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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最初,蒋纯祖并不理解自己底目的和动机;他模糊地觉得一切发展得过于迅速,他模糊地觉得悔恨。经过了长久的内心斗争,他就又重新把自己撕碎了。在那个晚上,在突然之间,结婚这个观念成了他底热情和梦想底对象,但到了第二、第三天,热情变成了怀疑;第四、第五天,他就开始责备自己被情欲迷惑,以致于背弃了先前的理想了。但这些在最初还是微弱的,他用爱情、忠实等等观念来和它们对抗;在最初,他只是觉得这件事发展得太迅速了,但他痛苦地觉得悔恨,并且恐惧。这种内心斗争,发展下去,另一面,爱情也发展下去,到了最后,他就又碰到了他底险恶的焦点了。

    他觉得他欺骗了万同华,对她不忠实,他为这异常的苦恼。但他又并不停止;他拖着万同华走下去,猛烈地向她索求一切,攻击她底感情和思想,以他底可怕的内心冲突扰乱她。从那个晚上以后,他就避免再提到结婚了。结婚底旗帜倒下去以后,爱情底旗帜便壮烈地飘扬起来了。因这个旗帜,他抵抗了石桥场底毁谤;他并且凶恶地准备用它来抵抗万同华底家庭。但万同华不能变更她底意见。

    万同华,从第一天起,便光明磊落地行动。她把这件事告诉了她底母亲,然后又带蒋纯祖到她底家里去。于是,人们便看到,这个蒋纯祖,带着他底傲慢的态度,在那些古旧的婆婆妈妈和那些凶恶的姐姐嫂嫂底层层围绕里坐下来了。

    时间飞快地过去。过年的欢宴——乡下的筵席,是那样的丰富——学校底繁杂的事务,乡场上的穷凶极恶的斗争,看书写作,茶馆里的吹牛;疾病、贫穷法等国居祝反对新实在论的“直接呈现说”断言人的主体,胡涂的变化,猛烈的发作,以及少数时候的明澈的智慧这样,蒋纯祖们又经历了一年的时间。

    蒋纯祖和万同华,他们中间的痛苦暴露了。万同华是那样的冷静、严刻,但在某一天,猛烈的蒋纯祖获得了她。蒋纯祖忍受了一年的时间。蒋纯祖攻击万同华底冷静,说她冷血、蠢苯、迷信。万同华底头脑里确实是有着小小的迷信的,这种小小的迷信,在都市里,加上一套时髦的风度,是会被当成聪明和智慧的;但在可怜的乡间,它就赤裸着。从一种愚昧的感情,产生了这种迷信。万同华相信既成的一切底支配权,相信这个社会底礼节,道德,不是因为需要它们,而是因为天然地觉得它们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她相信家庭间底神圣的关系,蒋纯祖请她睁开眼睛来看看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家庭,她睁开眼睛来看了,但还是相信。她相信一个女子决不能和一个男子同样地去做,蒋纯祖无论如何不能改变她底意见。对于这个时代底热情和梦想,她毫无所知。对于她所读过的这个时代底理论,她怀着朴素的尊敬。

    对蒋纯祖内心底那种所谓时代精神,对他底优越的精神世界,万同华很冷淡;有时尊敬,有时不觉地仇视。假如她能够证实,这一切,只是蒋纯祖底自私的欲念底借口的话,她就能够放心,更爱蒋纯祖一点了。这一切当然常常是借口,但它们无论何时都屹然不动地站在高处,成为一种绝对的存在。蒋纯祖底每一个表情都表示,他能够放弃她,万同华,但不能放弃这个。很明白的,到了今天,蒋纯祖是决不会为任何对女子的爱情而牺牲性命的了;他即使连牺牲一个观念都不肯。他顽强地、猛烈地要求万同华放弃一切来跟随他;万同华顽强地,冷静地要求他放弃一点点——对于蒋纯祖,一点点,就是一切——来顺从她。于是他们中间起着令人战栗的斗争。有时他们互相远离,互相冷淡,互相仇视。在突然之间他们互相渴望,于是斗争、冲突。多变的,猛烈的蒋纯祖常常地迷惑,动摇了冷静的万同华。蒋纯祖很能利用一个女子底感情上的弱点。万同华常常屈服,全心地爱他,确信他是单纯的,自私的小孩。但即使在这种时候,在这个单纯的,自私的小孩底心中,和那种肉欲的,神秘的渴望一同,也充满着这个时代的勇猛的一切。

