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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现身,待从旁看清虚实,再做计较。”他胆气虽豪,也怕群狼斗虎,难以应付,此时此刻,倒盼少林僧各怀绝技,能够临危自强。回想昨夜一时义愤,竟答允为众僧排忧解难,实非明智之举,不觉暗恨自己言轻语狂,行事欠妥。

    便在这时,忽听妙清冷笑两声,提高声音道:“方丈昨日应允之事,为何今日又当众反悔?难道一夜之间,少林便得了天大的强援么?”说到这里,回身望向各派人众,嘿嘿笑了起来。众人谁也不笑,只是死死盯住群僧,不少人眉头紧锁,面色阴沉。

    妙清笑了几声,见无人附和,又转回身来,冲天心道:“自来卵石不敌,龙蛇不争。今日各派齐聚少林,声势旷古所无。方丈乃远识之士,因何不自量力,定要逞愚莽之勇?”天心一声不吭,二目浏览人群,目中大有忧色。

    妙清见他不语,神色一变道:“方丈不听我良言相劝,只怕少林顷刻间便要化为齑粉。那时千年古刹,变做狼藉之所,方丈于心何忍?”这句话原有恫吓之意,自他口中说出,却显得气极败坏,十分露骨。

    天心将目光从人群中收回,瞥了瞥妙清道:“我少林行事正大,向来与江湖教派和睦相处。各派此来,皆因受他人挑拨,私下与我少林并无深怨,因何会如师兄所言,毁我寺院,屠我僧众?”妙清冷笑道:“你少林派与魔教勾结多年,合寺僧人都习了魔教邪技,此事谁人不知?今日各派前来,非为私愤,实因记挂江湖安危,欲除武林公敌。”

    天心微微一笑,眼望众人道:“若敝寺僧人果真习了魔教邪技,诸位到此,又能有何作为?”这句话一经出口,众人脸色都是一变,连妙清也愣在那里,半天说不出话。是时明教虽已失势,声威却远播江湖,历久不衰。各派每每提到魔教,仍是谈虎色变,都知魔教不但戕生害命,其邪技也为武林之冠。场上不少人便曾亲眼见过那些血腥手法,更有人身受其害,终生抱残。当年魔教中人行走江湖,各派皆闻风胆落,远远避开,一来是怕触怒群魔,招致灭门之祸,二来也是技不如人,与之确有天渊之别。天心一言出口,看似无心,实则暗露锋芒,正刺中众人隐忧之处。众人来此之前,早听说少林僧习得魔教邪技,因是道听途说,原未深信。这时听天心话里话外,明摆着自承其事,一时均想:“少林武僧数百,若都习了魔教之技,岂不较魔教当年更为可怕?我等人数虽多,武功却高低不齐,一旦生死相搏,少林派兴许大占上风。那时各派不敌,谁能逃出众僧魔掌?”众人愈想愈怕,都觉少林僧心怀叵测,似在耍弄一个大阴谋,否则百余僧人,万不能与数千之众相抗,天心既明斗志,那自是邪技在身,成竹于胸,浑没将各派放在眼中。

    妙清呆立一会儿,又露出笑容,斜睨天心道:“你少林纵使习了魔教之技,又能如何?当年魔教何等猖獗,后来还不是灰飞烟灭,自毁魔柄。今日梁帮主率众前来,早存决死之志,各派慷慨之士,也不惜肝脑涂地。方丈自寻死路,老衲也不愿多费口舌了。”摇了摇头,迈步向西面人群走去。

    周四以目跟随,见妙清走到西面一人身前,停下脚步,凑在这人耳边轻声嘀咕起来。这人频频点头,却不说话,脸上始终带笑,对妙清甚是客气。

    周四细瞧那人,只在四十出头,穿一件灰色长袍,上面打满补丁,身材虽不高大,却显得十分稳重,正是丐帮帮主梁九,心道:“看他二人神情,分明早已串通一气。梁九这人究竟如何,我虽不知,想来必是野心勃勃,心计深沉的角色。今日欲退各派,须得先挫丐帮之锐,首恶若除,余者自退。”他暗自盘算,已动杀念,只待少林危急之时,便挺身而出,先杀梁九,再诛妙清。

    盖天行看破他心意,凑在他耳边道:“那黑脸汉子便是梁九么?”周四微微点头。盖天行向梁九身后望了一望,又低声道:“教主若除梁九,须防他身后几人。属下看这几人非是易与之辈,只有我二人同时出手,方可一并杀尽。”

    周四早见梁九身后站了五六个老者,其中有几人甚是眼熟,那个显长老也在其内,心道:“这几人都是丐帮资深长才老,武功定然不弱。我若动手,须得举手之间,便将几人尽数杀死,否则只要剩下一人,便能呼唤群丐,与我拼死相搏。丐帮弟子众多,我未必能够应付,闹得不好,反成群殴之局。”

    便在这时,只见梁九朗声一笑,向妙清抱拳点头,做出应诺之状,旋即来在天心面前,拱手道:“方丈既有让位之意,何故轻易食言?难道说果真得了强援,希图一逞?各派此来,原无仗势之意,只盼少林易主,便即偃旗息鼓,远离宝山。方丈如此一意孤行,岂不逼着众人刀兵相见?”

    天心并不作声,双目如透其腹,欲看他真实心肠,梁九却与之含笑对视,面色如常。天心难测其心,开口道:“梁帮主兴师动众,逼我少林易主,此若非仗势,便是欺人。我少林与贵帮素有渊源,一向携手同心,维护武林。梁帮主此番壮举,可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将少林、丐帮数百年深谊,毁荡无存。窃问梁帮主心中,可还记贵帮历代帮主明训么?”

