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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少年天子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三阿哥,你说的是什么时候?"三阿哥被突然出现的可怕气氛吓住了,直往苏麻喇姑怀里躲,结结巴巴地说:“我,出、出痘的时候“长久的沉默。

    一只嗡嗡叫的蜜蜂不知从哪片花丛飞来,在这些呆立不动的人们中间转了几圈,又飞走了。之后,便只有太液池的轻浪拍着五龙亭下的石基发出的汩汩水声了。

    太后的表情庄重而又威严,很清晰地吩咐道:“苏麻喇姑领三阿哥回宫歇息。康妃,你去吧!谨贵人随我来。"说完,她径自出了五龙亭。谨贵人突然一昂头,快步跟着走去。康妃真想喊她一声,又咬咬嘴唇,忍住了。她回过头来,三阿哥向她跪辞之后,也跟苏麻喇姑走了。五龙亭里,只留下了心慌意乱、手足无措的康妃。

    走进深幽雅静的韵琴斋,庄太后坐定,命宫女关好门窗后全都退出去。然后,她的锐利目光直射谨贵人:“你说吧,谨贵人!"谨贵人刚才那种畏惧、惊慌,此刻一点儿也没有了。她直挺挺地跪在姑母脚前,从容地毫无迟疑地说起了事情的始末:是她趁着康妃去西华门外探视出痘的三阿哥之机,改扮随行宫女,骗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贴身小肚兜。回宫后又买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给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边。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你!“庄太后咬着牙,指着谨贵人只喊了这么一声。

    沉默许久,她长叹着摇摇头,痛心地说:“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来!”“姑妈,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业叫蛮子夺走,我不能眼看我们满蒙高贵的血里混进蛮子下贱的血!我宁可自己染上天花死掉,也要叫那个小蛮子滚出皇族去!母后,我为的是祖宗,一片忠心可对上天!"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谨贵人说得非常平静,毫不动容。看来,她早就想到过今天,准备好今天了。

    “你就不想想,四阿哥的父亲是谁?祖父是谁?他是皇家的后代,爱新觉罗的子孙!你害死皇子,就有大罪!”“我知道。可是我永不后悔!"庄太后象个男子似的,在屋里大步地来回踱着,紧锁着眉头,不时停下来,略一沉吟,又继续踱下去。谨贵人仍然直挺挺地跪着,脸上是一片视死如归的倔强。

    庄太后终于停步,站在谨贵人身边,眼睛不看她,一字一句地说道:“你听好,阿琪。"她叫的是谨贵人在娘家的小名,"我是大清皇太后,不能愧对太祖、太宗,不能愧对祖上先辈,不能愧对当今皇帝,容忍你的罪过,必遭天谴;你是我的亲侄女,是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身为博尔济吉特家的格格,我不能让家族的名望受到玷辱!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吗?"谨贵人脸上掠过一阵抽搐,但她坦然回答:“我明白。”“康妃知道内情?"太后忽然这样问。

    “不!我只是说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宫女去看他。"庄太后心里明明不相信,却点了点头。沉吟片刻,她倏地转脸正面对着谨贵人,目光停留在侄女头上那朵珍珠五福梅花上,庄重地说:“好吧!姑妈成全你的忠心,给你身后的荣名位分。你放心。"谨贵人连忙叩头:“谢母后恩典!"太后挥挥手,转开脸,语声有些沙哑:“你,你去吧!"谨贵人站起身,心头充溢着壮烈的感觉,快步走向门口,但她又放慢步子,停在了门口。她慢转回身,轻声说道:“姑妈,我,我去了!“她的尾音颤抖着,划破了寂静的空气。她看见她的姑妈背她而立,肩头抖动了一下,但没有回身,也没有说话,只把右手举到两把头一侧的流苏穗边,慢慢地、轻轻地摆了摆。

    谨贵人心头一酸,推门而出。

    庄太后一动不动地站着,听着谨贵人的鞋底敲在砖地上的橐橐声,越来越远,终于消失了。她一直仰望着屋顶那装饰着龙凤花纹的华丽顶棚,但眼前一片白雾,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她翕动嘴唇,低低地喊了一声:“阿琪,我的烈性孩子!“她闭了双眼,两颗沉重的泪珠,从眼角滑过高高的颧骨,沿着丰厚的腮,滚落下来太后把自己在韵琴斋里关了很长时间。当她出现在鲜碧楼上的膳桌旁时,谁也没觉得她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她仍然谈笑风生,和蔼慈祥。只在人们禀告她说谨贵人因身体不适提前回宫时,她的嘴角才颤抖了一下,眼睛里闪过一种既坚决又惶惑的奇怪神情。那只是一瞬间的事,除了心虚的康妃和聪明的皇贵妃,谁都没有发现。

    这一天对顺治来说,是十分繁忙的。因为今天是文华殿经筵大典的日子,比一次早朝要劳累得多。不仅有许多隆重的仪式、礼节,还要讲书讲经讲史。大学士、尚书、左都御史、侍郎、学士、詹事都要充任经筵讲官。每次经筵,满汉官各选八人,分别按自己的理解宣讲,最后还要由皇帝阐发书义、经义,诸官跪听御论。讲毕,皇帝召与筵各官进殿赐座赐茶,表示礼敬恩宠。累尽管累,福临每次都从经筵中得到不少启示,常常使他灵活的头脑转动到眼前的实际治国之道中去。

    回宫时,他又疲倦又愉快,带着这样的心情,往慈宁宫向母亲请安。听说太后游了一日北海,身体劳倦,正在寝宫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寝宫。

    太后坐在炕上倚着靠垫打盹儿,一个宫女在轻轻地为她拿捏双腿,其他宫女静悄悄地垂手站列门边炕前。福临一进屋,太后便睁开眼,笑道:“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你。今儿个有些累吧?”“还好。额娘领后宫去逛北海,怕是真累着了。”“哦,不算什么,还没有老得走不动呢!"太后点头一笑,又一扬头看看儿子,动作很是洒脱利落,使福临眼里也不禁流露出赞赏的笑意。

    “你今儿个在经筵上讲些什么?”太后问。

    “儿讲的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阐发了足有一个时辰,又顺便讲了讲宽猛相济的道理。我看百官听得很入神呢!"福临不免有点儿自我欣赏。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太后重复着,连连点头,不知她是在夸赞这圣贤之道呢,还是夸奖儿子:“讲得好!那弓弦要是张得太紧,不就要断了吗?”“额娘若御经筵,一定是个上好的讲官!"福临由衷地赞美。

    太后神色一变,笑容消失,看定福临:“皇儿,你的弓,是不是张得太紧了?“福临一看母亲的神情,立刻站了起来,恭敬地回答道:“儿听母后教诲。”“皇儿,你一心继承祖志,一心要成就天下一统的大业,壮志可嘉,我很高兴。不过太急太快,怕不妥当,所谓欲速则不达。如今内外都蹦得太紧,不要生出什么大事来!““母后请明示。"太后的表情口气,使福临感到紧张。

    太后叹道:“事情都逼到眼眉前了,你还不知觉吗?外,有六王聚会;内,有四阿哥夭折”“额娘,你说什么?”福临一把握住了母亲的手。

    “来,让我仔细说给你听”

    母子俩进了寝宫最东端的小梢间。宫人太监们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声音。可是皇帝粗重的可怕喊声却有两次透过重幙传了出来,还夹杂着桌椅翻倒、瓷器粉碎的声音。不知过了多久,无声无息,人们正有些担心这母子俩会不会出什么危险,却突然迸发出皇上暴怒的狂吼:“这不是天意!不是天罚!我不服!——"太后提高了的声音也隐约传出来,仍然十分平稳:“皇儿,你不是小孩子了,好好想一想吧!“皇上离开慈宁宫的时候,神情古怪而可怕:他的脚步和身姿,都给人一种颓然而去的印象;脸上象戴了一副木制或冰制的面具,又硬又冷,毫无表情;可是只要触到他的眼睛,就会被那里的狂暴和绝望吓一大跳,那是两团火,两团熊熊燃烧的火!而皇太后也没有按照惯例送他出宫。

    第二天,宫里都知道了,昨晚上万岁爷龙性大发,用鞭子没头没脑地把几个养心殿太监抽得遍体鳞伤,还威胁说要砍掉他们的脑袋!但就在这天的晚上,景仁宫发出丧音:谨贵人病逝。

    发丧那天,皇后以下各宫妃嫔都来到景仁宫。皇贵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袍,为死去的谨贵人换装。谨贵人脸上倒没有什么痛苦的表情,象睡着了似的宁静安详。

    皇贵妃为她换好衣裳,站在那里凝视着死者,一面不住地掉泪,一面感叹着轻轻说:“姐姐髫龄进宫,如今正当年华,为什么不能为皇上多多效力,就骤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皇后,淑惠妃和静妃、恪妃、端妃、恭妃等人,都在抹眼泪。倒是康妃,站在董鄂妃的对面、谨贵人遗体的另一面,虽也拿着手绢擦泪,但她没有泪,她只觉得恨!她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恨对面那个女人,那个泪流满面的虚伪奸诈的美人儿!她还哭!她哭个什么?这一切,不都是因为她吗?康妃的心被嫉恨咬啮着,浑身犹如火烧。她不能流露一点真实感情,只得无可奈何地拚命低头,竭力抵挡。她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她觉出舌尖上的咸味、下唇的疼痛几位内廷公主也闻讯赶来。谨贵人的死对她们可说是无关痛痒,但出于礼仪和宫规,她们也都掏出手绢抹着眼圈。

    这时,皇上的谕旨到了,那是谕礼部、抄送景仁宫的:“贵人博尔济吉特氏赋性温良,恪共内职,今一朝遘疾,遽尔薨逝,予心轸惜,典礼宜崇。特进名封,以昭淑德,追封为悼妃”这就是说,谨贵人终于登上了主位,将按妃位进行礼葬了。后妃们为谨贵人幸庆:得到这隆重待遇,死也瞑目了!

    妃嫔们各自休息时,孔四贞走到董鄂妃身旁,轻轻叫了一声:“姐姐!"董鄂妃抓住她的手,含笑的眼睛盯着她看,只不说话,看得孔四贞红了脸,小声说:“姐姐,你的眼睛真坏!"董鄂妃凑在她耳边悄悄说:“我早听太后讲了。什么时候进宫圆房啊?”“姐姐!看我撕你的嘴!"董鄂妃不笑了,紧紧捏着孔四贞的手,知心地说:“好妹妹,你快来吧!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不知道,我多难啊!““我知道。我心里害怕。"四贞耳语着,"看到谨贵人那样子,我觉得怕极了!这里,陷进来再出不去的呀!”“你真的不肯?"董鄂妃忧伤的眼睛几乎使四贞落泪,可她还是硬着心肠说:“我不能我没有姐姐那样的才干和胸怀,我会淹死的姐姐,别怨我,你好自为之吧,我已经向太后辞过亲了“董鄂皇贵妃长叹一声,对四贞可怜地笑了笑,慢慢走开。

    她脚步不大稳,容妞儿立刻上前搀住了她。她的背影那么瘦弱,显得精疲力荆孔四贞眼里不禁又涌出了泪水。

    几天以后,一件受贿作弊的案子被揭发了出来,因为是由宫内捅到皇太后驾前,皇上大怒。受贿卖官的总管太监吴良辅被判死刑,贿请的汉大学士陈之遴被罢官,并流放盛京,另一名汉大学士王永吉也被罢官,还有一大批汉官因受牵连而纷纷被免职、降职、罚俸,朝野又是一番震动,神气了不几天的汉官又失了神,各种不利于汉官的传说又不胫而走:没有最后定案的丁酉科场案还得从严惩治;刚刚揭发的江南、河南、山东、山西等科场案必定处置更严接着,皇上奉皇太后命,将已停止的中宫笺表,如旧制封进,恢复了皇后的特权和身份,同时,命静妃为长春宫主位,赢得宫中一片感恩的眼泪和欢笑。

    最后,在三月二十平日,追封皇四子为和硕荣亲王。

    于是,许多人都松了一口气。张得太紧的弦,松下来了。

    五月榴花红胜火。安亲王岳乐一向喜爱它炽热的颜色,正当时令,王府处处都是盛开的红得耀眼的石榴花。不过这几日,绚丽的榴花也得让位了,因为府里张灯结彩庆贺王爷生辰。府门口的胡同好几天水泄不通,车来马去,人山人海,都是赶着来送寿礼的,抬的、担的、捧的,红红绿绿、金花银叶,流水似地往安王府里涌,那热闹红火,真跟过年一样。

