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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原不是这模样吗!”

    雪璇玑噎住了——

    上官冷泉又一轻轻丢笔,洒脱地转身、飘然而下楼去了——

    “站住!”雪无咎喝了一声。

    雪无咎认为,上官冷泉这疯子没把她放在眼里,雪无咎认为所有的人——所有仙霖缶的人——所有见到她的人,都应该仰头看她——

    上官冷泉却把她当空气——当透明的——而且他的眼,自上了这楼就没好好看她一眼——见到她的人没有不看她的!看到她的人,眼里都是无限的敬畏,还有为美丽的惊叹——她自认为她的容貌不及姐姐——但她自信,除了姐姐,就再找不出第二个敢以容貌居她之首的人了!

    上官冷泉停住了脚,转过了身:“你还有事吗?”

    还有事儿吗?居然是还有事儿吗?

    雪无咎脸一寒,两道冷飕飕的光,就扎到了上官冷泉身上——上官冷泉的心下意识的为这目光紧了紧。

    “你知道本公子是谁吗?”因为知道本公子是谁的人,是不会这个样子的!

    “哼!”上官冷泉不屑地撇撇嘴,露出一丝儿轻蔑地笑:“你不就是缶令老爷的假六公子么?”

    六公子就是六公子,怎么还是假六公子!

    雪无咎的手不禁抖了起来——她有这个毛病,一到气极,手就轻抖不止。雪璇玑见状,抢到跟前握住了雪无咎的手——雪无咎的手冷的就像腊月里的冰。

    “疯子你不想活了么?”雪璇玑尖着嗓子狠狠地喊。

    “怎么?这句话犯王法吗?”

    “你——?”

    雪璇玑尖着嗓子狠狠地喊了一声,操起桌子上的一把筷子,照上官冷泉打去!

    上官冷泉可没提防这一招,一把筷子别无旁逸地全戳在了身上、脸上——疼,倒是不疼,可七尺男儿让一个小姑娘拿筷子掷,这总是有点儿说不过去吧!上官冷泉的脸腾地沉了下来,一股怒火从脚底板窜起,直撞的脑门子嗡嗡作响。

    “狗作人势!”上官冷泉压了压火气儿,咬牙错齿地挤出了四个字。

    无奈啊!自己这胳膊再粗,也拧不过人家大腿!人家是谁?人家是皇亲国戚——虽说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有多少王子能与庶民同罪?王子毕竟是王子;庶民毕竟还是庶民。就是包青天,不是也有龙头铡、狗头铡的区别吗!王子死也离不了龙,庶民死也离不了狗!民与官斗,上官冷泉清楚,斗也没有好果子吃!

    “你放什么屁?”雪璇玑咄咄逼人。

    上官冷泉忽地哈哈笑:“堂堂七尺男儿,不与你们一般见识!”上官冷泉扭脸儿往下走了——楼梯板响起了均匀的脚步声。

    雪璇玑抢到画跟前,摘下来就要撕。

    “干什么?”雪无咎急抢了过去。

    “撕了它!这样气人,要它何用!”雪璇玑的眼泪在眼睛里打转儿。

    “别——别撕!”

    “哎!六哥,真搞不懂你心里想什么?”雪璇玑带着气儿,把画甩在了桌子上。

    “噫!”雪璇玑轻轻地叫了一声:“六哥,这画上还有字哩!”

    “是吗?”雪无咎凑了过去。

    画的左上角,有这样几行清隽小字:

    锦衫裹玉体,翠叶盖芙蓉;

    莫非女儿姿,不堪负粉装?