    梁九哈哈一笑道:“少林乃武林百世之师,如若守常自尊,谁人敢擅问其罪?若非宝刹僧人勾结邪魔,习技自污,我等礼敬犹恐不及,哪会轻踏宝地,打扰众位神僧?”天心沉声道:”各位都道我寺偷习邪技,敢问是谁人亲见?”梁九笑道:“此事已风传江湖,大师何必掩饰?梁某有一语不便当众言明,须与大师私下商谈。大师听后,自会豁然开朗,让出虚位。”说着走上前来,与天心仅距数寸远近。众人只当他要施展巧舌,劝天心就范,虽见二人耳鬓相交,也不生疑。

    天心见梁九靠近身旁,神情异样,心中大疑。梁九用余光向四下扫了一扫,见场上数百道目光都盯着自己,略一迟疑,忽凑在天心耳边,压低声音道:“大师休要生疑。梁某此来,实有要事相问,望大师推心置腹,以实相告。”他声音极低,只有天心方能听到。余者只见他嘴唇轻动,却不知他说些什么,眼见他脸上挂满笑容,料是说些软硬兼施的言语,谁也不曾介意。

    天心闻言,冷冷瞟着梁九,欲听下词。梁九知他起疑,故意笑了两声,又轻声道:“近年来江湖上怪事迭出,似有人暗起波澜。梁某忧心如焚,却苦于难察端倪。此次我率众前来,原是借问罪之名,欲查各派幕后主使,初只约了华山、青城、崆峒、点苍等十几个门派。不料到得嵩山,却无端引来了上千之众,由此看来,有人欲毁少林,已是确凿无疑。只是此人不知有何手段,竟招来这多人物?大师识见高远,必知其中隐情,如能相告,梁某愿与少林齐心协力,共除此人。”说话间言真语诚,显得忧心忡忡,却又故作坦然之态,以示于众。

    天心看在眼中,心头更疑,冷笑道:“梁帮主这番话,老衲可是半点也听不明白。江湖上除梁帮主胸怀大志,余者尽是碌碌无为之辈。梁帮主已是群伦领袖,谁还敢暗中生事,与阁下抗衡?”他出言挖苦,声音却也极轻。旁人只见二人窃窃私语,仍听不清说些什么。

    梁九见天心这般讲话,急道:“梁某尽吐肺腑,大师切莫多疑。如我二人不能心合志同,少林、丐帮怕迟早要被人所灭。大师便不信我,也要顾及眼前灾祸,以实相告。”天心听了,不忧反乐,眼望梁九,好似瞅着一件可笑之物,说道:“梁帮主让老衲顾及眼前灾祸,这话可是有威胁之意?只可惜老衲识浅,并不知有什么人暗中捣鬼,否则尽可告与帮主,为我寺消灾免祸。”

    梁九大急,正色道:“梁某诚心相问,大师何出此言?今日各派云集,既是少林之难,也是我丐帮之危。大师休因一念之差,将大好江湖轻送他人。”天心摇头道:“梁帮主愈这般说,老衲愈是糊涂,难道果真有人痴心妄想,欲霸武林?”梁九气极,顿足道:“大师故作聪明,反而害人害己。梁某言词已尽,只等着屈膝于人,与少林僧共做楚囚了。”

    天心闻言心动,沉吟许久,说道:“当年老衲曾派人送书于帮主,书中剖析江湖大事,俱非臆断之词。却不料人去书传,如冰投火,老衲空等数年,也不见帮主片纸回返。此事帮主本应扪心自问,理出头绪,今日为何反上前来,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言语?这可教老衲百思不解了。”

    梁九听他提及旧事,现出一丝怒容道:“当年大师命二僧送来书信,信中妄自尊大,轻贬我帮,说什么少林派已得神技,丐帮之众早晚伏首听命云云。梁某念少林千年名门,从无此骄狂之举,尚还不信。谁料那送书的两个僧人挟技自傲,竟对我帮人众大打出手,致使我帮两位长老受伤,十七名弟子殒命,更有六名弟子至今抱残。这难道都是假的不成?”天心愕然道:“这这如何会是真的?我天刚师弟与慧行向来稳重,绝不会做出这种事来,况且他二人武功未臻妙境,断不能造此罪孽。帮主欺他二人生死不明,便将这等莫须有的罪名扣在我派头上,岂不太让人齿冷?”

    梁九心头火起,强自压低声音道:“那两个僧人年纪老迈,武功俱是你少林派的家数,那是不会错的。梁某只因从未见过二人,尚恐其中有诈,及后那小魔头突然现身助战,我才知少林包藏祸心,大师确怀鬼胎。”

    天心听他言语无礼,火气亦生,沉下脸道:“帮主将话说在明处,我少林派哪有什么小魔头?”梁九嘿嘿一笑道:“当年周应扬被囚少林,大师便将一名小僧送入穴内,与之朝夕相伴。后周魔伏诛,大师又将这小僧放入江湖,嘱其交结魔教余党。这小僧聪明伶俐,不但学得魔教邪技,更被群魔奉为魔魁。当年他在昆明时,我便见他心狠手辣,一身邪气,后来关外鞑子直逼京师,他又卖国求荣,帮着鞑子皇帝杀了我帮一名长老。待到那两名僧人送书行凶,他又露面,这难道不是大师有意指使?大师用此子招引邪魔,各派皆有耳闻。听说这小魔头去年又在临汾露面,险些杀了华山、峨嵋两派中人。莫非大师此次又将他找了回来,为你派撑腰做主?果真如此,众人必将少林、魔教视做一类。大师便有百口千口,也难辩真伪了。”他愈说愈是激愤,明知有些事未必是真,却偏要说将出来,以吐恶气。实则他本心之中,确是想借问罪之机,查清事情真相,若非天心拒人千里之外,始终见疑,他断不会与之反目,揭其疮疤。

    天心本就疑窦满腹,听他这番恶语,更认准他是受人驱遣,来探自己口风。他悬心多年,一直怕自己言语不慎,无意中吐露那人名字,招来灭门之祸,这时戒心大起,更不肯稍露半点,当下提高声音道:“梁帮主野心勃勃,反说别人暗中捣鬼,我看江湖上许多怪事,皆是你丐帮一手炮制。梁帮主既要称雄,自要先灭我少林,各派远来,皆是为人做嫁。老衲敬告众位掌门,休要被他人利用,一旦相斗,我少林毁不足惜,各派却要大伤元气。是问谁得其利?谁受其损?”

