来反抗!”他向那些站在阳光中的,哭泣着的女孩们看了一眼,他底眼泪流了下来。那些年幼的孩子们,不十分知道这件事情,但跟着大家哭泣。

    “我来生报答你们!我来生报答你们!”李秀珍哭着大声说。

    “同学们,现在我们唱校歌向李秀珍告别!”蒋纯祖说。

    校歌好久不能唱起来,因为大家在哭。第三次开始的时候,从后推出来了一个男学生底声音;这声音孤独、勇敢、庄严,它唱:“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蒋纯祖看见了一张严肃的、无畏的、瘦削的脸。在第二句上面,全体唱起来了。他们底声音整齐而嘹亮。

    校歌是蒋纯祖底创作。学生们唱:在石桥场底美丽的土地上,应该有美丽的生活,

    在我们的穷苦的乡村里,我们要有勇敢的精神!

    我们要前进,像兄弟一般地亲爱,前进!

    蒋纯祖注意到,在站在台上的所有的人里面,只有赵天知一个人唱歌。赵天知伸直喉咙,发出粗糙的声音,总是比学生们底声音落后几拍;在学生们底嘹亮而整齐的歌声里,他底叫喊是一个独特的存在,但他毫不自知——他是非常的认真。当那个女人再一次地企图冲锋过来的时候,他就敏捷地转身,张开手臂,但仍然继续唱歌,就是说,发出叫喊。他张开手臂,好像歌声要求他如此。

    歌声之后,是大的寂静。学生们注视着垂着头的李秀珍。“大家解散!但是不许跟着李秀珍走!”蒋纯祖说。然后迅速地转身,不看任何人,大步向里面走去。

    “蒋老师!”李秀珍突然受惊地喊。——显然她明白一切已经不可挽回了——然后痴痴地,恐惧地看着她底母亲。她底母亲愤怒地向她走来,同时学生们发出叫喊向台阶奔来,把她们包围了。

    做这种冲锋的,有一百多个少年。他们包围了台阶和走廊,在强烈的阳光下挤动,吼叫着,要求打死这个罪恶的母亲,并且掷过石子来,窗上的玻璃被挤碎了,少年们发出更大的声音,涌了过来。何寄梅和那个大哥愤怒地冲了进来,那个母亲大声哭叫着。

    被蒋纯祖煽动起来的这个暴动看来不可收拾了。蒋纯祖本人并不知道会有这样的结果。面对着这个世界,这些穷苦的少年们底这个动人的暴动便成了某种显著的阴谋了。石桥小学底教师,没有一个出来干涉的,他们冷静地站在旁边。石块、木棍、和碎玻璃在阳光中闪耀、飞舞,那个母亲脸部被击伤,那个大哥的鼻子破了。

    大家叫喊:不要打着李秀珍。李秀珍流汗,腮边挂着眼泪,以恐惧的,朦胧的眼光凝视着她底同学们。赵天知挤了进去,假装排解,在里面扰动,使学生们冲得更近。孙松鹤和张春田,觉得已经到了限度,开始阻拦。这时蒋纯祖奔了出来。

    孙松鹤用眼睛做暗号,要蒋纯祖退回去。蒋纯祖抱着手臂站下了。孙松鹤战栗着,发出可怕的喊叫,使少年们退后。于是那个受伤的母亲冲了出来,奔向蒋纯祖。

    “站住!”孙松鹤可怕地喊,那个母亲站住了。“马上走开!出事没有人负责!”孙松鹤厉声说。学生发出吼叫。

    于是那个母亲,和她底同伴,领着李秀珍往外面走。学生们突然地沉静了。当那母亲叫骂起来的时候,学生们向门口奔去。

    “李秀珍,再会!”大家喊。

    “再会!”

