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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一条接着一条,更不选择地点,而且也无从选择。这样一来,河道就窄了一半,幸而此时只有去的船,没有来的船。“过不去了!过不去了!”一片慌张的呼声,似乎不但来自停泊着的船上,也从那几条走在“第五号”之前的船上喊出来了。

    阿寿看那走在前面的几条船上,也都有人高高地站在席篷上张皇地四顾,然而它们前进的速度并不减低。他转脸再看后面,三五丈外,依然有那黑压压的一群,看样子至少有二十多条船。

    “怎么,挤住了么?”

    前面船上有人大声问那些停泊着的船。

    停泊着的只是不耐烦地叫道:

    “不用走了!过不去呀,有危险!”

    突然,挡住了视线的那一片高大的树林闪在一边了,河道上那个谜终于揭晓。最先闯入阿寿的眼睛的,是一派红光,随即又看见了跳跃着的火舌。一片巨大的半圆形的东西,黑魆魆地,高拱在一旁,好像离那些跳跃的火舌不过尺许宽。

    再过一会儿,看的更清楚了,这是一座桥。桥前还有不少蠕动着的黑东西,那当然是船。

    远远地就听得杂乱的叫喊声。走在“第五号”前面那些船这时方始明白一路来所受到的“过不去了”的警告是怎么一回事了,可是它们现在想掉头退回已不可能,——正像“第五号”现在要掉头,也已经不可能。紧跟在“第五号”后面的船现在也知道怎么一回事了,大家都就地停下来,然而它们后面也还有船,却还在继续前进。本来不大宽阔的河道就此塞得紧紧地。

    船和船互相磕撞,船上人互相抱怨,叫骂。

    “怎么办呢?”歪面孔问着船头的阿寿。

    没有回答。阿寿聚精会神在研究当前的情况。

    挤在“第五号”前面的几条船忽然向旁边移动了。大概它们打算找个地点停泊。可是,两岸可泊之处早已被先来的船只占满了,它们只能紧靠着停在那些船的外档。河中居然出现一条狭窄的通路来了。阿寿立刻拿起竹篙,撑着船上去,同时大声招呼歪面孔:

    “走一步,算一步呀!船家,来一个,帮忙使篙子呀!”

    阿寿是急性人,他这主意也许不一定妥当,但是,素来不大拿主意的歪面孔也不会反对。那两个船家却摇着头,自顾蹲下去吸他的旱烟了。

    船却在前进,磕磕撞撞地前进。在大大小小许多船的隙缝中前进。四面都骚动了,都咒骂这莽撞的冒失鬼。阿寿什么都不管,使出蛮劲来,左一篙,右一篙,居然渐渐得心应手。

    但是到了离那座桥约百步之处,阿寿也不得不束手了。

    桥旁岸上,一排茅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茅房后面一大片竹林,这就是阿寿他们遭遇敌机时所见的公路旁的竹林。火势现在正从茅房蔓延到竹林,但这不是问题的中心。茅房离桥还相当远,而且火势走的是相反的方向,可保不受波及,问题是在桥下。

    这是三孔的一座大石桥。两旁的小孔只有极小的船可以通过,中间那大孔却被一条大号的乌篷船堵塞住了。四五条小船围绕在这乌篷船前面,叫唤和说话的声音乱作一团,岸上和河面似乎发生了争执。岸上的人们把一根粗索子掷到那些小船上,可是小船上的人们指手划脚嚷着,——不赞成岸上人的办法。

    阿寿看那乌篷船吃水很深,横塞在桥洞中,而且前重后轻,尾巴翘得很高,岸上人想用纤索拖它出来,显然是空想。“应当把船里的货起出来,”阿寿想“船脚轻了,就有办法。”

    “现在当真糟了!”

    有人在他脑后慌慌张张说。阿寿回头一看,却是石全生,正从船舷走到船头来。

    “不要紧,”阿寿随口回答“等这条乌篷船弄了出来,就没有事了。”

    “你还没知道么?”

    石全生吃惊地叫起来。

    “怎么不知道!”阿寿的口气还是很随便。“他们把船里的货清出一半,船就会动了。”

    “哎哎,阿寿!你知道那是些什么货呀?”

    阿寿摇了摇头。

    “那是些炸药,炮弹,炸弹!”

    歪面孔的口气那么严重,阿寿被他唬住了,一时无言可答。歪面孔又接着说:

    “我们走得太近了!那是满满一船的炸药和炮弹。你不见岸上那一排茅房还在烧么?要是一个火星掉在那船的席篷上,嘿嘿,那时候,大家还有命么?”

    “你这是哪里听来的谣言?”

    “谣言?这一带船上的人都这么说呀!”