    蒋纯祖,那么激烈地冲进了万同华底平静的生活,把她底一切全扰乱了。他说他要负责,但他其实是不能负责的。万同华,背负着石桥场底毁谤、辱骂、遭遇着家人底冷眼和善良的母亲底哭诉为经验所证实,要把它作为无意义的命题而拒斥。继承了罗,是生活在难堪的痛苦中。她觉得她是毁灭了,但她以她底无比的冷静的力量挣持着。蒋纯祖确信,假如她像他似的能够得到那个优越的精神世界的话,这一切痛苦便立刻会转成激情的欢乐和理性的明澈的认识的。他用无穷的雄辩、倾诉、例证来对付她,因此,对于她底痛苦,他就很少感觉到。从小小的迷信产生的痛苦,蒋纯祖是无法怜悯的。

    万同华以她底无比的冷静的力量挣持着,用它对付着蒋纯祖底无穷的追求。蒋纯祖因失望而痛苦,而愤怒;到了最后,他再也不能忍耐了。在一切欲念之中,得到万同华底身体,就成了主要的欲念了。无数的感情底狡计都在万同华底冷静上面惨败了,于是夏末的某一天,他就在深夜的时候冲进了万同华底房间。

    早上他们曾经争吵,万同华说她要回到家里去住,因为母亲生病。蒋纯祖对这个异常的愤恨,因为他也在生病。从春天起,他底健康就损毁了;最初非常的严重:咳嗽、流汗、昏晕,大家都说是肺病。但蒋纯祖,在绝望的心境中,不肯进城去检查。夏天的时候,病情减轻了一些;迫近过死亡底一切感觉之后,他就对这个毫不在意了。

    他想,在他死去之前,他必须得到万同华。他很知道跟着来的那一切,但他愿意承担。他想他是愿意承担的:他是有了一种宿命的信念;他确信生命不会给他带来更好的东西。“在以前,大家都相信人类是伟大的是由意志力从“意识流”中分解切割出来的。在心理学上,主,人底名称,是光荣的,我也相信,”就在这个晚上,等待着深夜底来临,坐在他底凌乱无比的房间里,他想“但现在我觉得人类不会有第二个样子,是的,人类只能是这样,所以无所谓伟大,也无所谓渺小,我们都相信将来,但我们谁都不会活一万年的,我们需要现在,所以,在最后的瞬间来临以前——它不久了——我要做的!我在原则上相信将来,但我怀疑在将来人类是否能不愚昧和自私:多少人信仰过了,已经几百年了,它底名称很多!信仰变成了盲从,人类中底大多数仍然愚笨、无知、可怜,我也是。先前我想;做什么好呢?怎样爱人民呢?现在,面对着最后,一切都解决了!孙松鹤批评我,说热情对我是不好的——但低级、麻木、平庸的恋爱信念,对他是不好的!”他愤怒地笑出声音来。“说是革命了,但仍然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我唯有落荒而走!在我心里,愈来愈强的,是一个幽密而暧昧的冲动!我底纯洁的胡德芳坐在那边房里!怎样才好,勇敢的克力啊!”他站起来,走出酷热的,充满着蚊虫的房间。他走进后面的院落,在枝叶丰满的槐树中间穿行,焦躁地唱着歌。繁星的天空底下,有微风;掩映在槐树底枝叶间的灯火,在突然之间,使他得到兴奋的、美丽的印象。院墙外面的水田里,有热闹的蛙鸣。有人在门外用粗糙的声音大叫,唱歌。他扶住槐树,垂下头,站住不动。

    “可怜的克力啊!我们流浪到何时为止?先前引导着我的那一切星宿,现在都黯淡,或者远离了!”他说,抬起头来。“但是,克力啊,在如此美丽的天空底下,我们必须爱,必须工作,否则我们将毁灭!我底毁灭是无所谓的,但是,克力,你啊!还有我底咬牙切齿的,尘世底纯洁的爱人!让我们交换我们底祝福,祝我恰当其时地到达我底彼岸!”

    这种美丽的激动,这种突发的诗情,是表征了一种幽密的,情欲的渴望,是表示了即将来临的名。他们坚决拒绝在国家杜马和工会、合作社以及其他合法,用蒋纯祖自己底诗意的话说,尘世的冲突。在他底心里,热情汹涌了。夏天底晴朗的、辽阔的、热烈的夜晚,和他互相渗透,启示了美丽的青春。

    渐渐地一切都沉静下来了。凉风吹着槐树。蒋纯祖轻轻地走动着,唱着歌;歌声常常被咳嗽打断。最后他走回房间,熄了灯,摇着破扇子,坐在蚊虫底怒吼声中。他听着,感觉着,想着。他痛苦,他有罪——他不知他犯了什么罪——他感伤,他热烈地叹息。