    6

    三月三的赛诗会,今年竟没开成。

    原因很简单——就在一切都准备就绪的时节,天忽然就有云,云里忽然就有了雨——

    以前的三月三是不会下雨的;

    以前的三月三是响晴的——三月三是应该响晴的——三月三是不该下雨的——

    可今年的三月三,终究还是下雨了。

    雨虽不大,赛诗会却是不能照常举行了。攘攘的人群,让这如针的雨一淋,也都四下里散去了——没一刻就走了个干干净净。

    干干净净的梅坡,在朦胧细雨里沉默、静谧——

    雪耘田觉得很晦气——雪耘田觉得老天下这场雨,是和他找别扭。

    雪耘田站在高台上,朝北拱了拱手——那是朝京城的方向——这一拱也是对皇上君王的忠诚;这一拱也是雪耘田四十年的习惯——这种习惯,现在变的和吃饭睡觉一般无二了!雪耘田拱了拱手,又清了清嗓子:“当今皇上,圣明雄略,文治武功,上齐尧舜、下等汤武。此乃我等黎民之福;天下苍生之幸啊!敝令食朝廊俸禄,当披肝沥胆,以抱天恩!”雪耘田顿了顿:“众位纟亲父老,此番胜会,皆照前番规矩,胜出者得金五十两;另外敝令欲借此次胜会,为小女择婿,以充东床——”可这该死的雨,就在这一通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飘落了下来。

    这雨,不是搅局嘛!好好的个盛会,原打算借这胜会,选位乘龙佳婿——选位仙霖缶里的龙凤人物——这倒好,全黄了!

    雪耘田心情郁郁地在书房里坐着,外面的雨越下越大——到最后,竟然有了‘哗哗’的响声儿! 雪耘田特别讨厌雨——他记得小时候,仙霖缶下过一场特别大的雨——那时,仙霖缶还不叫仙霖缶。那时,仙霖缶里的那口石冷泉,还没被人发现。那时,他跟着他娘上清灵峰的庙里烧香——回来时,遇到了很大的一场雨,他母亲那时就叫从山沟里涌出的洪水给冲跑了!

    他就为这,刚当上缶令的那阵子,还把清灵峰的‘大悲庙’给拆了。

    他说:娘要是不来这里,也不会被冲走了!

    他含着怒气,还把庙里的观音相,让人缚了底座,倒吊在一口古进里——后来,当妹夫的皇上听说了,就责骂了他一顿,还责令他限时修了起来。他那时才知道,这个妹夫信佛——简直比信自己都来劲儿——他不情不愿地复修了大悲庙;他很违心地把观音相又从进里掏了出来。

    他那时候,或许更早就开始讨厌雨了——讨厌这下雨的天气。

    可天要下雨,这娘要嫁人——他雪耘田毕竟是人不是神,讨厌也没得办法——人吗,无力回天呀!

    夏。

    五黄六月的天气。实在热得厉害——悬在当空的太阳,毒芒万丈,烧的成了烙饼的铛!

    仙霖缶的雪无咎消失了——

    往年的仙霖缶,到了这般时节,是雪无咎活跃的时候了——

    什么茶寮酒肆、梅坡冷泉,都少不了这位翩翩佳公子——翩翩假公子!

    今年,整个仙霖缶却整个儿失去了雪无咎——雪无咎消失了!

    雪碧荷习绪不宁地坐在窗前——

    雪耘田很奇怪——今年,他这宝贝儿怎就乖巧了?整天,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她往常不愿呆,不愿住的绣楼里,而且更奇怪的是,女儿忽然也变的不着男装了——

    雪碧荷上着一件儿葱白的小夹衫儿,下着一件儿葱绿的长裙。乌黑如水的长发,散披于身后——窗外,一池漾漾的清涟碧波,波上绿的惹眼的荷叶,叶上是纯白如玉的莲花,花上是几只轻捷的蜻蜓。

    “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雪碧荷无聊的低吟了一句。

    雪耘田很奇怪——其实,雪碧荷也奇怪——

    自从和那疯子近距离接触后,必就莫名地乱了起来。白日里,眼前晃着那疯子的身影;黑夜里,梦里也是飘着那疯子的模样、那疯子的身影——就像烙在了她脑海里,她弄不明白,他的身影怎么烙进她的脑海里呢?忘记他?把这疯子忘掉?可是尝试了许多她以为有效的方法,却终是徒劳白费!

