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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慈禧全传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那部书取了一本,翻开第一页,屈膝上呈。皇帝接到手里,看不了几行,带着些歉意地,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是个障眼法儿!”他说“这部什么品花宝鉴,我连名字都不知道。那一部呢?”

    那一部书封面是高士奇扈从圣祖东巡,记口外风物的松亭行纪,内页是谈明末秦淮名妓的板桥杂记。皇帝得到这两部书,如获至宝,但却给小李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不但平时收藏要谨密,而且皇帝每每看到二更天还不忍释手。晚上不睡,第二天寅卯之间,如何起身?所以每夜都得软磨硬骗,费好大的劲,才能把皇帝手中的书夺下来。

    等回銮以后,皇帝自然不敢把闲书带到书房里去。但不论读书做文章,神思只要略微疏忽,就想到品花宝鉴中所描写的乾嘉年间的梨园艳屑,或者明末秦淮河舫的旖旎风光上面去了。当然,皇帝不用功,李鸿藻不能再象以前那样“动声色”只有好言规谏。

    这不仅因为皇帝已经亲政,而且也因为皇帝已经大婚,成婚就是成人,自然不能再用近乎训督童子的态度来授读。而且,皇帝的态度也自然而然地变过了,以前是凡事求教,即使有何见解,也是出于商榷的语气,自亲政以后,讲书之际,涉及实际政务,皇帝常用召询军机的口吻,让李鸿藻陈述意见,便带着些考问的意味。这使得李鸿藻不能不慎重回答,因为一句话的出入,立可就有影响,如果与恭王的意见相反,就会引起很大的误会,疑心他以帝师的地位,在不该奏陈政务的场合,侵夺军机的权柄。倘或有此情形,必遭大忌,以致李鸿藻常有左右为难,无所适从之苦。

    最麻烦的,自然是总理衙门的事务,随班进见时,他可以不说话,而在弘德殿有所垂询,他便无所闪避。从谒陵回京,各国使臣要求觐见一事,到了拖无可拖,推无可推的时候,而礼节上一直未能定议。这天皇帝拿了一个李鸿章的折子给“师傅”看,上面是这样写着:

    “先朝召见西使时,各国未立和约,各使未驻京师,各国国势虽强,不逮今日,犹得律以升殿受表常仪。然嘉庆中,英使来朝,已不行三跪九叩礼,厥后成约,俨然均敌,未便以属礼相绳。拒而不见,似于情未洽,纠以跪拜,又似所见不广,第取其敬有余,当恕其礼不足。惟宜议立规条,俾相遵守,各使之来,许一见,毋再见,许一时同见,毋单班求见,当可杜其觊觎。且礼与时变通,我朝待属国有定制,待与国无定礼,近今商约,实数千年变局,国家无此礼例,德圣亦未预定,礼经是在酌时势权宜,以树之准。”

    读完这道奏折,李鸿藻拿它放回御案,最好能够不陈述意见,但皇帝不放过他“师傅,”他问“你看李鸿章的话,有可取之处没有?”

    李鸿藻很清楚,这个折子中的意见,必是跟恭王预先商量好的,内外一致,已有成议,要想教各国使臣向皇帝磕头,是万万办不到的事了。倘或不行跪拜礼便拒而不见,则原折的所谓“于情未洽”是句很含蓄的话,实际上怕会引起极大的纠纷,度时量力,似乎不能不委屈求全。

    李鸿藻虽讲理学,但也信服“为政持大体”这句话,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只有捐弃成见,表示赞成:“臣以为‘取其敬有余,恕其礼不足’,说得很好。不过如何是‘敬有余’?总当诚中形外,有所表见才是!”皇帝细想了一会,不置可否,他心里并不以李鸿藻的话为然,只是尊重师傅,不肯说出口来。李鸿藻当然亦不便再有什么陈奏。于是,李鸿章的折子,依然只有交总理衙门会议奏复。

    觐见的事又拖下来了,皇帝也乐得不闻不问,有空就看载澂去觅来的闲书,倦了便跟皇后聊聊闲天,但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不了好久。

    “万岁爷!长春宫召见。”

    看见小李那惴惴不安的神色,皇帝心里有些嘀咕“怎么了?”他问“看你那样儿!”

