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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点笔趣阁 www.ddbiquge.co,慈禧全传无错无删减全文免费阅读!

异心。如果此时为了不关轻重的仪注,可以容许慈禧太后不守礼制成法,便是开了一个恶例,将来皇帝亲政以后,倘或要步明世宗的后尘,尊敬本生父的醇王,试问礼官言路,又如何得能犯颜直谏?

    当然,这些议论,关系重大,只能在最亲密的朋僚集会中,悄悄交谈,而礼部六堂官当然也都了解此事关系的重大,同时也颇警惕于士论不可轻忽,倘或曲从懿旨,修改仪注,引起士林不满,纷纷上书,那时言路上一定会有所表示,首当其冲的,便是礼部官员。

    但如公然违旨,似更不妥。左思右想,都是难处,而启銮的日子却一天一天逼近了。迫不得已,只有从李莲英身上去打主意,由礼部的一名跟李莲英拉得上亲戚关系的司官,特地备了一份丰腆的水礼,专诚拜访,屏人密谈,细诉其中的苦衷。

    这些地方,李莲英极知大体,一口应诺,设法化解此事。

    回到宫中,他自己不便进言,要跟荣寿公主去商量其事。

    荣寿公主在宫中有特殊的地位,因为慈禧太后对她有特殊的感情。最初是宠爱,加上她知礼识大体而得到的重视,及至指婚早寡,自然矜怜,再因为她生父恭王被黜,慈禧太后又不免自觉愧歉。这爱、重、怜、歉四个字加起来,竟奇怪地起了畏惮之心。慈禧太后做一件不合礼制的事,或者制一件颜色花样过于鲜艳,不合老太后身分的衣服等等,总要叮嘱左右:“可别让大格格知道,让她说我两句,我可受不了。”

    当然,这也因为荣寿公主凡有进谏,第一是一定有驳不倒的道理,其次是言讽而婉,暗中点到,从不伤慈禧太后的面子。因此,遇着这样一件棘手的事,她虽义不容辞地一肩承担了下来,却不敢操切从事,只是默默盘算,耐心地在等机会。

    这天是初选秀女的日子。一共九十六个人,三双姊妹花最受人注目。第一双是都统桂祥的女儿。慈禧太后两个弟弟:一个叫照祥,一个叫桂祥。咸丰十一年秋天,慈禧太后母以子贵以后,她的父亲惠徵追封承恩公,照例由照祥承袭,已在光绪七年下世。桂祥是慈禧太后的幼弟,平庸没出息,坐支都统的俸给,一天到晚躲在东城方家园老家抽大烟。他的两个女儿就是慈禧太后嫡亲的内侄女,大的“留下”小的指婚,配了给“九爷”孚郡王奕譓的嗣子载澍。

    第二双是长叙的女儿。长叙是陕甘总督裕泰的儿子,弟兄三个,老大叫长敬,做过四川绥定知府,早已下世,他的儿子是文廷式的至交,现在当翰林院编修的志锐。老二便是长善,字乐初,前几年当广州将军,大开幕府,广延名士,在将军署中有亭馆花木之胜的“壶园”作赋论兵,饮酒赋诗,于式枚、文廷式、梁鼎芬三人就是在他幕府中结成了莫逆之交的。

    长叙行三,早在光绪三年就当到侍郎,光绪六年与山西藩司葆亨结成儿女亲家,好日子挑在十一月十三,这天是圣祖宾天之日,国忌不准作乐,更何论办喜事?其时清流的气焰正盛,邓承修素服登门道贺,满堂宾客,既惊且骇。长叙赶紧派人去打听,邓承修已经上折严参,结果两亲家一起罢官。

    经此挫折,长叙一直倒霉,直到前年慈禧太后五旬万寿,以“废员”随班祝嘏,才蒙恩开复了处分。他的这双掌上明珠,大的谨厚,小的娇憨,现在都跟文廷式在读书。九十六名秀女之中,要讲知书识礼,大概要推这两姊妹为首了。