    众人听他忽然高声讲话,俱是一愣。许多人见他当众斥责梁九,皆露出讥讽的笑容,好似幸灾乐祸,又好似在笑天心见识短浅,谁也没将他规劝之词放在心上。梁九怒气填胸,暗恨天心不分敌友,做事糊涂,冷笑道:“大师不听我言,凶祸即刻便到。我倒要看看少林僧有何本事,能敌得过各派精英!”说罢大袖一拂,怒气冲冲走回西面。他一番好意,反招羞辱,知天心对自己成见太深,绝难以实情相告,便思率众离去。转念又想:“各派此来,明着虽是以我为首,其实十人之中,我倒有七八人全不认得。我这么一走,未必会有多少人随我而去,一旦少林遭殃,我帮更显孤立,不如留在这里,静观其变。此次既有人能请动这么多人物,一会儿必有人极力鼓动,率先向少林挑战。我从旁观斗,说不得能看出一些端倪,若碰巧查出幕后主使之人,则为万幸。那时少林僧遇有不敌,我自会上前相助,少林僧念我恩情,再不会疑我一片诚心,我便可借众僧之力,将那幕后之人诛除。少林与各派大战之后,元气必伤,我却功成不损,犹有实力。如此则可名正言顺,跃居众僧之上,岂不是坐收渔人之利?”他心思转个不停,每一环节,都想得极为周密。实则他清晨来在山门前时,见有一二千人攒聚于此,原本暗暗吃惊,后悔不该亲统问罪之师,给少林带来灭门之祸。此刻心思逆转,自认巨利将得,反而庆幸此番轻率之举,居然歪打正着,一举两得。

    妙清见他若有所思,神情甚是古怪,忙上前道:“天心如此羞辱帮主,分明将众人视若无物。帮主为各派之首,此时正当振臂高呼,下令诛灭群僧。”他近年与梁九时常往来,私下虽各揣心腹之事,表面上却志同道合,交情莫逆,此次邀集各派围攻少林,便是他最先的倡议。

    梁九并不开口,心中暗想:“此人近年来与我假意相交,无非想借我帮势力,偿其私欲。几月前他极力怂恿我来少林寻衅,我便知他别有用心,乃是受人驱使。当时我应承其请,正为了查出幕后主使,却不料这幕后之人神通广大,竟邀来这么多旁门人物。此时我若向少林率先挑战,群僧必以我为罪魁,一旦相斗,两下俱损,那时幕后之人跳将出来,说不得将少林、丐帮一并灭在嵩山。”耳听妙清在身边不住催促,只是假意点头,心中仍想:“众人都道少林僧偷习邪技,却谁也摸不清底细。此刻危机四伏,我宁可信其有,不能信其无。相比之下,那幕后之人与少林派都较我帮势力强大,我夹在其间,看似最弱,其实向哪方摇摆,哪方便能大占上风,实可说左右全局,决断胜负。我若坐观二虎之争,任其消耗,则不战而实力渐增,那时出面施威,以势压人,不愁众人不伏首听命。”他先时虽有观望之意,尚存了救助少林之心,这时私欲猛长,已有了落井下石的念头,只待少林派与暗藏之敌两败时,便先诛那幕后之人,随之将少林也踩于脚下。

    妙清说了半天,见他始终哼哈着敷衍,急道:“帮主为大义而来,因何临阵退缩?须知少林派若灭,贵帮功盖于世,帮主理所当然为武林第一人。这等除恶扬威之事,帮主还迟疑什么?”梁九收住心思,笑道:“梁某为各派之首,岂能轻易出马?各派既然都听我号令,便该争先打个头阵,如有不敌,我帮自会相助。”他身后几名长老猜透帮主心思,都纷纷点头,附合其说。

    这几名长老都是丐帮中德高望重的人物,梁九做帮主之前,均以长辈视之。几人年龄皆在六旬开外,虽着破衣烂衫,却人人神采奕奕,精气旺盛。其中有于、扬二位长老,更是江湖上辈份极高的人物,当年与妙清之师空信也只平辈论交。

    妙清见众口一词,都有推搪之意,心中又气又恨,却不敢撕下脸来,与众人争吵。显长老站在人群当中,见妙清脸色青紫,处境尴尬,忙走到帮主面前道:“此次除恶,乃以我帮为主。我帮若无作为,各派岂肯用命?还望帮主以大义为重,率先向少林发威。”梁九沉下脸道:“我心中若无大义,怎会率众前来?只因少林僧邪技在身,不可小视,我才命各派先斗,以探虚实。一旦危急,我自会挺身而出,与众僧决死一战。长老出言无状,难道犹在梦中!”说罢狠狠瞪了显长老一眼,挥手命其退下。显长老当众被帮主申斥,脸色极是难看,向妙清望来,显得颇为无奈。

    梁九见二人四目相交,都露出异样神情,好似有话在心,无法在众人面前明言,不禁生疑:”显文通在帮中多年,一向办事谨慎,出言得体,今日为何不明我意,反为妙清讲话?难道他二人早有勾结,心怀鬼胎?”他有所警觉,更不肯为妙清所用,当下冷了面孔,再不听妙清唠叨。

    妙清又劝了半天,梁九始终不为所动,几名长老更凝眉瞪目,露出厌恶之情。妙清自讨没趣,脸上一阵发热,强掩窘态,冷笑道:“梁帮主乃上智之士,却不肯捡这天大的便宜。各位长老既然都如此谦让,老衲也只好将便宜让给别人了。”向梁九等人合了合十,转身向东面一伙人走去。