    今天是岳乐寿辰的正日子,来拜寿的,可就都是冠盖人物了!这使得王府门前的热闹中添了些威严和富贵气,别说下人们屏息静气,就连马到门前,也不敢扬声长嘶了。

    王府东侧,是一所规模很大的花园。花园一隅有一所幽静精致的梨花院。岳乐在这里设宴招待他的显贵客人,朝中的亲王、郡王、贝勒、贝子,——也都是他的亲戚子侄。

    院子正中有一个从南面房屋中突出来的小型戏台。戏台下面摆着一人一桌的丰盛席面,巽亲王常阿岱、显亲王富绶、康郡王杰书、温良郡王猛峨、顺承郡王勒尔锦、端重亲王齐克新以及敬谨郡王尼思哈等人,都在这里就座,由岳乐的儿子蕴端、玛尔浑等人相陪。左右两边是塑有圆、方、六角、梅花、石榴、宝器等各种形状花窗的长廊。在廊里看戏吃酒的,是来拜寿的福晋格格们,自然由安王福晋、侧福晋们相陪。正对戏台是一间正厅外的敞轩,只设了两席,坐席的右面一位是今儿的寿星,身着采色吉服的安亲王岳乐;左面一位,便是简亲王济度。

    按辈分,他俩是兄弟;按位分,岳乐新进亲王,不及济度。平日两人政见不尽一致,来往较疏。但皇族的规矩,最讲兄弟亲戚之谊,岳乐比济度年长,哥哥的生日,弟弟非拜不可。所以,简亲王着了礼服,领着福晋和两位侧福晋,早早就过府拜寿来了。

    自家亲戚欢聚,照例气氛较比轻松。五月的天气已相当热了,王爷、福晋们纷纷去了礼服冠带,轻摇小扇,一面吃酒,一面闲谈,兴致勃勃地看着台上的戏文。

    一齣方罢,台下一片谈笑声,称赞这齣黄鹤楼做得真热闹、真好。廊下的福晋、格格们尤其赞扬剧中的刘备和周瑜。不一会儿,戏班的班主领了扮演刘备和周瑜的伶人,直走到敞轩前,向安王爷和简王爷谢赏。

    岳乐对"周瑜"看了一眼,说:“你不是云官吗?"同春低头恭敬地回答:“是。““唱、做、念俱佳,比以前越发出色了。我记得你已经脱籍。”“是。"同春恭敬地又答一声。班主连忙补充道:“禀王爷,他如今是民人,只搭班唱戏,不陪酒,不拜师父。”“哦,也算难得既入此门,再要谋别的出路也难。日后能做个梨园教习,也可善终起身了。”“是。"同春第三次回答后,随同"刘备"、班主领赏去了。

    “王兄,你见过这个唱戏的?”

    “哦,此人在梨园,可算是佼佼者,不卖色相,没有媚容俗态,性情举止有翩翩文士风,所谓阳春白雪是也!"济度笑道:“王兄爱和那些文士们来往,所以连这么个唱戏的也看重。文士文士,文弱之士,有多大用处?打天下打天下,总归要靠打!要靠骑射,要来武的!"岳乐也笑了:“贤弟难道没有听说?从来成就大业的,武功文治,缺一不可。马上得天下,还能马上治天下吗?"济度说:“马上得天下,为什么不能马上治天下?当年太祖太宗皇帝,不就是马上治天下吗?“岳乐并不直接回答他,绕过了祖宗的武力攻战,另开议题:“历数前朝,凡享国稍久者,必有一朝之制度。我大清开国不久,要治理中华偌大疆土,满蒙汉万千百姓,为长治久安计,正需参酌古今,定下制度。"济度鄙夷地耸耸鼻子:“明朝就有制度,还不是一样亡于李自成一帮流寇,让位于我大清?”“不,事情不那么简单。皇上在内院阅读史书,曾亲谕道:明太祖立法周详,可垂永久。足见明初所定制度原无不善,但日后逐渐废弛,国祚也就衰弱下来。到了万历末年,明朝大局实已败坏,所以还能延续数十年而后亡,制度之力也!我们不可不认真参详啊!”济度脸上已露出不耐烦,强笑着说:“王兄,掉书袋子,我掉你不过,也没这份精神。咱们爱新觉罗氏是天女后代,天生的贵族、英雄!有上天佑护,既能得天下,就能治天下!用不着去跟下贱的蛮子们学什么制度!”岳乐耐心地带着劝解的口吻说:“贤弟武功超群,确是祖宗的好子孙。我们爱新觉罗也确是天女之后,天潢贵胄。不过,满洲一族的渊源呢?贤弟你还不知道吧?我近日查了许多史书,满洲来自建州女真,上溯五百余年,正是女真建立大金的时候,享国一百多年,与北宋、南宋共始终;更向上推,唐代的渤海国,也是女真所兴,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为海东盛国,享国近二百年。如今大清又承大金,千年之间,三为大国,愈来愈大,终于据有天下,我满洲族之强固可想而知!但是,尧舜禹三代以前呢?谁是女真族的祖先?仔细推究,未必不是黄帝的一支“一刹那,济度双眉倒竖,胡须乍起,虎目圆睁,就要发作:好你个岳乐,竟然把爱新觉罗氏和下贱的蛮子联上了祖宗!他转而一想,现在是给岳乐拜寿,无论如何撒不得火。他虽然憋得一脸紫红,只是愤然说出几个不连贯的字:“你,你,竟敢”“贤弟,你这是怎么啦?"岳乐看着济度的样子,不知是真的奇怪,还是装的惊讶,正要招呼从人,却见门官引了一位宫中太监赶到面前跪禀:“王爷,皇上召王爷即刻进宫!"岳乐和济度都吃了一惊,但又不能问。岳乐匆匆地向济度说:“贤弟,不能相陪了。改日到府上请罪。”“什么话!皇上召你,不要误了,快些走吧。我也告辞了。"济度和岳乐彼此一请,岳乐便慌忙去准备进宫了。

    梨花院里的客人们,因为有蕴端、玛尔浑兄弟相陪,情绪仍然十分热烈:两廊的女眷们多日不见,正好趁此时机说说话儿,交换各自知道的趣闻,谈兴正浓。济度让侍从告诉福晋要早些回府后,自己便率了部分从人离府而去。蕴端兄弟恭敬地送他到大门外,他却一直闷闷不乐,一路上都在苦苦思索:皇上这么急地召岳乐进宫做什么?梨花院西南角一间三楹屋,是供伶人休息化妆的地方。坐在窗口的同春,正好看见简亲王缓缓离去的背影,立刻联想到他在前门压死无赖的雄姿,回头问陪同小太监:“那位王爷不是简亲王吗?怎么不再看几出?"小太监凑过来看了一眼说:“真是简王爷!咱这儿净演文戏,简王爷不爱瞧!““简王府也常叫戏班子吗?”“叫的少。简王府自家有王府大班,他专爱瞧西游记、十床笏这路热闹戏。”“哦”同春沉吟片刻,又问:“小内官,象你这样的,是皇上赐给王爷的呢,还是王府自家买的?”“都有。王府自家买来的多。”“不是还有宗人府、刑部拨给功臣家为奴的人吗?”“那就海啦!可当太监的没有。他们多半到庄子里去干活,女的才留府里,洗衣局、厨下、茶上都要人。"同春心里怦怦直跳,尽量随便地问:“今年府里又进人啦?"小太监想了想:“没有。去年中秋节刚进过。哎,你快吃点心哪,这是我们福晋赏的,谁不知道我们安王府点心是京师头一份!你不是还有戏吗?等着吧,准还有好些赏银呢!福晋格格们有的是私房钱,又最爱瞧戏”同春十分失望,却不能不笑容满面地与小太监周旋。

    永平逆案中女子全都入了官,发给功臣家为奴。同春既要有可能进入功臣之家,设法打听梦姑的下落,又要找到谋生门路,解决衣食问题,两全之策只有一条,那就是重入梨园,再施粉黛。同春毫不犹豫地搭上了京师有名的戏班。凡是应王府贵宅的戏差,他总是格外出力、也格外上心。可是几个月过去了,梦姑一点儿踪影都没有打听到。今天又落空了。他真不想再往下唱了。同春动手拆包头、脱戏衫、换彩鞋。

    屋子另一角的班主瞧见了,大声说:“云官,你怎么啦?下面还有你的占花魁呢!”

    同春道:“我头晕,直犯恶心,浑身不舒坦。下面的戏免了我吧,找别人顶两出好不好?”“哎哟,你这是要我的命啊?"班主急了,连连打躬作揖:“好云官嘞!人家要看的就是你这秦小官哪!怎么敢回戏呢?

    王爷要是发了火,咱们也别想囫囵着出府门了!兴许是这屋里太闷,散散就好,散散就好!"屋里真是又热又闷,可是唱戏的伶人敢随便出去"散散"?连那么喜爱云官的小太监也不敢作主。片片梨花院总管是个戏迷,一听云官不唱占花魁,当然不答应。总管一通融,小太监才敢领了云官到旁边小园子里散步透气,说好不许走远。

    小园子里一派浓绿,高树矮丛挡住了阳光,空气荫凉又宁静,更衬得远远近近的石榴花象一团团鲜红的火焰。同春深深地呼吸着甜美清纯的空气,舒展着身体,随着小太监在山石水流间漫步,觉得精神爽快,连小太监跟他说话,他都半听半应的。

    小太监的一句话,猛地钻进他耳中:“你演好了,各王府的福晋、格格都会有重赏,光这赏钱就够你几年花销”各王府?这个"各"字太重要了,竟使同春心里"咯噔"一跳。如果他今天能给各王府的王爷、福晋留下深刻印象,就为今后进各王府的戏台开了路,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对!

    得演,一定得演,要拿出本事,演得台下这些人神魂颠倒!

    同春一个急转身,坚决地说:“回去吧!下头还有我的戏。”“你头不晕了?”小太监好心地瞅着他。

    “溜达了一阵,好啦!"同春一笑,顺着石子铺花路,在假山中绕来绕去地走回梨花院。小太监追在后面,疑惑地咕囔着:“这是怎么走的?绕不出去了?“一道长廊突然横在眼前,两头蜿蜒着深入到花木深处,看不清方向。绿琉璃瓦,红柱红栏杆,簷下彩绘花鸟山水,十分华丽。隔着长廊的另一边,修竹掩映方亭,石桥跨过流水,花丛里万紫千红,各色月季争奇斗艳,玫瑰花香浓郁醉人,一阵阵扑向同春。同春很是惊奇,刚刚放慢脚步,小太监蹿上来一把拉住他,脸色都变了:“走错了!快回头!"同春见他急得头冒冷汗,嘴唇发抖,忙问:“怎么啦?”

    一语未了,长廊那边,翠竹摇动,传来女子清脆的笑声。小太监一语不发,拽着同春掉头就跑,那手还在不住地哆嗦,直跑出那个绕得人头昏脑胀的太湖石山群,梨花院就在眼前了,小太监才撒开手,抹去头上的汗,摸着胸脯说:“你可吓死我啦!那道廊子是府中的禁线,那边是府中女眷游玩的花园,男岂不经召唤,或是外人闯过廊子,就别想要命啦!”同春吐吐舌头,静静心,进了梨花院。

    从竹林小径中走出一个十八九岁的侍女,细瘦的身上,淡黄衫,白绫裙,外面罩件竹布长背心,腰里束条深蓝色汗巾。

    她低头出了竹林,便静静站在路边垂手侍立,等候后面的主人。她是简亲王侧福晋的女仆,是马兰村被籍没入官的乔梦姑,也是刚刚被拽走的同春极力想寻找的人。

    不论她的心已怎样麻木,事变突发的那天以及此后的所有经历,她还是记得清清楚楚。

    那天,老道师徒在正房里关门密谈;东西厢房的女人们嘻嘻笑着掷钱卜卦,看谁先得子;梦姑如常地呆坐着,脑子里空空的一无所有。忽然大门被急慌慌地敲开,母亲和容姑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容姑说,费耀色偷偷给她报信,说是他爷爷苏尔登跟王用修已经带了巡捕来抓老道师徒和乔柏年了,叫他们全家快跑!

