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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跟我一块长大的小五舅常剃个小光头,上面不时沾满黄色的泥巴。

    小五舅其实只比我大两岁,他出生几个月后外婆就去世了。小时侯妈妈告诉我说小五舅是个可怜人,别跟他斗气,因此小五舅欺负我的时候较多。那时我虽无法理解孤儿这词的含义,但我会莫名地想着要让着小五舅。有时候他想把我当马骑,我就很顺从地让他骑在我身上。他瘦瘦的身子像一根茅草似的,轻飘飘没有一点重量。

    当然小五舅也有护着我的时候,即便他从来就不比我强。读书时有一回我被一位高年级同学欺负,小五舅从老远跑来,把一盒饭全扣在那同学脸上。那一天,我和小五舅吃着一盒饭,觉得特别神气和开心。

    小五舅性急,什么事都爱根我抢。那时外公家的常客是位姓常的退休老教师,总喜欢考我和小五舅。他来了就会出个题:“九加九等于多少?”小五舅抢着回答:“十八”他再问十八加十八等于多少。小五舅又抢着回答:“二十八。”于是,这位姓常的老师笑了,也不看外公的脸色,只说:“你这孩子没希望!”

    后来常姓老师再到外公家来,就不再考数学了。他要我和小五舅背诗。小五舅陋习不改,抢先背了几句。他背得实在是不怎么好,总东拉西扯,牛头不对马嘴的。比如他背:“白日依尽,黄河入海流。春去花还在,汗滴禾下土。”这些诗多由常老师所教,在背诗方面他也不喜欢小五舅。

    当时失去外婆和被一大堆子女所累的外公性情极其暴躁。他有一块特制的竹片专门用来教训四舅,五舅和我。妈妈说四舅被外公打的时候最多,但我都不记得了。我记得的只是外公打小五舅。小五舅做错了数学题,或者背错了诗,外公就把他拖到墙角狠狠揍一顿。小五舅爱哭,外公一打他就尖叫着哭得呼天抢地。那情形常常吓得我胆战心惊。

    打一顿后,小五舅几天都得摸着屁股。外公常打得他坐不下来。可是到下次背诗,小五舅照样会出错。他似乎对“汗滴禾下土”这句有着特别的感情,每每背诗背到实在无法续下去的时候,老想用“汗滴禾下土”来填充,直到我们都读完三年级,背会更多诗为止。

    由于家庭的原因,妈妈,小姨和其余四位舅舅都没念多少书,到了小五舅上学,家境有所好转,外公把所以希望都寄托在小五舅身上,指望他能学有所成,从而弥补几位哥姐之不足。然而小五舅又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小五舅念完初二后硬是退学了。退学那年小五舅十七岁。

    小五舅退学后进了一家私人煤矿井干活,又常剃个光头。晚上到街上溜达,一个头白一半黑一半。小五舅也常到街上买菜,小五舅提了茄子辣椒菠菜黄瓜站在我们学校门口张望,见了我猛喊一声。于是我常常被吓一跳。我跟他讲,买菜呀小五舅?他就乐呵呵地笑着说,小外甥这生活真他妈苦哇,你要好好读书知道吗?我深深点着头,发觉十七岁的小五舅变得深沉多了。

    小五舅会塞点零花钱给我,然后匆匆回煤矿井干活,他那吊儿郎当的摸样常整夜整夜映在我脑海里面。小五舅给的零花钱上沾满墨似的煤粉,我拿着,心里酸溜溜地疼。

    煤矿井干不长,偏爱“汗滴禾下土”的小五舅回家种田了。小五舅喜欢赤着脚站在田埂上面唱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后来小五舅真的就找到了一位好姑娘,细细的,也像一根茅草。

    小五舅第一次把细茅草带回家,外公就叹了口气说,两根茅草,我看你们怎么活!在细茅草面前小五舅表现得理直气壮,他对外公说:“生生地活。”

    从此小五舅似乎就把生活给看穿了,他逐渐学会了调侃自己,调侃别人,调侃生活。小五舅黑了很多,硬朗了很多,也精明了很多,有事没事真真假假耍着贫嘴,对于别人或是羡慕或是鄙夷的眼神,小五舅笑笑,并不理睬。

    现在,小五舅跟他的细茅草结婚了。初冬的一天晚上他给我打电话,满口的无所谓:“回来吗?小五舅要结婚了。”小五舅口气里掩饰不住神气,听起来他很幸福。其实还不止,据妈妈后来说,那根细茅草真人不露相,粗活细活样样麻利,嘴儿甜,对外公比小五舅还孝顺。我问妈,那根细茅草真支得住?妈那头没话了,良久,妈叹口气,说人谁不是被逼出来的?狗急了还跳墙呢!

    我无语了。

    有风的时候,我脑海里常常呈现这样一幅画面:小五舅和他的细茅草站在长满青草的田埂上唱歌,被风吹得摇摇摆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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