    小李知道瞒不住了。他的心情很矛盾,一方面气忿难平,想把实情和盘托出;一方面又怕惹出是非来“吃不了,兜着走。”此时多想一想,还是谨慎小心为妙。这样,说话的态度就越显得惶恐了。

    “刚才上头把皇后传了去了,听说受了责备,到底为了什么,奴才没有能打听得出来。”小李接着用哀告的声音说“万一是为了皇后,上头说两句重话,万岁爷千万忍一忍!这话,奴才本来不配说,只是一片赤胆忠心,不说,奴才心不安。万岁爷就看这一点儿愚忠,听奴才一句话。”

    皇帝没心思听小李自矢忠悃,只是惊疑着皇后不知如何忤犯了“上头”——自然是指慈禧太后。这得先打听明白了,才好相机应付。

    于是他问:“皇后呢?快去看,在那儿?”

    “还在长春宫。”

    这就没有办法了。自己跟皇后先见一次面,或者派小李去打听,都已不可能。只有硬着头皮去见慈禧太后。

    一到长春宫,只见皇后和慧妃都侍立在慈禧太后左右,看神气都还平静,皇帝略微放了些心。于是他先给太后行礼,接着是后妃为皇帝行礼。

    “你们都回去吧!”慈禧太后这样对皇后和慧妃说。

    显然的,她要跟皇帝说的话,不愿让后妃听见,这也就可以想象得到,事与后妃有关。

    果然,慈禧太后一开口便说:“皇后进宫半年多了,到现在还不大懂规矩,得好好儿的学一学!”她把最后那句话说得格外重,仿佛无限痛心似的。

    皇帝不知道皇后是那些“规矩”错了?只是她很用心学宫中的仪制,是他所深知的。然而他不敢为皇后辩解,唯有恭恭敬敬地答道:“是!我告诉她。”

    “用不着!你要体谅她,就得替她匀出工夫来,少到她那儿去,好让她学着做个皇后。”

    当着宫女太监,这个钉子碰得皇帝脸上有些挂不住,但依然只能忍气答一声:“是!”“你别看慧妃年纪轻,她倒是很懂事。到底还是满洲旧家出身,从小受的规矩就好。你下了书房要用功,也不能没有一个人侍候,就上慧妃那儿去好了。”

    说了半天,原来为此!皇帝不由得在心里冷笑,当时就作了个决定:偏不到慧妃宫里去!

    “好了,我要告诉你的,就是这两句话。你回去吧,我也要歇着了。”

    等回到养心殿,皇帝越想越气,气的是慧妃。照他的想法,不是慧妃在慈禧太后面前有怨言,何致于会有这一次的召见。狐假虎威,着实可恶!得要想法子出这口气,心里才能舒服。

    他还在这样暗中盘算,外面却已有传言,说慈禧太后跟皇后婆媳不和,皇帝夹在中间,两头为难。说这些话的,是内务府的人。他们的消息灵通,心思灵活,聚在一起喝酒闲聊,就能聊出一条生财大道来。

    “差不多了,是时候了!”内务府堂郎中贵宝说:“一兴大工,高高兴兴的,那儿还有工夫淘闲气啊?”

    “皇上以仁孝治天下,奉养两宫太后的天年,除掉修园子,那儿再去见孝心?”另一个内务府郎中文锡接着说“就是平民百姓,家业兴旺了,总也得修个花园,盖个别墅,承欢老亲,何况天子富有四海?”

    座中就是他们两人的官职大,说的又是这样义正辞严的大道理,那就不止于随声附和了,而是各陈所见,诚心诚意想有所献替。这件事已谈了不知多少次,但以前是海阔天空,不着边际地谈,这一次却是看出“事在必行”一本正经地谈“可行之道”

    可行之道只有一条“叫有钱的出钱,没有钱的愿意出钱”但这话对外面可以这么说,自己人关起门来说真心话,这条路子不见得行得通,因为钱不嫌多,叫人掏荷包,怎么样也是件招怨的事。

    “事情不能想得那么远,咱们是吃红萝卜,吃一节,剥一节,只要把场面拉了开来,难不成半途而废?”贵宝说到这里,重重地加了一句:“不会的!到时候,六爷跟文中堂、宝中堂不能不管!”