    老道一听,立命褚衣仆把守大门,他领着小道士开了后门一溜烟地逃了。人们又哭又喊,追着老道师徒跑上山去。可是他们刚爬上山头,就发现无数满兵已把整座山包围起来。老道当机立断,命众人分头逃跑,到一百里外落草青龙山的李秋霜处会合。后来的事情就很混乱了,梦姑和母亲、妹妹失散,却被小道士紧紧揪住不放。这位朱三太子把梦姑和另一名袁道姑的徒弟一同塞进山洞,自己也躲了进来,用匕首吓唬两个女人不许出声。

    一个时辰后,满山遍野都是搜山的清兵,密密麻麻如同蚁群,沉重的脚步声好几次从头顶滚过,眼看躲不过去了,朱三太子眼睛通红,一脸疯狂,掷下匕首逼催两个女人自裁殉节。梦姑虽已多次见过他这副嘴脸,仍然觉得害怕,顺从地就要拾起匕首,却又双手哆嗦,下不了狠心。忽听那被逼急了的小道姑问:“你要我们死,你呢?”“我?我要逃到深山老林,出家当和尚,远离尘世,了此一生!“朱三太子眼里满是绝望和凄惶。

    小道姑火了:“什么?让我们死,你去出家?鬼话!"她一脚踢开匕首:“你不死我也不死!”“你,你大胆!"朱三太子颤抖地指着她低声喝骂:“告诉你,我是太子,崇祯皇上是我亲爹!妻妾不能辱于敌手!你,你们立刻给我死!”“到这个份儿上,太子顶屁用!我就不死!"小道姑越加倔强。梦姑象痴呆了似地听着这大胆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对骂。

    “好,好,你这贱人敢抗君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看我收拾你!“朱三太子拾起匕首,浑身抖得象一片秋风里的枯叶,抬手就要去扎小道姑,梦姑连忙把他拉住,"扑通"一声跪下了。朱三太子回头一看,勃然大怒,举手就朝梦姑狠狠刺去。梦姑一闪,匕首划破了衣袖,把胳膊刺了一道长长的血淋淋的伤痕。小道姑不顾一切,大声叫喊起来:“杀人啦!朱三太子杀人啦!”

    梦姑没有挨第二刀,满兵已冲到洞口。所有跑上山来的人,一个也没逃掉。

    下山时,又出了意外。窄小的山路,只容一人行走。道士师徒两个男人在前,由四名满兵两前两后地押着;妇女用长绳绑成一串,隔着一队满兵远远跟着。山路一弯,正临悬崖,那老道用不知何时脱开捆绑的双手,一把抱住朱三太子,纵身便向悬崖跳了下去。女人们尖声乱叫,满兵也慌了,队伍散乱了好一阵。后来领兵的将军下令放箭,满兵沿小路密密站成一条线,箭如飞蝗般"嗖嗖"射下悬崖,随后又用长绳吊下满兵去看究竟。女人们被押进虹桥镇巡检所,不知道那次搜索的最后结果。但是第二天,她们看到了巡检所门前的旗杆上,高吊着老道士的人头实在是梦姑这些年太苦了,后来的经历对她都不算什么,她漠然处之。只在刑部把她们分派给各王府贵宅为奴时,她突然意识到,从此再也不能与母亲、妹妹见面,这便是生离死别,她这才抱着亲人恸哭,哭得极其伤心,泪水滔滔不绝,仿佛借此把这么多年的屈辱、痛苦、爱和恨都哭个干净。

    她果真哭干净了,从此变成一个冰雪般的人。本来就没有笑容,现在连愁容也没有了,气得如同一潭秋水,淡得犹似一缕轻烟。因为这,入简王府后那一顿凶暴的鞭打,男子汉们都在呼天抢地,叫爹喊娘,她却始终一声不出,使茶上主管十分惊奇,把她讨去做了茶上奴婢;又因为这,她被侧福晋看中,退了那个饶舌的侍女,把她要来做了身边奴婢。她今天就是跟着侧福晋来安王府拜寿,照看侧福晋的女儿的。

    竹叶儿簌簌响,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二三岁的格格儿,手拉手地走了出来。身穿银红缎袍的是简亲王的三女儿,身穿雪青缎袍的是安亲王的三女儿。两人小时候就是相互来往的好友,近两年见面少了,这一聚会,就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儿:“你后额娘对你还好吧?"问话的是简亲王的女儿,她岁数稍大些,有点儿做姐姐的味道。安亲王元妃四年前去世,现在这位年轻的那拉氏是继福晋。

    “也就罢了。就是我父王,老疼着她养的那小格格儿!”“总归是这样的,疼小不疼大。听我额娘说,你后额娘养那小格格的时候,差点儿病死!”“真的!她住的小院都封了,谁都不许去看。后来她病好了,又说小妹妹命硬,犯了什么星宿,抱出府去养了,到十个多月才又抱回来的。”“你喜欢那个小妹妹吗?”“喜欢!可乖啦,长得好看,小嘴甜极了!才两岁多,什么话都会说啦!”“是吗?抱来跟咱们玩玩好吗?我一个小妹妹都没有。”“好!好!"岳乐的女儿跳着拍手,立刻叫她的侍女去禀告福晋。济度的女儿转过头,对梦姑吩咐道:“阿丑,你也去,帮着抱小格格儿!"阿丑——这是梦姑在简王府侧福晋那里得来的名字——默默对小主子一屈膝,随安王格格的侍女去了。

    安王福晋那拉氏正抱着那个小格格看戏。小格格听话地一动不动,只闪动着两只大眼睛东瞧西望。一听说姐姐要她去花园玩,立刻张开胖胖的小手往使女身上扑。台上的占花魁正演到受吐一折,卖油郎秦钟的温柔体贴、善良真诚,被伶人云官表演得淋漓尽致,尤其使廊下的贵妇们感动。那拉氏正巴不得有人把孩子领走。

    简亲王侧福晋的席位就在旁边。她见阿丑在歌吹彩衣面前也那么低着头、目不邪视,心里好笑,想寻点儿开心,便说:“阿丑,你也不抬头看看,多风流美貌的秦小官哪!"梦姑只得通过面前那扇花瓶形的壁窗,对戏台看了一眼。

    被赞为"风流美貌"的秦小官正侧脸向名妓王美娘倾吐心曲。

    梦姑不在意地低了头,她对什么都没有兴趣。她后退几步,转身跟随抱小格格的侍女走了。身后传来她的女主人带笑的声音:“这个阿丑,是我亲自选来的,难得她是个哑巴,酒色财气全不沾”梦姑静静地亦步亦趋。前面那位使女换了一下手,小格格那张天真无瑕、非凡美丽的小脸就突然正对着了梦姑。一个颤抖从头顶滚到脚趾尖,梦姑觉得心被铁爪子猛地抓了一把,疼得缩成了一团。天哪,这不是她的女儿吗?但愿这不是在作梦,但愿这不是在发疯!小格格全神贯注地盯着梦姑,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从密密的睫毛下简直要望到梦姑心底。那双黑白分明的、晶莹动人的眼睛!梦姑在给孩子喂奶的时候,曾经怎样抚摸过、亲吻过这双眼睛啊!女儿,一双比画儿上金童玉女还要可爱的女儿,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梦姑心慌气短,眼前发黑,一片又一片白蒙蒙的雾从眼前的黑暗中飘过去,她支持不住,马上要晕过去了。可那小格格突然从使女肩膀上向她伸出小手,清脆地喊道:“嬷嬷!西提乌伦比逼!"这一声明明白白的鞑子话,使梦姑浑身一激灵。她顿时清醒过来,眼前的白雾消散了。这是一位裹在绸缎金银里的格格,注定一辈子享受荣华富贵的郡主,怎么会是她那已经落入狼腹的女儿呢?

    梦姑伸出了手,小格格一下子就扑到她怀中,搂住了她的脖子。这温暖的、微妙的接触,在她心里唤醒了受过重创的母爱,说不清是幸福还是痛苦的热流冲激着她冰凉的心,多少日子来她完全干枯的眼睛,竟湿润了。

    雪青袍的格格先跑来抱去了小妹妹,银红袍的格格赶上去抢夺,嘴里不住地嚷着:“哎呀,多美的小奴恩!可爱的小奴恩!"两人争着搂她、抱她、亲她,弄得她大声叫嬷嬷。

    两个姐姐把小格格带到花圃,吩咐侍女们采来许多玫瑰、月季,插了小格格满头满身,又把五颜六色的花瓣穿成芳香四溢的花串,戴在小格格头上、脖子上。不大工夫,她们四周就堆满花朵花瓣,招得蜂蝶纷纷,围着三个女孩儿乱飞。小格格不肯离开梦姑,总是牵着她的手,或是倚在她怀中,似乎这样她才笑得更开心,喊叫得更痛快。直玩到太阳平西,天色渐晚,她竟躺在梦姑怀里,把小小的可爱的头紧贴在梦姑心房,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睡得非常甜美。

    保姆来接小格格了。梦姑伸手递出孩子时,竟一阵心酸,手臂不自觉地一抖,小格格猛然睁开了眼睛,看了看保姆,又转脸到处寻找,一眼看到梦姑,立刻探出身子向她扑过去,大喊着:“嬷嬷!我要嬷嬷!我要嬷嬷!"梦姑不得已接住了她,她搂住梦姑再不撒手。所有软的硬的办法都使了,全都没用,小格格放声大哭,又喊又叫,身子乱踊乱动,闹得众人手足无措。安王福晋和简王侧福晋闻讯赶来,也没法使小格格离开梦姑。一时间孩子哭,大人嚷,骂侍女,骂阿丑,骂不懂事的小格格,乱成一团,谁也听不清别人说什么,谁也拿这个两岁的尊贵的小郡主没办法。

    “乱嚷什么!"威严的声音不耐烦地一喝,乱糟糟的喧闹立时平息,下人们都赶忙跪倒。这是下朝回府的安亲王。福晋迎上去唠叨了一遍,岳乐惊异地耸耸眉头,亲自走到梦姑跟前,疼爱地说:“冰月,好孩子,看看我是谁?"小格格不放开搂着梦姑脖子的双手,转过脸看到安亲王,含着眼泪笑了,用叫喊得有些沙哑的声音委屈地喊道:“阿玛”“跟阿玛回屋里去,该吃饭了。”“我不!"抽抽噎噎的小格格更紧地搂住那简王府女奴。

    岳乐轻轻地、不为人觉地叹了口气,说:“阿玛给你带了一对小白兔,不去看看吗?来,阿玛抱你!"小格格犹豫了:小白兔该多么可爱呢?让又高又大的阿玛抱着,一定很快活的!“来吧,冰月。"岳乐真的伸出两只手。这是两只从来没有抱过孩子的、坚强有力的高贵的手。

    小格格贴着阿丑的脸,娇爱地说:“嬷嬷,我去看了小白兔就来找你,你可不要走啊!"简亲王侧福晋在一旁急得直嚷:“阿丑,快答应,快应啊!"阿丑只好点点头。小格格这才放心地扑到安亲王手中。可是这双舞刀射箭的手,却经不住一个两岁娃娃的重量,差点儿把小格格摔了。阿丑惊慌地"啊"了一声,连忙蹲身用双手去接。这时岳乐才看到了一直低头不语的这个女奴的面容:高颧骨、深眼窝,瘦削的双颊,尖得象钉子的下巴,怪不得叫阿丑。只有眼睛又黑又亮,不算太丑岳乐对简亲王侧福晋说:“弟妹,这小丫头把你打搅得够了,真对不起。我要赶快带她回去,不能送你了,请不要见怪。"简亲王侧福晋连连笑道:“王兄别客气,自家亲戚,说什么见怪不见怪的?你快请回吧,有嫂子送我呢!"安王福晋那拉氏送走亲友后回到她那精巧华美的寝宫,只见岳乐已脱去朝服,只穿一件洒金月白紬衫,手里端着一盏茶,在屋里走来走去,脸上一团烦躁。远远地,能听到小格格还在哭闹,大概已抱到后院去了。

    那拉氏有意地笑道:“听听,这小丫头还在哭。这也算是前世的缘分?"岳乐看她一眼,皱皱眉,没有答茬儿。

    “刚才简王侧福晋答应把阿丑给我了。她还说阿丑的好处就是丑,分不去男人的心。你瞧她说得多有意思!我也得想法回她件礼物才是送她一片绸子,可好?"岳乐又看她一眼,还是不说话。

    那拉氏急了。她是继室,按年龄她可以当岳乐的女儿。到了这种时候,她可就瞪眼了:“你怎么不说话?你”“行了!别嚷了!"岳乐立刻接口说:“白费心机!跟你说,半个月内,这孩子要送到宫里去。”“啊?你疯了?"那拉氏大惊失色。

    “你胡说什么!"岳乐面色很难看,叱责着福晋:“这是皇上的亲口谕旨。皇贵妃丧子以后,想收养几位小郡主在身边,也好冲淡哀思,有所寄托。"那拉氏一下子哭了:“她把我的孩子弄了去寄托哀思,我的哀思往哪儿寄托呢?"岳乐叹口气说:“你怎么糊涂了呢?这是皇上的恩典呀,别人家想还想不到呢!再说,又不是你亲生女儿”“不是亲生是亲养!这小东西多招人爱,你还不知道?我实在舍她不得!怎么单要咱家的格格?”“简亲王家两个,顺承郡王家一个,咱家一个。皇贵妃抚养,将来得公主封号,食公主俸禄,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说冰月进了宫,你也好时常进宫去给皇太后、皇贵妃请安,那可是我们满洲的非凡女子,好好学学她们的见识和胸襟吧!"听了这话,那拉氏的激动略略平息了。实在也难怪她。她是在初产子殇的悲痛空虚的情况下,得到这个玉女儿似的小格格的,疼爱之情一点不亚于亲生。丈夫几句话点明了关节紧要处,她只能接受这无可更改的决定。她看了看丈夫心事重重、双眉紧蹙的面容,叹口气,反过来安慰地说:“你也不要这样忧烦了吧。着人给你上些点心好不好?"说着,递给他一把扇子:“大生日的,皇上召你进宫,就为的这件事?"岳乐不看福晋,也不回答,无缘无故地把摺扇撒开,合上,撒开,再合上,又心不在焉地在胸前搧了两下,说:“我到书房去坐一会儿,谁也不要来打搅我!"随后他背着双手,一步一步地慢慢走开了。

    和岳乐担心的那件大事相比,送冰月进宫算得了什么?