    第三双是江西巡抚德馨的女儿,论貌最美,大家猜测,一定也在留下之列。果然,九十六名秀女“撂牌”刷下去的五十七个;指婚的三个;留下的三十六个之中,有德馨、长叙家的两双姊妹花。

    选秀女原是很有趣的一件事,加以这天风和日暖,气候宜人,所以慈禧太后的兴致很好。荣寿公主看看是机会了,便在膳后侍坐闲话的时候,闲闲说道:“女儿从没有跟皇额娘求过什么,今儿个可有件事,得请懿旨恩准。”

    “噢!”慈禧太后很注意地问:“是为你阿玛的事?”

    她是指恭王。前年为了随班祝嘏,醇王为他乞恩,碰了个大钉子,这次谒陵,是由惇王出面,面奏准他扈从,结果仍是碰了钉子。慈禧太后只以为荣寿公主要为她生父说情是猜错了。

    “阿玛?”荣寿公主装作不解地问:“女儿的阿玛,不是文宗显皇帝吗?”

    这就是荣寿公主厉害的地方,礼制上一步不错,自己既然被封为固伦公主,当然不能再认恭王为父。慈禧太后见她这样回答,不能不改口问道:“是为你六叔说情!”

    “不是!连五叔说情都不准,女儿怎么敢?不过倒也是说情。礼部拟仪注,既不敢违旨,又不敢违祖宗家法,而且其中有绝大的关碍,实在为难。皇额娘就准他们照原议吧!”

    “绝大的关碍!是什么?”慈禧太后困惑地问。

    “女儿现在也不敢说,圣明不过皇额娘,慢慢儿自然明白。总而言之,礼部没有错,不但没错,还真是回护皇太后、皇上。”荣寿公主跪下来磕头“皇额娘信得过女儿,就准奏吧!”

    慈禧太后沉吟了好一会说:“好吧!我信得过你。”

    于是第二天就传旨,普祥峪定东陵行礼的礼节,准照二月初十所议。话虽如此,慈禧太后却另有打算,只是时候未到,不便透露。

    二月二十七,皇帝奉皇太后自銮谒东陵。留京办事的王公大臣派定五个人,惇王、大学士恩承、协办大学士福锟、户部尚书翁同龢、左都御史祁世长。

    銮舆出东华门,慈禧太后照例先到东岳庙拈香,这天驻跸燕郊行宫。第二天驻白涧,第三天驻桃花寺。三月初一驻隆福寺,第二天清明,便是在普祥峪定东陵,为慈安太后陵寝行敷土礼的日子。

    一到定东陵,慈禧太后先在配殿休息。一面喝茶,一面吩咐:“拿礼单来!”

    礼单是早由礼部预备好的,到什么地方该行什么礼,一款一款写得清清楚楚,一检即是,随即呈递。

    “怎么是这样子的礼节?”慈禧太后发怒了,随手将礼单往地下一摔“让他们重拟!”

    她实在是不愿行跪拜之礼。早就打算好的,临事震怒,使得礼部堂官张皇失措之下,不能不乖乖就范,而事过境迁,言官亦不便再论此事的是非。这个打算是连荣寿公主都不知道的,李莲英虽窥出意向,却不敢探问,因而此时面面相觑,不知何以处置?

    当然,这只是片刻的迟疑,李莲英在这时候何敢违抗?很快地捡起礼单,亲自到阶前大声问道:“礼部堂官听宣!”

    礼部六堂官都在,赶紧奔了上来,依序跪下,听李莲英传宣懿旨。

    听明懿旨,跪在地上的礼部两尚书、四侍郎相顾失色,只有延煦比较沉着,但脸色苍白,说话的声音亦已经发颤了!

    “这要争!”他气急败坏而又说不清楚,自己也感觉到失态,定定神便又说了一句:“这不争,国家要礼臣何用?”

    于是,站起身来,整一整衣冠,踏上台阶。李莲英一看情形不妙,拦住他问:“延大人,你要干什么?”

    “我当面给皇太后回奏。”延煦答说:“请李总管先替我代奏,我要请起!”