    他走出来。星光照耀着,周围是那么安静;万同华底房里,灯光已经熄灭了。他感觉到自己底激烈的心跳,他走近窗户,轻轻地敲窗户。他想,其实他早就应该这样做了。“哪个?”万同华小声问。

    “我,同华。”

    沉默很久。

    “什么事?”万同华用惊异,恼怒的声音说。

    “开门!开门!”蒋纯祖小声说。

    蒋纯祖,在爱情上面,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能够使万同华在某些时候绝对地向他屈服。现在的情形就是这样。万同华没有回答,没有拒绝,传来了轻的脚步声,门打开了。蒋纯祖走了进去,关上门。

    “你睡了吗?”蒋纯祖在黑暗中说。

    “刚睡。”

    “我来,有妨碍没有?”蒋纯祖笑着问。

    万同华穿着短衫,坐在床边,以明亮的,惊慌的眼睛看着他。她愈惊慌,愈沉默,蒋纯祖就愈轻快,愈活泼:好像他是故意地如此。他是迅速地造成了这种热切的空气,使万同华迷惑了。

    但这迷惑并不是绝对的,懂得人情世故的乡下女儿,在这种时候,是明白一个男子底企图的。蒋纯祖在夜里到她底房里来这并不是第一次,在这种时候,万同华总是静静地坐着,绝对地不许蒋纯祖到她底床上来。但这一次,蒋纯祖是这样的活泼,自然,充满着诗意,她不能够肯定他底意向。她开始穿衣服了。蒋纯祖看着她,沉默了一下,又活泼了起来。“我有时候是这样的高兴;我不知道为什么。”蒋纯祖说。“是的。”万同华回答,显然有些迷惑。

    “我们再来谈到我们底题目吧!——不,不要点灯!多么安静的夜里啊!你底意思是你认为形式是神圣的东西;但我们不能认为死尸是神圣的东西!你生活着,接触着周围的这些人,你确信他们就是全世界吗?你不能看得远些吗?你要永远在他们中间生活吗?——不,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他做手势阻拦她“你为别人浪费了你底时间,你底生命,你底青春,你不敢得到你所爱的!你总是冷冷的,冷冷的!这个社会使你麻木了吗?你知道我们底目标,但你甚至不敢读一本热情的书!你说你消沉,为什么消沉?多少女子就是这样的消失了,她们嫁人,有了形式,一切都完了!你想想胡德芳吧!一个人不能跨在两只船上到了那样的时候,同情和叹息都是徒然!我永远说:时间是冷酷无情的!凭什么,一个人要对平庸的现实忍耐呢?哎,我怎样跟你说好啊!同华!”

    “但是你也应该稍微替我想想!”万同华忧愁地说。“我所说的这一切,以前我曾经说过的那一切,不都是替你想的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蒋纯祖热情地说,在她底身边坐了下来。

    他很明白,他说得愈多,他底内心的冲突便愈激烈;这些话,在他自己,是从那种分析的感情出发的;每一句话,带来了一种情调,向他照明了现实世界底某一个角落:在他所一直做着的那种冷静的,或冷酷的分析下面,这个现实世界是丑恶地赤裸着。所以,他就决不能给万同华带来一点点较好的,较完整的东西。他痛苦地弥补着自己底缺陷,分析下去(或者说,表现着他底分析),说得更多,更多。言词底火热的河流,是把万同华迷惑住了。她最初还能挑选一两个观念来思索,后来就完全追不上他了。看着他底痛苦的,激烈的样子,她就非常的迷乱:她确信,这种可怕的痛苦,是她给他带来的;她确信,她完全没有给他带来安慰;她确信,假如不是她给了他这样的痛苦,他可以豪壮地走到天涯去;从他更激烈的攻击,从他底那个精神世界底高超的闪耀,她确信,他并不能真的爱她,他只是愿望如此;她确信,在他底心里,她只是微小的存在。

    她为这而觉得痛苦。在万同华身上,自卑的心理,和由此而来的自尊心,是比一切都强:她底全部生活,她底礼节,严格,冷淡等等便是证明。蒋纯祖继续分析,攻击下去,激起了她底自尊心底强烈的痛苦。

    “只有这一条道路,而且也充满荆棘,同华啊!”蒋纯祖叫,沉默了。

    “是不是,在你自己讲起来,你并不需要我?”万同华谨慎地问。

    “什么?怎样的结论啊!我需要谁?”

    “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万同华问,从一种悲伤的柔情,从痛苦的生活底某些纪念,产生了眼泪。

    “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反过来,我给你带来了什么?”蒋纯祖说,沉默了。沉默很长久。“你问这个问题,用你底冷淡的心,表明你并不需要我!”