    皇上是又犯小孩脾气了?皇上是一时心血来潮?不象。他似乎已经深思熟虑,把岳乐当作第一个能接受他想法的人,紧急宣召进宫相商的。

    天色暗下来,西方收尽了最后一缕暮霞,如海一般深邃无际的天空中,星光点点,争先恐后地闪现出来。岳乐盯住了最亮的一颗,那是一颗光芒中带点蓝色的大星,正从高高的天际向大地张望,令人心里微微颤抖。这不就是岳乐今天感受到的皇上的那双眼睛吗?皇上在阐述他的"新政"时,眼里不也闪射着这样令人心悸的光芒吗?

    皇上推开案头那一函函、一卷卷资治通鉴、明实录、文献通考、明会典,非常振奋地说:“王兄,朕决意准酌古今,除旧更新,全力整饬制度!重要的一着,是把内三院扩为内阁,设殿阁大学士,并另设翰林院和掌院学士官,与六部同品级。最要紧的,"他停顿了一下,眼睛发亮,语气坚决地说道:“是要除去议政会议名色,内阁六部直接受命于朕!”“这这不是完全仿照明明制了吗?”

    岳乐口吃得厉害,顿觉心慌意乱,呼吸急促。

    “如果明制有效,为什么不能仿照?"皇上毫不在意,继续神采奕奕地说:“议政王贝勒大臣,年迈功高,但见识短浅,治国为政,常常不合时宜。可使他们高位厚禄、养尊处优,但从政者必须有学识有远见。不然,治国平天下谈何容易!”

    皇上还滔滔不绝地说了他的许多设想:考查官吏,禁绝贪污,奖励开荒,收罗人才,收集散落民间的书籍,恩养故明宗室,赐予明末殉难诸臣谥号和祭祀,以至设日讲官,天天侍皇上研读书、经、史,等等。可是岳乐已不能静心听进去了。撤议政制度、改内三院为内阁,这两件大事太惊人,压倒了一切!可以想象,一旦公布,定是朝野的一次大地震,满臣和王公贵族不但会暴跳如雷,还会真不敢设想那后果!”

    年轻的皇帝啊!正月里丧太子,人人都说是上天对他违祖制近汉俗的惩罚,难道他竟毫不警觉?这才五月,丧子的哀痛还没有过去,却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韪,竟想撤掉议政这古老的祖宗定下来的大法!这怎么得了!在满洲贵族中,岳乐常被人讥为"新派",今天他不是还在对济度侃侃而谈,鼓吹什么"参酌古今、定立制度"吗?不料皇上比他走得更远,竟要向议政制度开刀了!这,连岳乐都难以接受,何况别人?

    这时候,岳乐才明白了皇贵妃收养四个格格的用意。这是向亲贵们示恩表宠。济度将是最坚决的反对派,于是对他的恩宠最高,收养两个。她真是皇上的贤内助啊!

    替皇上想想,岳乐可以理解这一切。年轻有为的天子,想要一整山河,偏偏议政王大臣掣肘分权,屡屡阻挠皇上的施政,以他那样一个性格极强的人,哪里能忍受得了?可是替议政王大臣、其中也包括他自己想一想,手中大权突然被剥夺,哪怕是去过养尊处优的悠闲日子,能心气平顺吗?书房里的灯光一直亮到天明。安亲王岳乐在焦灼不安之中度过了他的生日之夜。

    “嘭"!济度那铁钵大的拳头猛砸在乌木茶几上,碗托、茶碗、碗盖跳起来好高,又跌下去摔得粉碎,浅棕色的奶茶溅得到处都是,也溅了济度一身。可是,他毫无所感,瞪着虎目,额头和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声吼道:“什么?撤议政?见鬼!"他双手一背,大步在中厅很快地走来走去,分明是一只关在铁笼里的焦躁的猛虎!他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黧黑的脸涨成猪肝色。他骤然停步,愤怒地又添了一句:“敢动祖宗的大法?皇上这是喝了蛮子的迷魂汤啦!"鳌拜站在左侧,象他一贯表现的那样,满脸严毅刚正,不露声色,也不轻易说话。站在右侧的苏克萨哈却是从容和蔼,嘴角挂笑,永远给人以亲切的印象。他微笑着劝道:“王爷,你不要发火。皇上也只是有这么个念头,随意说了两句,并没有立即就办的意思”“不!"济度大巴掌一伸,粗声说:“皇上我可知道,一旦定了主意,八旗马也拉不回来!撤议政、改内阁,这不明明是扔掉祖制,改习汉俗明制吗?你俩也是议政大臣,撤了议政,把我们这些人都搁到哪里去?"苏克萨哈想一想,说:“听皇上的意思,王爷们劳苦功高,用尊位厚禄奉养,世代相承;大臣可以入阁为大学士,仍不失当朝一品之位”“汉俗!汉俗!汉俗!"济度连吼三声,一声比一声愤怒,震得堂上的屋檐似乎都在轻轻颤抖:“我们满洲八旗,英雄盖世,蛮子本是我们脚下贱奴,如今罢!不等他撤议政,我明日便上朝辞去议政!谁受这腌臜气!"苏克萨哈轻轻一笑,小声说:“王爷,要是辞议政的人多了,皇上兴许倒不撤议政了”“什么?你说什么?”济度一愣,连忙问。

    “我想,如今天下未平,哪能没有百战百胜的八旗呢?"济度一拍脑袋,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苏克萨哈,你真是咱满洲的智囊!唉,没想到皇上耽于汉俗,连兄弟至戚之情都不顾了!"鳌拜半天不作声,这时才缓缓地、庄重地说:“王爷,这也难怪皇上。若不是当年多尔衮专擅,几乎危及帝位,皇上怎会有如此戒心呢?要说亲情,皇上还是很厚重的。皇上不日就要选几位郡主进宫抚养,加公主衔食公主俸禄。皇上亲口对我说,王爷父子对国家功劳最大,要选王爷名下两位格格进宫呢!"哦?"济度的气果然消了一些,沉默片刻,决然道:“我知道了,你们走吧,我自有我的办法!"临走,苏克萨哈又嘱咐几句:“王爷,辞议政不是小事。

    万一皇上犯了脾气,真的准了你的辞本,反倒骑虎难下。但只微微放风,使皇上耳有所闻,也就足够了。"济度半笑不笑地说:“怪不得人们说你善辨气色、善观风向呢,果然果然。"苏克萨哈的脸略微红了红,哈哈一笑,鳌拜沉着脸瞥他一眼。济度这样的直肠子,一向瞧不起苏克萨哈。可是在眼下情势中,他又不能不佩服他审时度势的能力,几句不酸不凉、又酸又凉的话,正表达了济度的复杂心理。

    送走两位内大臣兼议政大臣,济度闷闷不乐地走回后殿,一片笑语声从福晋的住处传来。

    “姐姐,他们家那八宝鸭也不知怎么做的,实在好吃!"这是一位侧福晋的声音,显然是在对福晋说话。

    “不只八宝鸭,那烧鸭也很好。难得烧那么烂,我这不中用的牙也吃得动、吃得香。"这是福晋带笑的声音。

    另一位侧福晋兴致勃勃地悦:“我问过了,那叫南味烧鸭,还有酒焖肉,还有叫什么、什么东坡肉的,从来没见过!是人家打江南找来的厨子烧的姐姐,咱们家不好也买几个蛮子厨师吗?烤羊肉哇,白煮肉哇,真吃够了!"是啊,安王府的宴席实在不同一般,连济度也吃了个嘴光肚胀,啧啧称赞,女眷们叹赏,他不也有同感?

    “不只吃的呢,瞧瞧人家用的那扇子,啧啧,怎么就那么好看?那团团绢扇,香喷喷的檀香扇,哎哟哟,只要这么斜斜地往下巴颏一遮,坠着玉珮的缨子这么一晃悠,再这么抿嘴一笑”侧福晋必定正在摆姿势作表情,引得女人们一阵笑声,"别笑哇,我学不好。可就这么一下子,再丑的女人也能把男人迷住,对不对?"女人们嘻嘻哈哈地一阵乱笑。"额娘,额娘!"笑声中三格格尽力压过众人的声音:“人家的袍子都跟咱家的不一样!

    又薄又软,说是没绣花儿,可上面闪着一朵一朵的亮花儿,一走路,风再一吹,飘飘的可好看呢!可咱家这衣裳,绣这么厚,硬板得象铁皮!”“格格,跟你阿玛说说好话,"第一位侧福晋鼓动着:“人家的衣料都是从杭州、苏州特地买来的。只要你阿玛点头,咱们府差个人去江南,还不易如反掌!”“额娘,你去跟阿玛说呀!"三格格向母亲求告,福晋笑着连连答应。

    “姐姐们请看,"刚才论扇的侧福晋笑道:“这是安王侧福晋教我的,也打江南传来。这样敷粉,这样拍胭脂拍成这样,叫桃花粧。再拍成这样叫酒晕粧。要是这样最后再薄薄地扑一层粉,就叫飞霞粧了。”“哦!"女人们出自肺腑地惊叹着。不知谁轻声说:“到底蛮子历国久远,连名字都这么好听:桃花粧、酒晕粧、飞霞粧”“还不止这个呢,人家生了病都会收拾打扮。瞧,就这样剪三块鲜红的红绫,沾上药膏,贴在两鬓和眉心姐姐们请看,多俏!这叫病西施粧,别是一种娇态,更招人爱啊,是不是?”“哎呀,这些南蛮子!”女人们惊诧不已。这句话里一点不含平日那轻蔑、嘲笑的意思,倒带了一种说不出口的景仰。

    济度一脚踏进门,这样一副景象映入眼帘:福晋斜躺在正中的长榻上,笑眯眯地看着听着,两侧的四张椅子,是侧福晋和三格格的坐位。第二侧福晋正拉着她的贴身侍女站在正中为大家表演,茶几上香粉胭脂狼藉一片,地上散落着一些红绫碎屑。那个被当作展品的女侍,一脸浅浅的红粉色、即所谓飞霞粧,眉间和两鬓贴着指甲盖大的圆圆的红绫膏,果然显得俏丽又娇美,仿佛变了一个人。连济度也不免对她多看了几眼。

    女人们见王爷进来,连忙请安。那侍女跪下叩了个头,惶惶然退了下去。见王爷脸色不好,女人们全都敛起笑容,不敢出声,只有福晋陪着笑脸,请王爷上座叙话。

    济度仍然站在门前,一双眼睛阴沉沉地轮流打量他的内眷。他竭力压着火,用讥讽的口吻说:“你们刚才在做什么?

    这么高兴,这么有劲?”