    “我——我不会是爱上他了吧!”

    雪碧荷一想到这儿,就脸颊发烫,女儿家终还是有女儿家的矜持,女儿家羞涩——

    “姐!画拿回来了!”雪甜儿平淡地把画轴放在了雪碧荷跟前。

    “画的什么呀?甜儿!”

    “疯疯癫癫的能画出什么好西来,不就是山山水水、花花鸟鸟的!”

    “哦!那就放了吧!”

    “姐,你不看一看?”

    往日画拿回来,雪碧荷必要评品一番,才会放起来的。“不看了!”雪碧荷懒散地答了一句,又无精打采地看着窗外的婷婷莲荷——

    不看了,看了又惹心绪——

    “姐,你莫非是害病了不成!”

    “害病?好好的我害哪门子病呢!”

    “相思病呀!想思苦、苦相思——”

    “甜儿!臭丫头你瞎咬牙头,小心我扯了你嘴巴子!”

    雪甜儿一吐舌,一捂嘴,溜了——

    雪耘田他似乎也觉察了些什么,就把雪甜儿问了一番:

    “小六这些日子是怎么了?”

    “回老爷!六姐害病喽!”

    雪甜儿在雪耘田跟前虽说很规矩,但六岁就入府跟雪碧荷作了玩伴——进进出出的,雪耘田也把她当女儿看待,就少不了有些儿撒娇淘气了!

    “害病了?”雪耘田的语音一下子就变了——

    “老爷别急!”

    “快说!什么病?怎么不早说?”雪耘田有点儿不快地盯着雪甜儿——

    雪甜儿收了些儿许甜甜的笑:“老爷甭急!六姐得的是心病!”

    “心病?!”

    “就是想思病!”

    “相思病?”

    “老爷,我说了可别责怪六姐!”

    “你倒是说呀——”雪耘田早急了,那容她这样罗嗦。

    “是!是!六姐看上了一位公子!”

    “谁?”这事雪耘田倒是没想到。

    “就是开珠宝店,作珠宝生意的上官家的公子,上官冷泉!”

    “就是在大明楼对面画画的?”

    “是!是!正是他!”

    女儿看上的,就是雪耘田看上的——

    再说了,在雪耘田的眼里,上官冷泉有才气的,只是不往正途上走——雪耘田心里的正途,无非是学而优则仕——不过,现在不重要了!雪府还差这一官半职?只要女儿高兴,什么都行——雪耘田当下就请了仙霖缶的有名红娘阎七婆婆,上上官府提亲了!

    上官鸿运可乐坏了:“这兔崽子哪世修了这等福气?攀了这高枝儿、沾着这皇亲国戚的光,出门儿走到哪儿,一说咱儿子和当今皇上是连襟,这——这多风光!再说了,我上官鸿运有了当缶令的亲家翁,往后生意想不红火都不行了!”

    “上官老爷,这门儿亲,咱应还是不应?”阎七婆婆真少了点儿察言观色的本事儿,也不知道,她这几十年的媒婆是怎么当的——

    “应!应!”傻子、呆子、少根弦儿的才不会应呢!这种亲事别人摔断腿、抢了牙,都争不到的好事儿,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落到了我上官鸿运的头上——没有机会是天的事儿;有了机会不抓,就是我上官鸿运不识好歹了!

    “娶谁?你让我娶谁?”

    “缶令老爷的千金!缶令老爷的千金呀!怎么?乐昏了,耳朵也不好使了?”

    “不娶!”

    “什么?”

    “要娶你老娶去!”

    “什么?兔崽子,你吃药吃坏了脑子?还是真疯了!告你说,,这门亲事,我是应下了,你答应也得答应,不答应也得答应!要真犟着跟老子干,老子我死给你看!老子说的出做得出!”