    见此光景,料知拦他不住,李莲英只有惴惴然地叮嘱:

    “延大人,你可别莽撞。”

    “是的。”延煦点点头,表示领会他的好意“我会当心。”

    于是李莲英进殿为他回奏,说礼部尚书延煦,有话回奏,接着建议:“让他在殿门外跟老佛爷回话吧!”

    李莲英是深怕延煦出言顶撞,惹得慈禧太后动了真气,不好收场。让延煦在门外回奏,则殿廷深远,声音听不清楚,他便可往来传话,从中调和腾挪,不致发生正面冲突。说来倒是一番好意,但延煦并不能领会。

    “奴才不能奉诏!”延煦跪在门外,大声直嚷:“皇太后今天到这里,不能论两宫垂帘听政的礼节,只有照显皇帝生前的仪注行事。”

    慈禧太后勃然大怒,刚要发话,李莲英已经出言呵斥:“延尚书!不管你有理没理,怎么这样子跟皇太后说话!”

    这是回护延煦,他那一句“有理没理,不该这样子说话”正说中慈禧太后心里的感觉,立刻便消了些气,吩咐李莲英:“有话让他起来说!”

    延煦长跪不起“皇太后不以奴才不肖,命奴才执掌礼部,如今皇太后失礼,奴才不争,是辜恩溺职!”他略停一下又说:“祖宗的家法,决不可违,奴才不争,虽死无面目见祖宗。皇太后不准奴才的奏,奴才跪在这里不起来!”

    “嘿!”站在慈禧太后身后的荣寿公主,用一种好笑的口吻,轻声自语似的:“竟在这儿撒赖了!”

    慈禧太后的性情,有些吃硬不吃软,此时对延煦不免起了好奇心,也不过一个“黄带子”竟象吃了豹子胆似的,敢于如此顶撞,岂不可怪?倒要仔细看看这个人。

    “让他进来!”

    这一进来面对驳诘,就真个非闹成轩然大波不可。荣寿公主一眼望见李莲英求援的眼色,立即便说:“让他跪着吧!

    老佛爷该更衣了。”

    “喳!”李莲英响亮地答应,转脸关照慈禧太后贴身侍奉起居的宫女瑞福:“伺候礼服。”

    实在是素服,为了字眼忌讳,称为礼服。早就预备妥当,等将慈禧太后拥入临时准备的寝殿,瑞福率领十一名同伴,一起动手,片刻之间,便可竣事。

    荣寿公主也帮着在照料,她一面弯腰为慈禧太后系衣带,一面自言自语地念道:“疾风知劲草,板荡识忠臣!”

    “你念的什么?”慈禧太后问道:“你说谁是忠臣?”

    “杨廷和。”

    “杨廷和!”慈禧太后问:“明朝的杨廷和?”

    “是。”

    慈禧太后默然。当年文宗崩于热河,两宫太后带着小皇帝回京,垂帘听政之初,南书房翰林奉敕编纂一本治平宝鉴,专谈历代圣君贤臣的故事,由出身词科的大臣,在帘前进讲。慈禧太后宫中无事,亦常拿这本书作教本,为妃嫔宫眷讲解,所以她记得起杨廷和这个人。明武宗嬉游无度,自殒其身,崩后无子,自湖北安陆奉迎兴献王长子厚炜入承大统,建号嘉靖。嘉靖帝要追尊所生,称兴献王为“兴献皇帝”为“皇考”而坚持以为不可的,正就是首辅杨廷和。

    “你拿杨廷和比作什么人?”慈禧太后问道:“跪在殿外的那一个?”

    “皇额娘知道了,何必还问女儿?”

    慈禧太后微微摆头:“他不配!”

    “他虽不配,他可以学。”荣寿公主略停一下,用虽低而清楚的声音说:“有一天有人在这里要改礼单,用什么‘皇嫂’的字样,但愿礼部尚书仍旧是跪在门外的那个人!”

    慈禧太后瞿然而惊,转脸看着荣寿公主,极有自信地说:

    “他不敢!”