    “再会了,李秀珍啊!”一个女学生高声喊,接着她哭起来了。

    中心小学底教员们留着没有走,他们希望有愉快的议论。蒋纯祖仍然站在那里,唇边有冷笑;万同华和赵天知站在他底身边。张春田走到那些客人们底身边,毒辣地嘲笑他们。

    “中心校底先生们,请你们走开!”蒋纯祖大声喊。

    中心校里面有解嘲的笑声。何寄梅和一个妖冶的女教师最先往外走,这个女教师是万同华底同学,就是说,是张春田底学生。她回来看了两眼,显然她觉得万同华底站在蒋纯祖底身边,是很有意思的。在乡场上,大家传闻蒋纯祖本来是穷得连饭都吃不成的:他们说,只有傻瓜张春田才收留这种叫化子。关于蒋纯祖和万同华有很多的谣言。“万同华硬是安逸呀!”周国梁,石灰窑底主人,往外面走的时候,大声说。他底意思是:蒋纯祖恋爱李秀珍,万同华,站在他底身边,就硬是安逸。他得意地整理衣领:在乡场上,这是一个了不起的动作。他底朋友们发出快乐的笑声。那个妖冶的女教师回头,露齿而笑。美人底动作,是配合着英雄底动作的。周国梁又整理衣领。然后挥舞手杖。万同华苍白,严厉,走下了台阶。

    “周国梁,你说口杀子?”她愤怒地说。

    “我说:硬是安逸呀!”

    “周国梁!”万同华痛苦地嗅鼻子(蒋纯祖觉得痛苦)。“你当心一点!”她说。

    “凶口杀子!”周国梁愤怒地说,挟着手杖,整理衣领;他底手在颤抖。主要的,蒋纯祖底尖锐的,轻蔑的目光使他愤怒。

    万同华冷笑着。

    “万同华,你要真是有种的,你走过来!”他说,同时上前了一步。

    蒋纯祖轻轻地走下台阶。万同华冷静地,迅速地走到周国梁面前。

    “我走过来了,请问你怎样?”她说,看着他。

    对于万同华底这种勇敢和坚决,乡场底少爷们是非常不习惯的。他们底威风,是虚肿的东西:发扬,并保卫这种愚昧的虚荣心的,是乡场式的冷嘲热讽;愈是愚昧,就愈是虚荣;愈虚荣,就愈滑稽。因为他们是乡场底权威,所以他们必定比一切人懂得多。因为这个,一切女子都应该使他们快乐;因为这个,他们在碰到万同华的时候,就特别的不愉快了。

    像一切统治者一样,他们确信他们是精神上的统治者。但蒋纯祖以他底高傲的轻蔑绝对地动摇了他们:张春田所不能动摇的,蒋纯祖沉默地把它动摇了。所以,他们从不能快乐地嘲笑蒋纯祖:遇到蒋纯祖,他们就要在那种敌忾里颤抖起来。他们多半当着蒋纯祖嘲笑石桥小学底另外的人,但蒋纯祖总是轻蔑地沉默着。所以,当时蒋纯祖走下台阶,万同华坚决地走到他们底面前来的时候,他们便紧张起来了。

    愈是愚昧,愈是虚荣,就愈是冷嘲,这特别在乡场上是如此的。这些少爷们,只是在黑暗里干着一些愚蠢的、残酷的事,面对着严肃的,因正义而坚决的对手的时候,他们差不多总是软弱可怜的。这些虚荣的小人物,的确也多半是软弱可怜的。他们用嘲笑保卫自己。他们一面发怒,一面看着逃脱的路,于是在最后他们就变得非常的滑稽了。万同华底严厉和坚决,使周国梁觉得不值得再闹下去了,就是说,闹下去就太无趣了。“中庸之道,尽乎此矣。”但由于蒋纯祖底轻蔑的目光,他觉得他必需收场得有面子些——于是就来了滑稽。

    “我站在这里,周国梁!”万同华轻蔑地说“我手无寸铁,随你怎样吧!”她说,显得无可挽回。

    “不过叫你站出来玩玩,哪个可要你怎样啊!”“周国梁,说清白点!”万同华严厉地叫。

    周国梁假装觉得奇异,好像偷钱的小孩被大人责问时假装觉得奇异一样,尽可能地瞪大了眼睛看着万同华。滑稽快要到来了。何寄梅走过来和解,周国梁跳了一下“我向何寄梅发脾气了,大家看呀!”他底奇怪的动作说。王老夫子拿着烟杆跌踬地走了过来。

    驼背的,眼睛模糊的老人把鼻子凑到周国梁脸上去,愤怒地笑了两声。

    “我底眼睛就是瞎了,也要摸一摸你们这些无耻的东西,怎样长大的呀!”他跳着脚,向后面捣动胛肘咬牙切齿地叫。“算了罢,摸一摸他,摸一摸他!”何寄梅快乐地笑着说,他们表演滑稽了。

