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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还一片昏暗,秦放他从明处走向暗处,眼睛尚且不能适应,但屋里的人却是能够看清他的,他看到了他的冷静自若,看到了他的早有预料。

    “你是谁?到底有何意图!”许岩开口,声音如刀锋般冷冽。

    秦放抬手,拨开了近在咫尺的长矛,轻声道:“许队长,我并无恶意。”

    许岩唰地收起长矛,动作利落,颇有章法,他问他:“那陶车你是从何处学来?为什么突兀地……”

    他话没说完,外头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

    秦放道:“许队长不如先藏一下。”他俩这状态让别人看到实在不好解释,不管怎样秦放都是部落的贵客,许岩擅自对他出手,闹出去了只怕许岩有数不尽的麻烦。

    秦放此举也是给他卖个人情。

    许岩想得明白,他深深看了秦放一眼,悄悄隐到了暗处。

    秦放走到门口,敞开门,来人是许娇娇,小巧玲珑的方块姑娘跑得满头大汗,眼中全是急切与焦虑:“恩公,恩公!”她大老远就喊了起来。

    秦放迎了上去:“出什么事了?”

    许娇娇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话都说不利索:“救、救我大姐,救救她,求您……求您救救她。”

    秦放安抚她:“别急,你大姐怎么了?”

    “她要生了,可是……可是难产,她……她……快不行了,求您快去看看她。”许娇娇拉着秦放就跑。

    秦放微怔,如果是什么急病他也许还能给点儿建议,可是这生孩子……

    许娇娇已经是病急乱投医了,她道:“爹爹说了,您是大吉之人,是天佑之子,身上带福气的,求您快跟我来吧,只要您去了,我姐姐一定会得神明庇护,一定能顺利产子!”

    什么大吉之人、天佑之子,这哪救得了人?不过事情如此紧急,秦放也不会坐视不理,只能赶紧过去,看是否能帮上忙。

    他们赶到时,那茅草屋里已经传来了响亮的孩童哭声。

    许娇娇面上一喜:“生了,孩子生出来了!”

    秦放却轻轻皱起了眉毛,他闻到了浓重的血腥气,浓到充斥着不详。

    许娇娇松开秦放的手,跑过去问道:“琴姐,我姐姐怎样了?她是不是不要紧了?我能进去看她吗?”

    一个年轻妇人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一个妇人走了出来,她手中抱着哭泣的孩子,扑通一声双膝跪下,将孩子高高举过头顶,大声喊道:“大吉啊!竟然诞下了如此方正麟儿!”

    她高高举起的孩子还在哇哇大哭,但从血污中已经看出他大大的方形脑袋。

    ——那尖锐的棱角如同一把刀,切开的是母亲的身体。

    秦放心一凉,手紧紧攥拳。

    许娇娇还在高兴着:“真好,姐姐有了这么一个漂亮的孩子,一定非常开心!”

    她高兴地跑过去,推门进了茅草屋,而几乎是在进门的一瞬间,她的身体僵住了。

    秦放在外头,看到的是她紧绷的后背,颤抖的肩膀,接着是崩溃的放声大哭:“姐姐!”

    孩子生下来了,母亲死了。

    生孩子本就是鬼门关中走一遭,生个正常的孩子都会丢了半条命,更不要说一个这样方方正正的孩子,生下他究竟要遭多大的罪,简直无法想象。

    人不会平白无故变成这样,进化不会向着一个不利于繁衍的方向迈步。

    除非被故意干涉。

    秦放脑中浮现出那座高楼大厦,嘴唇绷成了一条线。

    因为生下了一个如此方正的孩子,这儿热闹得很,全都喜气洋洋,围着孩子转。还有人说是秦放带来了祥瑞,才让这苏家添了如此娇儿。

    唯独许娇娇木呆呆地坐在一旁,哭得像个泪人。

    秦放走过去,拍拍她手背道:“节哀。”

    许娇娇抬头看他,眼睛红肿,眼泪流得极凶,她声音断断续续,不仔细听都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恩公……不嫁人是不是就不用生孩子了,好可怕……姐姐死得好可怕……”

    秦放心一紧,眸中蓄积的是深色的火焰——无论缘由是什么,都不该如此糟践生命。

    产妇死了,所有人都围着孩子转,这不仅是偏疼新生命,更多的是习以为常。太多的女人因为生育而死亡就会变得麻木。

    秦放陪着许娇娇安置了死去了她的姐姐。

    那是个很年轻的女子,最多二十五六,花一样的年纪里她却死得无比凄惨,仿佛所有血液都流尽了,只剩下一个苍白的空壳。

    许娇娇哭到站不稳,她红肿的眼睛里有悲伤也有无底洞般的恐惧。

    “恩公。”许娇娇对秦放说,“我从小就没有母亲,我一生下来,妈妈就不在了,是姐姐一直陪着我、照顾我。”

    秦放眉心紧皱着,沉默听着。

    许娇娇失神的看着前方,仿佛在呢喃自语般:“……我也是这样的对吗?杀了自己的母亲才得以降生。”