    女人们垂下眼睛,谁也不敢答话。

    济度突然控制不住,大吼起来:“你们也喝迷魂汤啦!混帐东西!给我滚!都给我滚!——"侧福晋们和三格格惊惶满面,连忙跪一跪,便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济度还不甘休,对着她们的背影追骂一句:“再敢学蛮子那一套,看我揭了她的短!“橐橐橐的木底鞋一阵乱响,女人们溜得飞快,三格格还摔了一跤,被一个侧福晋拽起来就跑,眨眼间她们就都消失在高大的殿角墙垣之间了。

    济度余怒未消,转过脸来训斥福晋:“看你把她们纵容成什么样子!南蛮子那些妖里妖气的东西,竟透到我的家里来了,成什么话?你不管,反倒跟她们一起瞎咧咧!"福晋虚心下气地劝道:“王爷别生气了。吃饭穿衣,都是小事,何必那么认真?再说女人家谁不爱打扮?她们打扮还不是给你看?犯得着发那么大的火?““我不看!这是亡国之音,亡国之粧!懂不懂?咱们满洲家要严守古制祖风,这汉俗汉风一点不能沾!你管着府里内事,风气坏了就得怪你!"福晋心里不高兴了,可是没敢表现出来,沉静片时,才缓缓地、温柔地说:“我不过赞了一句他们菜做得好。吃那八宝鸭、东坡肉,你不是也说比煮白肉好吃吗?"见济度一下子答不上来,她又轻轻地说:“要是都按祖先的习俗过日子,咱们还该回到深山老林里,架上火堆烤黄羊腿,何必住这大殿高堂,吃这细面白米的饭、煎炒烹炸的菜呢?"几句话把济度噎住了。他更加生气,瞪着眼指着福晋的鼻子:“你就知道婆婆妈妈这一套!习俗风气是大事,你懂不懂?"他探手入怀,掏出一个油纸包,摔给福晋,声色俱厉地说:“我看你是忘了。给我念!"福晋咬咬嘴唇,打开这尚有济度体温的纸包,拿出那块写满满文的白绢,跪在地面的毡垫上,展开白绢一字一句地读下去。

    白绢上抄录着老郑亲王、济度的父亲济尔哈朗在病重垂危之际向顺治皇帝所上的奏疏。这道奏疏,在简亲王府处处可见。所谓的银安殿王座后面的檀木屏风上有;练骑射阅武的观射楼正厅里有;客厅里有;连济度的寝宫里也悬挂着木刻的这道奏疏。这还不够,还要带在身边,时刻不离。眼下这种情景,在简王府中,重复过何止百遍。儿子如此忠诚不渝,郑亲王泉下有知,也该安心瞑目了。

    郑亲王去世到现在只不过三年,简王府里的人谁不能拿这道奏疏倒背如流?何况福晋!

    “太祖创业之初,日与四大贝勒、五大臣讨论政事得失,咨访士民疾苦,上下交孚,鲜有壅蔽,故能扫清群雄,肇兴大业。

    “太宗缵承大统,亦时与诸王贝勒讲论不辍,崇奖忠直,录功弃过,凡诏令必求可以顺民心,垂久远者。又虑武备废弛,时出射猎。诸王贝勒置酒高,以优戏为乐,太宗怒曰:我国肇兴,治弓矢、缮甲兵,视将士若赤子,故人争效死,每战必克。常恐后世子孙弃淳厚之风,沿习汉俗,即于慆淫。

    今若辈为此荒乐,欲国家隆盛,岂可得乎?遣大臣索尼再三申谕。

    “今皇上诏大小臣工尽言,臣以为平治天下,莫要于信。

    前者轸恤满洲官民,闻者懽忭。嗣役修乾清宫,诏令不信,何以使民?伏乞效法太祖太宗,时与诸王贝勒大臣等详究政事得失,必商榷尽善,然后布之诏令,庶几法行民信,绍二圣之休烈”福晋读完,将白绢双手捧交给济度,济度接住,加重语气问:“记住了吗?"福晋轻轻答道:“是。记住了。”“起吧!"济度不看福晋,虔诚地、认真地把白绢折叠整齐、包好,郑重地收回怀中。福晋看他消停地坐下了,才试探着说:“有件事得告诉你,看怎么办好。”“说吧!”“塔葛二娘说安王福晋想要她的那个阿丑”福晋小心地看看济度的脸色:“亲戚家要三五口子人,我从来不吝啬。

    可是岳乐家我不知深浅,你拿个主意吧!”“岳乐岳乐,"济度皱着浓眉,嘴里咕囔着。福晋知道他和岳乐关系不大好,不止一次在家中骂岳乐是忘祖的不肖子孙,很瞧他不起,只当济度一口回绝,再骂两句了事,见他这么沉吟着,倒有些奇怪了。

    济度在窗前大步走了两个来回,猛一停,双手叉腰,大声说:“哪能只给一口?要出手就得十口!拣好的,拣壮实的,别小气!说起来,十口也嫌寒伧。去装上十斤辽东人参,十盒鹿胎膏,再加一串上等的东珠,全是咱们的家乡宝货!“他用力挥着一只毛茸茸的大手,十分豪爽:“拿咱的家乡宝货当主礼,那十口就算个添头!怎么样,这份寿礼算得厚重了吧?"福晋不解地望着他,小声说:“你才刚还在为忘祖制近汉俗大发雷霆,怎么又”济度仰头大笑,笑了个痛快,然后说:“女人家见识短,哪里摸得清这内中诀窍!安王总归是自家兄弟,总归也是一位议政王,懂不懂?"黎明时分,养心殿里忙得不亦乐乎,在昏昏灯光中,人影憧憧,来去匆忙,都在为皇上起身、梳洗奔走。夜来皇上没有召幸妃嫔,早上的事原应少一些。可是今天并非常朝之期,不过是乾清宫听政,皇上却要郑重其事地穿上全套朝服。

    还有一层,皇四子去后,皇上的脾气格外暴躁,太监们挨鞭子已成家常便饭,所以每个人都不得不格外小心、繁忙。

    一名小太监进上香茶,穿戴即将完毕的福临接到手就喝,"噗"的一口吐出来,眉毛一竖,连茶盏带茶托、盏盖没头没脑地砸过去,小太监头一闪,正砸在他肩头,顿时浑身热气腾腾,满是茶水茶叶,茶具也摔得粉碎。福临怒骂道:“该死的东西!谁让你进这么热的茶?烫死朕吗?"小太监吓得只是叩头,话都说不出来。

    “越是有急事,你们这些没用的东西越是耽误!养你这样的有什么用!“首领太监连忙跪下:“万岁爷息怒,万岁爷息怒,他刚来养心殿当差,饶他这一回吧!”“滚!"首领太监忙推那浑身哆嗦的小太监叩谢皇上,匆匆退下。

    “朝珠!朝珠!"福临又不耐烦地大喊起来。太监们面面相觑:管朝珠的太监竟不在寝宫,看皇上这么急躁,都为他捏着把汗。福临气得直咬牙,瞪着眼就要骂首领太监,却听得前殿一声喊:“万岁爷,朝珠在这儿!"那太监象只没头苍蝇似地撞进寝宫,跪在福临跟前,双手高高举着福临要的那串珊瑚朝珠。福临一把夺过来,又一脚踢过去,那太监摔了个跟头,又爬起来恭恭敬敬地匍匐着不敢动,福临骂道:“专跟我作对是怎么的?越急越打岔!拿你们都办了!"这管朝珠的太监赶忙回禀:“万岁爷息怒!实在是寝宫里找不着,奴才急得要死,才跑到前殿暖阁里去找的。耽搁了万岁爷,奴才该死,奴才该死!"他连连搧自己耳光,搧得劈啪乱响。

    福临猛地想起是自己前日下朝到西暖阁临帖时,把这挂他认为给他带来好运气的红珊瑚朝珠,放在百宝橱中的。他不再说什么,瞪了那太监一眼,在御前侍卫的导从下,往乾清宫去了。

    别的太监拉住管朝珠的太监:“行了,别打了,不疼吗?"他叹口气:“瞧你说的!哪能不疼,可总比挨鞭子强啊!"他摸着又红又烫的面颊说:“要是皇贵妃昨儿来了寝宫,今儿哪至于这样啊!”“可不是吗!”太监们一个个摇头叹息。

    福临的心情,太监们哪里知道。今天他这么郑重又这么急躁,是因为他在自己心里,把今天看成一个非凡的、决定胜负的、一个天子生涯中了不起的日子!

    皇四子的死,给他很大打击,但是他不相信亲贵们明谏暗传的那些天罚天警的危言。后来,太后在把其中真相告诉他的同时,要他想一想,是不是上天假手谨贵人来惩戒他?他有没有违背天意人心?这时他才害怕了、寒心了。透过"天意“,他看到的是满蒙亲贵对汉制汉俗的深恶痛绝,是他们对他离经叛道行为的强烈不满。谁知道这不满会到什么程度,会造成什么后果?福临这么多年刻苦学经读史,很想有所作为,以英主明君而流芳青史。他看到,关外的、祖先的一套,不能再套到今天富有四海的大清国了。最方便、最现实的借鉴,自然是明太祖创立的制度。如果汉人的文弱能被满蒙的尚武精神所加强,而满蒙的野蛮又被汉人的文明所开化,大清国满蒙汉一体天下,不是会比历朝更强盛吗?

    福临雄心勃勃,祈求着天下一统而后大治的局面。然而他的每一步除旧更新,都受到阻碍,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艰难。他,大清国至高无上的皇帝,并不真正至高无上,并不能令行禁止。横在他面前的,象一座大山,就是这祖先传下来的、牢不可破的古老制度——议政会议。福临这位第三代皇帝,满洲的后辈,敢不敢动动这庞然大物呢?

    福临暗自筹划很久了,第一个支持者自然是董鄂妃。他原已确定立太子后便着手撤议政,谁想太子未立而死,他的决心也几乎消失。皇四子之死,使他灰心了许多日子。

    征南大军的胜利进展鼓舞了他,他的雄心又抬头了。他找到了第二个支持者:开国勋臣、太宗皇帝倚重的军师、已经致仕在家的大学士范文程。他向年轻的皇帝进言:事权集于君主,天下大治可望成就。福临提出的撤议政、组内阁,这位老臣也很赞同,不过他特别提醒皇上:撤议政极其不易,不但违祖制,而且易失满洲人心,请皇上仔细推敲参详,用最稳妥的办法,缓缓施行。

    但福临岂是慢性子人?想法一旦成熟,多等半天,他也忍耐不祝于是他很快就去找第三位支持者——庄太后。这一位支持者却不那么明确,沉思了许久,才同意他不妨一试,但决不可逼得太急太紧。多作试探,不行就收。善放善收善始善终,务必稳定人心,不伤大局,才好。

    召安亲王进宫向他交底,可说是试探,也可说是寻找第四位支持者。可是平日深沉坚毅的岳乐竟被惊住了,说到最后,他才犹豫着回禀说:“皇上孝治天下,如果撤去议政,改动祖宗大法,恐怕人心不服。四海未平,八旗尚在征战,是否可以缓办?至于改内院为内阁,有利无害,可以施行。"福临又有意在内大臣面前透露,听他们的反应,也让他们去试探诸王贝勒的口气。但结果多半不佳。

    福临筹思终夜,决定孤注一掷:今天,他要在乾清宫轮流召见诸王贝勒,把话挑明说破,逼他们就范,——他要短兵相接了!

    以天子之尊、皇帝之威临之,福临未必不能出奇制胜!但这终究是违背祖制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屡屡明谕禁止的事,干起来不能无愧,不但暗自怕人议论反对,心灵深处也觉得对祖宗不起而负担很重——虽然他决不会承认这一点。急躁、暴戾,正是为着掩盖这软弱的一面的。

    在乾清宫东暖阁召见的第一位,是顺承郡王勒尔锦。他不是议政王,辈份低,年纪又校福临首先召见他,意在攻取薄弱环节。但他一开口,福临的心就凉了半截。勒尔锦从来没有今天这样有主见、这样能言善辩:“禀皇上,撤议政、改内阁,奴才以为不可。崇德二年夏四月,太宗皇帝圣谕曰:昔金熙宗循汉俗,服汉衣冠,尽忘本国言语,太祖太宗之业遂衰。夫弓矢我之长技,今不亲骑射,惟耽宴乐,则武备寝弛。朕每出猎,冀不忘骑射,勤练士卒。诸王贝勒务转相告诫,使后世无变祖宗之制。祖先圣训,子孙辈不敢忘;祖先定制,子孙辈不可改。皇上明见万里,恕奴才直言”勒尔锦说着,连连叩头。

    听他象背书一般流畅呆板,福临又气又好笑,但他必须拿出长辈的尊严,皱眉问道:“你的骑射如何?是不是明日往景山较射,考考你的马上功夫?"勒尔锦哪敢作声,只趴在毡垫上,拼命低头。

    “怪就怪在连你也侈谈什么祖先圣训!"福临盯着勒尔锦,厉声问:“谁教你背这些话的?”

    勒尔锦吓得一哆嗦,战战兢兢地说:“实在是皇室宗亲都怕皇上撤去议政,大家商量好来进进谏,都说皇上从谏如流奴才也事先准备下了”“难道你就不明白,治理天下不同于当年在辽东?制度不加更张取舍,万民怎能服帖,天下怎能安定?”福临看了看勒尔锦空洞的眼睛,那里只有恐惧和迟钝,他忍不住高声问:“朕的话,你听懂没有?”