    周四初见妙清与梁九讲话,只当二人狼狈为奸,正在密谋。及见妙清迈步向东,颇有些气极败坏,而梁九等人则面带笑容,毫无出手之意,不觉纳闷:“他二人说了多时,好像并未谈妥,看妙清神色,似对梁九极为不满。难道他二人貌合神离,其中另有文章?”侧目向东面一伙人望去,只见这伙人高矮有别,相貌各异,却都穿着一色的黑袍,仅看服装打扮,便知这四五十人同是一路。中间站了一人,身材不高,脸上戴了一副面具,别人穿着黑袍,唯独他罩了件腥红的锦袍,在人群中煞是显眼。一伙人站在这红衣人身旁,谁也不向少林僧看上一眼,个个垂手低头,好像头一次出门的孩童,显得异常的温顺。周四盯住这红衣人,猜不出他是何来头。盖天行等人也都瞅着此人,觉得奇怪。

    妙清走到那红衣人面前,脸上露出谄笑,腰弯了下去,大有讨好之意。那红衣人并不看他,嘴唇动了几动,似在问些什么。妙清一面答话,一面回头向群丐张望。突然之间,那红衣人好像生起气来,大袖一摆,两道冷电似的目光,射向梁九等人。

    此人一怒,他身边几十名黑衣人同时抬起头来,目中都有寒光射出。这伙人垂头而立,原看不出有何声势,一经抬头,东面顿时凶光一片,弥漫出腾腾煞气。众人都是一惊,只觉寒气东来,浸入骨髓,不由纷纷低下头去。

    周四见几十名黑衣人个个眉凶眼恶,目蕴残光,心中也是一跳。他习技有成,观人只须一瞥,便知其人武功深浅,眼见这几十人竟无一不是好手,手心不觉攥出汗来。盖、木等人久在江湖,眼光更毒,早看出这伙人俱非等闲,怯意涌上心间,难驱难遣。只有应无变神色如常,缩在教主胯下,不管他天塌地陷。

    那红衣人盯了梁九等人片刻,突然开口道:“少林勾结魔教,已成武林大患。梁帮主命各派争先出力,荡平庙宇,斩尽妖僧!”他脸上戴了面具,原本死气沉沉,令人厌憎,不料一言出口,中气竟充沛之极。场上众人均是江湖上出类拔萃的人物,人人内力精深,但听了这人洪钟般的声音,仍有不少人心跳气短。周四虽然诧异,倒也不甚吃惊,盖、木二人却“咦”了一声,大露疑情。

    只听那红衣人又高声道:“梁帮主之意,诸位已明。不知哪位掌门肯率先出场,与少林僧一决高下?”说罢向四下人群冷冷扫来。众人听他语中透着十足的霸气,均露怒容,但又似乎知道这人来历,谁也不敢出言顶撞。华山、峨嵋、崆峒、点苍、桐城等十几派人物暗暗打定主意,不管他人如何怂恿,都只在一旁观望,一旦事急,自有丐帮支撑局面,少林若败,则群起攻之,不落话柄;少林若胜,便即抽身而退,远避强敌。

    那红衣人连问三声,不见有人答话,突然笑了起来,手指众人道:“诸位到此,原来与梁帮主存了一样的心肠,都想着不舍本钱,便分红利,天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买卖?我看用不多时,各派便要血本全亏,再想耍什么小聪明,也未必能够了。”

    丐帮几位长老听他正要呵斥,梁九却摆了摆手,示意几人禁声。他虽不知这红衣人是何来头,心中倒也猜出几分,含笑望着此人,便似什么也没听见。

    那红衣人瞅了瞅梁九,又瞧了瞧众人,似乎甚为无奈,冷笑两声,一时无计。忽听人群中有人笑道:“各派的朋友都不出面,大伙岂不要站到天黑?兄弟我没什么能为,却愿为诸位老哥抛砖引玉,打个头阵。”话音未落,便见一人信步走出人群。

    这人年纪在五旬开外,穿了件粗布衣衫,上面满是灰尘,显得土里土气,一望之下,活像一个刚从田里干完活的老农。众人见他目光呆滞,面孔黝黑,除身材略显粗壮,也没什么特异之处,都有些看他不起。及见他两只大手骨节凸现,爬满了青筋,分明是庄稼人干粗活的手掌,更暗暗发笑,心生鄙夷。

    那红衣人见这老农走出,竟似十分看重于他,迎上两步,抱拳道:“温先生远道而来,身体劳乏,怎敢让您先打头阵?”那老农笑道:“早打晚打,都是一样。今日既来嵩山,总要向少林派的高僧讨教几招。”那红衣人道:“温先生快人快语,最是可敬!还望多加小心。”说罢退在一旁。

    那老农走到天心面前,也不见礼,背着手扫了扫众僧,又盯着天心瞅了许久,问道:“大师是天字辈的人物,不知尊师是空字辈中哪一位神僧?”天心见他人物粗俗,说话不阴不阳,微微皱眉,并不答话。

    那老农仰脸一笑道:“大师见温某不修边幅,便和在场的许多朋友一样,有些看我不起,这未免太过小气。出家人以貌取人,还谈什么修行?当年我初来少林时,空问、空寂等人也不曾稍有怠慢。你等后辈本事没学多少,这架子可比空问他们大了不少。”众人见他较天心尚小了许多,这句话分明是有意卖老,戏弄群僧,不少人都捂嘴偷笑,觉这老农大是有趣。

    天际气往上撞,厉声喝道:“何处狂徒!竟敢在此耍嘴?我少林可不是你撒野之地!”那老农听了,目中突然射出一缕寒光。众僧与他正面相对,都是一惊。天心、天际更感如被蜂蜇,面上极不舒服。