    “别这样说。”秦放声音有些沙哑,他道,“这不是你能够决定的。”

    “可如果没有我,妈妈就不会死,没有那个孩子,姐姐就不会死!”许娇娇声嘶力竭地质问,“我们怎么算得上大吉?我们一出生带来的就是死……”

    “娇娇!”低冽的男声打断了许娇娇没说完的话,“不得胡言乱语。”

    来人正是许岩,许娇娇是怕他的,见他来了,她住了口,可抿紧的嘴角全是不甘和愤恨。

    许岩向秦放行了个礼:“秦先生。”

    秦放回礼道:“许队长。”

    许岩道:“多谢秦先生陪着小妹,时候不早了,我带她回去。”许娇娇是许岩的堂妹。

    折腾了一天,太阳已经将要落下,许娇娇又悲又痛,哭了这许久,也的确该回去歇息了。

    秦放道:“还望许小姐宽心,莫要哀伤过度。”

    许娇娇转头看向秦放,唇瓣动了动,话到嘴边又没说出来。

    她不说,秦放也感觉到了她的心情:难受、害怕还有深深的质疑。

    许岩转身离开前看了秦放一眼,秦放对他点了点头。

    许岩道:“告辞。”

    秦放点了点头。

    许氏兄妹俩离开,秦放却留在这里。

    这是大庭部落的墓地,死去的人都会被埋在这里,除了位高权重的,其他族民都是一捧黄土了事,尤其是难产而亡,说是怕给孩子带来晦气,更是匆匆下葬,简单得仿佛死的是个家畜。

    夜色渐深,墓地的空气中飘荡着浓浓的血腥气,这是土地都掩藏不了的,死亡的味道。

    秦放站在这样一个阴森的地方,却没有丝毫惧意。

    见惯了人心是很难怕鬼的,和有些人同居一室,还不如待在墓地,至少这里的死气是直白的。

    “秦先生。”没等多久,许岩便去而复返。

    秦放转头,开门见山:“许队长难过吗。”

    许岩眸色凛然,神态紧绷,手搭在了腰间的短剑上。

    秦放直视他:“看你仪表堂堂,想必您的母亲生您时也很辛苦。”

    许岩敛眸:“我和娇娇一样。”他的母亲也没熬过生他的时候。

    秦放:“想必您和许小姐的经历不是个例。”他在大庭部落见到不少年轻女性,却相对较少能见到中年妇人,这其中的缘由摆在眼前,她们很多都倒在了生育这个鬼门关上。

    许岩拧眉道:“这是没办法的事,部落总得……”延续下去。他很难将其说完,因为这话在他脑中转了太久,转出了无数的疑惑与不甘。

    秦放一阵见血道:“以命换命算是延续?”

    许岩猛地抬头,盯着秦放的眸子犹如一头震怒的雄狮。

    秦放面不改色:“为什么祝首领、关族长、许族长他们那一辈人长得没这么方正?为什么到了你们这一代人,方正得如此多?方正是美,可这样的美给你们带来了什么?”

    祝庭石是大庭部落的首领,他年近五十,却是个用发型做出来的方脑袋;关氏族长是一直带了个方形帽子,许氏和苏氏族长也是利用头发和胡子来让自己变方。

    这无疑给了许岩巨大的冲击,秦放又道:“你可以回去问一下,二三十年前,大庭部落是否是第一次迎来神使。”

    许岩瞳孔一缩:“你到底要说什么。”

    “神使给你们带来了什么?方形的美,方形的人,和不断死去的母亲。”

    虽然许岩也曾在心底质疑过神的存在,但他情感上却不敢深想,信仰是很可怕的,能够固化一个人的思维,想要挣脱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许岩厉声道:“如果没有神使,我们压根不懂的制造武器;如果不是神使,我们就不会有年年稳定产出粮食的稻田,更加不会懂的制陶!”这些无疑都是好处,没有神使的话,他们整个部落还在到处迁徙,根本不会有如今的规模。

    秦放薄唇微扬,声音冰冷:“他给你们稻米,却不允许你们改良;他教你们制陶,却控制了你们使用陶器的数量;还有秘林,你可以告诉我,你们为什么要将部落安置在一个危险的秘林旁边?”

    许岩被他问得张口结舌,竟想不出任何反驳的言语,他脑中乱成了一团,早就萌生的疑惑、早就产生的质疑,加上秦放这一字一字犹如针尖一般的语句,全都刺进了他的脑海中,让他前所未有的动摇了。

    神、神、神。

    真的有神吗?

    有神的话,两年兽潮入侵时,神又在哪里!

    他想起无数战士战死,想起挚友的被残忍撕裂的身体,想起部落被践踏得到处都是鲜血……许岩紧握着短剑,手背青筋暴起,嘴唇直颤,眼眶睁得通红。

    秦放将最后一根稻草压在了他身上:“你认识阿文吗?娇娇说他很厉害,他发现粪便可以让作物增产,所以辛辛苦苦收集了粪便来堆给稻米。稻米前所未有的丰收了,却引来了天罚。”

    阿文……阿文……许岩直勾勾地看着眼前的墓地:阿文就葬在这里。

    两年前,阿文挡在了他的面前,被一头巨兽给生生撕成了两半。

    阿文是他的挚友,是打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更是他妻子的兄长!

