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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沙发扶手绊了一下腿,撞倒了高脚椅上的铜摆件,又在地板上打了个趔趄。

    就那么一瞬间的功夫,卜宁已经占了主位。

    他扶了一把门框,在踏进房门的时候稳住了身形。

    ……也幸亏扶了一下。

    因为他一抬眼,就看见尘不到已经醒来,就坐在床边。

    他当年常用的白玉簪早不知遗落何处,长发披散下来,大半在身后,还有些顺着肩滑落,垂没在衣袍皱褶里。

    卧室里的大灯没有开,只有床头灯亮着。

    尘不到在灯下抬了右手,看着手腕上圈圈缠绕的珠串和红线。

    或许是因为皮肤太过苍白,他的手指显得比过去还要长,骨感分明,衬得手腕上缠绕的线殷红得扎眼。

    “师父……”卜宁轻声开口,就像生怕惊了梦。

    他话音落下,就感觉自己被撞了一下。

    “怎么——”身后是听见动静匆忙赶来的张碧灵和滴着水的夏樵,他们想问情况,结果话说一半就噤了声。

    “祖师爷?”夏樵怔怔地叫了一声。片刻后就像在替谁确定似的,又叫了一声:“祖师爷!祖师爷……你醒了?”

    尘不到转过头来。

    他的侧脸映着光,视线慢了一步才从手腕上移开。转过来的时候,眉心是蹙着的,眸光很沉。

    卜宁愣住了。

    在他从小到大的所有记忆里,尘不到总是好脾气的。尽管他们都很怕他、敬畏他,尽管那种好脾气带着一种不问俗事琐事的距离感。但在他们的认知里……尘不到从没有过这样的表情。

    哪怕他们干了蠢事,该受管束。他也只是敛去笑意,淡了神色。

    这就够他们怕的了。

    像此刻这样的尘不到,他真的从未见到过。

    他下意识开始惧怕,但更多的是难过。

    “闻时呢。”尘不到看着他们。

    他的语气并不重,但因为本体沉睡千年没有开口的缘故,嗓音低沉喑哑。

    众人一僵。

    古怪的沉默在房间里蔓延开来,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卜宁他们从小就很少直视尘不到的眼睛,大了稍好一些。但在这一瞬,幼年时候常有的那种心虚惶恐感席卷上来。

    他偏开视线,不敢去看尘不到。

    “师弟他……”卜宁说了几个字就哑了,不知该怎么接下去。

    于是,更长的沉默笼罩下来。

    卜宁没抬头,只盯着尘不到落在地上的影子。哪怕不看他也能感觉到,师父在生气。

    是那种极深极重极心疼,将要爆发却又无人可爆发的责备。

    可能是承受不住那种令人难受的氛围,夏樵忽然开口,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会出来的。”

    说完,他静了一秒,又认真重复道:“我哥会出来的。爷爷说过,无相门是独属于我哥的轮回,他会走出来的。”

    他已经走过那么多轮了,这次又怎么会失约呢?

    只是需要等。

    张碧灵轻声问道:“他……闻时老祖上一回用了多久?”

    夏樵沉默片刻:“25年。”

    这句话落下的时候,尘不到已经朝卜宁摊开了手掌:“你那些排卦的东西带了么?”

    卜宁愣了一下,因为都说祖师爷尘不到样样精通,唯独卦术缺了点天生灵窍。所以连他们几个亲徒都知道,他从来不会亲自卜卦。

    “我……”这段时间多是周煦做主,又几乎没出过门。卜宁身上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带。

    倒是夏樵一溜烟跑去客厅,叮呤咣啷一阵翻箱倒柜。片刻之后拿了几枚铜钱来,“这个可以吗?”

    尘不到将铜钱扫进掌中。

    他并没有按部就班地排算什么,只是拇指依次摩挲着铜钱表面的纹路。

    没等夏樵和张碧灵反应过来,就听“哗啦”一声,铜钱又回到了夏樵手里。而尘不到已经起身,就地开了一道阵门。

    黑洞洞的阵门凭空出现在卧室里,潮湿冷腻的风从里面呼啸着涌过来。

    他们连阵石都没看到尘不到用,只听见他偏开头闷咳了几声。

    那几声闷咳,让夏樵一下子找回了熟悉感。

    他小声问:“祖师爷刚刚在算什么?”

    卜宁道:“大约在算无相门会落在何地。”

    这倒是好理解。

    但是……

    “那开阵门是为什么?”夏樵喃喃道。

    他问话的时候,尘不到已经抬脚进阵门。

    红色的罩袍和着白色里衣,被风吹得扬起又落下,转瞬消失在黑暗里。只留下一句回答:“抓人。”

    “……”

    夏樵懵了。

    他呆了几秒,转头问卜宁:“不是,我哥进一次无相门少说也得十几二十年,祖师爷现在就去,是要定居在那吗???”