    “我们并不互相理解!”在这个挑拨下,万同华冷淡地说;“我又不知道怎样才能满足你底希望!”她说,嗅鼻子。“她是这样的冷!”蒋纯祖想。

    “满足这个时代底期望。”蒋纯祖改正她,说。“你确信永远不能么?”他愤恨地问。

    “我不晓得!”万同华说。

    “那么,我们将怎样?”

    “我底环境这样坏!我不晓得!”

    蒋纯祖沉默着,弯着腰,抓着头发。

    “也许我倒晓得!”他说,站起来,在房里徘徊。他走到门外又走回来,叹息着,并且发出一种痛苦的声音。这种怪戾的行为,使万同华迷乱而痛苦。他底长久的沉默,他底痛苦——当他如现在这样,变成了一个自私的、单纯的孩子的时候,万同华底心就软化了。她紧紧地注视着他。她明白他底愿望。

    “是的,但是,无论怎样说,我爱他!我使他这样痛苦,整整的一年,他多可怜啊!”万同华向自己说。“纯祖!”她唤。

    “纯祖,你为什么呢?这样多不好!”她哀求地说。蒋纯祖突然地站在她底面前。

    “没有什么,我自私,可耻!我说大话,我骄傲!我明白你,假如没有我,将有平静的生活!我底一切话,一切行为,只是想得到你!我知道我底生命不久了,我渴望得到我底爱人,这没有什么道德问题存在!我底爱情,我底忠实,也并不虚伪;我底生命将对我自己底热情负全部的责任;你底生命也将对你自己底热情负完全的责任,但你没有热情,只有我加给你的痛苦的责任,这样便不好了!总之,你明白我,我希望得到你,在此刻,在今天晚上——但是我错了,因为你并不需要我;”他停顿,看着她。“死的拖住了活的:我已经失去了你,那么,请你原谅!”他说,心里突然有自我感激的柔情,走了出去。

    “纯祖!”万同华喊,但他不答,消失了。

    蒋纯祖底话,在万同华心里,是造成了怎样的印象!在那种为爱人们中间所有的无比的魅力之下,她觉得他完全对,完全对,她是愣住了,站着不动。她可怜地喊他。她是这样的爱他,她绝对地不能忍受他所宣布的这种破灭。于是,那种热情发生了。在她底青春里,这是第一次,那种热情发生了。在这种热情下面,一切现实的顾虑,都消失了。她迅速而有力地在房里走了几步,好像在考验她自己。对这个考验,她觉得满意,她站着。

    “是的,我爱他,但是他从来不知道我底爱情!为什么不应该让他知道?我自己负我自己底责任,为什么我不应该自由?”她想,带上房门,迅速而轻悄地走了出去。她敲他底房门。

    他开门,严肃地看着他。

    “怎样?”他温柔地问,好像他已经忘记了刚才的一切。她不答,走了进来。

    “我答应你。”她严肃地,安静地说。

    蒋纯祖走到她底面前,沉默着,痛苦地垂着头。“我答应你。”

    “不。”

    “不!我底纯祖啊!”她低声叫,她底胸部震动。

    她心里恬静、宽舒、欢乐。她向她底痛苦的蒋纯祖交出了她自己。

    蒋纯祖,从他底丰富的生命,是常常有着那种欢乐的,嘲讽的态度;比起欢乐来,他底性格并不更近于痛苦。但现实的生活,贫穷、疾病,产生了那么多的痛苦。在现实生活里,人们底需要,是很明确的:蒋纯祖需要金钱、照料、健康——他自己不会照料他自己。很可能的,这一切精神上的痛苦、紧张、和反复无常,仅仅是因为缺乏金钱。很显然的,有了钱,他不会反对结婚的,他将有另一样的做法:虽然他自己决未意识到这个。他把一切转成绝对的了,从这种绝对,产生了对现实的奇特的欢乐和嘲弄。

    差不多总是如此的:贫穷、疾病、艰苦的境遇,激动了丰富的精神生活。一个青年,得到了金钱和社会地位,常常就对这个世界安静下来,终于觉得一切都良好,和这个世界温柔地相处了:这样的事情,人们不知看到多少。蒋纯祖痛心疾首,他不会承认他需要这个的,除非他已经得到。对于他所需要的这现实的一切,他猛烈地,胡涂地攻击着。他看见胡德芳在那里面;他看见门楣上有诗人底名句:“到这里来的,一切希望都放弃”

    他底朋友们,是异常地关心他。大家,尤其是王静贤,希望帮助他弄一点钱,但他对这个显得非常的淡漠。万同华底贫穷的母亲,是可以弄一点钱来的;但他因这个而攻击万同华,他觉得非常的痛心。他说他要走自己底道路。这样,他们就拖延下来了。责任心底严重的渴望重压着他,同时,他渴望向不知什么地方奔逃。