    那老农目中异光稍现即逝,又变得毫无神采,眯着眼站了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我温氏一门不尚虚名,归务农桑,数十年来从不问江湖中事。谁想日久声消,连少林派的大师也不记得我温家昔日显荣了。”言罢意兴萧索,不住地摇头。众人多半不曾听过温家之名,见他神色黯然,都当他装腔作势,又在耍什么把戏。

    天心听了这话,心头却是一震:“此人所提,难道是那个匿迹多年的冀北温家?”他为少林门长,见识十分广博,当年从前辈僧人那里,早听说武林中有此一家,知这温家拳法虽不及少林、武当两派拳法遐迩闻名,但独树一帜,拳理高深,不少门派都曾取其精髓,为己所用。只因温家订下规矩,历来口授心传,不立文字,故传之愈久,识者愈少,许多门派多年习练温家拳法,却对温家一无所知。

    天心年轻之时,便在藏经阁中见过前辈僧人撰写的武备志一书,书中记载了各门派武技之优劣。其中拳法一章,曾提到温家技法,字里行间,评语极高,言道:“温家之技,总脉与别门大异其理,喝气以求练三筋,收纵以求练手法,兼有内外两家之精华。手法之高妙变化,令人不可捉摸,因其独步神奇,别辟幽径,故不泥陈迹,人所不识。”天心看过之后,深记在心,总想寻个机会,见识一下温家拳法,但因温家子弟从不露面,这心愿便一直不能偿遂。这时眼见温家子弟就在面前,心中先是一喜,随之又生忧虑:“这冀北温家淡出江湖已有五十余年,周应扬最猖獗之时,几次登门邀斗,温氏弟子也都未予理睬。据闻周应扬返回之后,曾言温家不出二十年,门中定能调教出震动武林的大人物。此人果是温家子弟,武功必然极高。他一门尽是淡泊之士,此番竟也随众前来,看来人群之中,更不知有多少高明之士,等着与我少林争斗。”

    他早料到那人会在暗中请些奇人异士,却不想连温家也有人风尘仆仆赶来。温家都肯抛头露面,其余旁门左道之士,那是更加不用说了。他一颗心直往下沉,表面上却不露声色,眼望那老农道:“温先生遵从祖训,在冀北固蒂生根,终日闻稻谷清香,而不见尘世喧嚣,此乃上智之举,原本羡煞俗众。为何今日却驾临敝寺,做此无谓之争?”

    那老农见他猜出自己身份,话说得十分客气,露出一丝喜色,拱了拱手道:“难为大师,还记得我温家之名。”天心笑道:“温家之名,谁人不知?神宗年间戚继光著纪效新书时,便写道‘古今拳家,宋太祖有长拳三十二势,今之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二十四弃探马、八闪番、十二番,犹为善之善者也。’据闻令祖温同景先生曾与戚继光一同平灭倭寇,在海上以一套七十二行拳,击毙倭寇一百三十余名。此事传遍天下,无人不晓。老衲至今思来,犹觉豪气干云,心神欲驰。”

    众人听他说得有板有眼,料非虚言,均想:“我行走江湖多年,怎未听说过有什么冀北温家?他温家先辈既然如此了得,调教出的儿孙为何毫无神采,像个农夫?”众人久在江湖奔走,极少有人知道纪效新书,便是知道,也无心细看。听天心一讲,都道他有意巴结那老农,暗中不知要耍什么阴谋,心想他既吹捧温家,我倒要看看这温家七十二行拳、三十六合锁究竟是什么玩意。

    那老农见天心对温家大为推崇,更提到祖父同景公骄人业绩,心中好不欢喜,若非此刻两下为敌,倒有心与他交个朋友。天心观其神色,已明其意,笑道:“少林与温家颇有渊源。先生既来,何不到敝寺中小坐片刻?待老衲了却此间之事,再与先生坦心畅谈。”

    那老农似有所动,低头想了一想,忽道:“当年我奉家父之命,来少林切磋技艺,空问大师等敬家父之名,都与我平辈论交。我今受人所托,不能半途而离,只有与贵寺空字辈的高僧斗上一斗,才好偿故人之情。”说着向天心身旁十几位空字辈僧人一一拱手,虽不明言,已露挑战之意。

    天心暗暗叹息,不便再劝,目视众位师叔,一时无话。众老僧知他为难,也都心焦,但想第一战至关重要,胜则先声夺人,摧敌心胆,败则锐气受挫,反增强敌骄情,自思无必胜把握,谁也不愿轻易迎战,坏了一世的声名。

    那老农等了半晌,不见有人走出,说道:“当年空问大师与在下谈论拳法,对我温家三经、三心、四梢、五行之说曾大为称道,独于本门六合、八法之理不甚认可,并言少林有一门五形八法拳,较本门集六合八法之理而成的七十二路行拳为高。温某不揣冒昧,敢问各位大师中,可有人练过此套拳法么?”众僧闻言,都向一白须老僧望去。

    那老僧低宣一声佛号,缓步走出,双手合十道:“老衲愚钝,当年蒙神光大师垂爱,有幸承习此拳。施主定要让老衲献丑,老衲只好遵命。”说话间一件大红袈裟突然离身飘起,向背后几名弟子平平落去,身上只剩下紧身僧衣。

    众人见他露了这一手上乘武功,顿时静了下来。仔细看时,只见这老僧肌肤润泽,容颜光彩,两只眼睛湿润晶莹,面相十分慈祥,浑不似已逾古稀之年,都想:“这僧人神满气旺,怎似壮年一般?难怪少林派领袖群伦,千年不倒,原来他寺中果有能人。”众人欺少林衰落,本无多少敬畏之意,及见这僧人站出,忽然都涌出一个念头,只觉少林虽失去了往日威风,但势弱而志存,依旧是内蕴精华,凛然难侵的至尊。