    8

    红罗锦账、银烛高烧——

    惠兰心一身淡粉色的纱质薄衫,裹着婀娜的身姿;绣牡丹的肚兜儿,兜着丰硕的胸脯;羊脂白玉的藕臂,在跃动的火光里,闪着晶莹的光。

    惠兰心躺在上官冷泉的怀里——上官冷泉的手,在羊脂玉藕臂上轻轻地摩挲,上官冷泉享受着她光洁而富有弹性的肌肤。惠兰心感受着他掌心传过来的丝丝儿颤动和热力——

    “对不起!兰心这实在是无奈啊!”上官冷泉的不羁轻漫荡然无存。在惠兰心面前,上官冷泉说什么也轻漫不起来。

    “公子不必放在心上,兰心贱质蒲柳,能和公子相识、相交,兰心业已足亦!”

    ‘业已足亦!’可两行珠泪,却从明眸里闪动了出来——

    “我上官冷泉负了你!”上官冷泉也垂下了几颗儿泪来。

    “不!公子,我们谁也没有向谁承诺,你还是你,我还是我,我们都是自由的!”惠兰心越不放在心上,越坦然,上官冷泉的心就越难爱,越不是滋味儿!

    “兰心,我向你发誓,今生,除了你,我心绝不属他!”

    惠兰心笑了——甜甜地轻轻的笑了:“公子有你这句话,兰心就是死也甘心了!”

    9

    六月将近的时候——

    雪府办了一次最隆重的、最奢华的婚礼!

    仙霖缶里的老人、小孩,从没见过这样的一场婚礼——

    缶令老爷的千金和上官鸿运的公子,一个有权、一个有钱,这规格也是意料中和事儿了!

    清灵峰的半山腰,有一突出的石崖——崖上有一亭子,是清灵峰大悲庙的智善和尚化缘修的——这亭子,不仅能尽览仙霖缶城,还能把梅坡尽收于目下——故智善和尚与这亭子取名曰:望梅——

    从望梅亭顺着羊肠小道往上走个四五里,就是大悲庙——

    虽然,缶令老爷不喜欢这庙,可这庙的香火却相当的鼎盛——

    惠兰心坐在望梅亭里,怀中抱着把琵琶——

    这样的女子就应该抱这样的琵琶;

    这样的心情就应该用这样的琵琶——

    面对森森的梅林,面对漠漠的群山——

    纤纤的指拔响了沉重的弦——

    圆滑的喉飞出了哀切的歌——轻轻的歌,让轻轻的风,捎带着扎进了正热闹的仙霖缶——

    也许仙霖缶里,没有人听见;也许这歌根本就进不了仙霖缶——这歌在望梅亭的上空盘旋;这歌声在清灵峰上流连,这歌声在梅坡上空缭绕——

    风儿吹呀!叶儿黄!

    荷花塘里鸳鸯散

    鸳鸯散呀!心儿乱!

    沉香宝奁红颜残——

    恨东风!

    吹起心湖一片愁——愁!愁!愁!

    愁看山水一片青:

    恨!恨!恨!

    恨奴家此生葬青楼——

    丝弦载不动太多的愁、太多的恨——

    一声轻轻的断裂响过,所有的声音戛然而止——

    惠兰心哭了——无声的泣着——

    泪水如泉涌——涌出来的泪水,沿着脸、顺着腮、挂着淡淡的胭脂,一颗、一颗地溅落在了望梅亭的石板上——白色的石板上,染上了点点夺目的碎红——

    上官冷泉喝了很多的酒——洒就让上官冷泉失去了清醒的大脑——昏昏的醉眼里,忽然有了一个漂亮的女人——惠兰心——是的,是惠兰心,上官冷泉说不出的高兴、说不出的兴奋,他摇摇晃晃、栽栽歪歪地扑了上去!

    “兰心!怎么会是你?你怎么来了!”“兰心?谁呀!”

    “你——你呀!”

    戴着凤冠,披着霞帔的雪碧荷忽然愤怒了——她没想到,洞房花烛夜,上官冷泉却喝成了这般样子;她没想到的是,醉醺醺的上官冷泉竟喊出了这么一个陌生,却很好听的名字:兰心!