    勒尔锦只当皇上又发脾气了,连连叩头,满脸冒汗,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句老话:“皇上明见万里,恕奴才之罪,祖宗成法,万万不可更变!”福临说不出的气恼,一挥手:“去吧!"勒尔锦忙不迭地退出了乾清宫。

    安亲王岳乐一走进来,那种不卑不亢的态度就使福临觉得安慰,但他一贯沉毅坚定的眼睛后面,透露出某种难以言传的怜惜,这使福临心里很不是滋味。

    果然,岳乐跪拜后,非常恳挚地说:“撤议政、设内阁是皇上英明之举。治理天下原无成法,太宗皇帝若能入关为天下主,也会如此。关外关内,地理人民情势不同,国家制度若不变更,犹如二十岁大汉再穿五岁时的娃娃衣裳,不是憋死大人,就是弄坏衣裳”“正是正是!"福临很高兴,一时忘记臣下禀奏时应不动声色地保持天子尊严,激动地说:“大清国已是一个巨人,朕要为他缝制合体的衣袍!"岳乐叹了口气,说:“皇上,千好万好,只是为时太早。”“为什么?”福临一急,声音走了调。

    安亲王沉重地说:“皇上明鉴。岳乐以为,待南明殄灭、云贵收复,天下一统后,再着手变更,似乎更为稳妥。"福临寄予希望的第二个人,是康亲王杰书。他有不少地方和岳乐相似,但为人特别谨慎。因为他虽是礼亲王代善的后代,却非嫡传,年纪轻,资历浅,文不如岳乐,武不及济度,在同辈亲贵中,以谦谦君子的姿态周旋其间,使得人们都对他抱有好感,他也时时注意与各派力量保持同等距离,决不越过界限。今天应召,他显得紧张,跪拜时因误压袍襟差点摔跤,目光也闪烁不定,可见内心不安。

    他这样说:“更变祖宗成法,恐怕会使满洲人心惶乱。人人都知太祖、太宗开国创业,规模制度可传永久。敬天法祖尤为满洲视为金石之言。求皇上三思而后行。"福临不愉快地问:“你是不赞同了?"杰书恭敬地回答:“杰书不敢。但杰书不敢独树一帜。多数王公大臣赞同,杰书也赞同。"他想一想,又补充道:“皇上切勿轻视众人对撤议政一事的愤慨。万一各位王叔王兄合力抗辩皇上要心里有数才好!"福临一惊,立刻追问:“难道他们敢结党乱政?”“不,不是的!诸王贝勒大臣对皇上耿耿忠心,决无二意。

    然而,这样的事,不谋而合怕也难免”杰书已经跪叩拜辞走出东暖阁了,却又违反礼仪地重新回来,恭恭敬敬地对福临小声说:“皇上,能不能弃其主而求其次呢?请皇上明察。"福临明白杰书的意思。当然,改内院为内阁比撤议政容易。但对福临来说,撤议政却比改内阁更重要。

    连碰了三个软钉子,福临心情很不好,也觉得累,但仍然坚持把议政王贝勒大臣以及六部满尚书一个又一个地召来单独面谈。结果很使他丧气。这些王公大臣都表示忠于皇上又忠于祖先,都歌颂皇上英明有为;都记得保持满洲优势,不近汉俗汉制的圣谕(其中也包括顺治亲政初发出的同一内容的谕旨);都不同意撤议政——理由当然各种各样,不过,福临从中摸到了一根脉络:议政王贝勒大臣唯济度马首是瞻。

    福临在暖阁里沉思着踱了好半天,命太监进食。他喝了奶茶,吃了点心,觉得心力都准备得较比充沛了,才命召简亲王议事。他要集中力量对付这最后一个回合。他认为只要成功,便可反败为胜。他预料这将是一场持久的、激烈的交锋!

    哪知实际情况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

    被福临一向看作粗鲁无文、不善词令的简亲王,行礼就座之后,就滔滔不绝地慷慨陈词。他首先从怀中掏出他父亲的奏疏,恭恭敬敬地向皇上念了一遍,然后就提起当年摄政王多尔衮的教训:“皇上想必记得,多尔衮曾想削议政,把议政王大臣会议放在一边,他一人独揽大权。他又罢诸王兼理部务,使六部尚书听命于他一人。多尔衮如此变更祖制、胡作非为,引起满洲公愤,丧尽人心,一旦死去,身败名裂,岂不是报应?"福临勃然变色:这不是明骂多尔衮,暗指他福临吗?为了打胜最后一个回合,福临竭力隐忍着。况且济度也不给他发脾气的机会,越说越慷慨激昂了:“我满洲威临天下,靠的就是祖制旧俗,子孙万代传下去便能子孙万代永保社稷江山。这是我们满洲的传世之宝,要是丢掉,就是金宝玉宝也是没用!千辛万苦打下的江山,又要被人家夺回去,人家无需用弓箭刀枪,只这汉制汉俗,就会将满洲这一支上天的骄子、仙女的高贵后代淹没在汉人的大海里!满洲可就真要完啦!”福临实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喝道:“胡说!”济度眼都不眨,立刻从坐垫上站起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皇上恕罪,皇上就是杀了济度,济度一片忠心可对皇上,可对祖先!皇上以为济度不肖,济度甘愿领罪。只要皇上一句话,济度立即辞去议政,从此不问朝事;议政王贝勒大臣也可以全体辞职告退,受皇上处分。但是议政的制度决不能改!"一个王爷怎敢在皇上面前说出这种口气的话?他敢。因为他确是一片忠心。皇上要是因此处分他,他就更有"以死谏君"的忠名而得到更大的荣耀。他实实在在感到背后有许多人支持他,他一点不孤立,所以他无所畏惧。

    而皇上呢?在济度义正辞严的指责下,福临内心深处的歉疚被触动了,竟然产生了输理的感觉,气势上不由得矮了一截。他知道,济度这种外软内硬的威胁并非戏言,只要济度一撂挑子,就会有一大串人跟上来,不仅会使他丢尽面子,还会使统一天下的大业付之流水,后果怕要更为严重!福临心里打了个冷颤,没有勇气重提撤议政的话题。他强压住心里沸腾了似的愤怒——那是对济度,对所有议政,尤其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处境的愤怒,忍气用不大平稳的声音说:“那么,改内三院为内阁呢?”“禀皇上,明朝亡国,多半亡在起用文臣上,那是亡国的制度,决不可照办!”“王兄此言过分了吧!"福临冷笑一声,鼻翼迅速翕动,眼睛忽大忽小,话几乎是一口气冲了出来,象质问似的声音又高又响:“当初先皇设立内三院八衙门,不正是参照明制?太祖时候有没有这些设置?"确实,太宗皇帝设立内三院和吏、兵、刑、户、工、礼六部以及都察院、理藩院,人人都知道是仿效明制。太宗自己都说:“凡事都照大明会典行,极为得策。"这也是人所共知的。济度顿时哑口无言,气焰弱了,但还是非常固执地说:“禀皇上,太祖皇帝定下的国事合议制度,先皇并没有改动!”

    福临勉强笑笑:“那么,王兄替朕谋算谋算,如果不撤议政,只改内阁呢?就如先皇那样,行不行?"济度微微一愣,马上意识到皇上让步了。他想了想,无可奈何地说:“那就另是一说了,可请议政王大臣商议。"福临心里非常别扭,苦笑道:“朕想撤议政,无非是因为国事繁忙,诸王贝勒大臣功高年老,理应安富尊荣、颐养天年,朕治国理政也可得速效之用。既然王兄等以为这是祖宗大法,不可轻动,朕也有从谏如流的度量。将内三院改为内阁,设殿阁大学士,其实也不过是畅通办事渠道,再说内阁规模也应与我大清国相称才好。"一直跪在那里的济度,低头默想片刻,非常虔诚地说:“皇上明鉴,济度以为内阁大学士比内院大学士多了一倍,又有学士、侍读学士等名色,其中汉人尤多,他们参赞国政,虽然学问高超,办事有才,终究非我满洲,不可付予高位重权,免伤我大清国体”福临咬着牙问:“王兄的意思是”“济度思忖再三,殿阁大学士不应高过正六品”“什么?”福临吃惊地说:“内三院大学士还是正二品呢!"济度不动声色,依然恭恭敬敬地接着说下去,好象不曾被皇上打断过:“内阁不能与六部同级,大学士不能与尚书同品,免得内阁职权太重,有碍皇上理政治国”内阁的殿阁大学士,在明制中是崇高的相臣,所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辅。授大学士通常称为拜相、大拜,意思是皇上要礼敬、要拜托宰相调理天下大事。此刻,济度竟提出小小的六品官!六部衙门里的员外郎是六品,各省司、道、府、州、县中,州官的副职是六品,拿员外郎和州同的品级加给文华殿大学士、东阁大学士,这实在不伦不类,荒唐透顶!气得福临半晌说不出话。他突然身子向后一仰,扬头放声大笑:“哈哈哈哈!”皇上的失态令济度吃了一惊,抬起头:“皇上,你这是”福临笑得前仰后合,全然不顾帝王的威仪,断断续续地又笑又说:“哈哈哈哈!王兄忠心可嘉,朕哈哈哈哈!

    不忘王兄教诲,哈哈哈哈!去吧!”济度默默站了一会儿,担心地说:“皇上保重!"福临一面笑一面频频挥手:“去吧去吧!我没有发疯!”济度走了,福临还在笑,笑!他败了,他彻底失败了!他要撤的,撤不了;他要扩展的,被他们挤压了;他要提高的,他们硬往下拉!他被他们打垮了,落荒而逃了!象大笑的爆发一样突然,福临猛地停止了笑,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一股暴怒烈火一样蹿上来,撞着胸膛,烧上头面,他象战场上杀红了眼的武将,发出一声长长的、惨烈的嘶叫,抄起炕上那张花梨木的精致小炕桌,连同桌上的茶具、一套青玉文房用具,双手高高举起,狠命往地下摔去!不要说那些脆弱的器具,连小炕桌也散了架,木腿木条四处迸飞,吓得里外侍候的太监一个个合眼、闭嘴、低头,心里乱扑腾,真怕皇上迁怒自己,脑袋搬家。

    福临大踏步出了暖阁,出了乾清宫。他走得飞快,不管不顾。御前侍卫和太监们一窝蜂地跟在他身后小步跑着,又不敢靠得太近。快到月华门,他才放慢了步子,最后停在门边。他既不回头,也不动弹,冷冷地说:“从今天起,朕谁也不见!奏本全送内院。向太后禀知,朕在西苑。速召汤若望来西苑虚白室见朕!“一句一顿的命令发完,福临昂首挺胸地走了。

    虚白室在西苑静谷的西北角,地势低,深陷在重重太湖石之间,被树丛的浓绿所荫蔽,深邃幽静,如在山谷。整整两天,福临和汤若望把自己关在这仿佛隔绝了人世的小屋里,只有几名御前太监才能应召进入。

    长桌上摆满了瓶、罐、玉钵以及烧杯、天平等用具,方桌上堆满了书,线装的本草纲目和几本精装的羊皮面德文书尤其触目。福临想要知道那种极珍贵的琥珀油是怎样制成的,要亲自当一当制药师。

    福临和汤若望两人一会儿翻阅书籍,研究制法,一会儿命御前太监干各种下手活。福临试图把琥珀化在一种奇怪的液体中。干了一整天,琥珀油也没做出来,福临又想制珍珠粉了。于是又查书、研究,动手制做。珍珠粉毕竟要容易些,到虚白室的第三天,福临坐在天平边,亲手拿珍珠粉一包一包地称出三百包。这时,福临才露出汤若望熟悉的那种纯真的稚子之笑。

    “玛法,我估算每包珍珠粉要值十两银子呢!”“皇上,要是加上皇帝亲手采制的价值,我恐怕它不止一百两啦!"汤若望抚着卷曲的长须,慈爱地笑道。

    “是吗?"福临显然很高兴:“我要拿一半进母后,五十包给皇贵妃,余下的都给你,玛法。你拿去给穷人治玻”“谢谢你,皇上。上帝会奖励你的仁慈。"汤若望这时才摇摇头,叹道:“皇上,你近日瘦多了。”“是啊!”福临也是一声叹息。

    “四皇子被上帝召去了。他的灵魂上了天堂”福临微微一笑,虚幻的安慰不能止住心头的痛楚。他不同意天主教的教义,把夭折也当作幸福。他拉开话题:“多亏这琥珀油和珍珠粉,让我镇定了。玛法你说,一个人为什么推不动一座大山?"问题古怪而突然,汤若望并不慌张:“一个人力量太校”“还因为那座山太大太重!"福临气冲冲地添了一句。沉默有顷,他轻轻地说:“朕梦见朕在推一块石头上山,山顶松柏苍翠,云海壮观,可见旭日东升。可是越推越吃力,石头竟越长越大,越推越重,不多时朕便寸步难行,石头却长成大山,不但朕推它不动,一旦松手,它会向朕迎头压下,朕将粉骨碎身!玛法,你会圆梦吗?"汤若望摇摇头:“请原谅,我从来不信那个。中国有句老话,叫作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福临凝视着汤若望,很长很长时间,才低声说:“玛法,你一定能懂得“他余痛未息,紧皱着黑眉,说起了三天前那次痛苦的失败的较量,随后便象多年前那样,真挚地望定他的玛法老师,准备得到安抚和对策。

    汤若望在胸前划了个十字,合掌叹道:“主啊,饶恕这些可怜的罪人吧!"他转向当年的学生,象个指迷长者似地谆谆告诫:“体面的中国人特别顾及面子,他所视为第一义务的是外表品行端正,无可指责。至于他实际上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很少顾及,只要没人知道他的缺德、缺点,或是罪恶过失,他就胜利了。这可真正是这个民族的一大缺点,这就是虚伪!许多人决不承认怕死,总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老母在堂,子孙年幼等等作怕死的借口。议政王爷们分明贪恋权势,却拿敬天法祖作幌子,反抗皇上的变革真可悲啊!