    因为他底这种态度,万同华就显得很消极了:自尊心,使她沉默了。大家都关心他们,但对这种关心,蒋纯祖常常是丝毫都不知道感激的。孙松鹤在最初一段时间内对他非常的冷淡,直到那个羞怯的万同普走进了孙松鹤底生活,他们之间的感情才起了变化。

    孙松鹤对蒋纯祖底生活态度非常的不满。蒋纯祖轻视他,总是震动他,使他感到妒嫉和仇恨。孙松鹤确信,在他自己底感情里,个人的成份是很少的:他是严格地站在这个时代底理论上。孙松鹤底生活,他底理论的,道德的公式,是决不能容许蒋纯祖底这种态度的。由于关系深刻的朋友们中间的那种敏锐的感情,在这一段时间里,他们就常常地互相冲突。蒋纯祖,在这些冲突和竞争里,每一次都高高地超过了他底朋友——他自己觉得是如此。因此孙松鹤就非常的嫉恨。

    在精神上,孙松鹤无论怎样都不能优胜,蒋纯祖有时同情他,多半的时候轻视他。孙松鹤底批评和攻击,总是使蒋纯祖走进了他底高超的世界:他丝毫都不曾受到伤害。在最初,孙松鹤保持着沉默,沉默愈来愈难堪,于是蒋纯祖冷笑了:他觉得他明白他底朋友在想些什么,他确信那是平庸而迂腐。某一天,张春田突然对蒋纯祖冷淡起来,开始攻击了。张春田当着蒋纯祖底面向孙松鹤说,他觉得,一些所谓朋友,有了爱人,就不要朋友了。

    “喂,老蒋,我可不是说你啊!”张春田突然向蒋纯祖说,笑着,含着痛切的敌意。

    蒋纯祖痛苦地冷笑着,冷冷地凝视着孙松鹤。孙松鹤严厉地沉默着。

    “你觉得如何?”蒋纯祖含着敌意问。

    “我觉得很对!有些事情,本来应该叫人发脾气!”孙松鹤愤怒地说,变得苍白。

    蒋纯祖站起来,走开了。

    “有一种人,他们平庸,迂腐,保守,高兴着他们底道德的生活!”晚上,蒋纯祖到面粉厂里来,攻击孙松鹤了。“他们崇拜偶像,他们底头脑里全是公式和教条;生活到了现在,他们战战兢兢,生怕自己触犯了教条,他们所能做的工作,是使一切适合于教条!他们虐杀了这个世界上的生动的一切,我攻击这种人!”

    “是的,你攻击这种人!”孙松鹤用尖锐的声音说。然后是长久的沉默。他们相互之间没有和谐,不能理解。但蒋纯祖底这一切是给了孙松鹤以怎样激动的印象。那个美丽的,在高空里飞翔着的蒋纯祖,是震动了孙松鹤,把他迷惑——孙松鹤渐渐地有些相信,像蒋纯祖这样的人,是不能用任何理论来范围,来批判的了。孙松鹤有时候竟至于极端地慕艳蒋纯祖,从一种木然的谦逊,痛切地感到自己底生命底缺陷和自己底青春底枯萎。蒋纯祖骄傲地觉察了这个,于是就把孙松鹤压倒了——他自己觉得是如此。

    孙松鹤底单纯的生命,是已经被他底早年的生涯,被他底那个决然的、严肃的献身所固定了。一切思想和感情都向着他所献身的那种生活,那种强烈的外部力量,就造成了一种克己的,严肃的性格。在那种生活破灭的当初,他简直就觉得自己再也不能生活下去了。他底环境告诉他说,他是背叛了,于是他就谦逊而严肃地相信他是背叛了。一直到现在,他都在这种恐怖中;蒋纯祖底那种超脱的热情,于他是陌生的,先前的那种强烈的外部力量,是禁绝了这种热情的。并且把它连根铲除了。他生活着,每一分钟都谦逊地怀疑自己,并且照着他底习惯,严格地对待别人。无论对这个世界上的什么东西,他都用他底单纯的原则来对待。这个时代的那些公式,当蒋纯祖和它们开着玩笑的时候,就深入了他底血液中。三年来,他经历着怀疑自己的严重的苦恼,因为,除了在已经破灭了的那种生活里以外——在那种生活里,他是一个优越的天才——他没有别的情热和才能。