    兰心儿子!决对是个女人的名儿——男人是不会叫这么娇气的名儿的——叫兰心的肯定是女人的名字,且是一个深刻在他心上的名字——

    “兰心?”

    嫉妒、愤怒——七分的嫉、三分的怒——雪碧荷早坐不住了,抬起脚向外一踹,把扑将过来的上官冷泉踢下了床、踢在了地上!上官冷泉就地滚了两滚,便动也不动地沉沉睡去了!雪碧荷怒了,一会儿气一消,看着地上的人儿,忽又心痛了起来,便费了好大的周折,才把人家从地上弄了起来。这就是洞房花烛夜,一刻值千金?雪碧荷很不是滋味儿地瞅着那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不很英俊,却很受看,让人一看,就觉着这个男人很值得相信——这个男人很值得托负终身!我选择的对吗?雪碧荷在问谁?夜沉更深,问谁?也许只有雪碧荷她自己知道了!

    秋。

    “去哪里!?”

    “管不着!”

    问的干脆,答的也利落——

    上官冷泉走了,冷陌洒脱地走了——

    雪碧荷想不明白,自己堂堂千金小姐,怎么会斗不过一个烟花柳巷里的婊子——

    上官冷泉就像让灌了迷药,她雪碧荷如何对他好,都是无济于事,这也许就是造化弄人——你爱的人,他未必爱你!一厢情愿的结合,是痛苦的囚枷!

    雪碧荷哭了!她看着上官冷泉渐行渐远的背影流泪了!

    雪碧荷从不流泪——不流泪的女人流泪了——流泪的她愤怒了!愤怒的女人,谁都无法预见她会做什么——

    11

    仙霖缶城西,是卖鲜鱼水菜的地方。

    在一拉溜儿小摊的尽头,是个肉铺子——肉铺子的张屠户杀了一辈子的猪!

    张屠户十二岁就开始杀猪——张屠户祖祖辈辈就是干这营生的——张屠户替别人杀,也自个儿杀了卖——五十多岁的张屠户,不觉着自己都五十了——他粗胳膊大手,还和先前一样,不用人搭手,自个儿就能把二三百斤的大猪,轻而易举地按在地上——只是跟着他这么多年的那把杀猪刀,变短了、变窄了!这把刀,他张屠户也记不清,割开了多少肥猪的喉头——这把刀虽磨短了,砺窄了,但它照旧锋利如常,照旧锃明瓦亮,照旧毫不费劲儿地就能割开猪脖子,拉断猪喉头——

    肉铺子里的张屠户不卖肉了。

    搁肉的长打案,已盖了好厚的一层灰——那几个挂肉的大钩子,也绣的不堪入目了!张屠户就像傻子一样,高大壮阔的身子,窝缩着坐在门口的石疙瘩上——发如蓬草,老脸灰败、老眼昏昏!张屠户是那种膀大腰圆的人——城里见过张屠户的都啧舌,那胳膊就像大车轴,那腰就像大水缸!

    张屠户从年青到老、从早到晚,都很精神,都没有打蔫儿的时候,就算有时病了,他也从没把它当回子事儿,也从没有现在这模样,现在不同了——他老了?那当然不是,五十多岁对张屠户来说,还构不成威胁!平时,张屠户总想:“他肯定还能活五十年,或许五十年也拦挡不住!

    晌饭一吃过,太阳就偏西、再偏西——

    扯成条条缕缕的残光,滑过对面的房脊,洒在张屠户灰败的脸上。张屠户木然的眼,就像被钉子给钉住了!他这铺子,在这条街的尽头——街的尽头,就是又厚又高的土城墙——因为是尽头,因为尽头是土城墙——因为这肉铺子不卖肉了——因而,他的铺子跟本就没有一个人了!他铺子隔着一条街的对面,是个棺材铺——这棺材铺的生意,自也不能和茶寮酒肆相比,棺材铺的门口,放着口白花花的,没有上漆上油的白茬子棺材——这就是招牌,就像张屠户卖肉时,专门把那半扇猪肉,挂的老高!人们一进街口就能看见了——