    卜宁更懵,心说我既没走过无相门,也不曾见谁走过。你问我我问谁?

    但那一刻他忽然有些高兴。说不出原因,只是冥冥之中。

    冥冥之中,他觉得闻时快要回来了。冥冥之中,好像一切都该好起来了。

    他只剩下一个担忧——

    师父好像气得不轻,师弟可能出了门就要完。

    ***

    闻时在这片黑暗里走了有些时候了。

    这里没有日升日落,没有四季轮转,到处都是一模一样的黑暗,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提醒他时间。

    在这样的环境里,人是很容易变懒的。

    之前他每一次来到这里,都会进入一个漫长的沉睡期。不知人间,不知年月。就像在补一场几十年的觉,等到不那么疲惫了,再起身走出去。

    可这次不同。

    他在这片熟悉的黑暗中浮浮沉沉了好一阵子,却怎么都不能安心入睡。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处于一种混沌的焦躁里——

    他总觉得还有一件要紧事没有做,但他又想不起来那究竟是什么了。

    直到某一刹那,他隐约听见有人在叫他。

    “闻时。”

    遥远而模糊,像曾经长久驻留在他身后的目光。

    只是那束目光他总是找不到,每次回头,只会看见一片更为深沉的黑。但声音不同……

    那好像不是来自于背后,而是前方。

    在不知多远的前方,有个人一直在跟他说话。

    他总是仔细地听一会儿,跟着声音走一长段。再听一会儿,再走一长段。

    那人说了很多,但他听不清,只能听见他自己的名字。

    “闻时。”

    “闻时?”

    “闻时……”

    “我听见了。”他有点抱怨地回了一句。

    可惜话刚出口,就散在了黑暗里。

    他总是站一会儿,又不甘心地继续朝声音走去。

    这片黑暗太孤单了,能陪着他的,只有那道声音。

    他走走停停,不知疲倦。

    走过的路越来越长,他也越来越清晰。就像一个从困倦中慢慢苏醒的旅人。

    他越走越慢,在某一刻突然停下脚步。然后,他又听见了那个声音。

    那人说:“雪人,我来接你回家。”

    那个瞬间,所有在这片混沌中淡忘的东西悉数朝他涌来,铺天盖地。

    他终于想起了那件最要紧的事——

    他拼尽全力留住了一个人,他想跟那个人回家。

    尘不到……

    闻时张了张口,声音依旧淹没在黑暗里。

    但是没关系,他自己听见了。

    闻时抬脚朝声音来处大步走去,到最后几乎跑了起来。就像他曾经从山脚掠至山巅……

    那不过是顷刻间。

    顷刻之间,他走完了曾经漫长到没有尽头的路。

    他在路的末端看见了天光,像透过山间枝叶缝隙落进来的日影,斑驳而耀目。他抬手想要挡一下眼睛,却感觉有一只手伸进黑暗里,抓住了他。

    ***

    卜宁、夏樵和张碧灵跟着跨进阵门,摸索着走过长道。

    他们从另一端出来的时候,尘不到已经在虚空中破开了一道裂缝。

    不用猜,他们也知道,那应该是无相门的出口。

    这是他们第一次亲眼看见无相门,每个人都是一副震惊模样。

    张碧灵震惊于世上居然真的有独立于轮回之外的通道,横跨生死。

    夏樵震惊于那25年的鸿沟在祖师爷面前,居然徒手一劈就烟消云散了。

    卜宁则震惊于尘不到的举动……

    无相门的出口都被生劈开来了,尘不到居然还将手伸了进去。他依旧轻蹙着眉,表情并没有缓和多少,似乎要将门里的人牵拽出来。

    动作间,宽大的袖摆被山风吹得扫过山石树枝。

    卜宁从没见过师父这样一面,心想糟了,真的是风雨欲来。

    没等这个念头闪过,尘不到已经从裂缝里牵出来一个人。

    卜宁下意识撇开头,免得被风雨连坐。

    可他撇了两秒,突然意识到了不对!

    好像人影有点过分矮了……

    他将信将疑地回过头,看到了一个不足尘不到大腿高的小鬼。

    那小孩头发乌黑,皮肤极白,眼睛像猫,本该是个温顺好逗的模样。却因为总爱抿着唇,显出一种独有的倔强。

    要是无声无息地杵在那,跟山里堆的雪人别无二致。

    卜宁在原地惊了好几秒,心说:这不是小时候的闻时么?顶天也不超过5岁。

    他那不超过5岁的冰碴子师弟可能感知到了风雨,出了门就仰起脸,面无表情又极其无辜地跟牵他出来的那个人对峙。

    那表情,像极了当年摁着大鹏薅鸟毛的模样。

    尘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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