    这个“他”就是荣寿公主所说的“有人”都是指醇王。有一天醇王如果想当“太上皇帝”到祭奠定东陵时,自然不肯用臣礼,自然要改礼单。如果有延煦这样的礼部尚书,敢于犯颜力争,那就是“疾风知劲草”了。

    当然,慈禧太后听政之日,醇王不敢,但在她身后呢?这话不便直说,有宫女在旁,也不便直说,荣寿公主便很含蓄地答道:“只怕有张锺、桂萼。”

    张锺、桂萼都是在嘉靖朝的“大礼议”中,迎合帝意而起家的。慈禧太后到这时候才算彻头彻尾地省悟。延煦执持家法与文宗在日的仪注,长跪不起来力争,不是有意跟自己作对,而是有着防微杜渐,以礼制护国本的深意在内。

    “你们出去!”慈禧太后向宫女们吩咐。

    “是。”瑞福领头答应。

    “慢着!”慈禧太后特为放缓了声音:“你们谁听懂了大公主的话?说给我听听,说对了,我有赏!”

    这个“赏”不贪也罢!瑞福急忙答道:“奴才那儿懂啊?”

    慈禧太后脸色一变:“不懂就少胡说。谁要是多嘴,活活打死!”

    宫女们都吓得打哆嗦,有人甚至赶紧掩住了嘴,悄没声息地都退了出去。

    不久,慈禧太后由荣寿公主搀扶着,回到配殿,她的神色恬静平和,吩咐李莲英传旨:准照礼部所进的礼单行礼。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气象,突然之间化作光风霁月,殿外踧踖不安、屏息以待的王公大臣,无不称颂圣明。延煦亦顿时成了英雄人物,然而都只是投以佩服的眼光,却没有人敢跟他谈论此事,因为蕴含在其中的深意是绝大的忌讳,多言贾祸,宜效金人。

    三月初七,两宫还京,皇帝是午初到的,慈禧太后是傍晚到的。留京办事,并须在宫内值宿的翁同龢,交卸了差使,本可以回家高枕酣眠,却以有事在心,一直睡不安稳。明知第二天并无“书房”依旧夜半进宫,打算一派了“闱差”随即谢恩出宫,打点入闱,可以省好些事。

    天刚亮宣旨,派定这年会试的考官,正总裁是崇绮告病开缺,新近调补为吏部尚书的锡珍,副总裁三位:左都御史祁世长,户部侍郎嵩申、工部侍郎军机大臣孙毓汶。

    翁同龢满心以为自己会膺选这一科的主考,而且也非常想得这一科的主考,好将一班名士如张謇、文廷式、刘若曾等等,网罗到门下。因而见到这张名单,惘然若失,整日不怡。

    失望的不止于翁同龢,更多的是信得过自己笔下的举子。所谓“场中莫论文”大致指乡试而言,会试聚十八省菁英,争一日之短长,是不容易侥幸的。运气的好坏,就看主司可有衡文的巨眼?象去年秋天新科举人复试,吏部尚书徐桐拟题,试帖诗的诗题是:“校理秘文”将个“秘”字写成“衣”旁一“必”成了白字,通场二百多人,都不知所本,相约仍旧写作“秘”如果遇着这样不通的主司,纵有经天纬地的识见,雕龙绣凤的文采,亦只是“俏眉眼做给瞎子看”

    这一科的正副总裁,除了祁世长以外,没有一个是有文名的,而祁世长又笃守程朱义理,论文讲求厚重朴实,不会欣赏才气纵横之士。因此“听宣”以后,首先文廷式就凉了半截,回到家,一言不发,只在书房里枯坐发愣。

    “怎么回事?”梁鼎芬的龚氏夫人,关切地问:“高高兴兴出门,回来成了这副样子。”

    “唉!”文廷式叹口气“这一科怕又完了!”

    “没有说这种话的。还没有入闱,就先折了自己的锐气。”

    龚夫人问道:“翁尚书是不是大主考?”

    “不是!”“潘尚书呢?”