    可他却死在面前,以那样决然且残酷的姿态倒在他面前。

    他永远都不会忘记,永远都记得清清楚楚,被鲜血染红的阿文满是愧疚地对他说:“对不起,是我的错,一切都是我的错。”

    不……他没有错,不是他的错,他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整个部落,为了家人,为了族民,他是最善良最聪明最勤劳的大庭勇士!

    秦放的声音响在他耳边,又仿佛砸在他心口上:“如果让生活变好会引来天罚,那你们信仰的究竟是神明还是恶魔。”

    许岩怔怔地站在原地,如遭雷劈。

    秦放走过去,在与他擦肩而过时他轻声道:“我等你。”

    说罢,他踏着夜色,径直走回部落。

    秦放走了没多远就察觉到了异样,他身体孱弱,五感也不敏锐,但脑子还是正常的,一些小细节,他看得总比别人仔细些。

    这周围过于安静了些,虽然部落里天一黑就各自睡觉极少活动,可这儿的火堆是刚刚熄灭的,不该这么快就没了人声。

    ——有人忍不住了。

    秦放径直回了屋,临近门口时他站住了。

    秦奕犹如夜色中的一缕轻风,悄无声息地落在他身后。

    秦放不用问都知道屋里有人,而且不是许岩那样的试探,是要将他一击致命。

    秦放压低声音道:“能开一个小光环吗?”

    秦奕点头。

    秦放等了会儿,得到了秦奕的示意后抬脚进了屋。

    一切都快急了,快到别说秦放的身体,他连眼睛都无法眨动,子弹呼啸而来,眼看着要贯穿他的心脏……秦奕动作更快,长矛横扫,凭借着一股可怕的力量偏离了子弹的轨迹。

    秦放厉声道:“抓住他!”

    那人影停顿了一下,似乎没想到这致命一击能被挡掉,他一击不成便要逃跑,秦奕立刻拦住了他的去路。

    这电光火石间,秦放看明白了,那人是个熟面孔,正是制陶工坊的翟先生。

    翟仑眯起眼睛,拔出短剑与秦奕战成一团。

    他手中的短剑是实实在在的钢铁所制,工艺精良,绝非凡品。

    更夸张的是这翟仑身手极佳,竟与秦奕战了个不相上下,秦奕吃亏在武器不行,长矛早在之前已经震裂,此时他随手抄起的石斧,根本经不住翟仑短剑的入侵。

    秦放帮不上忙,只能避在角落,凝气屏息地看着。

    秦奕的石斧被翟仑的短剑削断,眼看着翟仑占了优势,短剑将要刺进秦奕的胸口,谁知秦奕赤手握住短剑,凭着蛮力止住了他的进攻。

    翟仑面露惊骇:“你……”

    如此好时机,秦奕绝对不会放过,他抬脚横劈,以那能将巨牛震飞的巨大力道踢向翟仑的脑袋。

    翟仑避无可避,一颗头颅都巨大的冲击力给踢到变型。

    轰地一声,翟仑倒地,没了气息。

    秦放疾步走出,捧住了秦奕的手掌:“别乱动,我给你包扎。”

    白皙的掌心血肉模糊,伤疤太深,几乎能看到白骨。

    受了这样的伤,秦奕的声音依然平静:“不要紧。”

    秦放眉心紧皱着,一言不发地给他处理伤口:他一直有储备药草,也有可以用来包扎的干净麻布,所以处理起来并不忙乱。

    秦奕又小声道:“没事的,睡一觉就好了。”

    秦放瞪他一眼。秦奕不出声了。

    秦放问他:“疼吗?”

    秦奕摇摇头后又点点头,最后说道:“是疼的。”

    “笨。”秦放在他掌心吹了下道,“你是人,受伤了当然会疼。”

    秦奕愣了愣,好半晌没回过神来。

    秦放给他包扎好后说道:“等我一下。”

    说完他拿出了别在腰间的匕首,径直走向倒在地上的翟仑。

    翟仑的脑袋变型,鲜血流了满地,形状十分可怕。不过秦放面无惧色,他蹲下身,握着小刀的手极稳,毫不犹豫地刺向翟仑的胸口,顺势发力,将他的胸膛剥开。

    万能工具化成的小刀极其锋利,刺入血肉瞬间带出了汩汩鲜血。

    眼前这一幕实在可怖,秦放的神色又太平静,仿佛躺在地上的不是一具人的尸体,而是一头死去的野兽。

    他剖开了翟仑的胸膛,翻开血粼粼的肌肉,碰到了一个坚硬的东西。

    秦放伸手进去,用力将其掏了出来。

    哐当一声,许岩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这修罗地狱般的景象。

    秦放自然知道他来了,他抬头,在一片血污中平静地看着他。

    作者有话要说:啊,被掏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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