    听见这话,一个个咂嘴舐唇,细辨味道,话外有话,味中有味,大家都会意了。以报效为名,把“场面拉了开来”然后把这副担子卸在恭王、文祥和宝鋆身上,硬叫户部筹款,不管是动用四成洋税,还是开捐例,或者在厘金杂税上加派,总而言之,规复旧制,颐养两宫,决不能说没有钱就停工!

    于是由此开始,商定了步骤,第一步当然是先回明内务府的堂官;第二步是打通小李,跟皇帝进言。而最要紧的是,只可暗中进行,千万不能招摇,怕风声太大,让恭王知道了,拦在前面,那就连场面都摆不开来了。

    商量停当,分配职司,有个候补笔帖式成麟,跟小李很熟,很快地接上了头。小李跟安德海不同,他自己倒不想揽权,只是处处替皇帝着想,同时也象皇帝那样,年轻爱热闹,觉得这件大工一兴,一则可以解消慈禧太后和皇帝母子之间的隔阂,再则经常会奉旨去察看工程进度,是件很好玩的事。

    所以拍胸脯担保,一定可以把事情说成。

    “不过,这件事不能急。万岁爷这一阵子心里正烦,等万岁爷‘挪动’了以后再说。”

    宫中迁移住处叫“挪动”又叫“挪屋子”皇帝的挪动,是跟慈禧太后赌气。当然,也怪慈禧太后干预儿子的房帷,太过分了些,经常派人窥伺皇帝和皇后的动静,皇帝迁怒到慧妃身上,说什么也不肯到她宫里。但母命难违,既然说跟皇后常在一起,妨碍她“学规矩”那就连皇后那里也不去,托词要静下来用功,搬到乾清宫西暖阁去独宿。

    挂字画,换摆设,整整忙了两天,才挪动停当。皇帝倒是真的想以文翰怡情,好忘掉因慧妃争宠而引起的不愉快。每天晚上在乾清宫西暖阁看书做诗,做成了一首,便自己写个“斗方”用针钉在壁上,自我欣赏。

    看皇帝的神思静了下来,有足够闲逸的心情来谈不急之务了,小李才特意把一部雍正御制圆明园四十景诗集,与皇帝日常浏览,随手取用的一些书籍摆在一起,让他自己去发现。

    皇帝喜欢诗词,自然不会放过,诗集放上去不到一整天的工夫,便已看到,自己取了来打开,一面图一面诗,边看边读,读不到一半便喊小李。

    “可有没有圆明园的详图?找来看!”

    有关的图籍,早就预备好了的,而小李却还有一番做作“奴才去找。”他说“一时可不知道找得着找不着?”

    “快去找!我等着要。”

    那就不敢故意耽搁了,去不了半个时辰,小李笑嘻嘻地捧来一个手卷,说是在昭仁殿找到的,展开来看,是极细的工笔,千花百草,金碧楼台,远比诗集上木刻墨印的插图,更为动人。

    皇帝从头到尾,细细看完,靠在椅子上发愣。从他迷惘而微带兴奋的眼神看,小李知道皇帝一定会先提到修园子的话,故意不去理他,管自己去卷起手卷。

    “不忙收!”皇帝指着画说。

    “是。”

    “你查一查,当时洋人烧圆明园的时候,看守的人是谁?”

    皇帝向来性急,所以又加一句:“赶快去查!我等着。”

    这可让小李作难了,他不知道从那里去查?时已入夜,宫门下钥,不然倒是找着内务府的人一问,就可明白。此刻只有在文件中去查了。

    于是把咸丰实录取了出来,翻到英法联军内犯的咸丰十年八月,一页一页往下查,终于找到一条线索,总管内务府大臣宝鋆有个奏报圆明园被焚的情形的折子,小李随即又到敬事房找到原折,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总管内务府大臣文丰、明善,遵旨照料圆明园”而文丰在八月二十二日“夷匪”火烧圆明园时,已投福海殉难。

    “照这么说,知道当时情形的,只有一个明善了?”