    “王老先生你过来!”万同华说;“你侮辱我,周国梁!我在石桥场是不会怕你的!我发帖子,明早在茶馆里大家见!”她说。

    周国梁弯着腰,睁大眼睛看着她,假装觉得奇异。“啊,你发帖子?有油大吃没得?有油大吃没得?”他忽然快乐地笑着盼顾。但大家不笑,于是他底脸发红,他瞪大眼睛看着万同华。“有油大没得?没得油大我是不来啊!”他做了一个滑稽的鬼脸,但他底腿在痛苦地颤抖。他盼顾,又笑。“你们帮忙啊,你们都笑啊!”他底这个动作说。于是他底朋友们笑了:他底滑稽使他们笑了。于是他得意起来,他底脸死白,他手舞足蹈。

    “要得么,摸一摸我么!”他跳了起来,滑稽地向王静贤说。“没得油大我是不来的啊!”他滑稽地跑到门口,大声说。于是,在他底英雄的生涯里,就又增添了一件永不磨灭的光荣了。

    蒋纯祖看见万同菁走到万同华身边去,拉着姐姐底手,和姐姐一路走进对面的走廊。蒋纯祖觉得痛苦,他转身走进自己底房间,轻轻地带上门。

    特别在夏季,人们觉得有一种力量在自己身上觉醒,这种力量不能在实际的生活和日常的事务里面得到启示,满足,和完成,它是超越的,它常常是可怕的。在这种力量底支配下,人们大半的时间觉得阴郁,苦闷,觉得都毁坏了,少数的时间在心里发生了突然的闪光,在无边的昏倦里发生了突然的清醒,人们觉得没有道德,没有理论,没有服从,只是自己底生命是美丽的,它将冲出去,并且已经冲出去了:破坏一切和完成一切。艺术,特别是音乐,能够产生这种力量,在艺术,音乐里面,这种力量是美丽而愉快的,它包含一切真理,但在实际生活里,这种力量却产生痛苦的,甚至是罪恶的印象。

    这种力量在蒋纯祖身上特别强烈。情欲表现在微小的动作中,表现在肉体的窥探中,表现在美丽的、壮快的想象中,但他底整个的生活说:这一切是罪恶的。酷热的天气,大量的昏倦,懒惰,在中间有痛苦的挣扎,每个深夜里他清醒了“疯狂的生活!”他说;最后是灼烧的痛悔,对自己底整个生活痛悔。

    人们总是不满足已经得到的,每一个人都追求自己,于是友情变成敌意。在穷苦的,实际的生活里有很多严格的东西,因此蒋纯祖觉得世界是冷酷的。孙松鹤有时对他特别的严格,在金钱上面,他们都感到痛苦;在生活态度上面,他们互相惊动、互相冲突;在对于将来的希望上面,他们每个不承认另一个,蒋纯祖是回到了他底梦想里来。在这里,梦想底意义是:他,蒋纯祖,要胜利,为了使他底朋友经历到最可怖的痛苦,他想他将冷酷地死去,为了使他底朋友痛苦。

    他们常常很多天不说一句话,他们确信他们知道对方在想着什么,因为他们知道他们自己在想什么。他们对对方底眼光,动作感到厌恶。蒋纯祖是沉默的,因为这一切使他对他底梦想更温柔,因为他自信他比孙松鹤更能体会内心底一切和人间底一切,并且因为他比一切人更爱自己,更爱美丽的,雄大的未来。在这里,雄心和内心底那种敏锐的才能支持着他,给他以美感。他记得在精神上他每次总能够胜利地压倒别人,这使他感到快乐。

    站在内心底优越上,他同情孙松鹤。很难确定,在他们两个人里面,谁更需要,更爱朋友。孙松鹤尊重蒋纯祖底音乐才能,但对它无兴趣;蒋纯祖轻视孙松鹤底生活和学习,但对孙松鹤本人感到敬畏。孙松鹤朴素地说述他底苦恼,蒋纯祖则从不如此:蒋纯祖嘲笑、戏弄,表现得异常的强烈。孙松鹤无法同情蒋纯祖,因为蒋纯祖自己已经同情了,他只需要赞美。就是这样,蒋纯祖升到优越的地位上来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