    那老农听到“神光大师”几字,顿露喜猎之色,问道:“大师这套五形八法拳,当真是神光大师所传?”那老僧点头道:“我神光师伯昔日威震天下,所传拳法有数十种之多,只可惜许多师兄被周应扬害死,带走了师伯传授的神技。不然的话,各位施主怕没有胆量来我少林吧?”那老农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众人都知少林僧神光乃是武林中千年不遇的人物,当年仅凭一人之力,便将魔教打得伏首认输,遁迹滇黔。其人功德不但人人敬仰,神技更是震铄古今,举世公认,故虽听那老僧语带冷嘲,却都知他说得不错,心想此刻若神光健在,各派便有天大胆量,也不敢飞蛾投火,来犯少林。当下人人自愧,连那红衣人和身后几十名黑衣人也都垂下头去,面红耳赤。

    那老僧见众人均露愧色,脸上掠过一丝伤感。俄尔,忽收住心神,高声道:“我辈不肖,已污前人。老衲今日放浪形骸,倒要见识一下各位手段!”说罢起手作势,双腿似蹲似盘,右掌按于肋下,左掌尚未抬至胸前,一股大力已自袖角生出,向那老农当胸撞去。

    这老僧法号空然,与神僧空如原是一师之徒。当初神光在世,因见空然性情笃厚,遂将一套五形八法拳传授与他。这五形八法拳乃宋代少林高僧所创,取龙、虎、豹、蛇、鹤五形,以练人之神、骨、气、力、精五大根要。虽仿禽兽之态,却重其意而不重其形,形神互托,犹如游龙凭借水泽,内含无限机缘,拳理十分高妙。神光生前念此拳暗合禅理,而后辈弟子多聪颖善悟,于是将之先授与空如。哪知空如习得几年,竟然难窥门径,只得向神光另讨绝学。神光无奈,以“伽蓝指”授之,转而将此拳传与空然。空然虽不及空如多思好想,于此拳却夙有慧根,数年之间,便已识其神髓。此即起手一招,正是龙形中的一式“伏龙欲升”

    这一式意在形先,看似起手护身,而神意早注于敌身,身臂沉荡,已伏下翻浪升空之意,当真如龙盘曲,待机飞腾。众僧见他这一式藏锋不露,圆中取直,有如龙潜深泽,乃是本门中极高明的应敌之法,精神俱是一振。

    众弟子多年不曾见前辈高僧与人动手,更瞪大眼睛,注视场内。

    那老农觉有一股大力撞到,向后退开半步,胸腹向内收敛,化去来力。众人见他退步侧身,格外小心,足尖点地,好似随时都要向后退跃,都迷惑不解。便在这时,空然突然拧腰纵起,身子在空中一折,又疾落而下,双腿盘坐收缩,几乎贴在地面,右掌恍恍惚惚,自肋下穿出,按向那老农小腹。这一变如巨龙升天入海,着实出人意料,拧腰、折身、纵落一气呵成,而出掌之变化莫测,更是笔墨难描。众人眼中一花,均未看清空然如何出掌,及见那老农足尖虚点地面,好似飞絮般向后飘去,方知他以足点地,确有先见之明。除此之外,实无法化解这神鬼莫测的一招。

    空然一招占先,妙招迭出。他这龙形拳最讲身形起落,手足伸缩,一旦占了上风,全身纵落起伏,两臂钻翻不懈,当真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好似神龙行于水上,忽尔升空高跃,忽尔潜入深潭,雄勇夭矫之势,令人神驰目眩,万分心惊。

    众人见那老农只是飘身后退,轻功虽然甚高,却不见使出什么手法,料他必会落败,心下俱生惶惶。众僧见空然取胜在望,个个喜上眉梢,除天心等十几位老僧外,其余慧字辈弟子人人鼓掌叫好,盼空然早立头功。

    周四杂在人群之中,见空然这路拳以意为源,神气固本,虚实柔化,暗藏跌拿诸法,心中暗暗高兴,回头问木逢秋道:“这五形八法拳是何来历?看着倒也不俗?”木逢秋轻声道:“据闻此拳乃是集大金刚拳和少林五拳之长而成,少林僧历来视为不传之秘。因此拳颇有养生之效,故又称寿中之宝。当年少林寺中只有神光和尚精通此技,后神光病逝,此技便即失传。场上这僧人自称是由神光亲授,其实仅得皮毛。真正的五形八法拳,属下当年是见过的,可不是这副模样。”

    周四道:“这僧人拳法至此,难道只是皮毛?”木逢秋叹了口气道:“龙形为五拳之首,原是最具威力。这僧人使来却一塌糊涂,毫无模样,余下四拳,那是更不用提了。当年神光和尚与我教为敌,在华山上也是使的这一路龙形拳,单只‘伏龙升天’一式,便伤了本教七位长老。待一套五形八法拳使尽,连冷教主也不得不低头认输。属下当时年轻气盛,也曾与他动手,可惜技不如人,只能听其摆布。”

    周四笑道:“先生与他比试,可是凶险万分?”木逢秋仰头上望,似在回想当年惊心动魄的场面,继而苦笑道:“当时属下与周教主合力斗他,方勉强撑在百余招上。这和尚见我二人年纪轻轻,武功却在几位长老之上,想是起了爱才之心。属下一剑刺破他衣衫,周教主乘机出掌拍在他肩头,他也未下杀手,反说我教兴旺,要着落在周教主和属下身上。他内力虽强,中了周教主一掌后也受伤不轻,内劲反撞,不但震断属下手中长剑,更将属下右臂经脉震伤。属下此后一改剑路,转求淡中取神,不尚气势,便因经脉受损,难与他人争强。唉,这病症伴我多年,百调难愈,可说都是这和尚所赐。”

    周四不知他臂上原有痼疾,奇道:“他内力再强,事隔多年,你旧伤也当痊愈,为何仍受其累?”木逢秋道:“这和尚运劲十分高明,并不震断属下经脉,只是将经脉震离原位。想是见属下剑法尚可,怕属下一旦有成,为祸武林吧?”说着笑了起来,目中却露出几分苦涩。