    “是!”小李答道“宝中堂大概也知道。”

    “不用找他!”皇帝连连摇手“你明儿一早传旨,等我下了书房召见明善。”

    小李答应着又问:“万岁爷是垂询什么?要不要预先告诉他,好教他先预备着?”

    “我问问他,当时是怎么烧起来的?是不是全烧光了?如果要修,先修那儿?”

    小李一听这话,此时就不必再多说什么。第二天一早趁皇帝在养心殿跟军机见面时,赶到内务府,径自去找明善,陈述了旨意。同时揣测皇帝的意思,告诉他不必跟宝鋆说起,这也就是要瞒着恭王。明善自然会意,暂且连同官面前都不提,等召见过后再说。

    这一次召见,费了两点钟之久。明善回到内务府,先找掌印钥的崇纶,关起门来,把皇帝的意思告诉了他,说是已经决定兴修,奉旨先秘密查勘,该先修何处,后修何处,那一笔款子可以挪用而不致引起恭王等人的反对?商量好了“递牌子”请见面奏。

    崇纶早年是能员,如今年纪大了,钱也有了,很想明哲保身,安分当差,而且经得事多,看出眼前的财力物力,都还不能兴这件大工,所以内心颇不以此事为然。但如率直表示异议,首先得罪了皇上,其次得罪了慈禧太后,最后还要得罪内务府的同官及属下,因为那些人无不兴致勃勃,认为发财升官以及巴结太后、皇帝的大好机会已到,倘或兜头一盆冷水,未免太杀风景,自己这个掌印钥的总管内务府大臣,十有八九不保。

    为此,他口中所说的,便与心中所想的不同“皇帝既有旨意,咱们不能不仰体圣心,尽力去办。”崇纶说到这里,拱拱手:“这件大事,必得仰仗贤乔梓,多多费心,多多偏劳。”

    “不敢,不敢!”明善谦谢着“咱们还得请大伙儿一起来谈一谈才好。”

    “好!”崇纶立刻同意“今儿晚上在我那儿聚会。”

    说着,马上叫进一个笔帖式来写知单:“即日申刻,洁樽候光”下面就开名字。内务府大臣在崇纶以次,按资历次序是春佑、魁龄、明善、诚明,接下来该是弘德殿的“谙达”以户部右侍郎兼任内务府大臣的桂清。

    “慢着!”明善拦住那笔帖式往下写,抬眼跟崇纶商议:

    “我看,不必通知桂莲舫吧?”

    桂清人如其名,以姜桂之性,有清正之名,一到内务府就不顾同官的面子,参劾内务府司员跋扈擅专,以致崇纶得了“降二级留任”的处分,其余春佑等人因为对司员擅自添注的文稿“不加查察,随同画行”各罚俸一年,所以跟同官格格不入。

    崇纶心里在想,此事如果教桂清与议,他一定独唱反调,会弄得满座不欢,而且以“弘德殿行走”的身分,为皇帝讲授满文时,说不定会相机进谏。说起来是在崇纶家集议,得知其事,不但奉密旨的明善会受斥责,自己或亦不免为皇帝所迁怒,所以接纳了明善的建议,不请桂清。

    到了这天散值,各自回家换了便衣,准备赴约。这是京城里第一等的阔人聚会,象临潼斗宝似的,各人都带着新得的古董、珍玩,或者罕见的字画赴会,相与观赏品评一番,然后开宴入席,手把酒杯,细商大计。

    说是细商,其实也等于闲谈,话题越扯越远,一直谈到乾隆年间,如何每南巡一次,便仿照江南的名园胜景,在圆明园改建。这样到了席散,只谈出一个决定,而且这个决定不谈也不要紧,那就是由明善先勘查了目前的情形再说。

    过不了两天,明善找了一批司官、工匠,出西直门往北,直驰海淀,去勘查残破的圆明园,费了两天工夫,走遍了总名圆明,实际上有圆明、长春、万春三园的每一个角落。三园中除了最有名的“四十美”以外,还有上百处的景致,而勘查结果,还象个样子的,只有十三处。