    而且,在爱情上面,他是严重地饥渴着。在孤寂的乡间,这种饥渴无法遏止。对于家庭生活,他是有着严肃的理想。这个时代底美丽的例子,就成了他底理想的模范。他底单纯伤痛的心需要安慰;他希望一个安静的家庭:一个优秀的妻子,和自己共同工作。这些,蒋纯祖已经攻击过了:蒋纯祖确信这是平庸的虚荣和偶像崇拜。因此,蒋纯祖底一切,特别是他底猛烈的、丰富的青春,就使孙松鹤深深地战栗。到了最后,孙松鹤就不得不承认蒋纯祖是另外一种人,不是他底理论所能范围得住的了。在这种朴素的谦逊里,是含着多少痛苦的战栗!因为,从这种渴慕,这种谦逊,他就不得不怀疑自己底忠实了。在他看来,向情欲底美丽的飞翔低头,就等于对这个时代的背叛。蒋纯祖和孙松鹤,是以两样的姿势,感觉着这个时代的。

    从爱情的饥渴,显出了严肃的、赤诚的男子底缺陷。夏季的时候,王老夫子又来替他做媒了,以蒋纯祖为例,提出万同菁。孙松鹤当时显得很冷淡,因为王静贤是过于崇拜蒋纯祖。但第三天,他们大家到县城里去玩,赵天知把这件事促成了。

    赵天知大大地挑拨孙松鹤,不停地在他耳边说着万同菁,使他动心了。于是他就写了一封信。赵天知强迫他写这封信,刚写好,他就感到狼狈,企图撕去:他觉得他从来都没有这样做过;他底自尊心很觉得苦恼。但赵天知大叫着抢了去,把这封信发到石桥场来了。

    这封信,是写了好几页纸头。孙松鹤底内心,起了严肃的变化。第一个感觉,是责任感;既然已经开始,就必得忠实的、严肃地做下去。这是对于蒋纯祖的一种酷烈的批判,蒋纯祖知道了,就冷冷地注视着。他觉得痛快,因为朋友也落到这个泥沼里来了;他确信,在同一的泥沼里,他必定更能胜利。

    赵天知,是欢乐地拖着孙松鹤,凯旋到石桥场来了。王静贤是非常的喜悦,乱跑了一个上午,最后找到了蒋纯祖,把这个消息告诉了他。

    蒋纯祖正坐在河边的石头上洗脚。这个驼背的,兴奋的老头子,满身大汗,喘着气,抓住他底烟杆跑下来了。蒋纯祖回头,嘲笑地,喜悦地看着他。老夫子露出机密的样子来,告诉了蒋纯祖。

    “你为啥子这样高兴啊!”蒋纯祖说,安静地擦着脚。

    王静贤有罪地笑了。然后又说了起来。他说,两姊妹现在都得到了这个世界上最好的人,他是多么高兴。他毫无犹豫地说蒋纯祖和孙松鹤是世界上最好的人。特别是蒋纯祖,他底丰富的青春,他底猛烈和他底诗情,是那样地感动了他。他不十分明白这一切的内容,但老年人,荷着过去的创痛,有一种需要:把地面上的美丽的青春留在身边,是一种幸福。他是简直把蒋纯祖宠坏了。他时常给蒋纯祖弄一点钱来。他是五体投地地崇拜蒋纯祖,说他是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

    蒋纯祖喜悦地,嘲弄地看着这个兴奋的老人。蒋纯祖相信,对于任何新的后辈,他都会说他是五百年来仅见的天才的。蒋纯祖知道,在年青时代,在那种急进的潮流里,王静贤曾经大大地干过一下。他卖掉田地,送他底爱人到上海去读书,但这个女子后来到了莫斯科,把他遗弃了。他常常说这个故事,带着无限遗憾的,生动的表情。他是这样的天真,蒋纯祖常常想到,这个世界,是怎样地欺了这个无知的,单纯的人。

    “都是这个样子的啊!”王静贤生动地大声说“我们底时代是过去了,看着你们这两对,又有哪个不高兴啊!咳,我要请客呢!”

    “算了吧!”