    现在阿寿又明白了一件事,难怪这河道内许多船都停得远远的,难怪大家都作壁上观,不肯去帮忙把这乌篷船弄出来!可是阿寿仍然不服气,他摇着头说:

    “隔得远呢!火星到不了船上的!”

    他这话还没完,就听得一个气势汹汹然而又发抖的声音在前舱大嚷而特嚷。这是姚绍光。现在他也知道那一船炸药炮弹的事了,正在跳脚,而且命令船家赶快把船掉头退回去。

    “退不回了!后路都挤得紧紧的。”

    歪面孔失望地说。

    阿寿却不作声。他有点后悔自己的孟浪,但仍然不肯认输。他望着岸上这熊熊然的火光,想道:夜里看火光,总觉得很近。火已经烧了好些时候了,还没火星爆到船上。现在火也小些了,不怕!应当帮忙他们赶快把船上的货取下来。

    姚绍光闹到船头来了。他的声音仍然发抖,然而他还能滔滔雄辩。他因为船家不服从他的命令而大为生气,更因为阿寿擅作主张,闯了这样大的祸而“震怒非凡”但现在他觉得生气发威都无济于事,现在他有了更实际的考虑:唯一安全之道是离开这危险地带。他想说服歪面孔,帮助他,把他弄上岸。

    石全生觉得姚绍光的主意很对。人上了岸,管它这里出不出乱子。怎样才能够上岸呢?那很简单。把“第五号”靠近任何一边,船过船就成了。

    但这当儿,一条蒙着伪装的小船到了“第五号”旁边,三四个人从小船跳到“第五号”上,为首的蔡永良大模大样地说:

    “大家不要慌,我亲自来查看,有没有危险。”

    国华厂的船早已会齐,都停泊在“第五号”后面。姚绍光弃船上岸的主意立刻传到了唐济成的耳朵,并且引起了普遍的恐慌;因为“第五号”行列最前,当然也看的最真切“第五号”主张上岸,那一定是真有危险。

    唐济成因此拖着蔡永良来看实地情形,以便设法把人心稳定下来。

    “当然是上岸,人上了岸,这才可以疏散。在船上是等着挨炮弹!”

    姚绍光得意洋洋地回答,同时又催着歪面孔立即到后艄去帮着船家把船靠边。

    “这不能各人各自行动,”唐济成接上来说,口气很镇静。

    “该怎么办,大家要一致。”

    “等你们商量好,哼,那火星可不见得等你们呀?那一船的炸药炮弹也不见得肯等你们的!”

    “这是你胡说!”

    唐济成突然板起脸,声音也颇严厉。顿了一下,他又钉着姚绍光的面孔,说道:

    “这是扰乱人心,说话不能这样不负责!”

    “算了,算了!都不要吵嘴了!决定怎么办罢!”

    蔡永良调停着唐济成和姚绍光,同时他的口气颇有几分上级对下级的味儿。一般说来,蔡永良比姚绍光胆大些,但今天他这胆气实在是唐济成逼出来的。他也巴不得自己上岸躲一下,而将留船看守的责任给他心目中的所谓下级——例如唐济成,不过不好意思出口而已。

    然而不料所得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之外。

    和唐济成他们同来的萧长林,这时看清了实在情形了,他就提议:帮助这边小船上的人把乌篷船弄出桥洞,帮他们把货卸下来。他这话还没说完,阿寿就鼓掌,高兴得只是笑。周阿梅也觉得很对。不管蔡永良是不是赞成,阿寿就拿起竹篙,把“第五号”向前撑去,直到逼近了那些小船。

    这一切,都来得那么快,蔡永良决不定该阻拦呢还是由着他们干。姚绍光索性不开口了,东张西望,打定主意自己设法上岸去。

    现在那乌篷船上也在开始卸货了,席篷刚刚揭开,露出那些大小一律的弹药箱。一位中山装的押运员正愁人手不够,看见萧长林他们自愿出力,不觉兴奋起来,舞动着双臂,大声叫道:

    “好极了!欢迎!各位,这不是帮我个人的忙,各位,这帮的是国家的忙!好极了!”

    突然间,四面八方都腾起了雄壮的应声:

    “对呀!这是帮国家的忙!这些炮弹是打东洋小鬼的!朋友们呀!大家一起来呀!”