    勘查虽有结果,复奏却还不到时候,因为不能只说一句“尚存十三处”就可了事,这十三处座落何处,是否相连?如果迁就这十三处来修,是如何修法,工款几何,款从何而出?不能详详细细奏报,总也得说出一个大概来,所以须得好些日子才能复奏。

    好在皇帝这一阵子也无心来问到此,各国使臣觐见一事,搞得皇帝烦透了。每次召见军机,一谈到这上面,便有许多他不爱听的话听到,不是说日本的由“外务卿”出任“全权公使”的副岛种臣,态度傲慢,诸般要挟,就是说英法有兵船开到上海,如果使臣不能入觐,恐怕会兴问罪之师。皇帝年轻气盛,总是咄咄逼人地问:主人不愿见恶客,为何不能拒之于门外?而每次问到这句话,都不能得到什么确实的答复。无可奈何,只有让总理衙门跟各国使臣磋商,见是迟早要见的,日期迟早,只看在礼节上能不能争得“顺眼”些。

    当然,恭王跟文祥比皇帝更觉心烦,一方面受皇帝的诘责,一方面要应付各国使臣,而额外还要安抚“清议”朝上茶余酒后的放言高论,还可以装聋作哑,表面不理,暗中疏通,但公然上了折子,对那些“义正辞严”的责备,就不能当作耳边风了。

    折子是翰林院编修吴大澂所上的,他是同治七年的庶吉士,三年教习期满,留馆授职编修。因为不是“日讲起注官”所以奏折由翰林院掌院学士代奏,措词相当委婉,一开头先拿恭王及李鸿章等人恭维了一顿,但提到入觐礼节,话就说得很硬了“我国定制,从无不跪之臣,若谓宾礼与外藩不同,必欲执泰西礼节行之于中国,其势万不能行。夫朝廷之礼,乃列祖列宗所遗之制,非皇上一人所得而私也!若殿陛之下,俨然有不跪之臣,不独国家无此政体,即在廷议礼诸臣,问心何以自安?”

    看到这个“交议”的折子,恭王唯有苦笑,传观各总理大臣,大都默然,只有董恂,愤懑之色,溢于言表。

    “书生误国,往往如此,都为了他们好发高论,这件事不能定议,如今就算能够入觐,各国使臣已存芥蒂,‘修好’二字也要大打折扣。这就好比做买卖,明知这笔交易非做不可,争论价钱也占不到便宜,何不干干脆脆,放漂亮些?也图个下回的买卖。”

    董恂的话有些拟于不伦,文祥听不入耳,便挥手止住了他“咱们谈正经吧!”他说“清议自然不可不顾。他们的话虽不免隔靴抓痒,亦是由于隔阂之故,唯有开诚布公,把局中人的难处都说给他们听,或者可以取得谅解。吴清卿这个折子,既然是并案交议,将来可以在一案中奏复,眼前暂且不必管它。照我看,事情到了非定议不可的地步,各国使臣的意见,‘万国公法’的条款,都得说给上头听。皇上聪明天纵,只要知道了其中的窒碍,圣心亦自然会体谅的。我看,这件事还得托兰荪从中斡旋,进讲时随机开陈,庶乎有济。”

    李鸿藻这天不在恭王那里。第二天到了军机,恭王把他请到僻处,亲自提出要求。

    “兰荪!”恭王徐徐说道“你久值枢庭,也是局中人,局外人不谅,局中人应该深知甘苦。积弱之势,非一朝一夕而成,如今度势量力,是不是能跟洋人周旋,或者如雍、乾盛世,海内富足,可以闭关自守,封桩库不说,户部就经常有两三千万银子存在库里,不必指着洋税作担保,筹西征的军费,倘或洋人不就我的范,尽可以不相往来。兰荪,你说,如今的形势,有一于此否?”