    孙松鹤异常的谦逊,常常使蒋纯祖惶惑。因此,在某些时候,蒋纯祖就觉得谦逊是虚伪的。他,蒋纯祖,决不谦逊:能够飞得怎样高,他就要飞得怎样高。他底雄辩的才能和动人的、深邃的思想力,常使孙松鹤困恼。三天以前,他们对政治和历史的问题发生了辩论,由于辩论时的痛苦的感情,他们一直到现在都未能愉快地说话。李秀珍底事情使他们突然地和谐起来;事情过去,蒋纯祖走进房,希望孙松鹤随着他进来,但孙松鹤却回去了。

    “他居然这样的骄傲,很好!”蒋纯祖愤怒地想。

    于是他就不可能想到别的,不可能想到孙松鹤此刻的痛苦。孙松鹤因李秀珍底事情而有痛苦。他居然对这个不幸的少女抱着胡涂的幻想,他不能饶恕自己。此外,他觉得,在这个世界上,他是什么能力也没有,什么成就也没有的。他想他应该憎恶蒋纯祖底英雄主义。他带着冰冷的感情回到面粉厂去,一想到李秀珍他就战栗。他想李秀珍将被她底母亲绑起来,剥去衣服,等等。他企图整理一下帐目,但不可能。他看见那个昏沉的,赤膊的工人;他底可怜的小机器在动作着,发着笨重的、机械的声音。他突然觉得他应该关闭面粉厂,离开这里。他跳了起来,叫工人停止工作:停止那种可厌的、呆笨的声音,机器停止了,他听见了强大的水流声。他走到窗口,凝视着水流。

    各处是尖削的,奇异的岩石,房屋底左边有险恶的,美丽的石渊。水流泻到石渊里面去,向房屋流来,冲动面粉厂底车轮。但现在车轮被提了起来,停止了:水流发出深沉的,强大的声音。水流在岩石中间形成回流和漩涡,在岩石上面飞溅着,然后跌到深渊里去。孙松鹤想,他底生活正是这样:这里是漩涡,那里是苦恼的回流,被一个盲目的力量支配着,不能知道明天底遭遇。那是深渊,那是更深,更深的深渊。

    强烈的阳光照耀着,河岸上有沉闷的蝉声,到处是丰富的,鲜明的颜色,到处有光彩:孙松鹤觉得苦闷和孤独。

    太阳渐渐地落下去了,那种灼烧的,庄严的红色在山野上辉耀着。孙松鹤想到了蒋纯祖,希望蒋纯祖来看他。突然他心里有强烈的渴望:他渴望将纯祖来看他。这种渴望是这样的强,以致于他觉得蒋纯祖已经来了。他跑到面粉厂外。太阳沉没,坡上有光辉:没有蒋纯祖。他底下颔打颤,他觉得,在旷野中,他是孤独的。他走到坡前又走回来;“假如他根本不高兴你?他是骄傲的,我是孤独的!”他想,他走到田野里去。

    “要紧的是和痛苦斗争,和寂寞斗争!你以后永远是一个人!但是,寂寞啊!沙漠般的世界啊!”他想。

    晚饭的时候赵天知来了。他问到蒋纯祖,赵天知说,蒋纯祖睡觉了。随即赵天知离去了。迅速地来了暴风雨。孙松鹤在黑暗里站在面粉厂门口。膨胀的、潮瀑的风在山野里吹着。可以觉察到天上的稠密的、沉重的、迅速地移动着的黑云。石桥场底灯火微弱地闪耀着。猛烈的雷声和闪电,在闪电里短促地,美丽地显现出来的坡上的摇曳着的树木和某一间孤独的棚屋。大雨来临了,孙松鹤招呼工人照应屋子,猛烈地向坡上奔跑。

    人们为对女子的爱情做过这样的奔跑,现在是,在孤独的、痛苦的生活里,孙松鹤为友情而在暴风雨中奔跑。闪电照见一切。闪电照见树木、棚屋、池塘,从坡上流泻下来的水,和紧密的、疯狂的雨。

    闪电照见一个人影在坡顶上出现,停留了半秒钟或是一秒钟,迅速地奔了下来。这是蒋纯祖。孙松鹤大声地喊叫起来,冲上去,抓住了蒋纯祖底手。

    “你终于来了啊!”他叫,流下泪来,他用力地握着蒋纯祖底手,使他发痛。

    回到面粉厂里,孙松鹤平静——,接着就冷淡了,因为他发觉他们之间没有什么新的话可以说。主要的,孙松鹤现在重新觉得孤独,觉得他底生活是艰苦的。下午的时间里他是痛苦地,灼热地感觉到这个,但现在这是一种清醒的,严肃的感觉了。