    “也不是!”龚夫人知道他不愉的由来了。往常文酒之会,她也在屏风后面听文廷式的同年谈过,上年顺天乡试,多得佳士,都因为怜才爱士的潘祖荫、翁同龢主持秋闱,但望今年春闱,仍旧有他们两人,那就联捷有望了。不想这两位为士林仰望的大老,一个也不曾入闱。

    她心里也为文廷式担心,然而口中却不能不说慰勉激励的话。

    “芸阁,”她扬一扬脸,摆出那种仿佛姐姐责备弟弟的神色“你自己都信不过你自己,又怎么能让考官赏识你?”

    “也不知怎么的?”文廷式叹口气说“今年的得失之心,格外萦怀,深怕落第,对你不起。”

    “这你就错了!”内心感动的龚夫人,想了一下答道:“记得在随园诗话上看过两句落第诗:‘也应有泪流知己,只觉无颜对俗人。’你考上也好,考不上也好,反正在我来看,你总是迟早会得意的才子。”

    将来得意是一回事,这一科落第又是一回事。他所说的“对不起你”不是她所想的各场蹭蹬,而是债主临门。梁鼎芬去年离京,还留下好些“京债”这半年多又拉下好些亏空,倘或会试下第,放京债的立刻会上门索讨,岂不教她烦心?就算能设法搪塞得过去,而“长安居、大不易”那能逗留在京里,从容等到三年之后的下一科?看来榜上无名之日,就是出京觅食之时。

    这话只能放在心里,此时来说,徒乱人意。文廷式想来想去,只能强抛忧烦,打起精神,全力对付会试,才是眼前唯一的排遣之道,因而换个话题说:“后天上午进场,考具依旧要麻烦你。”

    这是龚夫人第二次为他料理考具。有了去年送他赴秋闱的经验,这一次从容不迫,分作两部分来预备,一具藤箱、号帘、号围、钉子、钉锤、被褥、衣服、洋油炉子、茶壶、饭碗等等;一只三槅的考篮,只有最下面一槅是满的,装着茶米油酱等等食料,还有两槅空着。

    “笔墨稿纸,要你自己来检点,笔袋卷袋,我都洗干净了,在这里!”龚夫人抽开第一槅指点着“进场吃的菜跟点心,明天下午动手做,早做好会坏。”

    “也不必费事,买点酱羊肉、‘盒子菜’这些现成的东西就可以了。顶要紧的一样。”

    “‘独爱红椒一味辛。’”她抢着念了一句他的词。文廷式笑了“我想你不会忘记的。”他说“也不要忘了给我带瓶酒。”

    “算了吧!”她柔声答说“你的笔下快,出场得早,第一场完了,回家来喝。”

    “不!”文廷式固执地“初十上半天入闱,要到晚上子初才发题。十一那一整天的工夫,一定可以弄完,要到十二才能出闱。空等这一夜太无聊了,不以酒排遣怎么行?”

    “那好!我替你备一瓶酒。不过你得答应我,一定要文章缴了卷才能喝。”

    “是了!我答应你。”

    于是一宿无话。第二天上午,他料理完了笔墨纸砚,以及闱中准带的书籍,便出门访友。等傍晚回家,龚夫人已经预备好了带入场的食物,另外做了几样很精致的湖南菜,预祝他春风得意。等酒醉饭饱,又催着他早早上床,养精蓄锐,好去夺那一名“会元”

    文廷式一觉醒来,不过午夜,起来喝了一杯茶,遥望隔墙,犹有光影,见得她还不曾入梦。她在做些什么?是灯下独坐,还是倚枕读诗?他很想去看一看,但披上长衣走到角门边,却又将要叩门的一只手缩了回来,只为明天要入闱了,应该收拾绮念,整顿文思。

    重新上床却怎么样也睡不着,辗转反侧,一直折腾到破晓,方觉双眼涩重,渐有睡意。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一惊而醒,霍地坐起身来,但见曙色透窗纱,墙外已有辘辘车声了。