    这是无须问得的,但以亲王的体制尊贵,明知故问亦不得不规规矩矩地回答:“没有。”

    “那不就说到头了!如果有一于此,何须言路侃侃而言?在我这里先就过不去,肯跪拜,我奏请准许入觐,不肯跪拜,就教不行,那怕他拿‘下旗归国’作要挟,我只答他两个字:请便!”恭王停了一下又说“兰荪,我再跟你说句掏心肝的话,各国公使不肯跪拜,第一个委屈的是我。你想想,如果派我陪着入觐,洋人给皇上鞠躬,我可得跪在那里,相形之下,你想我心里是什么味儿?”

    这番话使得李鸿藻相当感动。他讲理学并不象倭仁那么滞而不化,更不会象徐桐那样冥顽不灵,只是名心甚重,极讲究大节出入。看洋人虽还不免存着“夷狄”之见,但平心静气想一想,洋人势利重于道义则有之,待人接物,到底跟张骞通西域时所见的人物不同,所以对总理衙门诸大臣,其实也是相当谅解的。现在听了恭王的话,更不能不承认他是“忍辱负重”既同在政府,也不能不为他分劳分谤。

    于是他很诚恳地答道:“王爷的苦心,我不但谅解,而且钦佩。王爷若以为我有可以效劳之处,或者说句放肆的话,非我不可之处,尽请吩咐!”

    “承情之至。”恭王极欣慰地拱手道谢“兰荪,有件事还是非你不可,觐见的章程,最近就可以定议,一旦奏上,要请你在御前相机开陈,多为皇上譬导。如今时世不同,千万不要以为有‘不跪之臣’,就是受辱。”

    这是个难题,从四书五经到前朝实录,那里也找不出一个事例,可用来譬解天子有不跪之臣,但既然已经承诺帮忙,不得不硬着头皮答应一声:“是!”这一声很勉强,恭王自然听得出来,所以紧接着解释:“你请放心!我跟博川与洋人交涉,虽做不到叫他们行跪拜之礼,但一定比他们见本国之君的礼节来得隆重。”

    “喔!”李鸿藻精神一振“乞示其详!”

    “各国公使见他们本国之君是三鞠躬,将来见大清国大皇帝是五鞠躬。这一层,我已下定决心,如果做不到,宁愿决裂。”

    “嗯,嗯!”李鸿藻不由得说了句:“这也罢了!”

    “细节上自然还有得争的,总之能多争是一分,等定议了,你自然先晓得。这且不去说他,还有一事想奉托,吴清卿上了个折子,义正辞严,颇难应付,既不便留中,也不便批复,得要疏通一下子。”

    “王爷,”李鸿藻笑道“此事就无可效劳了。而且也用不着我。”

    “怎么说用不着你?”恭王问道“你们不常有往来吗?”

    “我跟昊清卿的交往不多。其实,什么人也不用托,吴清卿不是董韫卿的门生吗?”董恂是同治七年戊辰科会试的“总裁”之一,算起来是吴大澂的“座师”所以李鸿藻的意思是,只要董恂把他的这个门生找来说一声,事情就可了结。

    那知不提还好,提起来恭王叹气:“我看董韫卿的门生,都要‘破门’了!”

    门生不认老师,自摒于门墙之外,叫做“破门”董恂的官声不佳,他的门生凡是有出息的,多不以老师为然,所以恭王有此感慨。

    李鸿藻是方正君子,听得这话,不便再出以嬉笑的态度,怕是菲薄了董恂,只这样答道:“王爷找潘伯寅吧,他们既是同乡,又是讲究金石碑版的同好。”

    “对,对!”恭王被提醒了“我找他。”

    要找潘伯寅——潘祖荫很方便,他是南书房的翰林,就在军机处对面入值,一请便到,而且一谈便妥。恭王表示吴大澂的折子,可能会含糊了之,这是出于不得已,请代为解释。潘祖荫满口答应,一定把招呼打到,包管无事。

    于是到了三月十四,恭王正式奏报准许各国使臣觐见的章程,除却破天荒的五鞠躬,所有的条款,都被解释为“恩出自上”在呈国书、致贺辞以外,各国公使只能问一句:“大皇帝安好?”皇帝不曾有所“垂问”不能乱开口,这是依照召见的规矩。同时行鞠躬礼时,皇帝“坐立唯意”因为依照中国的规矩,在殿廷觐见,皇帝决不会立而受礼。这一点在交涉时,亦曾费了许多唇舌,最后是在中国多年的英国公使威妥玛听出了因头,文字上如此规定,实际上“恩出自上”一定会站着接受各国公使的致敬,才算定议。