    皇上,如果你不注重你的臣子们的道德训戒,以后的事情更难!欺骗、讹诈,哦,多么丑恶,上帝啊!”有句话或许是他想说而不敢说的:皇上分明想集中更大的权力,却也寻找着虚伪的托词玛法的道德说教使福临厌烦,玛法那纯洁的上帝离福临太远。面临这样严重的争夺,谁讲真诚谁就缺乏取胜的手段和下台的梯子。玛法不懂得华夏,他的上帝,不理解华夏!

    玛法的说教却从另一方面点醒了福临。此时他才看清,太祖、太宗皇帝为了集权在手,是怎样煞费苦心:不仅一边强调合议制,一边设置三院八衙门分去王公旗主议政会议的权,——用玛法的话说,这又是虚伪的,——先皇不是还做过几件真正可以称得上是英明而又残忍的事吗?还有,睿亲王多尔衮若不抄没削爵,福临焉能有今天?这不是什么道德不道德,虚伪不虚伪,这应该叫做:雄才大略!

    福临倏然站起,仿佛心血来潮,十分兴奋地说:“好,朕也有对付的办法了!他不是要把大学士都降成正六品吗?朕就来它一个照旧例兼衔,大学士兼理六部,仍旧正二品,看他们还说什么!哼!"汤若望的说教忽然被打断,已是吃了一惊,听福临这么一说,好半天默不作声地望着年轻的天子,好象他是一个垂危的病人,眼光里满是怜悯和遗憾。

    福临心里毕竟知道正直、真诚、友爱这些玛法倡导的道德是好的,是对的,在汤若望这样的注视中,心里渐渐觉出些羞愧和不安。他"嗐"了一声,重新坐下,沮丧的心绪不知不觉地又抓住了他。

    转眼间,又到了中秋。

    顺治皇帝在学士王熙、冯溥陪同下,在西苑万善殿召见两位高僧。一位是去冬皇上在南郊偶遇的海会寺住持憨璞性聪,他后来被请入万善殿与皇上谈佛法、讲禅机,很得看重,赐号明觉法师。皇四子夭亡,顺治心绪恶劣,十分消沉,广购佛像,并在信佛的太监们怂恿下,决意召请南方高僧来京说法。憨璞性聪于是推荐了他的两位法祖:玉林通琇和木陈道忞。今天在座的另一位高僧,便是龙池派禅宗第四代得道高僧中的玉林通琇。他已到京有些时日了。

    召见礼节、见面问安等等已经过去,谈话继续着,神秘而吸引人,福临简直有一种忘形的明慧感。玉林通琇那稳如泰山的打坐姿态,长眉疏髯、清瘦宁静的面庞,从容蔼然的表情,细长的眼睛里那超凡脱俗的光亮,使福临象发热的病人在额前突然敷上冰雪一样,心下的躁乱顿时化尽,无比清爽。他带了几分敬仰说:“从古以来,治理天下都是祖祖相传,日理万机,不得闲暇。如今朕好学佛法,从谁而传?"玉林通琇道:“性聪来书,称皇上佛心天子,久修梵行,慧性敏捷,时以万几之暇,体究禅宗。今蒙皇上召对,果如所言。老僧观皇上,乃金轮王转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种性,信仰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学而自明,故为天下之至尊。"听一位高僧这样揄扬自己,福临心里非常高兴,笑道:“朕想前身的确是僧。如今每到寺院,见僧家明窗净几,总是低回不忍离去。”“皇上夙世为僧,未曾忘却习气。"玉林通琇点头道。

    福临兴味更浓:“朕再也不能与人同睡了。凡临睡时,都命一切诸人出去,才能睡得着。若闻得一些气息,则通夕辗转不寐。”“此亦习气使然。有睡诀云:先睡心,后睡眼。”“老和尚此诀真古今未发之妙!"福临欣然又问:“参禅悟道后,人还有喜怒哀乐么?”“逆之则怒,顺之则欢。”“大都如此,参禅还有何难?"福临笑问道。

    “也不难。不见庞公云:难,难,千石油麻树上摊。庞婆云:易,易,百草头上祖师意。灵照云:也不难,也不易,饥来吃饭困来睡。”“却是灵照超过庞公、庞婆。”“正是。参禅学道,不需别处寻讨,但二六时中,向穿衣吃饭处会,行住坐卧处会,于此平常心即是道,无憎爱心即是道。不需截根盘之固执,钻骨髓之治疴,冷地里忽然觑破,始信从前都枉用了功夫!"福临心顺口服地赞道:“老和尚说的是!哦,请问,寿昌无明和尚与云门湛然和尚俱有高名,果真悟道善知识吗?”“二老悟不由师,而知真行卓。无明和尚有偈云:冒雨冲风去,披星戴月归,不知身里苦,难虑行门亏。至于湛师,则云流天空,事过即忘,尤称无心道人。"福临称羡不已,又问“还有个雪峤和尚,听说他性情真率,从不事事,末后示寂又十分超脱。老和尚可知此人?”“雪大师乃老僧的先法叔。丁亥年八月十九日微疾,次日亲书一纸示众云:小儿曹,生死路上须逍遥,皎月冰霜晓,吃杯茶,坐脱去了。到二十六日酉时,果然索茶饮,口唱雪花飞之句,奄忽坐化。“福临听着,无限神往。高僧那圣洁的、超凡脱俗的事迹,神秘而富有诗意,对他这个在红尘欲海中沉浮得伤心、厌倦的人,有着无比的吸引力。他问起的几位老和尚,都是江南有名的大师,不但佛学精深,诗文素养也都很高。福临情不自禁地说:“朕极喜雪峤大师书法。先老和尚磬山与雪峤师兄弟书法孰优?"玉林通琇淡淡笑道:“先师学力既到,天分不如;雪大师天资极高,学力稍欠。故而雪师少结构,先师乏生动,互有短长。先师常对琇讲:老僧半生务作,运个生硬手腕,东涂西抹,有甚好字,不过亏我胆大罢了!"福临笑道:“这正是先老和尚所以擅长书法的所在!挥毫时若不胆大,则心手不能相忘,到底欠于圆活。老和尚书法也极好,字画圆劲,笔笔中锋,不落书家时套。不知老和尚楷书曾学什么帖来?““通琇初学黄庭不就,继学遗教经,后来又临夫子庙堂碑。

    一向不能专心致志,故无成字在胸,往往落笔就点画走窜了。"福临道:“朕也临此二帖,怎么到得老和尚境界。”“皇上天纵之圣,自然不学而能。但通琇辈未获一睹皇上笔下龙蛇势耳。"福临立刻命侍臣就案上研墨,把笔架宣纸放在书桌上。他选了一支大笔,迅速濡毫,写了一个"敬"字。他写得来了兴趣,起立往八仙桌上,连书数幅大字,和尚和学士都凑过来看。福临搁笔,拿了最后一幅给玉林通琇看,笑道:“这幅如何?"玉林通琇也笑了:“此幅最佳,乞皇上赐给通琇。“福临笑着连说"不堪不堪",通琇已从福临手上轻轻拽去,连连致谢说:“恭谢天恩。"福临笑道:“朕字不足道,崇祯帝的字才真可称佳呢。"他立命小内监取崇祯字幅和书桌上的常读书过来。

    福临拿崇祯的字幅一一向玉林通琇展示,赞不绝口。

    玉林通琇不住地看,不停地点头,不说什么。这正是他的特点:皇上不问,他决不强自奏对;即使回答,也不涉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好坏,显示出清净无为的佛门子弟的格,这就更使福临钦佩。

    福临又指着内监抱来的十多部书,说道:“这些都是朕读过的书,请老和尚看看。"通琇细细翻看一遍,左传、史记、庄子、离骚以及先秦、两汉、唐、宋、元、明著作,无不毕备。通琇不由合掌笑道:“皇上博占通今,真乃夙世之大智慧!"福临微微叹息,道:“朕极不幸,五岁时先太宗早已晏驾,皇太后生朕一身,又极娇养,无人教训,因而失学。十三岁上,九王谢世,朕始亲政,但批阅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发愤读书,每辰牌至午,除处理军国大事外,经常读到夜晚。不过顽心尚在,很多不能熟记。每到五更起读,天宇空明,始能背诵。计前后诸书读了九年,曾经呕过血。从老和尚来,朕才不苦读了,今唯广览而已。"玉林通琇确实动了真情。他原先只对这个夷狄之君能说流利的汉话,有这样高的汉文素养感到惊异,听了这一番话,他很感动,说,"天子如此发愤,实在历代罕有。由此可知,皇上参禅悟道,决计不难。"一阵醉人的甜香,随风飘进万善殿。福临深深吸一口气,道:“真香,仿佛是丹桂。老和尚以为如何?"通琇笑而不答。王熙奏道:“皇上,今日是中秋节。"福临恍然道:“真的!朕竟忘却了。下午还要往皇太后处拜节,不能久坐了。他日再来拜会,求老和尚赐教。"通琇连称"不敢",逊谢着送皇上出殿。

    万善殿前,松柏成荫,几株桂树满身是花,嵌在绿叶枝干之间,香气浓郁。福临笑道:“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这白乐天的名句,想必是老和尚身边风光了?”“不敢说。"通琇笑道:“皇上渊博,精通古今词赋,信手拈来,皆成文章啊!"福临觉得在松柏丹桂下交谈别有意趣,谈兴正浓,没有就走的意思。他顺着树干,向上望到一棵古松的顶端,说道:“老和尚说到古今词赋,朕以为,纵观历代,词如楚骚,赋如司马相如,都是所谓开天辟地的文章。到了宋臣苏轼,他的前后赤壁赋,则又独出机杼,别成一调,尤为精妙。老和尚看这前后两篇,哪篇最优?"玉林通琇沉思片刻,说:“非前篇之游神道妙,无由知后篇之寓意深长。前赋即后赋,难置优劣。"福临高兴地一拍手,说:“老和尚论得极当,与朕意一般无二!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他竟背诵起前赤壁赋来,有声有色,非常流畅,一双明净如秋水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松荫,望着松荫之外的阳光绚丽的天空。不,他已经视而不见,完全步入苏东坡勾画的秋江月夜的清奇美景:“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笄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浩浩乎如凭虚御风,而不知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王熙、冯溥和性聪都听得呆住了。玉林通琇抚摸着稀疏的长髯,很是入神、专心。

    福临以"相与枕籍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一句结束了全文。王熙和冯溥互相交换一下目光,笑意中甚至带了点自豪的味道。福临问:“老和尚,朕念得可对?“玉林通琇实实在在地答道:“一点不错。"福临道:“前后相较,晋朝无文章,唯陶潜归去来辞独佳,朕也为老和尚背诵背诵。"福临接着就诵起那流传了一千多年的名篇,那位辞官归田的东晋彭泽令的佳作。从序言开始,一字不差,如行云流水,真挚明朗。象所有想要显示一下自己才智的文人一样,福临也流露出那种小小的得意。听一位"夷狄之君"、天下之主津津有味地背诵着"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不仅滑稽,简直有些不可思议。可是博古通今的学士也罢,道德深湛的高僧也罢,都又恭敬又惊异地听着,一点不觉得有什么不和谐。

    诵罢归去来辞,福临意犹未尽,又诵离骚。离骚很长,朗诵到中间,便有些磕绊错序。福临自己先笑了,说:“久不经意诵读,真是忘前失后了!“今天,在玉林通琇和憨璞性聪眼里,在王熙和冯溥眼里,皇上不仅博学多才,和蔼可亲,而且天真烂漫如此,真如赤子一般。

    福临呢,仿佛遇着了知音,心里非常畅快。久已郁郁的情怀,竟如得到解脱,脸上出现了消失已久的笑容。

    出万善殿,沿太液池畔南行,步步都是美景,使心胸已然舒展的福临更加豁然开朗。岸边垂柳又长又密,仿佛梳妆的美人垂下的长发。溶溶碧波,倒映着荷叶莲花,越向南走荷田越密,放眼远望,竟是一碧无际了。

    清风徐拂,吹来一阵阵荷花荷叶那独特的芳香,沁入福临心脾,他全身都轻松下来,竟有飘飘欲仙的遐想。不是吗?