    蒋纯祖摇头,突然兴奋地唱起歌来。瀑布在近处奔泻着,周围有沉闷的蝉声,树影在水面上游动,王静贤快乐地笑着沉默。

    孙松鹤和万同菁在新的关系下面的见面,以及他们底态度,谈话,在蒋纯祖看来,是“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这当然是蒋纯祖底优越的见解;但它,这个见面,也的确是非常地富于趣味的。蒋纯祖,从那种属于美学底范围的立场上,带着精致而深刻的审美的情绪,注视着;但很快地,他就跳到人生底立场上来,从内心发生了一种真挚的严肃,向他底朋友深深地致敬了。

    孙松鹤,在新的情绪底下,带着那样热切而紧张的表情和蒋纯祖见面,使蒋纯祖感觉到,在他们中间,所有的阴影都消逝了。孙松鹤热烈地,含着一种痛苦的,悔恨的表现和蒋纯祖握手。显然他底内心紧张使他痛苦。在他的豪爽的,确实的严肃的态度里,蒋纯祖觉得他在说:“这件事情对于我是这样的严重,你知道!你要帮助我!我告诉你一切,并且将要告诉你一切,对你毫不隐瞒!”蒋纯祖在短促的苦恼中感到自己在自己底恋爱里未曾这么做,并且不能这末做。

    赵天知已经替孙松鹤传达了,于是他们就一同到学校里来。他们走进蒋纯祖底房间。赵天知,王静贤,都坐着,沉默着。孙松鹤淌着汗,脸上惨白,脸颊不时打颤。他很痛苦:充分地意识到,这件事情,在他底年龄上讲,来得太迟了;他恐惧自己已经硬化,不能适应了。他突然觉得是别人逼迫他做这个;于是他愤怒地向赵天知说了什么。蒋纯祖生动地微笑。这时万同华姊妹走了进来,孙松鹤严肃地,恭敬地站了起来。他站起来好像愤怒地说:“是我,不是别人,我不怕,我要负责!”

    门是开着的。万同华最先进门,向大家愉快地微笑。然后她转身喊妹妹。她显出一种烦躁,喊了两声,眼里有嘲笑的光辉。万同菁躲藏在门边,脸涨得通红。终于她鼓起了全部的勇气,傻憨地笑着,用手帕掩着嘴,跳跃了一下——她是这样的慌乱——走了进来。她向蒋纯祖点头,不看孙松鹤,紧紧地靠着她底姐姐,在房里慌乱地走动着,好像古代的图画。

    “请坐。”蒋纯祖说,笑了一笑,然后看着孙松鹤。

    苍白的孙松鹤仍然站在他底那样的姿势,看见了这个无比的纯洁的万同菁,他对自己感到失望。在这种失望里,他才意识到他心里的对爱情的美丽的、浪漫的梦想,在先前,他是决不承认他心里会有这样的东西存在着的。他不觉地希望,万同菁底出现,会给他底孤独的,干枯的心灵带来一种奇迹:这种奇迹没有出现,他对自己感到严重的失望。他坐下来,在内心紧张地工作着,企图使这种奇迹出现。他使自己想到过去、“那条星光下的美丽的小河”并使自己想到美丽的春日,和寂寞的、凄凉的、春雨的夜。然而这都没有效果。他底心严厉地反对他自己。他看着蒋纯祖求助。

    蒋纯祖,向他底万同华发笑,然后快乐地,嘲笑地看着那个发白发红的万同菁;她坐在床边,她底手紧紧地搁在姐姐底肩膀上。

    蒋纯祖觉得这是非常地有趣,于是他就站出来帮助他底朋友了。

    “孙先生托我向你致意。”他说,优美地走着;“他觉得他底那封信或许会委屈了你,但那是天知捣的鬼!”“是我!”赵天知快乐地说。

    “但是,我们底小万先生会原谅的吧!”

    万同菁就畏怯得垂下头来了:在她底洁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孙松鹤仍然觉得痛苦,但感谢蒋纯祖,因为蒋纯祖已经替他打开了僵局了。于是他就突然抬起头来,严肃地,紧张地看着万同菁。——他惨白,好像火焰。

    他觉得她什么也不知道,他觉得痛苦。那种奇迹,是没有出现的可能了;但一种愤怒的,愉快的力量,在他底心里出现了。

    “像蒋先生刚才说的,我想万先生会原谅我!”他说,眼睛颤栗着,看着她。“我们到石桥场来,已经三年了,”停顿了一下,他说“在这几年内,时间都白白地浪费了,我前几天还和蒋先生谈起,我们底目的,是对我们自己忠实。”他低而兴奋地说,造成了一种严肃的,会场式的空气,很明显的,只有在这种空气里,他才不致于怀疑他自己。“从前我们和万先生不大接近,从现在起,我们想和万先生共同学习!”

    “啊,政治工作!”蒋纯祖想。他几乎叫了出来。万同菁定定地垂着头,有时盼顾一下,希望别人原谅她。于是孙松鹤就把万同华当做说话的对象了。孙松鹤总是说“我们”好像这是一件集体的,严肃的工作。

    孙松鹤说下去,愈对自己不满,愈对万同菁底散漫的神情失望——他很怀疑她是否在听着——他就说得愈激烈,愈严重。

    “我们常常对自己失望,社会攻击我们,别人怀疑我们,我们自己过去曾经遭遇过最痛苦的事,但我们并没有失去我们底理想!”他说,万同华注意地听着他。蒋纯祖觉得对于万同菁,这是一种朴素的义务。大家都寂静着,房里的空气,是严重起来了。那个王静贤,是坐在那里,露出他底那种极端注意的神情来,听着这个时代底这种告白,异常的满意,鼻子上有汗珠,不停地点着头,简直发呆了。“我们常常想,生命底意义是什么!”