    周四心道:“木先生经脉受损,仍练成神乎其神的剑法。这份坚忍之志,实非常人能及。”他恐再提往事,惹木逢秋伤心,转回话题道:“先生看场上二人,谁可获胜?”木逢秋道:“那温家男子只守不攻,似在诱那僧人尽展所学。龙形拳既制他不住,其余四形也无功用。一会儿他若反击,只怕那少林僧抵挡不住。”

    正说间,只见空然低吼一声,拳势突然一变,双手勾曲,成虎爪之形,纵身向那老农扑去。这一扑仿佛怒虎出林,起势异常凶猛,硬逼硬进,攻法坚刚,连环几式,式式含抖崩之力,抓扑之威,极是暴烈悍猛。

    那老农神色不惊,仍是向后退避。他虽未还手,但空然攻势凌厉,劲力充沛难当,他遮拦之时,便不自觉地露出本门家数。这温家拳好似闭门拳种,一行一动,俱以“掩”字当头:扣足、掩裆、藏肘、顺肩、合胯,几乎面面俱到,滴水不露。看着无甚新奇,可无论空然使出何等妙招,他只须肩、肘、膝、胯四处微微动作,便能随机生巧,将来拳从容化开。偶一抬足,更带出掀、摆、圈、点、寸几种极古怪的偏门腿法,恍恍惚惚,欲起又止,仿佛随时都能踢在空然身上。

    众人看到这里,始信其人确有过人之能,但未见他使出一招,仍不知他技艺精深到何等地步。许多年老僧人看出此人深藏若虚,实有不测之功,都暗自捏了一把汗,生怕他突然反噬,空然要遭毒手。

    空然一路虎形拳使尽,眼见伤敌不得,双臂在腰间一抖,蓦然抬至胸前,右手骈指如箭,点向那老农双目,一只手臂仿佛软蛇一般,贯穿一气,节节灵通,极是刁钻柔巧。那老农见来指曲折游荡,指上劲气却沉静含敛,吞吐不定,知他这一式乃是仿水蛇之形,柔身而出,瞬息即变,一旦适机寻时,便即吐芯伤人。当下不退反进,竟迎着对方两根指头撞去,也不见如何抬手,右掌已搭在空然臂弯。空然只觉臂上一沉,一条胳膊顿时僵硬不灵,待要弹抖挣脱,对方一只手掌却似装满了水银的皮袋,既沉实又轻灵,任他怎样推揉卸力,始终如坠如缠,劲续意连。

    须知蛇乃极灵异之物,曲折吞吐,伸缩往来,必得周身节节贯通,盘曲中求完整之劲,方能如波如浪,拨物斜行。若有一处僵滞,通体整劲立失,那时反比常物更为呆板。

    空然臂弯被制,蛇形中许多精妙招术便施展不出。他心下虽惊,毕竟功夫老到,索性伸出另一只臂膀,与对方左臂搭在一起,四臂缠绕相交,伺机而动。那老农见他胸腹舒展,双臂稳实轻柔,仿佛聚精凝神、机警而立的白鹤,腕、肘、肩若动若静,皆暗藏杀机,知这般近身揉手,极易有失,左臂一翻,压在对方手臂之上。大凡贴身揉手,双臂在上者自然大占便宜。空然搭手便失先机,不敢再有迟疑,当即撑背实腹,寻机发力。这近身揉手之法,本非少林派所长,但空然习技多年,修为甚高,与人比武较技,早已不拘形式。岂料方一接手,忽觉浑身上下极不得劲,对方臂上仿佛生出一股极黏连的怪力,似实似虚,似收似纵,忽尔空空洞洞,忽尔又疑如坚钢。自己昔日所习得意招法,全归于无用,几番换招都递不进去,眼见对方并未使出什么高明手法,却累得自家气喘汗出,神不能敛,几次被这股怪力带得下盘不固,几欲倾倒。这等怪事,若非身临其境,实难置信。众人见二人四臂交缠,挤带推引,好似儿戏一般,毫无精彩之处,都难断最终鹿死谁手,但见那老农神情自若,双臂随意而动,只凭臂上“听劲”之功,便能随手化势,心下也都猜出几分。那老农与空然斗得一阵,露出失望的神情,信手敷衍两下,忽然叹道:“空问言过其实,竟骗了我这么多年!早知如此,温某此次便不来少林了。”他说话时眼望天空,双臂似露出空隙。空然见状,突然曲臂成肘,撞向他心口。那老农微微一笑,也不躲闪,说声:”你坐下吧。”前掌一翻,轻轻按在空然肩头。空然被他按住,竟尔身不由己,颓然坐倒。这一变突如其来,人皆难料,看着倒似二人事先编排好了,那老农话一出口,空然便故意坐倒在地上。众人莫名其妙,都以为场上二人有意作戏。仔细一想,又觉绝不可能,但为何如此,却想不明白。那老农胜了空然,并无得色,目视群僧道:“温某此来,只想见识一下贵寺这一套五形八法拳,谁料此拳徒有虚名,并不似空问所讲。温某恨其言语不实,方出掌伤了这位大师,但我以肺气伤其肺力,用药尚可疗治,若用肾气摧其肾力,用药亦不能救。各位大师如能体谅我心,望赐温家一个清静,不致来冀北寻仇。”说罢便要离去。众僧闻言,皆惊奇不解。空然瘫坐在地,眼见众僧目光缭乱,突然喷出一口血来,似猛然间苍老了许多,勉强抬起手臂,点指那老农道:“你你说得不对,若是我神光师伯在世,这套五形八法拳你是接不下三招招的。”说着又吐出一口鲜血,神色异常凄惨。众老僧闻听此言,无不黯然神伤,抚今追昔,人人悲愤难抑。那老农知此番所作所为,大伤少林脸面,心中也生悔意,因恐众僧纠缠,便思一走了之,当即走到场边,冲那红衣人拱手道:“尊主之情已偿,温某这便告辞了。”那人也不阻拦,还礼道:“温先生未使出贵派一招一式,便将少林僧打得一败涂地。佩服,佩服!”那老农道:”家父临终前有命,不准温家拳法再现江湖。温某不敢有违父命,只有胡拆乱打,图个侥幸。阁下乃巨子名家,还望不要见笑。”那红衣人笑了一声,低头望着脚下泥土,若有所思。