    文廷式定定神细想,梦境历历在目,一惊而醒是因为自己的“首艺”第一场的试卷,被贴上“蓝榜”因为卷子上写的不是八股文与试帖诗,而是一首词,他清清楚楚记得是一阕菩萨蛮:

    “兰膏欲烬冰壶裂,搴帷瞥见玲珑雪;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徐将环珮整,相并瓶花影;敛黛镜光寒,钗头玉凤单。”

    “奇梦!”他轻轻念着:“‘无奈夜深时,含娇故起辞’。”

    不自觉地浮起去年冬至前后雪夜相处的回忆。

    这份回忆为他带来了无可言喻的烦乱的心境。旖旎芳馨之外,更多的是悔恨恐惧,他想起俗语所说的“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功五读书”不知道在“含娇故起辞”到“徐将环珮整”之间那一段不曾写出来的经过,是不是伤了阴骘?

    为了这个梦,心头不断作恶。三场试罢,四月十二到琉璃厂看红录,从早到晚,还只看到一百八十名,不但他榜上无名,连南张北刘——张謇与刘若曾亦音信杳然。

    回得家去,自然郁郁不欢。龚夫人苦于无言相慰,又怕他这一夜等“捷报”等不到,是件极受罪的事,便殷勤劝酒,将他灌得酩酊大醉。却还期望着他一觉醒来,成了新科进士。

    醒来依旧是举人。上年北闱解元刘若曾,第二张謇,竟以名落孙山,这使得龚夫人好过些,也有了劝他的话“主司无眼,不是文章不好。”她说“大器晚成,来科必中!”

    “但愿如此!”文廷式苦笑着,心中在打算离京之计了。

    当然,这不是一两天可以打算得好的,而且榜后也不免有许多应酬,要贺新科进士,也要接受新科进士的慰问。一个月之间,荣枯大不相同,文廷式不是很豁达的人,心情自然不好,应酬得烦了,只躲在长善那里避嚣。

    “告诉你一件奇事。”志锐有一天从翰林院回来,告诉他说:“醇王要去巡阅海军。”

    “那不算奇。新近不是还赏了杏黄轿了吗?”

    “你听我说完。醇王巡阅海军不奇,奇的是李莲英跟着一起去。”

    “那,那不是唐朝监军之祸,复见于今日了吗?”

    “是啊!”志锐痛告而不安地“可忧之至。”

    “这非迎头一击不可!此例一开,其害有不胜言者。不过须有一枝健笔,宛转立论,如陈驵庵、张香涛诤谏‘庚辰午门案’,庶几天意可回。”

    “我也是这么想。这通奏疏一定要诚足以令人感动、理足以令人折服,不但利害要说得透彻,而且进言要有分寸,不然一无用处,反而愈激愈坏。”志锐仰屋兴叹:“现在难得其人了!”

    “只要细心去找,亦不见得没有。”

    “芸阁,”志锐正色问道“你能不能拟个稿子?我找人出面呈递。”

    文廷式报以苦笑:“我现在这种境况,心乱如麻,笔重于鼎,何能为力?”

    “好吧!”志锐无可奈何地“等我来想办法。”

    志锐的办法,不用文字用口舌,他决定鼓动他的姐夫“谟贝子”劝醇王力争。主意一定,立刻写了一封信,专人送给奕谟。

    奕谟倒也很重视其事,接到信便套车直驱适园,只见王府门庭如市,海军衙门、总理衙门、军机处、神机营,以及北洋衙门的官员,纷纷登门,都是为了醇王出海巡视舰队这一件大清朝前所未有的举动。有的是有公事要接头;有的是办差来回复车马准备的情形;有的是随行人员请示校阅海军的地点日程;有的是因为醇王这一次离京,起码有个把月之久,许多待办的紧要公事,要预作安排,以致奕谟等了有半个时辰,方始见到醇王。

    这是他们二十天以来的第一次见面,上次见面之时,还没有派醇王巡阅海军的上谕,因而奕谟首先问道:“这一次派七哥出海,大家都认为应有此举,只不明白,怎么会有李莲英随行?”