    张屠户盯着棺材,不禁就落下两行老泪来——再过几天,就几天,他的儿子,就要身首异处了,他的儿子就要装进这棺材里了,他张屠户做了什么?他儿子竟死在了他的头前去了——

    老天啊!老天!张家可就这根独苗儿啊!这儿子一死,张屠户就绝户了!张家就在张屠户的手上绝了——

    “这死后让我咋见列祖列宗啊!”哎!有子不教,父之过啊!张屠户悔恨当初不该宠儿子——他不宠儿子,儿子就不会吃喝嫖赌地乱学!儿子不乱学,就不会跟杂七杂八的地痞往一块儿混!——不跟地痞往一块儿混,他儿子也不会伙着人抢银号子、杀人了——

    哎!杀人偿命,欠债还钱!

    “想你儿子活命吗?”

    一个声音把张屠户惊醒,眼前站着两个俊俏后生——是雪无咎!是雪璇玑——

    雪家的六公子,雪家的二小姐,在仙霖缶里没有人不识得,张屠户急失忙慌地站了起来,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哈着腰——

    “想!当然想哩!可他杀了人,王法能饶了他?”

    “这个当然能!”雪璇玑轻松地说。

    张屠户双膝一软,就跪在了地上——这缶令的千金,皇后的妹子,除了天上的星星,水里的月亮摘不得、捞不起,还有啥办不成的呢?

    “二小姐!要是能活老汉儿子一命!老汉我作牛作马报您的大恩德!”张屠户的头,碰在地上,一下下作鸡啄米状——

    “也不用你作牛变马!你听着,想让你儿子的命,只为我家六姐办一件事儿就成了!”

    “什么事儿?只要老汉能做,做的到的,就是赔了命也好!”“用不着你的命!你只要杀一个人就够了!”

    “杀人?”张屠户就懵在了当地儿——杀人可不比杀猪,虽都是一刀子的事儿,可究竟不是杀猪——张屠户也不敢相信,说这个杀字的,竟是一个女人,美丽的女人!这就是弱质女流?这就是纤纤娇躯?这美丽高贵的女人,说这个杀字时,咬着银牙、寒着脸,一双杏眼,喷射着那种煞气儿,让张屠户浑身的发冷。

    张屠户该不该办这事儿!不办吧!他儿子必死无疑,他张家就的断子绝孙,儿子再坏也是儿子——儿子再坏,身上流得也是自己的血——张家的血!办吧!他就得杀人,他杀猪的刀子就要沾染上人的血了!这刀子一染人血,就不再只是一把杀猪的刀子了。他张屠户就不再是先前所谓的张屠户了!

    算了!为了那畜牲,自个儿的命都能赔上,还在乎不相干的人吗!张屠户一咬牙:“小姐说杀谁?”

    “桃花美人惠兰心!”雪无咎把字一个个从牙缝儿里往外挤:“你要让他死的越惨越好!”“原来是窑姐儿、婊子!杀个婊子换儿子一条命,张屠户把本就白亮亮的杀猪刀,拿了起来,锋利的刃,发出刺目的光——张屠户还嫌不锋利,又在砥砺上磨了开来——霍霍的刀与砥砺的磨擦,在冷冷的月夜里,飘荡、飘荡——

    第二天,整个仙霖缶轰动了!

    桃花美人儿惠兰心死了——

    桃花美人的头一无所踪了——

    桃花美人只剩下一个无头的躯了——桃花美人的无头躯干,让人用白绫绾了脚脖子,倒挂在了花囿院里最高的那株梧桐树上。一腔子红艳艳的血,整个儿从桃花美人的屋里流染了整个院子。院子里,到处是触目惊心的血色——

    上官冷泉立在梧桐树跟前——上官冷泉就立在惠兰心的那截腔子的下面——上官冷泉仰着头,看着那血糊糊的脖子——上官冷泉的泪,就溢出了眼眶,流满了整个脸,后又从脸上滚落,脆叭叭地溅在了地上,和浓浓的血渍相混合在了一起——

    上官冷泉知道是谁干的!他把惠兰心的腔子树上摘了下来,径直抱走了——

    围观的男人们好一阵儿唏嘘:

    “这个人是疯子吧!”