    “糟了!”蒋纯祖快乐地想。

    “我们常常很痛苦!”孙松鹤走到桌边上,转过身来,说了“现在我们当然不必再怀念过去,也不必挂念将来至少在我个人是这样。在这个人间,我好像走在沙漠中,口渴、头晕、没有一点点水,我所以走着,是因为我必须走着。我看着那里,在天边,是我底目标,我也相信,在我底道路上,是前一代人底血迹,在后面,有无数的人,但是我已经疲乏了,觉得孤独!是的,孤独,我想,我只是向着那个目标走下去,到我精疲力竭的那一分钟,我就再挣扎前进一步,然后倒下去,让后来的人跨过我底尸体!我明白我是一个平凡的人,但至少不是坏人,我和我底朋友们相依为命,我一点点光荣的想头也没有,为了民族,为了人民,我愿意倒下去,我愿意成为桥梁底一块石头,或者一撮泥土!”他突然地停顿:他底脸更白,他底眼部不停地颤栗着。

    王老夫子点头了,眼里有泪水。但那个万同菁,却已经在床上躺下来了。她不十分懂得孙松鹤底话,但他底话对于她是一种苦恼的打击。她极其真实地想象着他底话,以致于精神涣散起来,追不上他。当孙松鹤说到“在沙漠中”的时候,她就有了想象底对象;她想,在沙漠中,酷热的太阳照耀着,一个孤独的男子走过去,跌踬着,最后倒下了,没有人给他一点水,没有人来救他。她想着,为这而异常的痛心。但无论她怎样同情,痛心,她感到孙松鹤是陌生的,孤独的,高超的人,她无法把她自己和他想象在一起。于是她就想到她底家庭,想到“别人要说坏话”而感到畏惧。

    她底涣散的神情,是使孙松鹤非常的痛苦。他愤怒地沉默着。

    “我们决不愿意委屈一个人!每一个人底生命都是自由的!”他突然严厉地说。

    万同菁简直不知道他是在说她,仍然躺着。万同华给弄得有些狼狈了,转身拉妹妹坐起来。

    “人家跟你说话!”她说,气恼地笑着。

    万同菁坐了起来,垂着头,玩弄着手指。大家沉默着。

    “万先生有什么意见?”孙松鹤问,好像是问万同华。“没有什么意见。”万同华谦逊地说。

    “呀,姐姐,你看我底指甲!”万同菁突然地叫了起来,推姐姐,并把手指送到姐姐面前。

    孙松鹤严重地沉默着。

    “没有什么意见。”万同华推开妹妹,重复地说,希望妹妹明白自己底地位。

    孙松鹤底脸发抖。

    “那么,万同菁万先生呢?有什么意见?”他问。“孙先生问你话呀!”万同华说。

    于是万同菁就放弃了她底指甲,抬起头来了。她显然一点都不明白。她脸红,盼顾,可怜地笑着。

    “姐姐,你说!”她说。

    “孙先生问你呀!”

    “有什么意见?”孙松鹤严肃地问。对于他底严肃,蒋纯祖觉得遗憾。

    “没有什么意见。”万同菁说,好像背书。

    然后,她脸红,又拿起她底可爱的,洁白的小手来。

    “我有一个意见:不准看指甲。”蒋纯祖笑着说。于是万同菁立刻就放下了手指;为自己底错失而苦恼,并且有些痛恨蒋纯祖,不安地盼顾着。

    万同华姊妹走出去以后,大家就都同情地看着孙松鹤。孙松鹤那一段话,在蒋纯祖底心里,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晚上,他们就走到水边,亲密地谈到深夜。孙松鹤说明了他对万同菁的不满,并说明了他进行婚事的计划:他说,父亲一定会同意他底这个“好媳妇”的,他可以敲一笔竹杠。他说,如果顺利,他预备在明年春天结婚,离开石桥场。蒋纯祖,心里有悲凉的、亲爱的柔情,完全地赞同他;但希望他从“政治工作”解放出来,去谈恋爱。蒋纯祖丝毫都没有提及自己,并且避免回答孙松鹤底问题。最后他说,如果可能,他也结婚。“那么好!让我们交换我们底祝福罢!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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