    为何有李莲英随行,醇王亦不大明白,照他的想法,也跟派太监悄悄到南苑去看神机营出操那样,无非慈禧太后怕臣下瞒骗,特地遣亲信作耳目。但太监出京,到底过于招摇,因而当时便表示拒绝。拒绝得有一个借口,他的理由是,李莲英三品顶戴,职分过大,似乎不便。那知慈禧太后答得很爽利:“让他带六品的顶子好了。”这一下,别无推托余地,只好勉强答应下来。

    现在听奕谟问到,他先不作答,看看他手中的信说:“怎么?外头有什么话?”

    “七哥看!这是志伯愚的信。”

    信写得很切实,说本朝尽惩前明之失,不准太监出京,更是一项极圣明的家法。同治年间安德海在山东被诛,两宫太后与穆宗的宸断,天下臣民,无不钦敬感佩。现在李莲英奉旨随醇王出海巡阅海军,自然不敢妄作非为,但此例一开,随时可以派太监赴各省查察军务,督抚非醇王之比,必不能抑制此辈。这样,远则唐朝宦官监军之祸,近则前明“镇守太监”之非,都将重现于今日。最后是劝奕谟:“曷不勿以口舌争之,当可挽回体制不少。”

    话是说得义正辞严,掷地有声,无奈到此地步,生米将成熟饭,万难挽回。但如老实相告,说慈禧太后如何如何交代,奕谟或许会责难:当时为何不据理力争?同时也一定会极力劝说,不折不挠,务必设法请上头收回成命,岂不是平添许多麻烦。

    这样想着,便不肯道破真相,索性自己承认过错“是我不好,我自己奏请派遣的。”醇王说道:“我不能出尔反尔。此刻无法争了,以后我想法子把他们压下去就是了。”

    这一回答,大出奕谟的意料,骇然问道:“七哥,你怎么想起来的?奏请派太监随行!这不是长他们的气焰吗?”

    “我亦是一番苦心。”醇王勉强找了一个理由:“让他们在深宫养尊处优的人,也看看外头的情形,让他们知道风涛之险,将士之苦。”

    话也还说得通,不过醇王老实,言不由衷的神色却不善掩饰,所以奕谟微微冷笑:“七哥倒真是用心良苦。不过在我看,自以为有了坚甲利兵,或许反长了深宫的虚骄之气。”

    “不会,不会!你看着好了。”

    “但愿如七哥所言。”奕谟又问:“七哥是不是要把御赐的杏黄轿带了去?”

    “那怎么可以?”醇王懔然作色,显得相当紧张郑重“逾分之赐,恩出格外,为臣下者,岂可僭越?”

    对于延煦在东陵争礼的深意,奕谟亦约略听人谈过,很疑心慈禧太后特赏醇王及福晋乘坐杏黄轿,就象雍正对年羹尧的各种“异数”一样,是有意相试,看他可有不臣之心?所以此刻见到醇王这种戒慎恐惧的神情,知道他已深深领悟到了持盈保泰的道理,自然感到安慰。

    不过,他也许只是如条几上所摆的那具“欹器”记取孔子的教训:“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而未见得想到,慈禧太后对他已有猜忌之心。这一层,最好隐隐约约点他一句。这样想着,正好抬头发现醇王亲笔所写的家训:“财也大,产也大,后来子孙祸也大。若问此理是若何?子孙钱多胆也大;天样大事都不怕,不丧身家不肯罢!”便即指着那张字,故意相问:“何谓‘天样大事’?”

    “这,”醇王为他问住了“无非形容其大而已!”

    “‘事大如天醉亦休’,是少陵的诗。不过,我倒觉得,出诸七哥之口,别有深意,要让子孙明白才好。”

    醇王听他的话,有些发愣,但很快地脸色一变,是更深一层的戒慎恐惧。显然的,他已经领悟到了,慈禧太后始终存着戒心,有一天他会以皇帝本生父的身分,成为无名有实的“太上皇。”

    “我错了!”他颓丧地说“真不知道怎么样才能急流勇退?”