    “这不是缶令老爷的乘龙快婿嘛!居然和一个这样的女人搅在一起!”

    “上官鸿运的好儿子嘛!”——

    12

    上官冷泉抱着惠兰心的躯干,走出了花囿;走出了仙霖缶城——走进了他们的梅坡——惠兰心喜欢梅花,也就是因为喜欢梅花,上官冷泉才和惠兰心遇在了一起——惠兰心说过,她死了——如果她死了,就希望能埋在梅林里——和这一坡的梅树天长地久——

    上官冷泉就把惠兰心,埋在了坡上最粗最老的一株梅树下——这梅树一开花,是这梅坡里最好看的一株——惠兰心就是喜欢这一株!

    上官冷泉独自挖开厚厚的肥沃的地,也不用棺椁装殓,就把惠兰心的腔子草草地埋了!

    他想:不用棺椁,惠兰心也许能更快、更好地离开这肮脏的尘世——

    把香魂寄与云,把娇躯柔骨归与土——

    半掬新土,一堆就是坟头!

    坟前是一块石碑——

    上官冷泉坐在碑前,喝着伤心的酒——

    石碑上是赫然七个大字——爱妻惠兰心之墓——

    雪碧荷看着这七个字就生气:“把这给我铲平喽!”

    雪碧荷的话一出,有的是人——顿时,碎石纷飞,转眼间,石碑变成了一块,凹凹凸凸的石板——雪碧荷觉得不过瘾、不解气,就又让人在石板上錾了两个大字:兽窠——

    上官冷泉欲哭无泪——

    上官冷泉昏昏的眼里喷射着愤怒的火:“你干什么?你还想干什么?”

    “我要让你彻底忘了这婊子!”雪碧荷亦是一脸的忿恨。

    上官冷泉惨然地一笑:“你认为你能吗?恶毒的女人,告诉你,我已将她铭刻在了心里,想让我忘记,唯一的方法,就是让我死——来呀!杀了我,我知道,杀一个人对你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儿!”

    雪碧荷流泪了,她没想到在他心里,她竟然是恶毒的女人!

    冬。

    上官冷泉的洒脱不羁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颓废萎糜——颓废萎糜的上官冷泉,整天呆在书房里画画,画的全是惠兰心的影相。他画多少,雪碧荷就让雪甜儿烧多少——雪甜儿烧的时节,一边撕,一边还骂骂咧咧:“婊子,烧死你!烧的你灰飞烟灭,烧的你魂消魄散——”撕碎的画,成条成缕地飘进了通红的火盆里,烧成焦黑——

    下冬日最后一场雪的时候,梅花开的正欢,上官冷泉的耳际,忽然飘进了熟悉的声音,是惠兰心的声音——上官冷泉激动的循声追去——上官冷泉追着声音出了雪府、出了仙霖缶城,径直奔上了清灵峰望梅亭——望梅亭的对面,是一片梅花的海——

    心上的人儿——惠兰心就在那最粗最老,花开的最好的那株梅树下,翘首望着梅亭——和亭里的他:“你终于来了,我等的你好苦啊!”“来了!我来了!”上官冷泉微笑着喃喃。

    “公子,你知道吗?奴家很孤独、很寂寞!公子来陪奴家好吗!”

    “好!好!我这就陪你去——”

    跋

    冷厉的风,卷着大片大片的雪,扑进了望梅亭——

    望梅亭里吊着一具尸体——是上官冷泉的尸体——

    上官冷泉在风里飘摆——

    上官冷泉雪样的衫在风里飞——

    上官冷泉死去了——

    上官冷泉笑着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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