    国华厂各条船上立刻跳出来十多人,其中就有石全生,别的船上也出来了五六人。

    中山装的押运员看见了这样的热烈情形,又高兴,又有点手足无措。自动出力的人们纷纷跳到了乌篷船旁边那四条小船上,肩挨肩的挤在一块,也觉得人多地盘小,动不来手脚。

    萧长林和周阿梅这时已经跳在那乌篷船上了。周阿梅试一试那些弹药箱的斤两。萧长林眯着眼估计那四条小船:小船都是装了半船货的,吃水相当深,要是再加上弹药箱,那一定会出事。但如果把这四条小船连结起来,作为一道浮桥,直达那倾斜的河滩,那就有办法。

    “喂,阿梅,”萧长林指着那河滩“只好卸到那边去。人手多,得有一番布置才是。”

    周阿梅扫视着那四条小船上乱纷纷的人堆,自言自语道“十五,二十”忽然触动灵机,叫了起来“啊,有了,有了!长林,箱子不怎么重,我看可以传递。”

    萧长林也想到了,点着头答道:“对!对!”

    这时候,已经有三四人掮着弹药箱下了小船,可不知道往哪里放,都叫着中山装的押运员,等他出主意。押运员急得团团转。有些自告奋勇的人们看见自己简直插不下手,已经掉头要走了。有些人仍站在小船上,七嘴八舌出主意,发议论。正在乱作一团,萧长林和周阿梅已经商量好了办法。他们一面劝大家莫闹,一面就找那押运员,把自己的计划告诉了他。

    接着就开始了人力的组织。四条小船连成了一道浮桥,乌篷船上留四个人,河滩上也是四个,余下来的人们排成一串,都站在那“浮桥”上。

    这样的阵势摆好的时候,几乎所有的船上、岸上,乃至桥上的袖手旁观者,都喝起采来了;甚至姚绍光也不是例外。

    “朋友们!现在要动手了!”

    乌篷船上的周阿梅一面叫着,一面就捧起一个弹药箱递给石全生,石全生接过,又递给肩下的另一个人。转瞬之间,第二箱又到了石全生手里。“活人”构成的轮带转运机滑润地进行工作了!但在喝采声中第一个到了河滩的,却不是一箱弹药,而是姚绍光。

    弹药箱好比河流,通过了几十双手,从乌篷船到了河滩。

    姚绍光却远离着河滩,坐在一株大树下抽烟。

    那几间茅房快将化为灰烬,竹林的一角却在毕剥毕剥烧起来了。这火照亮了人们的工作,但这火也引起了一部分人的忧虑。

    而同在这时候,竹林那一边的公路上,所谓机械化部队,也像一条河流似的在那火烧竹林的红光下,急速地向前走。无数的车轮卷起了漫天的尘土,隆隆的声音像是夏季的闷雷。在竹林这一边,河畔的人们也隐约听得这隆隆然的声音,可是谁也想不到这是地上来的。神经过敏的人老是忧虑地望着天空。

    弹药箱卸去一半的时候,桥洞下的乌篷船终于恢复了自由。“浮桥”立时撤消,人们都复员了,那乌篷船的尖头伸在浅水的河滩上,似乎在喘息。

    忽然有人喊道:“听呀!什么声音?这可是东洋小鬼的飞机罢?”

    空气紧张起来了,人们却不惊惶。所有停泊在那里的船只现在都急急忙忙各奔前程。国华厂的大小船只先先后后都过了桥。大树下抽着烟的姚绍光在撤消“浮桥”之后三分钟跑到河滩,望着忙乱万状匆匆起椗的各式船只喊“救命”双脚直跳。

    他沿河滩跑了十多步,慌慌张张爬上一条不认识的大船,翻来复去只问一句话:“是不是国华?是不是国华?”

    没有人理他。船却在开动。姚绍光转身想往中舱走,一个掌篙的忽然唤住他道:

    “喂,往哪里跑?这不是你们的船么?”

    蒙着伪装的一条大船正从后面上来,姚绍光认得这是“第二号”然而,隔着二三尺宽的水面,姚绍光如何敢跳?那个指点他的掌篙的又只顾东撑西点,不肯把船停一下。“第二号”上却看见他了,唐济成叫船家把船更靠近些。当两船相并,中间的空隙缩小到尺把的时候,姚绍光慌慌张张一跳,就跌倒在“第二号”的舱板上。

    “哎!侥幸!侥幸!”

    姚绍光望着走到他身边的陆医生说,松了一口长气。

    “第二号”是国华厂那些船只中间最后过桥的。敌机的声音此时到了河道的上空。确是敌机的吼声,不是苍蝇,也不是竹林那边公路上机械化部队的车声。

    唐济成站在艄棚朝后看:桥那边,河面冷冷清清,只有少数几条没有伪装的小船缓缓驶来,倒在水中的桥影颇有节奏地在抖动。桥这边呢,无数的船只从容而坚定地走着同一方向。

    岸上,火烧的竹林一角,落在后面,渐渐远了。火光并不怎样大,可是竹节爆炸的声音,拍拍地,听去更像机关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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