    “存着这个心就可以了。”奕谟反觉不忍,安慰他说“‘上头’到底也是知道好歹的。”

    等奕谟告辞,醇王一个人发了好半天的怔,正在心神不定,坐立不宁之时,有人来报:“荣大人来了。”

    荣禄现在又成了适园的常客了。他是上年年底,由醇王提携,以报效神机营枪枝的功劳,开复了“降二级调用”的处分,仍旧成为一品大员,但身体一直不好,所以请求暂不补缺,经常来往适园,作为醇王的智囊。这时听得他到,心头一宽,立即延见。

    “仲华,”他悄悄问道:“言路上有什么动静?”

    荣禄知道,这是指的李莲英随行一事,便从容答道:“此刻还没有动静。不过十目所视,等他回来,也许会有人说话。”

    “这件事,实在出于无奈。”醇王叹口气说“现在越想越担心。”

    “王爷既然已经想到,宜乎未雨绸缪,该透个信给他。”

    “怎么说法?”

    “他,”荣禄忽又改口“其实,我看他也知道,他究竟不比小安子那样飞扬浮躁。”

    这是说,李莲英应该以安德海为前车之鉴,醇王深以为然,但不知道这话该怎么透露给本人?便又向荣禄问计。

    “我看是小心一点儿为妙!就算他自己知道,也再提醒他一次,总没有错儿。你看,这话该怎么说才合适?”

    荣禄想了一下答道:“也不必专跟他说。王爷不妨下一个手谕,通饬随行人员,不得骚扰需索,如敢不遵,指名参办。我想,他总也有数了。倘或不然,王爷不妨拿府里的人作个杀鸡骇猴的榜样。”

    “对,对!这个法子好。你就在这里替我拟个稿子。”

    说着,醇王亲自为他揭开砚台的盖子。荣禄赶紧亲自检点纸笔,站在书桌旁边,为醇王拟了一道手谕,虽是一派官样文章,语气却很严峻。醇王看完,画个花押,随即派侍卫送到海军衙门照发。

    “还有件事,我只能跟你核计。昨儿立豫甫告诉我说,上头已有口风露出来:说这多少年真也累了,想早早归政。你看,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不能随便回答,荣禄想了好半天答道:“王爷只当没有这回事最好。”

    “要不要得便先表示一下,请上头再训政几年?”

    “不必!”荣禄大摇其头“那一来倒显得王爷对这件大事很关切似地。”

    “说得是!”醇王深深点头。

    “上头到底是怎么个意思,无从悬揣。反正,果然有这个意思,自然先交代王爷,那时再回奏也还不迟。”

    “是的。”醇王想了一下又说“最好先布置几个人在那里,到时候合词陈奏,务必请上头收回成命,比较妥当。”

    “不用布置。到时候自然有人会照王爷的意思办。”醇王点点头,想到另外一件事“仲华,”他问“你看,上头要叫皮硝李跟着我去,到底是什么意思?”

    李莲英未净身入宫以前,做的是硝皮的行当,所以有这么个“皮硝李”的外号。荣禄心想,醇王这话可是明知故问?

    如果他真无所知,话就只能说一半了。

    说一半就是只说一件。李莲英此行的任务,据荣禄所知,一共有二,其中之一是,慈禧太后想要知道,醇王的声望到底如何?这自是“雄主猜忌”之心,说给忠厚老实的醇王听,会吓坏了他,不宜多嘴。

    于是他只说另外一半:“北洋练兵,水师也好,海军也好,花的钱可真不少了。上次不有人说,济远舰不值那么些钱?后来李少荃奏复,不如外间的传言,事情算是压下来了。不过上头到底有些疑心,派皮硝李去,我想,就有个明查暗访的意思在内。”

    “说得有理,倒要留点神。”

    于是他第二天便传下话去:这一次校阅,务必大张军威,意思是要让李莲英震眩于军容之盛,好回去向慈禧太后侈谈其事,觉得大把银子花得很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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