    为了有这么一个掩耳盗铃的圆面子的规定,李鸿藻进言便觉困难,找到机会,造膝密陈,用极委婉的措词,才获得皇帝的许可,定期六月初五在紫光阁准许各国使臣“瞻觐”

    期前有一次演礼,以日本特命全权公使副岛种臣为首的美、俄、英、法、荷六国使臣,未觐大清皇帝,先瞻西苑之胜。紫光阁在中海西岸,是狭长的一区,中有驰道,可以走马。明世宗在西苑修道求长生之暇,往往在这里校阅禁军的弓马,所以在北面造一高台,上面是一座黄顶小殿,前面砌成城墙的式样,由左右两面的斜廊,沿接而上,其名叫做“平台”后来改名紫光阁。到了崇祯朝,打流寇,抗清兵,命将出师,总在平台召见,封爵赐宴的。

    入清以后,这里仍旧叫做紫光阁,是出武状元的地方。乾隆皇帝把它当做汉明帝的“云台”改葺新阁,自平定伊犁回部到大小金川,画了“前后五十功臣”的像在紫光阁,御制题赞,陈设俘获军器,因而又定为藩属觐见之地,用意在耀武扬威,震慑外藩。

    照文祥的原意,本想在永定门外二十里的南苑,定为皇帝接见之地,但那个元朝称为“飞放泊”明朝称为“南海子”的游猎之地,到底太荒凉了,不足以瞻“天朝威仪”所以一度提议,旋即作罢。而定在紫光阁接见,仍有以藩属看待各国的意味在内,这样安排,至少在皇帝心里会好过些。

    皇帝的心情是不会好的,年轻好面子,偏偏从古以来,就自己有不跪之臣!虽然师傅一再沉痛地谏劝,忍一时的委屈,图千秋的大业,端在奋发自强,而他始终有着难以言宣的抑郁。演礼过后,日子一天近一天,慈禧太后倒是看出了儿子内心的痛苦,劝他早两天移住瀛台去避暑散心。

    瀛台在南海之中,明朝叫做“南台”三面临水,杨柳参差,在康熙年间,每到夏天,圣祖喜欢移驻此地听政。皇帝读过圣祖的诗集,其中有一首五言古风,诗题叫做夏日瀛台,许奏事诸臣网鱼携归诗,注释中有一条康熙二十一年六月的上谕:“朕因天气炎烈,移驻瀛台。今幸天下少安,四方无事,然每日侵晨,御门听政,未尝暂辍。卿等各勤执掌,时来启奏;曾记宋史所载,赐诸臣于后苑赏花钓鱼,传为美谈,今于桥畔悬设罾网,以待卿等游钓;可于奏事之暇,各就水次举网得鱼,其随大小多寡,携归邸舍,以见朕一体燕适之意。谁谓东方曼倩割肉之事,不可见于今日也?”

    此时重新展读,皇帝的感慨更深,想到两百年前的盛世,益觉此日难堪。因此,到了六月初五六国公使觐见那天,皇帝面无笑容,一言未发,等坐着受礼和听取了贺辞,只向御前行走的载澂,说得一句:“带他们出去赐茶!”随即起驾回瀛台。

    六国公使大失所望,而皇帝却如释重负。为了想尽快忘掉这个不愉快的记忆,他颇思找一样新奇有趣的消遣。这一下,就让小李遇到难题了。

    “西苑地方也挺大,万岁爷就在这儿逛逛散散心吧。”

    “看来看去这几处地方,都腻了。”

    “有一处,”小李突然想到“万岁爷好几年没有去过了:

    宝月楼。”

    宝月楼在南海之南,是高宗纳回妃藏娇之地,这个回妃是穆罕默德的后裔,也就是俗传为香妃的容妃。入宫以后,言语不通,而高宗又不愿她跟其他妃嫔住在一起,因此在西苑的最南端,与瀛台隔着南海相对的皇城根,修建一座宝月楼,作容妃的香闺。凭楼俯望,皇城外面就是西长安街,为了慰藉容妃的乡思,高宗又特地下令,将归顺的回民,集中在西长安街居住,俗名“回子营”还建筑了回教礼拜堂,让容妃朝夕眺望,如在家乡。

    因为如此,这里是大内唯一可以望见民间的处所。皇帝从瀛台下船,直驶南岸,上岸就是宝月楼,拾级而登,从小李手里取过一具“千里镜”入眼便是两座宝塔。

    “那是什么地方?”