    耳边隐隐有管弦之声,越来越真,悠扬动听。从天上飞来?从水面送来?从莲叶荷花中漾来?福临如同进入了美妙的幻境,放慢脚步,醉心地倾听着。管笛箫笙和着歌声越加清晰了:“白云飞,黄叶飏,秋风起,菊秀兰芳。回车步马将何往?还到湘潭上”哦,唱的是端正好,尤侗的新制杂剧读离骚中第二折的一段。果然是水殿歌声,倍加清越。这本是屈原的唱段,由宫人们合声唱来,别有情趣。刚才还在万善殿背诵离骚,这不是令人愉快的巧合吗?转过水湾,远远的一座高阁簇拥在绿天花海之中,那是刚建成的莲花阁。歌声更强了:“那湘君啊,兰旌横大江,湘夫人啊,辛楣葺曲房,中洲北渚愁予望。听瑶琴宝瑟参差曲,想碧杜红蘅飘渺香。还惆怅,空盼着九嶷如黛,几时对二女明妆”尤侗的读离骚被送进宫中后,福临很喜欢那文采。后宫识汉文的妃嫔有数,而懂词曲的只有董鄂妃一人。所以福临看罢,就把本子交给了她。他曾有意令宫中乐工演习弹唱,谁知近日事事不遂心,他哪里还有兴致!如今,能够如此体贴他的意念,竟令宫人们演习出来,还能有谁?福临心里暖洋洋的,嘴角含笑,加快了步子。

    莲花阁上,珠帘半卷,董鄂妃坐在长塌上,榻正中放着一张小几,几上就摊着那本读离骚。十几个十三岁上下的小宫女,一半人吹笛、鼓瑟、品箫、弹琵琶、吹笙、敲板,一半人和着乐曲唱词,在廊下演习不少时间了。她们见皇上突然上了阁,都停下曲子跪安。福临摆手道:“罢了罢了!只管演习你们的,朕也听听。"董鄂妃早已迎上前来。福临笑道:“我猜就是你,再没有第二个。"董鄂妃温柔地笑道:“是为今晚中秋家宴演习的。此剧中,东皇太乙、东君、云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山鬼全都出场,人多热闹,又照着仇十洲的九歌图新作了几套行头。陛下要不要过目?”“亏你想得周全。鬼精灵,一直瞒着我的吧?好,今夜同母后一道观看,奇文共欣赏,疑义相与析,等着瞧!"两人说笑着,一同走到阁中。却见容妞儿那一队随侍宫女中站了一个保姆,抱着个胖胖的大眼睛小姑娘,红红的小嘴象玫瑰花蕾似地努着,非常招人爱。福临在正座上坐定后,董鄂妃才在旁座上坐下,伸手抱过那小女孩。小女孩不哭也不笑,只是好奇地东张西望。当她眨动着长长的、象把小扇子似的浓密的睫毛,定睛看着福临时,福临忍不住笑了。他拉起她一只藕芽般的小手,柔和地问:“告诉我,你几岁了?

    叫什么名字?”

    “三岁,叫冰月。"声音清脆悦耳,象小黄莺在枝头啼鸣。

    “冰月。这名字好哇!那三个呢?济度和勒尔锦的?”“都还小,留在宫里乳母带着。这小妮子真招人爱,也大些,我试着时时把她带在身边。”“论长相,论颖慧,她不象你的侄女儿,倒象你的亲生女儿,长大又是咱们满洲的绝代佳人!"福临笑着说。

    董鄂妃正疼爱地抚摸着冰月的头,为她撩开前额的鬈发,说:“也许真是前世有缘,这妮子见我就怪亲的哦,今儿个你看上去气色挺好,怪高兴的!”“酒逢知己千杯少。我虽没有喝酒,业已半醉了”福临兴冲冲地讲起上午谈禅的经过,自己豁然开朗的解脱感,然后说:“你也学禅修道吧!清净无为、清心寡欲,红尘烦恼其奈我何?你也该解脱解脱,这两年,你烦恼得太苦了!”

    董鄂妃垂头不语,静默片刻,后来抬头笑笑,回答说:“好哇,我拜陛下为师,肯不肯收呢?"福临也笑了。忽然他对廊外一挥手,提高嗓音道:“停一停!"一直演练的乐曲停了,福临走过去,说:“这一处曲子尺寸不合,要再宽一些。水车荷盖鲛人舞一句重新演练。

    檀板拿来!”

    “啪",檀板一点,乐曲重新开始。在皇上亲自指点下,曲中误差都被改正过来。又演唱了两遍,福临才满意地退了回来。董鄂妃迎着他说:“古谚说,曲有误,周郎顾。可以比得眼前风光吧?"二人相视而笑。

    宫女们演习完毕,董鄂妃赏她们一大盘点心,吩咐她们晚上用心演唱,唱好了另外有赏。

    宫女们走后,董鄂妃说:“皇上,我们也走吧?”“走?我正不想走呢!她们奏唱一番,便有点心吃。朕做了半日教习,连茶也不给一口。你也忒偏心了。"董鄂妃高兴地笑着,很久没见过福临这么轻松愉快了。这使她那绷得很紧、压得很重的心宁贴了许多。她笑吟吟地说:“那叫他们送些点心清茶来,好吗?不过,你要小心点,别吃太饱。晚上太后的家宴还有好吃的呢!”“真的吗?"福临象孩子一样高兴:“好,只打个点儿。你陪我一块儿喝茶。"董鄂妃打发容妞儿去传差,小冰月却伸手要跟容妞儿走。

    董鄂妃于是只留下两名宫女在阁中侍候,其他人都下阁去了。

    她又不放心地走到廊下对容妞儿吩咐道:“传了差,把冰月送回宫去,哄她睡觉,不然晚上她该犯困了!"容妞儿尖声尖气地回答,把福临也引过来了。莲华阁建在水中,周围尽是荷叶莲花,那条通往岸边的小路完全被亭亭如盖的莲叶遮祝容妞儿、保姆、小冰月和宫女们几乎隐没在这一片绿莹莹的荷田中,只是由于她们的淡蓝衫子和冰月那身鹅黄色亮纱小袍子,才使她们在翠盖红衣丛中偶尔闪出身形。

    站在廊下纵目远望,西苑三海尽收眼底;琼华岛上绿树拥着白塔;雕栏玉砌的金鳌玉蝀桥如一道白虹卧在太液池上;宫墙之内,重重殿阙雄伟壮观;回望瀛台,更如仙山琼阁在波光树色间闪耀。福临心旷神怡,顺手拉过乌云珠,并坐在红栏下,说:“太液秋风,果然秀丽,不枉占了燕京八景之一,叫人心怀为之一爽!““陛下,还记得宋人杨万里的名句吗?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莲花阁四周荷花怒放,在明媚的阳光中红白交错,格外精神。福临笑道:“虽不是西湖,这景致也看得过了。来年天下一统,四海平安,朕要江南一行,领略水乡风光,探究苏杭水土,何以熏陶出爱妃这样明慧秀雅的人儿!”“皇上取笑了。“乌云珠嫣然而笑。

    福临看看乌云珠,再看看水面荷花,又回头看乌云珠,情不自禁地说:“牡丹号称国色天香富贵花,哪里能比江上芙蓉风流潇洒。面如芙蓉柳如眉,正可以赠爱妃了!”“皇上过奖。"乌云珠面色愈加娇艳。

    “你我并坐临流,消受绿天花海,这是哪辈子修来的福分啊!你读了尤侗词曲,笔下功夫可好?"乌云珠赞叹道:“真是当今才子!"福临笑了:“爱妃慧丽过于玉环,尤侗之才也不亚于李白,你看朕比李三郎如何?"乌云珠心头一颤,不由敛起了笑容,一股悲凉之感象秋风似地扫过她心底。她努力压下这不祥的莫名其妙的心绪,正容答道:“那是一位昏懦之君,以一庸才安禄山尚不能制,到了马嵬之变,又不能保其所爱,英雄志儿女情无一足称,安能与创业垂统圣文神武之君王同日而语!"福临大笑,快乐非常,说:“贤卿所言,可谓快论,当浮一大白!朕愿与贤卿同保长生,万岁千秋永无离别,断不似李三郎之始合终离,空抱绵绵之恨!今日正是中秋佳节,家宴后你来养心殿,朕与你对月盟誓,生生世世,永为夫妻!"这时福临的目光、面容、表情,都象一个大孩子,洋溢着真挚之情。乌云珠心头一热,鼻子一酸,竟滴下泪来。福临连忙抬手为她抹去泪珠。

    半晌,乌云珠才神色黯然地说:“皇上受命于天,日月方长。妾妃以弱柳之姿,蒙陛下宠幸,天恩高厚,没齿不忘,虽粉身碎骨也难酬答。只怕福薄之人,当此重恩,反而折寿,不能长侍陛下啊!”福临不明白乌云珠怎么会突然生出这种念头,连忙安慰道:“朕与贤卿谈论古人,你怎么竟郁郁不乐了呢?水上逢秋,易生悲感,我们回去吧!"董鄂妃擦净泪花,换了笑脸说:“不忙,还要等茶点来呢。"她突然跪下,说:“妾妃有两件事求陛下恩准。"福临惊异地看着她:“为什么这样郑重其事?”“陛下看在妾妃入宫以来侍奉太后皇上尚属尽心的分上,务必恩准。”“好。你说吧!”“求皇上对各宫主位普施恩宠,不使六宫生怨。皇上如今子嗣不旺,继统承位不能无人。这实在有关社稷安危,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误大事”福临不痛快地笑笑:“贤卿,你再为朕生一位太子啊!"乌云珠双目荧荧欲泪:“妾妃怕难有此厚福了。况且,四阿哥之死,未必不是六宫怨气所锺,怨气郁结,上达诸天,上天才降下这样的惩罚”福临脸都白了。他想制止乌云珠说下去,他知道内情。但他没有说话,因为"怨气所锺"确是实情。

    “妾妃原本有心推荐四贞妹进宫,共同辅佐皇上,不想她已向太后辞婚,说定南王生前已将她许了孙姓,妾妃一番心思就此落空了。但选秀女日期已近,妾妃有一堂妹今年候选,容貌身材都与妾妃相似,年方十六,读书明礼,落落大方,只是诗文上略差些。若皇上留意,禀告太后选她进宫,妾妃就感恩不尽了!"乌云珠说,皇上若不恩准,她就要一直跪下去。这时送茶点的人已络绎进阁,福临无奈,只好都答应了。

    用茶点的时候,董鄂妃又变得容光焕发,谈笑风生,尽力说些趣闻轶事,琴旗书画,并不住地打听几位高僧的事迹,他们谈佛的详情,打听学道参禅的方法,这使福临刚刚有点低沉的心绪又开朗了。两人说说笑笑,在近来少有的欢乐气氛中度过中秋节的正午。

    福临望着董鄂妃,心里暗暗赞美:“多么美,多么明慧,又多么才华横溢啊!这样的女子,真所谓钟天地灵秀之气,和她在一起,永远不会厌倦,永远没有个够。历代美人,讲才貌德行,谁能跟她相比?福临,你好福气啊!”董鄂妃感到福临的注视,竭力不去看他。但那钟情、爱恋的目光,还象他们最初相见时候一样炽热、一样真挚。她怎么能不感动?可她又不得不尽力避开,因为这会更加重她内心的伤痛。她的儿子去世后不久,她开始觉得体内深处产生了衰弱,这衰弱在一点点地向外扩张着。她心慌气短,常常眼前发黑,昨天还咳嗽出一口带血丝的痰。她觉得自己已得了不治之症这些,她不愿意告诉任何人,也包括福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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