    他们很快地就沉默了。孙松鹤想人们总是自己欺骗自己,以后他对待自己应该更严厉。蒋纯祖兴奋而不安,想说话,但孙松鹤使他感到敬畏。他们不停地抽烟。暴风雨继续着。“睡吧。”好久之后,孙松鹤说。

    “好的我也想离开这里了。”蒋纯祖困难地说,眼里有光辉。

    “是的,我是孤独的。”孙松鹤想,冷淡地看着蒋纯祖。“你刚才说你想把面粉厂关门,那是怎样的?”蒋纯祖问。“想想而已。”

    “将来会怎样呢?”他说,指石桥场底一切:他因孙松鹤底冷淡而矜持。

    “万劫不复!”孙松鹤愤怒地说——显然这里面有着向蒋纯祖发怒的成分——脸孔打抖。

    于是他们沉默很久。孙松鹤忽然取出钱来,在桌上推给蒋纯祖。

    “干什么?我不要的!”蒋纯祖说,脸红。

    “你拿去。”孙松鹤说,站起来,走到里面去。“喂,喂,出来!”蒋纯祖大声喊。

    瘦削的,带着疲惫的表情的孙松鹤走了出来,蒋纯祖站着,看着他。显然他想说什么,现在却说不出来了。他羞怯地笑了一笑。然后苦恼地站着不动。

    孙松鹤带着一种力量看着他。他严厉、仇视,发现了蒋纯祖底一切弱点。常常的,在痛苦的生活里,每个人都苦斗着,他们中间一个压倒了另一个。此刻,在混乱里,蒋纯祖自觉有错,认识了他自己底痛苦的,罪恶的性格,有软弱的心情:孙松鹤压倒了他。孙松鹤急剧地走到墙边,又走回来:人们常常在兴奋地做一些急剧的动作,在这种时候,他们底思想不联贯,然而鲜明。房间里没有别的声音。外面的雷雨突然远去,又突然近来;从窗户里吹进猛烈的风来。孙松鹤徘徊了很久,最后在蒋纯祖面前站下,脸孔打抖。“你近来怎样?”他问。

    “很好。”蒋纯祖谨慎地说。

    他开始有了自负的情绪,他浮上笑容了。他想:他底痛苦和罪恶,正是他底优越的证明。

    “我有一个感觉,”孙松鹤说,徘徊着;“我觉得你不应该这样。”他说。

    “我怎样?我想我只有这样。”

    “你和你自己作战,我知道。”

    “并不然。我很爱惜自己,可爱的自己。”蒋纯祖说,冷笑着。

    “这简直是毁灭!”孙松鹤严厉地说。

    “毁灭很好!”蒋纯祖冰冷地说,但眼睛潮湿了。“胡说!”

    蒋纯祖沉默着。猛烈的,潮湿的风吹进来,他举手罩住灯火。

    “你将离我而去,我也将离你而去:我们底路都很长!”他说,微笑着看着孙松鹤。

    孙松鹤沉默了,走到窗边。蒋纯祖自觉他底话,是这个时代底宣言,有辛辣的、快乐的情绪。他觉得这是现实,他说出来,因为他能够,并且希望承担。他长久地坐着不动,用手罩住灯火。

    “你觉得我们希望什么呢?”他大声说。孙松鹤回头,看着他;“像你所说的,我们没有被爱:那么要不要被爱?”他问。

    孙松鹤走到他底面前,脸部表情急剧地变化着,看着灯火。他觉得他什么也不能够说,于是他低声说他要睡了。他走了进去。

    “我说的话我自己能不能负责?为什么我不告诉他,我怀疑,怀疑,今天下午我经历到可怕的怀疑!”蒋纯祖想,望着孙松鹤走进去的门。“为什么我这样肯定,这样自私,这样夸张?没有用,我永远如此!必须痛苦鞭打,从鼻子上流血,不要丝毫的慰藉,直到死去,常常企图安慰自己是可耻的,”他兴奋地想“必须记着你底可耻的过去,必须记着你刚才的堕落和卑怯!最好是完全用尽,痛苦到死,连忏悔的安慰也不要,因为你明天还要堕落!这样到达你底最大的限度,濒于死灰,然后你才能再生。然后你才能起来,感到早晨是光明的,工作是正直的。不然就是永远的黑暗和迷惘,黑暗的,无耻的夸张,黑暗的,可怜的偏见!你觉得痛苦,因为这里没美丽的女人激赏你,没有当代的权威向你伸手,多么卑劣!冷的,完全冰冷的思想,看见虚荣心,看不见真实的生活,拿那些虚伪的感伤主义来安慰自己,说:我对一切都厌倦了!多么无耻!说:我只求死心——多么可耻!”

