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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祁凡从姐姐家出来后,就被告知自己户口的变动已经尘埃落定。

    这意味着她很快就要转学了。

    她被妈妈牵着手,走在城市夜景里,因为学画画来过很多次,但依然觉得陌生。

    初夏的夜晚,已经有不少住户开起了空调,沿着道路走回家的路上,不仅要小心墙壁上“啪嗒”留下的水渍,还要谨防排气扇排出的热气。

    “凡凡。”

    快速闪过排气扇的小姑娘应了一声,仍免不了被吹出的热气覆盖住左侧的皮肤。

    “爸爸妈妈一直擅作主张安排你转学,到城里来念书,其实没有问过你自己的意思,你会埋怨我们吗?”

    祁凡不知道怎么回答。

    不想失去白鹭的平稳安宁,又盼望着松鸥允诺的闪闪发光。

    羡慕持盈姐姐,又舍不得芒种等一大群小伙伴。

    她怕自己成为世界上最没用的一种人——明明不需要背水一战,也无须孤注一掷,眼前有许多条路,只需要选择出不后悔的那一条。可同时又患得患失,舍不得孩子又巴不得套着狼。不论在哪条路,都会向其余方向张望。

    上帝并不在意世人能否走向预知的结局,神爱世人却无意渡世人。

    “我会难过,”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但我愿意来城里念书。”

    小姑娘抬起头,天上布满细碎的群星,好像上帝凭空洒下的密密麻麻的种子。叫人猛地想起《雪国》的结尾。

    ——待岛村站稳了脚跟抬头望去,银河好像“哗啦”一声,向他的心坎上倾泻了下来。

    “真的吗?”

    妈妈都很惊讶,她扯了扯爸爸的衣袖让他瞧瞧懂事的女儿。

    “是持盈和她说了什么吧?”

    爸爸表示不相信女儿自发的成长。

    “不是的,我想改变世界。”

    松鸥真大,这里的一切都比白鹭大了许多倍,无论是从哪个层面来看。

    爸爸妈妈齐声笑了起来,在夏夜的巷子里左右回响。路灯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投射出沉暖微黄的晕影。

    “我们家凡凡想改变世界?世界那么大,你才一丁点啊。”

    ——可我能让世界再大一点啊。

    祁凡也跟着笑,近处知了知了,夏夜无烦恼。

    然而热风吹进左眼,右眼却莫名潮湿发烫。

    在松瓯,祁凡常会被当做外地人。大学去了北京后,周围同学又总问她祖籍是不是在松瓯一带。可见其口音清奇。

    全都是姥爷的缘故。

    祁凡从小和姥爷生活在一块,他看着她长大,她目送他变老。

    姥爷是北方人,当过兵,退伍后来南方的小镇修铁路。喜欢上一个南方姑娘,就留在白鹭镇上的工厂。

    累于家庭、苦于无银、困于多病,他再没回过北方。

    而长久别离人迹稀疏的平原,姥爷的北方话日渐丢失了硬朗。仿佛渗了水的湿木材。

    每过一天,锯子落下的声响,与柴火燃烧时的火花,就喑哑一些。

    倒装句式的枝干还在,儿化音则是被遗弃的刨花。

    他好像总是谈起北方以北——苍郁的针叶林和深青的树枝,冬天的长度是春夏秋的总和,冰可以炸着吃,大狗熊可比小人书上凶狠多了,姥爷的姥爷那一辈的人基本上都会打猎,大家伙围坐一圈,噗嗤一声点燃篝火,又冷又明亮。

    有一个会俄文的诗人,江南人面相,脸上总分布着涂抹不均的猪油。他做事局促,像揣着手乞讨一样。力气单薄,帮人写写对联打打杂。北方人耿直,得了点荤腥总叫他。他找不到报答的办法,就教那会儿才八岁的姥爷念诗。

    “谁写的他没说。也许说了,我那会小,又贪玩,初中都没念完的人,能记得这么两句不错了。”

    姥爷说这话时,阶前的雨点从来都不敢搭茬,却偷偷把他杯中的茉莉花一小朵一小朵地濡湿。润物细无声,它们深谙其道。

    南方的茉莉花。

    每一家的姥爷应该都差不多,年轻时忙于事业,为家奔波。女儿出嫁后总觉得内心空落落的,但好歹还有工作这个依靠。直到女儿也有了女儿,自己又退了休,便把曾对女儿的亏欠一股脑倾注在外孙女身上。

    那是两千年初,南方小镇上刚刚兴起小商品批发的潮流。小学生的口袋里多多少少揣着辣条、干脆面、水果硬糖之类的零嘴。

    姥爷很疼爱唯一的外孙女,把姥姥每天赏的一两块零花全用来给祁凡买零食。

    其实他热衷于买卡片和大学生比赛翻着玩,却总是输,少了那几块钱,就连翻卡片的本钱也没有了。

    姥爷于是换了个爱好,看茶馆门口的过路人下棋。

    但他总喜欢给别人指挥,还说得煞有介事,什么“不听你就吃亏了”“太可惜,肯定要输”……一来二去,茶馆老板也不大待见这活多的臭棋篓子。

    姥爷的兴趣范围极速缩小,渐渐地,就只剩给祁凡讲诗这一大爱好了。

    背诗这样的风雅爱好让祁凡觉得自己的姥爷和别人不一样。虽然他冬天的时候和别家的姥爷戴同款的针织毛呢帽,夏天的傍晚也穿着白色背心在小学操场上一圈圈地遛弯。见到孙女总是弯着眼睛笑眯眯的,从口袋里摸出一两块几近融化的大白兔奶糖,冲她招招手。生活俭朴而又规律,时常去附近的山头挖野菜、熬苦蔬羮,早起练太极拳,正午还要睡午觉。

    每一家都有的姥爷,却又与众不同地拉着外孙女读古诗文。

    祁凡那时候还小,两三岁,姥爷便从《笠翁对韵》和简单的诗句讲起。

    “世事一场大梦,人间几度秋凉。”

    读到这一句的时候,赶巧也是个秋天。窗外已然一派萧索之色,虽有桂子幽幽隐隐的香气透过半开的纱窗。但留在祁凡脑海里更深的印象是草间鸣叫的虫蛩,片片梧桐惊落。

    时值月明星疏之夜,室内爷孙二人讲诗颂词,倒也其乐融融,可不知为何,姥爷最常脱口而出的诗句却是顾随与苏轼——少年人里知名度不高的顾随,与远不及高中课本里“乐观旷达”的苏轼。

    这些诗句对于年纪尚轻的祁凡实际意义不大。不然多年以后,也不会有人在网上问“强迫青少年学古文有什么用”,底下多是“高等数学买菜无用”“学了十几年英语也碰不到一个老外”等调侃。

    那个年代,脱离实际意义的古诗词,是大多数学生最厌烦的默写天敌。

    祁凡的受众寥寥,在白鹿镇小学的语文课上背诵《长恨歌》,也就稍稍获取一点乡村教师的青睐与村长儿子两日的追求。

    那日与持盈说起背诗的酸甜并存时,她问姐姐,城里的小学生会喜欢只会背古诗词的女孩子吗?

    她满怀期待,以为城里人的欣赏水平会不一样。

    姐姐沉默了半晌,不忍打击她,却还是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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