    众人回想这老农适才与空然交手,确是未使过一招像样的招式,听他一说,才知他原来是遵从父训,不敢露自家秘技,心想:“这温家拳果真如此了得?不显半点皮毛,便能将少林高僧打得狼狈不堪?”各派人物多固步自封,观此一幕,方知大泽之中,蛟龙深藏。再望向那老农时,都现出极复杂的神情,似羡似妒,将信将疑。

    那老农言罢,转身向人群外走去。未行几步,那红衣人忽然抬起头来,问道:“听说当年明教周教主去贵处切磋武艺,曾与温先生交过一次手,不知其间胜负如何?”那老农脸色骤变,回头盯住那红衣人道:“阁下明知故问,莫非存心羞辱温某么!”众人见他目中神光湛湛,夺人心胆,都不知他为何发怒。

    那红衣人笑道:“在下不过随便问问,温先生切莫多心。”那老农似乎十分懊恼,顿足道:“其时温某年轻,技艺未成,方败在此人手上。他自诩海内无敌,也要在百余招上,才能赢我。温某只恨其人已死,不然定要寻他见个高低!”此言一出,满场哗然,连周四和木逢秋等人也心头一震。周应扬技冠天下,可说无人不知,这老农竟说年轻之时,便能与他斗过百招,实是耸人听闻。若非他适才胜了空然,满场数百之众,说不得都要笑出声来,但见他凝眉瞪目,满面怒容,又不似说谎骗人,均想:“他当年要是真与周应扬斗过百招,此时身手岂不难以想象?果真如此,那少林僧败在他手,可一点也不冤枉。便只怕他口不择言,这句话是信口胡说。”众人虽信了少半,毕竟危言若虚,真妄难辨,故此人人疑云满面,不能消褪。

    那老农见状,仰面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愤懑之意。众人见他双目怒突,炯炯如炬,心中都是一凛。那老农笑得几声,大露狂态道:“我温家不入江湖,众人以我为怯。好!好!好!温某不出十年,定要调教出一名弟子,放之江湖,教各派尽皆屈膝!”说罢拨开人群,恨恨而去。众人耳听他洪亮的声音在山谷间回响不绝,不知为何,心里都起了莫名的恐惧,仿佛每一句话都已钻入了自己骨髓,冰冷寒彻,使人如坠深潭。

    忽听一人哈哈笑道:“什么他妈不出十年,我看他温家再过一百年,也未必会出像样的人物。我老人家只睡了这么一会儿,便有人敢胡吹大气。这小子在哪呢?你们把他叫过来,我看他长了几个脑袋?”此人说话浑浊不清,吐字忽快忽慢,听着既像醉汉口中的胡话,又像睡梦中发出的呓语。众人听这声音似从地下发出,都向发声之处张望。

    只见北面人群当中卧倒一人,脊背朝天,臀部高翘,似蜷非蜷,似拜非拜,模样十分古怪。这人四周站满了点苍、桐城两派的人物,遮遮挡挡,将他掩在其中。众人看不真切,但见点苍派岳中祥、顾成竹、赵崇等人及桐城派掌门“鬼秀才”凌入精皆在此人左近站立,只当他是这两派的人物,心中都是一喜:“点苍、桐城两派若是与少林僧动手,那倒是件好事。”众人既存了观望之心,自然盼别派有人出来,与少林僧斗个你死我活。

    地上那人一句话说完,便即没了声息。片刻之间,突然鼾声大起,一声高过一声,好似雷鸣一般,满场皆闻。众人诧以为奇,一面瞧着岳中祥、凌入精等人,一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凌入精见地上这人穿件破旧蓝衫,左脚上蹬了只破鞋,右脚却光着脚板,既不是本门中人,看着也不像点苍派的人物,因恐众人误会,招惹麻烦,于是走到这人身边,含笑道:“这位朋友想是醉了,大冷天趴在地上,那可是要着凉的。”

    那人面孔朝下,直似不闻,呼噜声更响。凌入精干笑一声,自怀中取出一把折扇,装模作样地扇了两下,又道:“这位朋友不知是哪派的高士?如此睡法,岂不要冻坏了身子?哪位与他相识,还是快些将他唤起,免得他一会冻成僵尸。”话音未落,忽听那人开口道:“你他娘的不时不节,却拿了把破扇子扇来扇去,那一定是热得不行了。你既然嫌热,我老人家怎会冻成僵尸?”凌入精心中大奇:”他面孔朝下,一动不动,怎会知我手中拿了折扇?难道他背上长了眼睛?”

    正疑间,只听那人又道:“是你小子说不出十年,便能调教出个人物,把各派的朋友踩在脚下?”凌入精听他言语无礼,哼了一声。那人见他不答,嘿嘿笑了起来,屁股晃了几晃道:“不会是你,不会是你。你这小子尖嘴猴腮,一副穷酸相,怎会调教出好徒儿来?嘿嘿,老温这人有两下子不假,只是话说得太大了些。我看他调教出的徒儿,最多不过将桐城、点苍、崆峒、峨嵋、华山这些门派收拾得服服帖帖,至于像武当、少林这样的大派,那便对付不了。”

    众人听他挖苦场上几派,更将桐城派贬在最前,都掩口偷笑。崆峒、华山两派人物距他虽远,却字字钻入耳中。许多弟子不胜羞恼,便要发作,但见掌门人徐不清和慕若禅面无表情,颇有些神舍不守,都不敢轻举妄动。易朝源走到师父身旁,本要开口,慕若禅却摆了摆手,叹息着垂下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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