    “啊;我想得多么疲弱!”他想,他站起来迅速地走到窗边,房里的灯火被风吹灭了。他长久地站在黑暗中。他觉得,经过了白昼底可怖的骚扰,他现在完全清醒了。在他底思想兴奋的时候,雷雨底兴奋的声音变得悠远;思想中断、静止,雷雨底大声就奔扑过来。他安然觉得他底革命有力、生动、美丽,他,蒋纯祖,爱自己。这种发觉使他惊动,因为他刚才还憎恶、虐待、鞭挞自己。但这种情绪在这样丰富的深夜里不可遏止,那个可怕的力量,在白天里是苦闷的东西,现在变成美丽的情欲抬起头来了。

    于是,在暴风雨的窗边,这个蒋纯祖放荡着:用他底思想、情绪、记忆、想象;用风骚的微笑和隐秘的歌声;用他底灵魂和肉体。他企图替他底痛苦的生命找到一种宗教和一种理论,他找到了人民、工作、生活、痛苦,他确信这是一种纯洁的力量,但立刻他就爱自己,更爱自己,觉得青春纯洁、有力、美丽。

    但这个美丽的时间是短促的。

    他想到高韵,她底快乐的笑声和她底迷人的身体。周围有热烈的灯光,美丽的虹彩;港湾里闪着波光,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波涛上飞舞;辉煌的灯塔伸入繁星的天空,有了钟声和悠远的、温柔的合唱。接着那个迷人的肉体在暴风雨的黑夜里飞翔;天地间充满了浓密的黑暗,那个肉体显出柔腻的白色。他,蒋纯祖,拥抱它欧洲底陈腐的想象在这里就获得了新的生命,统治着中国底这个时代了,但这个时代,信仰未来的权力,羞于表现它。蒋纯祖有时觉得这一切是赤裸的、美丽的,有时觉得它们是陈腐的、书本式的。但这两者任何时候都联结在一起,因为人类是生活在过去和未来之交。那些善于给自己底现实的生活,情欲、梦想加上历史悲剧底光辉的人们,升到世界史底舞台上来。蒋纯祖,带着他底乱七八糟的一切,成为出色的演员了。在那些想象的城市和港湾里,在那个想象的女人底悲剧的、迷人的胸怀里,在那种淫荡而又庄严,虔诚而又放纵的温柔的、热情富丽的交响乐里,蒋纯祖得到自由的、崇高的生活了。他不相信任何道德,又忘记了瞬间前的,用他自己底话说,流血和痛苦。重要的是,他,这个英雄,在这一切里面感觉到这个时代。人们很难理解他为什么这样欢喜成为出色的演员。有时他想:圣经上说,凡是对女人起了淫心的就已经犯了奸淫了;他这样想,因为这个时代的那些优秀的人们,是非常地崇拜圣经——但他总是已经犯了奸淫了;他快乐、痛苦、幸福、激动,一小半是因为觉得自己卑劣,一大半是因为觉得他能够和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较量自己:这个时代的一切原则已经把他非常丰富地描写了出来了。

    但他是从不和自己开玩笑的。他是不要虚伪的。只不过在某些时候他稍稍戏弄一下:结局还是非常严肃,非常猛烈。他拧自己底耳朵,笑了,说他抓住了这个时代底耳朵。但即刻他发出痛苦的叫声,站了起来。他拧得太痛了。“这一切多么可怕,多么可耻!”他愤怒地、痛苦地想;“只有我底生命是最卑劣的!我什么没有做,什么也不能做!我仇恨一切人,完全在仇恨,妒嫉里面生活!为什么没有爱?为什么不能爱?为什么只是欺诈哄骗,奸淫偷窃!”他想,战栗着。重要的是,像把自己赞美得那样高一样,他把自己诅咒得这样下贱。“我不能生存了,我毁灭了,一种盲目的力量把我毁了!但是虚荣、名誉、成功、爱情、友谊,我什么都不要,都不配要!现在是生与死,简单得很!”他想。雷雨底怒吼声突然地奔扑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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