    “那叫双塔庆寿寺。”小李答说。

    于是小李自西往东指点着,双塔庆寿寺过来是乾隆皇八子永璇的仪亲王府,然后是通政使署。这些王府、衙门,皇帝觉得没有什么看头,使他觉得有趣的是,西长安街的景象,高槐垂柳,蝉声聒耳,树荫下行人不绝。皇帝注视着一个穿白布短褂裤的老者,见他一手擎着三笼鸟,一手牵着五六岁大的一个男孩,想来是祖孙俩。走着走着,小男孩不肯走了,老者便俯下身去,一老一小不知说了些什么?但见小男孩欢然跳跃着奔向一个蓝布棚子下的小食摊,老者也慢条斯理地在摊子上放下鸟笼,坐了下来,一面跟摊上的人招呼,一面照料孙子吃点心。那份恬然自适的天伦之乐,皇帝都觉得分享到了。

    “小李!”皇帝有着无比的冲动“咱们溜出去逛逛,怎么样?”

    小李大吃一惊,不忙答奏,先转过身去查看,是不是有人听到了皇帝的话。总算还好,随侍在身旁的,除他没有别人,皇帝的声音也不高,其他远远在伺候的太监,不致于听见。

    “怎么样?”皇帝放下千里镜,又问了一句。

    “万岁爷!”小李跪了下来,哭丧着脸,拍着后脑勺说:

    “奴才的脑袋,在脖子上安不稳了。”

    “去你的!”皇帝踢了他一脚,不过是笑着骂的。

    这句话就此不提了,小李却是大有警惕。皇帝的心情,没有比他再清楚的,一个人独宿乾清宫,强自以做诗写字排遣,那就象吃斋似的,偶尔来一顿,觉得清爽可口,日子一长,如何消受得了?同时,他也发觉,皇帝对皇后,敬多于爱,他真正倾心喜爱的是长身玉立,肤白如雪的瑜嫔。但召幸瑜嫔,敬事房必须面奏皇后许可,或者有皇后钤盖了小玉印的“手谕”为凭。而每遇到这样的情形,皇后总是劝皇帝到咸福宫去,这是皇后贤德的表见。无奈皇帝始终赌气不愿跟慧妃在一起,那就只好连瑜嫔都不亲近了。

    这是个一时解不开的结,小李也曾劝过皇帝,不妨敷衍敷衍慧妃。皇后如此说,皇帝只是心不谓然,等小李这样说时,便是忠言逆耳,除了遭受一顿严厉的申斥以外,不会有何效果。因此,他要替皇帝遣愁排闷,必须另辟蹊径。

    于是又想到修圆明园这件事,找了个空,他到内务府去探听消息。

    “你来得正好!”候补笔帖式成麟笑嘻嘻地把他拉到一边,低声说道:“有个好消息,你先放在肚子里,得便跟皇上回一回,如今有个姓李的候选知府,是个大‘木客’,他在云贵的深山里,有无数木料,愿意报效,就在这两天可以谈妥。修园子光有钱也不行,最要紧的是‘栋梁之材’,现在天从人愿,真正是太后、皇上的洪福齐天。”

    “靠得住,靠不住?”小李疑惑地问。

    “当然靠得住!一谈妥了,我马上来通知你。”

    话是如此说,其实成麟也还没有把握,要等见了面才知道。见面是在前门肉市的正阳楼,由贵宝出面请客,唯一的这位主客名叫李光昭,自称是广东嘉应州人,但不说客家话,说得一口字正腔圆的湖北话,问起来才知道久居汉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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